“嗯。”

两人言语里,一个并未说要同行,一个也并没要求一起去。

这十年来,两人相守相伴,早已有了默契,心意相通。

他与她是恩爱夫妻,他会协助她治理青州,但有一件事却绝不会改变。

他不会再踏上帝都,不在见她的兄弟--也是他的仇人。

“男工正并兼明逼着要把从云接回来,这下要去帝都了,兼明大约不会再记挂着从云娃娃的事,南宫也能喘口气了。”久遥想起那日南宫秀向他吐苦水的摸样就暗自好笑。

凤独影轻轻一笑,“这孩子,难怪这几天老向我打听柳家庄在哪里。”

“再过些年,兼明长大了,你我便可将这青州交给他。”久遥伸手拉她在窗前榻上坐下,“到时我们便可以逍遥天下去了。”

“嗯。”风独影依靠在他的肩上,“我答应你的,我们老了时就什么也不做,只管去看天下没看过的美景。”

十年的岁月,他们并没有老去,他们只是更为成熟,更加恩爱。

久遥虽不曾临朝理政,但群臣皆知他默默辅佐青王之功,比之国相亦不差矣,百官尊敬他;他虽不是青州之王,但青州的百姓爱戴他,温和亲切的清徽君就像他们的子侄、兄弟、朋友,他们发自内心地喜欢他,更不用说天下学子对他的羡慕,他已不再只是风王的夫婿,他是天下人敬仰的清徽君。

而风独影则越发的从容大气,曾经明利冰冷得令人一见便心惊胆寒的眼睛,如今温润内敛里透着浑厚的凝重,她的人亦不再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而是收入鞘中的神兵,虽光华尽敛却望之自有雍容凛然的气度。

岁月匆匆,红尘滚滚。

有些人从容地迈步前行,有些人茫然地徘徊后退

元鼎十六年十月。

大东的七王自元鼎四年封王离都后,第一次重聚帝都。

他们带着激动欢喜的心情而来,帝都里也有很多人迫切地等待他们的到来。

十月初七,未时。

青州青王车驾抵达帝都,帝城西门,大东五皇子兴王东天珵亲自迎接。

风独影携风兼明下车,看到城门前伫立于众臣与侍从中的英挺青年,有瞬间的茫然。

“七姑!”

东天珵激动地唤着,看着那袭一如记忆中皎洁的白衣,看着那一如记忆中风姿如风的女子,顿时眼眶一红,几乎要失态哭出来。

“天珵,你都长成大人了。”风独影忍不住感慨。当年她曾手把手教着练剑的幼小孩童,如今却是站着比她还要高的青年。

“七姑!”东天珵上前几步,看着风独影温柔凝视他的眼眸,终是忍不住目中热泪盈眶,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抱紧风独影的腰,“七姑……这么多年,侄儿很想你。”

“天珵,你都是开府封王做了父亲的大人了,快起来。”风独影亦眼眶湿润,抱着腰下的青年,如同他小时一般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然后扶他起身。

东天珵长吸口气抑住眼泪,才站起身来。

风独影拉过风兼明,“兼明,这是天珵哥哥。”

风兼明眨了眨眼睛看着东天珵,这个哥哥肯定会对他很好的,他喜欢这个哥哥,于是很脆地叫一声:“天珵哥哥。”

“哎。”东天珵立即应到,看到他那双神似风独影的眼睛,顿就喜欢上这个弟弟,他伸手抱起风兼明,“七姑,兼明长得真像你。”转头又跟风兼明道。“兼明,你来了住天珵哥哥府中如何?哥哥知道你要来,给你准备了很多的东西,吃的玩的都有,和天珵哥哥住好不好?”

“嗯,嗯。”风兼明连连点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呀转,“那天珵哥哥你陪我玩吗?”

“当然陪你。”东天珵满口应下。

风独影听了,只是摇头微笑。

“天珵哥哥,你真好。”风兼明吧唧一声亲在东天珵脸上,“娘都不给我生个兄弟,都没人陪我说话,也没人和我玩,一个人孤零零的可不好了。”青州世子这刻完全忘了宫里徐致那几个陪他嬉闹耍玩陪他受罚挨训的玩伴。

东天珵一听这话心都化了,赶忙应承,“哥哥陪你,哥哥府里还有个小侄子,五岁了,也能陪兼明玩。”

“天珵哥哥,兼明最喜欢你。”风兼明吧唧一声再亲在东天珵另一边脸上。

“哈哈……”东天珵乐得乐得脸上都开了话,“兼明真是聪明可爱。”

就这样,大东五皇子的心很顺利得被青州世子两句甜言收买了,只有随同而来的南宫秀抬头望天,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感慨小浑蛋装乖装得太肉麻了,

周围前来迎接的大臣这刻才是向着风独影行礼,恭迎青王平安抵达。

“七姑,我们走吧,父王和几位叔父都在等着。”

风独影目中柔光一闪,“他们都到了吗?”

“侄儿前两天已陆续接到了二叔、三叔、五叔、六叔、八叔,今天又接到了七姑,就四叔没到了。”东天珵道。

闻言,风独影叹道:“这这帝都城我和你几位叔父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你何必这般辛苦。”

“不辛苦。”东天珵笑着,一脸孺慕之情,“侄儿就想早一点见到几位叔父和姑姑,所以侄儿很开心。”

而后,一行登车前往皇宫。

风兼明这会儿换到了东天珵的车中,趴在窗边打量着帝都,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有趣,喳喳喳地拉着东天珵说个不停,一路上都兴奋不已。

到了皇宫,几人下车,换成肩辇。

刚过第一道宫门,穿过广场,风独影遥遥望见第二道宫门乾门前伫立着一道身影,她心头一震,命人停下肩辇。

她下辇,一步一步走向乾门,身后东天珵牵着风兼明默默跟随。

离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渐渐地可看清那人的面容,看清他额头上的纹路,看清他眉梢眼角的沧桑,看清他脸上悲喜交加的神情……终于,她站在了他的面前。

隔着漫长的十二年岁月,他们兄妹终于重逢,此刻相视都目光朦胧,呆看许久许久,谁也不敢动。

“大哥。”

“凤凰儿。”

这久远的一声,穿过漫漫光河,终于再次抵达彼岸。

那刻,两人都忍不住哽咽,都止不住眼中热泪。

“凤凰儿!”

“大哥!”

乾门前,东始修张开双臂抱住妹妹,风独影扑入兄长的怀抱,如幼时相依。

一个拥抱,诉尽彼此这十多年的挂怀,也慰藉了彼此十多年的思念,他们是自幼相伴,她自襁褓之中有他一手带大,她支撑着他一路前进直至登上至尊之位,他们之间情谊之重,已非兄妹可表。

乾门前,一众侍臣、随从都大气不出地静立着,看着相拥的两兄妹,东天珵也眼眶湿湿的。

只有风兼明很是奇异地看着他的母亲。

自他出生,父母不曾对他有所拘谨,学业之外那是任他宫里宫外游戏玩闹,有时徐致兄弟看着还眼红,说国相家教导儿子比王室教导世子还要严苛,父母对他的养育方式与民间平常百姓家的孩子毫无二致。所以他一向与父母亲近,并无寻常人以为的天家隔阂与敬畏。但如果要问他怕不怕父母,那么相较父亲而言,他略略有些怕母亲,身为青州之王的母亲本就禀性冷肃,是统军千万的名将,又为王多年,周身自然而然便有名将之凛然与王者之威势。

而此时此刻,那个冷肃凛然的青州女王却仿佛瞬间小了二十岁,如同一个柔弱的女孩一样倚在兄长的胸前,紧紧抱着她的哥哥,眼中无声地流下泪水。

“凤凰儿,我的凤凰儿终于是回来了!”东始修紧紧抱住了妹妹,他的至宝终于回到了他的怀中,这刻他只恨不能嵌入骨血,从此不用再受那骨肉分离之痛。

“大哥。”风独影闭目偎在兄长的胸前,“你不应该出来,你应该坐在栖龙宫里,等着我……凤凰就算离家万里,终也知道回家的路。”

“我的傻凤凰,如果可以,大哥真想去七州把你们一个个接回来。”东始修抚着妹妹的头,眼中的泪水滴入漆黑的发中,“既然不能去七州接你们,那大哥至少要站在家门口亲自迎接你们。”

“大哥……”

兄妹两没有再说话,只是含泪相拥,欢喜又悲伤。

许久,东天珵眼见两人情绪慢慢平复,拉了拉风兼明,向他使了个眼色,指指相拥的风独影和东始修。

风兼明顿时咚咚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东始修的两腿,“大舅舅!”

那甜脆脆的声音直令得南宫秀起哆嗦,可听在东始修耳中那就如同一股甘甜的泉水流入心田。他终于放开怀中的妹妹,一低头便看到了腰下那张仰望着他的小脑袋,白嫩得如同粉玉似的脸蛋上,嵌着一双他最爱的凤目,他心头顿时欢喜又激动,却故意板起脸,道,“谁教你这么叫朕的?”

风兼明马上便蔫了脸,眼中涌起一圈水光,略带委屈地小小声道:“是兼明自己叫的,兼明觉得叫陛下太生分,叫舅舅才亲热。我们是一家人嘛。”

“哈哈哈……”东始修大乐,弯腰抱起风兼明,“不愧是凤凰儿的孩子,果然聪明,知道跟大舅舅亲。”说着低头在风兼明粉嫩的脸蛋上啃了一口,“这才是我的好外甥。”

“大舅舅。”风兼明顿时满脸欢笑,抱着东始修的脖子撒娇,“兼明第一次来皇宫呢,你带我看看好不好?”

“好,好,好。”东始修抱着他往肩膀上一放,转身往宫里走,“舅舅带你看皇宫,以后你就住在宫里,舅舅陪你转遍宫中每一个角落,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好不好?”

“嗯,嗯。”风兼明点着小脑袋,“兼明要和大舅舅一块儿住,还要去天珵哥哥府里和小侄儿玩。”

“好,都依你。”东始修满口应承,转头对东天珵道,“你回去吧,按你四叔的路程算,也快要到了。”

“儿臣知道。”东天珵垂首答道。

东始修抱着风兼明,雨风独影并肩往宫里走去。

一路,无数宫人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坐在大东皇帝肩膀上的孩子,皆吃惊不已,便是几位皇子、皇孙都不曾有过此殊遇。再看到皇帝身旁雍容娴雅的白衣女子,尽管宫中的人已换了几拨,但只看形貌便知这肯定就是七王中唯一的女王——青州只王风独影。

到达一道宫门前,一众随从停步,东始修抱着风兼明与风独影抬步跨入,宫门在身后悄悄合拢。

前方是一片广场,广场正前方一座高塔,左边一座汉白玉高台,右边一座巍峨宫殿。这便是——八荒塔、六合台、凌霄殿。

此刻,凌霄殿前,站着数到人影,翘首望着这边,眼见三人到来,皆大步往这边迎过来。

“七妹(七姐)!”

“二哥,三哥,五哥,六哥,八弟!”

十二年的漫漫岁月,红尘浸染,风霜刻画,如今兄妹(姐弟)再相见,彼此依稀旧时模样。伸出双臂拥抱着,感受彼此的体温,拉着对方的手,细看额头鬓旁岁月的痕迹,心底欢喜与酸楚同在,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激动情绪。

兄妹们平静下来后,宁静远瞅着还趴在东始修肩上的风兼明,故意问道:“这小家伙难不成旧时我的小外甥兼明?”

风兼明侧头看着他。来的路上,风独影早就跟他讲过他这回会见到七个舅舅,也跟他说了些七个舅舅的形貌习惯,所有这会儿,他扭着小短腿爬下东始修的肩膀,扑向宁静远,“三舅舅!”

“哎!”宁静远笑着抱起他,“你怎么知道我是三舅舅?”

“娘说三舅舅是大东朝最聪明的人,果然三舅舅一眼就认出兼明来了!”风兼明小脑袋扎在宁静远的怀里揉了揉啊,揉得宁静远心花怒放,也就没去想按小家伙的话说,若没认出来可就是愚笨了。

“哈哈,七妹,你这小家伙可比你小时候会说话。”宁静远抬手捏着风兼明的小鼻子。

“确实。”一旁白意马点头,“七妹小时是金口难开,还特别不喜欢叫人。”

趴在宁静远怀中的风兼明闻言,眨巴着眼睛望着白意马,然后伸出手,“五舅舅。”

“小家伙知道我是五舅舅啊。”白意马伸手从宁静远怀中抱过风兼明,“你娘是怎么教你认五舅舅的?”

“娘说五舅舅是大东最博学的人。”风兼明先吧唧一口亲在白意马的脸上,接着小脸儿微皱,“兼明看着五舅舅就想到满屋子怎么背也背不完的书。”

“哈哈,看来怕背书这一点跟你娘小时候一样。”白意马笑呵呵地伸指刮了刮风兼明的脸蛋儿。

“可不。”华荆台闻言接道,“七妹小时背不出书来,每次都是哭丧着脸看着四哥,看得四哥心软了,就去向玉师傅求情宽限一日,回头再帮她背书。”

“呵呵……”风兼明傻笑着扭头去看风独影,眨了眨眼睛,意思是说,原来青州百姓眼中威若神明的青王小时候也有这么一遭啊,接着就向华荆台伸出手,“六舅舅,兼明也要抱抱。”

华荆台伸手抱过风兼明,抬手搓揉着他的小脑袋,问:“说吧,你娘是怎么编排你六舅舅的?”

风兼明一边努力在华荆台的大掌中抬起脑袋,一边道:“娘说,比庙里的菩萨还要金光闪闪的肯定就是六舅舅。”他说完了眼睛瞅着华荆台肩膀上的豹头金臂环,:“六舅舅,这只豹子真威风!”瞅完了豹环,眨巴眨巴看着华荆台,亮晶晶的眼里满是期待。

华荆台顿时就想起小时候抢了风独影半只包子后被她咬的那一口,真是血淋淋地痛啊!可这会儿——和这双跟风独影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仓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疼痛,最后只能咬牙摘下手臂上戴了多年的臂环,“来,威风的小豹子当然要给我威风的小外甥戴!”

“啧啧啧!六哥竟然把金子养人了!”南片月抬手撑在额头上望着天,“这天是要下红雨了吧?”

华荆台瞪他一眼,“送我外甥,我心里乐意!”

“谢谢六舅舅!”风兼明欢快地接过臂环纳入怀中,然后从华荆台身上滑下,扑向了南片月,"小舅舅!兼明一直想去找你玩,可就是商州太远了,娘不给我出门,还以为得等我长大了才能去商州,那时才能见着你呢。”

南片月见小外甥独独就说要找他玩,可见是另眼相待,顿时喜笑颜开,一把抱起扛到肩上,拍着他的小屁股问道:“兼明为啥要找小舅舅玩呀?”

“因为娘老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怎么比你小舅舅还淘气捣蛋‘,所以我一直想找小舅舅啊,要是跟你一块玩,说不定我娘就不骂我了。”风兼明一派天真地道,童稚的眼神瞅着南片月,似乎在说,我娘骂的肯定就是你了。

”哈哈哈哈……“

东始修率先大笑出声,余下几个兄长也是忍俊不禁。

南片月抱着风兼明,委屈地望向风独影,”七姐,你怎能把兼明和我相比呢,你不觉得我小时候那叫可爱吗?“

”娘,到底是淘气还是可爱呀?“风兼明也望向风独影。

一大一小两张脸,形貌不同,却神情相似,风独影看着,便忍不住去按额头。

“八弟,你是不是到八十岁还是这副模样?”一直不曾吭声的皇逖终于忍不住叹气,“我忍不住叹气,”我不用问也能想象到,严国相在商州该是如何地操心劳神。“

”二哥,你不觉得八弟若能活到八十岁,会要比现在还不如吗?“风独影也叹息着道,”大哥当年真是英明,派了严相国去商州,他们一臣一君,是以向世人诠释何谓严父顽子。“

”哈哈哈哈……“

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皆大笑点头,只东始修略侧头转向一边,似乎也对严玄严国相怀歉意。

被兄姐一番嘲笑,南片月垂头与兼明面面相觑。

然后岁兼明伸出小胳膊同情地抱了抱南片月,”小舅舅,没事的,兼明喜欢你。到你八十岁了还是和你一块儿玩。“

”兼明真乖。“南片月眼含热泪,还是小外甥可亲,他放下风兼明,”来,咱们拉钩约定。“

”嗯。“风兼明伸出小指,两人还真是认认真真地勾手,“小舅舅一定要活到八十岁哦,到时兼明一定会去商州找你玩的。”

“还用说,小舅舅一定等着你来。”南片月点头承诺。

拉完了钩,风兼明乖巧地走到皇逖面前,既不扑,也不缠,只是仰着小脑袋,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叫道:“二舅舅。”

皇逖看着眼前的小人儿,这说是七妹的儿子,这说是他七妹的骨血,顿时心头热流滚过,蹲下身子,伸手抱住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