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成后的他令人很难忆起那个瘦弱的街头男孩,时间把稚弱之感一扫而空,转换为硬朗坚定的男子气质,与身畔娉婷俏影相映,恰如一对璧人。形影不离的两人传出不少绯闻,不知裴吉听说了多少,这一刻在赫蒂看来,实在非常相配。

朵琳爱着他,从眼光中就能看出。

裴吉又怎么想,无微不至的照拂可是爱意的流露?对方是一国的公主,地位悬殊,将来可会有结果?裴吉的心思历来细致,不可能没考虑过,他会怎么办?

会不会有一天,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又换了他去品尝。

低头看看双手,拿惯的长枪早已不知所踪,力量再强也握不住自己的命运,现实强横如斯,她无法不去担心他重蹈覆辄,只是,又能如何。

对面宫殿的某个窗口,同一时间有人在俯视。

碧眼注视场中俪影良久,笑意盎然。

“殿下在看什么?”苏玛好奇的探头望去,了然的咋舌。“说起来那小子真是厉害,恐怕是第一次有这么年轻的人晋级四阶。”

科林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虽说我们和希铎的关系友好,他和公主的接触也过于密切了点。”

“是我的命令。”伊尔平静的回答。“我下令让他尽量和公主一起。”

“殿下的安排?”科林讶然,“可是他的身份……”

“无妨。”伊拍拍他的肩,“感情上他不会投入太多,即使将来无望,也不至过于伤怀。”

“朵琳公主似乎并非如此。”苏玛倚在窗前,以他的经验早发现小公主情窦初开,芳心暗许。

“那不是更好,希铎方面也暗示过两国联姻的企愿。”伊尔微笑。

“的确,但联姻的对象可不会是一介平民。”

即使再出色,裴吉目前的身份也仅是平民,连贵族都谈不上。

法兰克王所希翼的联姻对象至少也该是皇室成员……最佳人选当然是伊尔,这点大家心知肚明。已届成年却迟迟未婚,连侧妃都没有,置群臣的屡次劝谰于不顾,一旦迎娶朵琳公主无疑会令多方皆大欢喜。

“还太早,谁知将来如何变化。”察觉科林内心的盘算,银发王子淡瞥,“身份地位这种东西本属虚幻,未必绝对无望。”

科林闻言若有所思,苏玛却不以为然。“凭他的努力,十五年后也许可以成为下级贵族,匹配公主只怕是……”贵族世袭,往往要穷尽几代人才能逐渐提升阶层,绝非朝夕之功,何况太平盛世也杜绝了凭军功出身的捷途。

“你忘了还有另一种可能。”科林猜出端倪,神秘的微笑。“但愿能如殿下所望。”即使对伊尔熟悉如斯,也唯有叹佩,实在是……太狡猾了。

也许真像谚语所说,爱与战争不择手段?

婚礼

裴吉很忙,她也识相的不去打扰。

偶尔在宫殿内东奔西走遇到俩人,朵琳小公主亲切依旧,态度已变得客套疏远,裴吉的眼神仿佛藏了许多心事。交谈只剩下礼貌性的问候,短暂的几句后气氛尴尬。赫蒂失落了片刻,又振作起来依旧忙碌,关于他的一切,渐渐只从传闻中听说。

听说他加入了军队效命,深得长官赏识。

听说朵琳公主常去部队探望。

听说他在短期内获得了提升。

听说,沙洛有了子嗣,布兰琪在不久前生下了第一王子。

……

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可会有紫色的长发眼瞳,还是像布兰琪那样的澄蓝?会不会像他一样不爱说话,却美得让人惊叹。

发了半天愣,她赤足走过深夜的皇宫,从厨房偷出了酒。

香冽入喉,再没有记忆中的辛辣苦涩,如清水般淡薄,一口又一口喝下去,神智渐渐虚无,当空瓶滚落在地,她伏在窗下睡去,素白月光如美丽的锦被,披洒在柔软的身躯,温柔而无声的寂静。

一夜迷梦,醒来却……

在一个温热的怀里,鼻尖抵住的恰好是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也能感觉出结实有力。一双健臂紧紧环着腰,防止她无意识的跌下去,茫然看了看四周,居然是在花园的树下,晨鸟轻啼,金色的阳光穿越林梢落在眼际,光影鲜明刺目。仿佛感觉到怀中人的惊讶,男子睁开轻合的眼,绿眼如宝石般明亮清澈。

“你……我怎么会在这儿。”话一出口,头痛袭来,咝的吸了口气。

一双手扶上她的额轻轻揉捏,“忍着点,昨天你喝得太多。”刚醒的声音犹带着睡意慵倦,与平常不太一样。

“我又喝酒了?”只觉得头痛欲裂,甚至无法去想昨天发生的事。

“先别动,过一阵会好些。”看出她的眩晕,他再度揽入怀中,把螓首按在胸前。“听话。”

耳际低沉的心跳令她慢慢平静,昏然的感觉渐渐退去,熟悉的气息让人莫名的放松,回忆一点点拾起。

“我记得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喝的。”似乎醉的时候夜已经很深。

“没错。”

“为什么会……”

“是你说要看星星。”男子的下颔挨着她的头顶,几缕发丝拂过脸颊,整个人懒散而随意。

“我说过?”

“大概是神智不清,做梦还在抱怨,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可能。”她拒绝相信。

“你每次心情不好都会看天空。”或许是想到过去,他轻笑出声,胸膛随之震动。“结果把你抱到花园才安静下来。”

“然后我就睡了?”

“嗯。”

“可是你怎么会在。”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我知道你难过。”他低低的叹气,流露出无限怜惜。

“以后寂寞伤心别一个人喝酒,我会在身边陪你。”

突然感觉鼻子发酸,温热得让人想落泪,许久,她涩涩的开口。

“他过得很好,我很高兴。”

“可能有点伤感。”

“不会再软弱了,我只是一时想哭。”

“对不起。”

“不用道歉。”他紧了紧怀中纤瘦的肩膀,“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没人有资格责备你。”如此戏谑,不过是命运之神的偶然玩笑,谁能清醒到看破结局。一切已无法挽回的时候,能做的仅止是维持坚强的表相。

他还算幸运,纵然她心神俱伤,仍在伸手可及之处。

而千里之外的沙洛,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有机会触碰分毫。

时至初夏,妮可再次随舞团迁徙流浪。

离开雅法前,她与科勒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临时抓来赫蒂,套上简单的白裙,衣襟别上粉色花结,饰以缎带,竟然浪漫而喜气,看着镜中小巧可爱的伴娘,妮可满意的微笑。

“还好,看来站在旁边不会让我太丢脸。”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连礼物都没有准备。”赫蒂懊恼不已。

“傻瓜,就是这样才好。”摸摸她的小脑袋。“我也是临时决定的。”

“啊?”无法明白她的话,直到看到局促的新郎,赫蒂才相信也许真是妮可一时心血来潮。科勒紧张的扯着礼服,脸上的表情奇异,做梦般恍惚,时而傻笑,时而呆滞,语无伦次回答旁人的问话。

想来是惊喜过度了。

以妮可的心性会有这场婚礼委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舞团的人十分理解新郎的失常,同情的看着科勒屡次撞到桌椅,若不是魔法师自己可以消掉淤伤,恐怕会满头青紫的走上礼台。

盛装打扮的妮可明艳绝伦,浓密的长发绑成典雅的发髻,托着精致的花球盈然娇笑,大方的挽着科勒走进婚场。临时请来的祭司一脸严肃,对新郎快要昏倒的糗态极为不满,横眉竖目,差点直言他配不上如此出色的新娘。

妮可适时抛过一个媚眼,激愤的祝婚祷词立刻变得亲切和霭,情意绵绵,本该庄严神圣的婚礼着实令人发噱,舞团的人在台下忍俊不禁,时时爆出压抑的低笑。

及至礼成,众人哄然大笑,男士都把手上的帽子抛起,冲上婚场拯救科勒,把他拖到一旁戏谑,卡萝夫人是唯一伤感的人,戏剧化的擦着鼻涕,被闹剧般的婚礼感动得眼泪汪汪。陷入女宾包围的妮可全无半点羞怯,笑看众人嬉闹,显然心情极佳。

接下来自然是毫不客气的吃喝场面。

气氛滑稽而热闹,科勒灌下了数杯酒之后终于褪去了紧张,滔滔不绝的倾诉对妮可的爱慕,全不顾被他扯住的对象是哭笑不得的大胡子杂役。妮可不去管他,豪爽的喝下一杯又一杯,赫蒂忙于应付卡萝夫人不间断的劝说,无瑕注意她到底喝了多少。狂欢的结果,席散时新郎和新娘都是被背回去的。

等把妮可小心的放在床上,天已经黑了。

难得如此愉快,轻松走回皇宫,瞅瞅无人注意,赫蒂纵上墙梢,无声的哼着歌,踏着窄窄的墙檐游戏,如舞蹈般轻盈。

像一个小仙子。一双碧色的眸子含着笑意,看着她宛转跳跃,最终落下墙头,消失在檐下。

伊尔的时间渐渐多起来,时常带着她四处游玩,尝遍雅法的各种美味小吃。一次居然巧遇正在寻芳的苏玛,暗中算计了一把,害他当众出洋相,赶在苏玛发现之前,伊尔拎着她溜之大吉。

这次经历实在有趣,以至赫蒂每次遇到苏玛都得极力忍笑,眼神奇异,几次之下,不明所以的子爵开始绕道而行,唯恐被王子误解迁怒。

伊尔的近侍对她已十分熟悉,女官的态度也格外恭谨,让她很不习惯,好在除了极少数,大多一无所知,仍然可以逍遥渡日。

和过去酒楼的女侍们一样,宫中的侍女们关于伊尔的各种猜测从来没停止过。王子迟迟未婚的原因更是讨论关键。

一说王子眼界过高,至今尚未遇到意中人;一说曾经深爱的初恋情人过早离世,导致了专情的他无法从悲痛中解脱;

一说魔族王子夺走了他的爱人,郁结至今,拒绝接触其他女性;也有说王子心仪的对象身份低微,无法公诸与众;

甚至还有说王子根本不爱女性,其实科林伯爵才是他的秘密情人(苏玛由于花名在外而被否定可能。)

听到最后一个版本,赫蒂当场喷出嘴里的茶,呛得险些断气。可以肯定此类流言没有传入过伊尔耳中,想像那张俊脸扭曲的表情就足以捧腹。

闲来无事听八卦实在是一件乐事,聊完王子,她们继续以高涨的热情讨论即将到来的化装舞会,同时也是雅法民间最大的情人舞会。

未婚男女化装参加,以精巧的面具掩去真实身份。

有情人在夏日的夜晚邂逅倾心共舞,最终将相爱不渝结为连理,浪漫的传说使人心醉神迷,舞会的声势一年比一年盛大,甚至还有贵族匿名乔装参与,更增添了盛典的吸引力。别出心裁的衣着也是舞会的看点之一,不少侍女悉心计划与情人作何种打扮,言语之间充满期待。

不知雅法的舞会比仲夏祭如何,民间的聚会应该比皇室更为热闹。

幻想着各种曼妙舞姿,她悠然出神。

共舞

连续几天跟着采买的侍女出宫帮忙,才发现舞会的热潮已席卷街头巷尾。

各类化装用品忽然多起来,上等面具甚至用宝石装饰,价格不菲。许多服饰样式奇特,年长的侍女兴致勃勃的一一指点,有些是中州神话故事中的人物,也有些来自历史真实,居然还有魔族的装束,赫蒂不小心瞥到,傻了半天。

毕竟是对立的两族,中州的百姓难道丝毫不忌讳?

同行的侍女一脸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模样,让她的问题完全问不出口。忆起她们对魔族王子的风姿陶醉的评论……只能反省,大概是自己想得太多。

回到宫廷,还未来得及放下大堆物品,已经被人抓住。

伊尔的女官气急败坏的拖着她走进陌生的房间,一群侍女随即围上来,把手足无措的她压在椅子上,七手八脚的梳妆打扮,压根没有挣扎的余地。

也许是时间紧促,女官显得紧张而忙乱,一迭声的命令气势凌人,她只能配合着抬脸闭眼,感觉梳子在头顶比划,脸上被抹来抹去,颈间扣上沉甸甸的项链,最后连衣服都被剥下,换上了一袭轻若无物的长裙。没顾得上看一眼镜子,又被推上马车,久候的车夫扬鞭催马,蹄声得得,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马车里没有别人,不知驶向何方。

赫蒂掀掀长裙,丝滑微凉的衣料轻软如水,似雾般弥散的裙摆上有星光闪烁,生出柔和的微芒,脚上被套了一双露趾女鞋,极细的带子缀着亮钻,比平常穿的便鞋更为轻巧,至于脸……她不敢去摸。

这是伊尔的安排?为什么不先说一声?

纳闷的嘀咕没有持续多久,马车驶过的地方越来越嘈杂,市集的喧闹已盖过了车声,从窗口望去人潮密集,最终在一栋巨型建筑前停下。

长长的台阶上遍布奇装异服的人,三三两两兴奋的交谈,大多是青年男女,入口处隐隐有轻快的乐声传来,她恍然明白。

化装情人舞会。可是……只有她一个人。

马车已经驶走,踌躇半天,赫蒂硬着头皮拾级而上。

不习惯脚上的鞋,她走得很慢,雪白的裙裾拂过台阶,在夜光下莹然如梦,隐在面具后目光纷纷投视,过多的注意令她不自在的低头。

进入大厅,赫蒂不由自主的睁大眼。

原先或许是剧院,开阔通敞无比,穹顶犹如天幕,缀满无数魔法灯光,迷离变幻着各种色彩。所有的坐椅都被撤去,造就了宽大合宜的舞场,乐队驻在上方舞台,奏出欢乐活泼的曲调,提供开场前的热身。

放眼望去,皆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无数种奇特衣饰令人眼花缭乱,唯一的相同是都带着面具,看不出真实容貌。

“小姐一个人来?可否赏脸今夜与我共舞?”一名陌生的男子礼貌的鞠躬。

“您的美丽让我倾倒,请原谅我的冒昧。”几名注视已久的男子走近。

“请务必答应我的邀请。”新来者加入。

“如果您能作我的舞伴,将不胜荣幸。”

“请容我提醒各位,是我最先提出。”

……

没想过这种场面,赫蒂不知所措,眼前的几名男子互相较劲,客套而坚持的争执不下。

“抱歉,这位小姐是在等我。” 礼貌的话语打断了争议,一只手扶上她光裸的肩,以占有性的姿态宣示。围在赫蒂身边的人顿时显露出失望之色。

熟悉的声音令她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刚松懈的心神又提起来。

简洁优雅的礼服饰以银边,恰到好处的衬出修长笔挺的身材,黑羽毛面具遮住了半张脸,薄唇带笑,碧色的眼熠熠生光。即使在人声鼎沸的舞场,他仍是极为耀眼,俊逸出色,可是……

她顾不得礼仪,把他拉到稍空的角落,“你的头发,会不会太……”一头银发毫不掩饰的暴露在舞会的灯火中,简直像王子的招牌。

“怕什么,忘了这是化装舞会?”伊尔失笑,轻弹她的额。“只要戴着面具,不会有人认为我是他。”

“真的?”她怀疑的四处张望,投来的目光多是欣赏,确实没有惊愕。

扭过她的头,伊尔拿出一只同样款式的面具带上,黑亮的大眼隔在面具下,更增几分神秘,指尖指拂过粉脸,他低声赞叹。“你今天很美。”

不好意思的郝笑,她吐吐舌,“是这条裙子漂亮。”

伊尔笑而不语,面具也难以阻挡众多惊艳的眼,今晚的她美得超乎想像。

魔法灯光悄悄熄灭,全场渐渐安静下来,陷入一片黑暗。

女孩不明所以,惊疑的看着伊尔,正要询问,连串炸音划过耳际,带着尖啸冲上高高的穹顶,黑暗中爆起一大朵炫亮的烟花,璀灿的金银色在空中绽放。

初次看到这样的场景,赫蒂小声惊呼,不等回神,一声接一声,无数的魔法焰火冲上半空,划出亮丽的弧线。金橘、艳红、银紫、宝蓝、荧碧,炫青百种千色纷至沓来,令人目眩神夺。美艳绝伦的焰火此起彼伏,大朵大朵的相继出现,万般变幻姿态不一,在舞池上方足足闪亮了十余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