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傻了很久,赫蒂才想起来发问。忍不住疑窦丛生,以距离推断应该还在城内,可城市里怎么会有森林?

“当然还在亚述。”菲腊拔开挡在面前的树枝,细心的指引。“这是皇宫的禁苑。”瞥见她不可思议的模样,他微笑解释。

“伊尔王子幼年时非常喜欢森林,皇帝陛下索性把后苑的花园改成了如此形态。在魔法师和园艺师的精心布置下,十几年来已与真正的森林相差无已,里面的动物全是自己觅食,不需人介入喂养。”

赫蒂做梦般扶住蹭到近旁的小鹿,温润的鹿眼信任的看着她,轻舔她的手心,索求更多的抚慰。

“它很喜欢亲近。”菲腊拍拍鹿角,十分熟悉。“来的人极少,又没有天敌,这孩子完全不怕人。”

正说着,小鹿轻咬她的指尖仿佛在品尝,一点也不疼。赫蒂抽出手,渐渐笑起来,扑上去追赶引诱她嬉戏的小鹿,时而扑倒,时而淘气的跃上鹿背,欢快的笑声在林间飞扬,灵巧的纵跳如鹿般轻捷。

俩人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有别于裴吉的阴郁,菲腊轻松而愉悦。

玩了好一会,她躺在地上怀念无比的凝望枝桠间的晴空。小鹿不满玩伴退场,轻轻用角顶着她的腰,翻滚躲闪间头皮一紧,赫蒂不自觉的惨叫。裴吉奔过去,大束过长的黑发纠住了枯倒的树枝,她徒劳的拉扯,头皮传来阵阵疼痛。

男孩俯身良久仍未解开,赫蒂的耐心消失殆尽,五指探向他的腰际。“裴吉,把你的佩刀给我。”

“不行。”拒绝之声发自两人之口。

对望一眼,菲腊松开她索要利器的手,半跪下来,从不情愿的男孩手上接过工作。不知吟诵了何种咒语,肇事的树枝无声散为粉末,从发间落下,黑发完好无损的被解救出来。

“真麻烦,我还是比较喜欢短发。”赫蒂郁闷的抱怨。

“不在地上翻滚就没事。”他扶起她,正要拂去衣上的尘土,却被裴吉挡住。手微顿,仿若无事的放下,菲腊退开一步。

“看来你很喜欢这。”

未曾觉察身畔的暗潮,赫蒂露出甜笑。

“非常喜欢,我很久没回森林了。谢谢菲腊大人。”

“既然喜欢就住下来吧,这间屋子借你,住多久都可以。”目视裴吉替她整理衣袖,菲腊神色不动。“从偏门出去离你练习的地方很近,相当方便。”

“住这里……?”没想过这个可能,赫蒂吓了一跳。“这里不是皇宫?”

男子低笑,从她的发间摘下一朵揉碎的小花,“严格来说,是人迹罕至的皇宫禁苑。平时不会有人,你大可放心的住下,至少不用半夜爬屋顶受凉了。”

“可是……这……”虽然菲腊这么说,她仍觉得有些不妥。

“没关系,反正空着也是一样,还是说……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

“那就这样。”男子截口,眉宇舒展开来。“裴吉过一阵也会来看你。”

“过一阵?裴吉他……?”

“他不住这,按习俗魔法学徒要随师父修行,本来就该在皇室魔法院居住。下周起梅林法师按惯例闭关两个月,是潜心修习魔法的良机,所有弟子都会跟从,他也不例外。”

“我怎么没听你提过?”乍然听闻,赫蒂不知所措,望向一直静默的男孩。

“我……今天才听师父说。”裴吉极不情愿的回答。

“要那么久?我去看你也不行?”

男孩默默点头,压抑住心底的不甘。

赫蒂低头,想想又释然。这不正是裴吉一直努力的目标?

“不用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她藏住失落,出言开解沉闷的气氛。“上次是我不好让你生气,我保证以后会谨慎的。”分离在即无谓再斗气,索性大方的认错。

男孩勉强笑笑,良久,十分认真的开口。

“赫蒂。”

“嗯?”

“等我回来。”

“嗯。”

陷落

一个人在森林生活,犹如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夜晚变得无比安静,静谧的完全没有人声。

林中野兽众多,并无凶猛的种类。赫蒂一一熟识,渐渐被接纳,时常会有动物跑过来环绕不去,陪着她散步。

小屋住起来舒适方便,外表朴素,内里却大相径庭。原木桌椅简单雅致,每一条弧线都精心设计,屋内布局搭配恰到好处,与平民的因简就陋大不相同,住下来才发现其中微妙之处,不得不赞叹设计者的巧思。

早上提着篮子去寻找带露水的新鲜菌菇,熟落的野果,还照师父教过的方法酿起多年不曾喝过的果酒,那种清甜的味道和无忧无虑的岁月一般令她怀念,盘算着等裴吉回来一起品尝。有些坏心的期盼,那个孩子喝醉了会是什么模样?总不会再跳脚骂人吧。

没有想到最终一起品饮,竟然是与菲腊。

自从住下,菲腊就三两天出现一次,每次时间不定,时而下午,又或黄昏。带来宫廷才有的鲜果,有时则是刚刚焙出的点心。像探视又像做客,起初极不自在,渐渐倒也习惯,只当是多了一个朋友。

他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谦逊的谈论各种话题,眼力极佳,又有上流社会训练出的品味,洞察力强,总能轻易探知别人的情绪。他对事物的涉猎范围极广,知识丰富得惊人,赫蒂第一次遇到他人对森林的见识与自己相当,这点令她不解,怎样的贵族会像一个森林里长大的人般了解自然?

大概是日渐熟悉,她也开始随意放松,口无遮拦。

当然,放松的真正原因还包括菲腊无意中翻出的,刚酿好还来不及品尝的果酒,被毫不客气的打开配下午带来的松果。

心疼于私藏被迫共享,赫蒂抢着多喝了几口。

不同于上次的烂醉,重重树影投下阴凉,小屋前的草坪清香和时时拂过的轻风,让微醺的感觉惬意到极点。意兴飞扬的两人天南海北的闲谈,听她说起过去的总总,甚至聊起了莱亚。

菲腊仿佛也有些好奇,问起他的容貌。“真的那么漂亮?”

“这么说吧,我遇到的所有人中,以他的容貌最为出色。”想起初见时的震撼,赫蒂忍不住眯眼。

“伊尔王子呢?”女孩毫不迟疑的肯定,让菲腊也眯起眼。

“不一样。”努力回忆那个可恶的王子,“长相倒是不分轩至,可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看看菲腊的表情,她又补充说明。“莱亚秀气精致,让人失魂落魄,忘忽所以。伊尔王子则是优雅出尘,看了就自惭形秽,完全不像凡人。”

“原来伊尔给人是这种感觉。”

女孩用力点头,“没错,其实他们看起来都很难接近。伊尔就不说了,王子肯定是高高在上。莱亚骨子里也非常傲,那些贵族大人他压根没放在眼里,只不过表现得合乎身份,比我厉害多了。”取出一个松果丢进嘴里,“说起来似乎根本没有瞧得上的人,弗蕾娅公主他都没看一眼。”

“那不是和你一样?”菲腊淡淡的取笑。

“不会。”她皱眉否认,思考如何措辞。“我是无知,才会觉得所有人都该是同等地位,无法接受贵族高高在上;莱亚什么都懂,了解贵族的一切。他的蔑视是发自内心的,就好像他的地位根本该在这些人之上。”说完赫蒂自己也呆住了,想想又确实如此。

“听起来挺有趣的人。”他琢磨着她的话,陷入深思。

“说起有趣,那个伊尔王子也是啊,雅法城的女性都喜欢他。”忆起女侍们的疯狂痴迷就想笑。“据说出门一趟,沿路都有女人昏过去呢。”

菲腊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在你看来很好笑?”

赫蒂忍俊不禁。“那是,不过也挺同情,到处被围观的感觉可不太好,又不能发火,做王子也很辛苦。”

“确实糟透了。”男子闷闷的回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真的很奇怪,他的脸我像在哪见过。”赫蒂迷茫的望向远方,一想起那个人,胸口莫名的酸涩又泛上来。“非常熟悉,可怎么也想不起,按说那样的人我不可能忘记啊。”

“你没到过中州?”

“嗯。”赫蒂轻抚胸口,不懂心痛从何而来。“其实这块大陆的感觉不错,平静安乐,秩序井然,治理得比希铎好。贵族也比较和气讲理,不像那边。”

男子扬扬眉,“还以为你不喜欢中州。”

“那是因为我很笨,不懂怎么应对,总是最后要逃跑,所以有时很烦。除掉这点中州很不错了。”

“我也觉得不错,只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菲腊感触的环视清幽的林子。“马上要和魔族开战了。”

“开战?”赫蒂酒醒了一半,惊讶的瞪向他。

男子修长的手执起酒杯,却没有喝下。“希铎开城投降,魔族不战而胜,眼下只剩中州还未被掌握,依魔族的气势来看,战争是迟早的事。”

希铎投降?赫蒂无法理解。

看出她的疑惑,菲腊苦笑。“很难想像?我也觉得。可是刚传过来的消息确实如此。”

“我来的时候希铎还在全国征兵……”怎么会不战而降。

“希铎本来就是商业帝国,从来未曾经历过战争,上次王子公主来访就是协商是否能由中州出兵保护,作为回报是巨额的财富贡品,被陛下拒绝了。”

“拒绝?”

“也许联盟是最好的选择,但拒绝的理由也很充分。希铎皇帝是商人头脑,精于算计,极为狡猾。一百年前,中州和北卡联盟以高昂的代价击退了魔族,希铎趁两国都元气大伤无暇兼顾时宣布立国,并以黄金珠宝打动北卡国王,挑动嫌隙导致联盟破裂,两国结下深仇。同时为了逃避中州报复,甚至收买奸细散播谣言,策动不明真相的群众,意图推翻皇朝,直接导致了中州的十年内乱。”

“好卑鄙。”从没听过这段历史,作为历史最短的大陆,希铎原来是这样立国。

“希铎想独立无可厚非,手段确实太无耻。”男子神色冷淡,显然十分厌憎。“这次他们又提出用和亲厚币表现诚意,让中州的战士替他们沥血拼命,且不说重兵驻守他国的种种难处,光是希铎的历史,已经让人怀疑这种辛劳的后果。”谁能预知战争胜利后,希铎不会对久战疲蔽的中州再次下手。

“原来传闻竟然是真的。”弗蕾娅真有和亲的使命,想起那个娇美的公主身不由已的成为政治筹码,不禁黯然。

“大概是考虑以己方的军队经验实力,单独对抗魔族毫无希望,所以被中州拒绝后干脆投降,奉上足以令魔族满意的财富资源,以求皇室之安,想必是希铎重臣中投降派的主意。”说到最后,菲腊的声音也有些涩。“魔族这次运气空前的好,兵不血刃的得到两块大陆,战意未挫贪婪更甚。征服中州,不仅能一雪百年之耻,更可以占据全部资源,迫使人类低头,获取用之不竭的奴隶。”

“怎么可能……”听起来危机已然迫在眉睫。

“现在就看魔族什么时候消化掉刚到手的大批物资,维肯皇帝真是帮了他们的大忙。”

“你怎么还这么闲,难道中州的贵族都像你一样悠哉?”对希铎当初的全国紧张她可是印象深刻。

对她疑惑的置询,菲腊愣了下,随即笑开。“我忙的时候你哪会看见?放眼整个大陆,恐怕只有你才是最悠闲的那个。”

俊美的脸上带着宠溺,指尖轻弹她的额,也许是微疼,又或是眼中的某种神色,心悸动了一下,又很快被她忽略。

“如今怎么办?”对手如此强,战争又避无可避,难道一并投降?

菲腊眉间英气毕现,第一次显出优雅温和之外,刚毅的男子气势。“战争真要开始,自然奉陪到底。要我们像希铎那样臣服,绝无可能。”

他的自信让她好奇,忍不住轻问。“一旦开战,你会怎样?”

“你在担心我?”不知是哪里让他高兴,菲腊唇角上扬,笑吟吟的看着她,眼神闪亮。赫蒂不自在的移开视线,不懂心底的微妙的感觉从何而来。

“上前线战至一兵一卒。但凡还有一丝可能,绝不容许魔族踏足中州。”坚定的话语下藏着铁一般的决心,凝定的意志令赫蒂动容,顿生钦佩。

和平时代从容享受,危机来临挺身不退。

所谓贵族,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称得上吧。

访客

直至离开森林去探望妮可,她才明白自己到底过得有多么悠闲。

希铎陷落的消息传遍全国,所有的人都明白战争终将不可避免。主妇们都在积极囤积食物和生活用品,随处可见大包大包往家里提东西的匆匆行人。商店的老板无疑是高兴的,可是帝都随即颁发的限价令又立刻让他们的兴奋冷却下来。不时有战马从远方驰来,庞大的帝国正紧张的调动,舞榭歌台冷清寂廖,取而代之的,是宫殿议事厅的灯火彻夜通明,飞速下达着一道又一道指令,传达至每一个郡县,激活已逾百年的战争神经。

连夜蝶歌舞团都开始无所事事起来。

她去时正赶上舞团收拾行李。杂役们拆掉帐蓬装上马车,呼喊交待吵嚷不已,妮可就在一片混乱中懒懒的扇风看热闹,赫蒂的到来让她提起了一点精神,露出笑意。

“算你还有良心,在我走之前来看看。”

“你们要走?为什么?”这么麻烦的时候,离开雅法城能去哪。

“你也知道了,马上要有战事,估计舞团是没什么生意可做。再说我们在中州也呆得够久,卡萝夫人想干脆回希铎算了。”

“那不是魔族……”匪夷所思的回答,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

“虽然魔族进驻,听说还是维肯皇帝主政,挺平静。比起即将成为战场的中州,那里反而更安全吧。”妮可并不担心,像驱赶小虫般挥了挥绢帕。“卡萝夫人和那边的贵族颇有交情,说是因为魔族的关系,像样的歌舞团全逃到了中州,我们去一定能大赚一票。”

“还是很危险啊,那里有魔族呀。”不知道魔族到底有多恐怖,但光听已经很可怕。

“魔族又怎样,贵族大人都没事,难道会对我们这样的流浪舞团下手?再说夫人已经决定了,她那么肯定,我自然无所谓。”

“可是这个时候离开中州,去魔族那里,好像……”感觉很不好。

妮可一笑,妩媚的眼波轻瞟,“我们是流浪艺人,没有祖国,去到哪里都一样,能活下来就好,并不在乎太多。再说你不也是?不然何必从希铎离开。”

并不一样的,赫蒂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辩驳。

她并不想忠于希铎,也从未想过希铎会落于魔族之手。现在面对魔族的最后屏障只剩中州,连这也放弃,会不会太自私了。没有祖国的人,真的不必有任何立场吗?

“别想太多了,好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女郎拍拍窄肩,安慰她的郁结,“假如神灵保佑,我们还能再见面,那时再一起喝酒吧。”妮可抛掉伤感的情绪,满目谑笑的调侃,“但愿那时你已经找到另一个好男人,学会跳真正的明戈舞。”

那个如火的女郎真的走了。

头也不回的上了舞团的马车,驶向未知的远方。

赫蒂怅然目送,闷闷的走回森林,很想找人聊天,可裴吉还在修习没有回来,菲腊近日也不见人影,一时间每个人都在忙。

好在还有森林里的动物陪着她。

走近小屋正要推门,突然惊觉缩手,迟疑不决。

里面有人。

不像菲腊,是陌生人的气息。

会是谁?

她退后两步,正犹豫间,门开了。

一张并不陌生的脸探出来,神色古怪,仿佛甚是为难。

“赫蒂……小姐,请进。”

“苏玛大人?”辩认了半天,女孩讶然。为什么这人会出现,菲腊明明说很少有人会到林间。惊讶归惊讶,看着邀请她进门的姿势,她开始考虑是不是该过一阵再回来。

“今天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碰巧来散散步,恰好进了这间小屋,然后你又刚好回来,所以……想一起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她从来不觉得这个巧言如簧略为轻浮的贵族,会对她这样的平民有话说。与菲腊不同,他的感觉永远是自视甚高,轻视同等阶层以下者。

大概是她的目光中露出了猜疑,他咬咬牙,“屋里还有一位大人,是菲腊的……亲人,即使出于礼节你也该进来问候一声。”

菲腊的亲人?和她有什么关系?赫蒂更茫然了。不过既然目前她借住这里,多少有些感激他,那么也许该……致谢?

想到礼仪之类就头痛,她硬着头皮走进屋内,似乎听到苏玛松了口气。

窗畔的木桌旁,一位神色威严的贵族正仔细打量她。年过五旬的面容坚毅英挺,可见年轻时的出色,身材高大健壮,丝毫没有年龄带来的钝拙感。炯炯有神的目光严肃敏锐,仿佛可以窥人心底。或许是长年养尊处优,自然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