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和一来,顾云的午睡算是泡汤了,没多少困意的他索性捞起袖子与淳和一起将她采来的合欢花碾碎做糕点。说是与淳和一起,实际上真正动手的人只有顾云,至于淳和嘛,她不捣乱就是最好的了。

“水多点”“放点赤豆粉”顾云忙活着的同时也分出神来指点着蠢蠢欲动想插手的淳和,不关照她不行啊,这丫稍不注意一转手就能打碗翻盆一团糟。

淳和哦哦哦地遵循顾云指点端盆递水,自个儿忙得倒也不亦乐乎。糕点模子打好了,淳和忽然想起个很重要的问题:“顾云!合欢花糕好吃咩?!”

“我做的,你说呢?”顾楼主漫不经心反问,在三危山待得越久顾云的脸皮也貌似越厚了。

“酱紫…”淳和又哦哦哦地点头,顾云虽然有时候唠叨鸡婆了点,但在淳和心中那也能算是个无所不能的存在了。

“合欢花糕不仅好吃,而且有宁神安眠之效。你前几日不是说头痛么,日后若还是头痛不妨多做些,再配上清火降气的菊茶,是为最好。”顾云一边给成型的面团上描上花草图案,一边与淳和娓娓道来。从淳和小时候起,顾云就见缝插针地教她一些东西,有书法绘画,有剑法道法,更多的是生活中的常识道理,为人处世方面嘛,顾云多少也会涉及一些。

淳和仍是那个淳和,可与做蛟龙时的她相比,现在的淳和妖性单薄,反倒更为贴近凡人一些。明晟开始很反对顾云动不动就教授淳和凡人那套玩意,做妖怪嘛讲究得就是随性所欲,处处循规蹈矩还算什么妖怪。但看淳和跟在顾云身后认认真真地有样学样,不见半点耐烦,就知道他反对也是没效果,明晟有点郁闷。

淳和到底是变了,俗话说勤能补拙。以前百般不上进的她,在顾云的教养下,在人前竟也算是个略通才艺的窈窕淑女,让他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

当然,这仅止于人前罢了,人后嘛…

“嗷嗷,顾云!给我捏只面兔兔嘛,面兔兔!”淳和安分了没一会就忍不住了,在顾云跟前蹦跶来蹦跶去:“还要小狗!”

十来岁了,还面兔兔…在淳和的心理年龄方面,便是顾云有心也是无力。谢天谢地的是,两年前她总算是不尿床了。

“别捣乱,我就给你捏。”顾云条件摆得很明确,她在跟前这样晃来晃去晃得他眼花不说,袖摆裙边带得桌边的碗杯摇摇欲坠,看得顾云心惊胆战。

“好哒!”淳和立马乖乖跪坐在桌子另一端,托着腮看顾云摆弄糕点。她人是安分了,嘴里仍是叽叽喳喳地与顾云说话。什么剑招又练到了几重,画又会画青松了,湖里鲛人又送了她许多珍珠…巴拉巴拉的,小嘴就像开了水的壶口,咕噜咕噜一个劲往外冒。

吵是肯定的,但顾云觉得很安心。这样相依相伴在一起的日子,细水流长的安逸时光,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舒心与放松。烦恼也不是没有,这么些年,蛟龙一族对他的敌视与防范没有松懈过半分,那个明晟更是时不时搅些浑水,恨不得立刻将他赶出去。

得不到娘家人的认同,顾楼主还是比较烦忧的,迟早还是得把人带走。但带走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办——找到淳和的原身。必须承认,夏少臣的手段超出了顾云的预期。这几年里,顾云与明晟把三危山从里到外翻了一遍,没有寻找到一丝关于淳和原身的痕迹。随着淳和长大,顾云的忧虑越来越深,多少个夜晚他久久不得成眠。淳和现在这具身体已经承受不住她的龙魂了,她开始失眠,开始头痛。她的心智越是成熟,体内的龙魂觉醒得就越快,迟早会撕裂这具凡人之躯。

如果一直找不到她的原身怎么办?顾云扪心自问,再给她找一具躯体暂时代替?这始终只是个缓兵之计,况且盗用凡体本也是触犯天规之事,万一被地府知晓,后患无穷。

顾云从来不是心存侥幸之人,他的谨慎细微让他已经开始替淳和思考第二条出路了,有没有办法让她的魂魄与这具身体融合在一起呢?

“顾云,不要动。”淳和冷不丁从沉浸在思绪中的顾云身边冒了出来,她握着小帕子细致地擦去顾云脸上的粉尘。仰着头的她神情很专注,鬓角溜出来的一线发丝撩在耳侧而她丝毫不觉。

“好啦。”淳和擦完左看右看了番方收回帕子嘟囔:“赤豆粉不好擦…”

她余下话被一片温热堵回了嘴里,轻轻的一下磨蹭,没多少纠缠,随即分开。淳和却是再也没有说话,她怔怔望着顾云,明亮的瞳仁映着他含笑的眼睛,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发傻。于是,顾云俯首,又在她唇上啄了一口,语声低浓:“蜜桂口脂?”

“啊?嗯。”淳和呆呆点头,她今日点唇的确实是檀色蜜桂。

“颜色浅了些。”偷了香的顾楼主一本正经地与她道:“樱红的比较适合你。”

“哦。”淳和还是呆呆地应道。

顾云觉着她的模样很是可爱,装模作样地稍稍砸了砸嘴:“味道却还是不错的…”

淳和呆呆点了点头:“我也觉得甜甜哒味道很好!”

“噗。”顾云是再也没忍住笑了出来,酣畅淋漓地笑完后他瞧着她已然成少女的婀娜有致的姿容和她不知世事的神情,有些欣喜又有些说不出的烦忧,指腹微微按住她饱满如樱桃的唇瓣:“记住,以后只有我能碰这里。”

“哦…为啥呀?”淳和大大地不解。

为啥,我难道还能容别人来亲你么?顾云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淳和的表情实在太无辜,无辜到顾云觉得自己必须要给她个解释以绝后患:“因为我是顾云…”

这个理由才说出来顾云自己先觉得站不住脚了,但淳和不觉得呀,她真就点点头表示接受了他的说法。她虽然懵懂,但不是傻。顾云这个动作,显然是很亲密的人才能做的。顾云和她关系自然是别人比不上的,所以她接受得很干脆。

可淳和依旧觉得哪里不对,她迷茫地看顾云做好糕点,把它们一一放入蒸笼里,在他净手时突然一声大叫:“顾云!那不行啊!只有你能碰的话,明天我怎么擦口脂呀!”

“…”很显然,长了这么多年,淳和的反射弧并没有随她的智商一同长长。

在顾云有意的纵容下,淳和在三危山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她过得无忧无虑,不代表其他人就如她一样。她的及笄之年一步步临近,来自京城的催促也一日日加紧。打的是平安王府的旗号催小姐归家,顾云知道幕后真正的推手是夏少臣。

夏少臣既能将淳和的原身藏得滴水不漏,想必他之后的每一步计划都已经详密地布下,就等着淳和及笄献祭公主,让她魂魄归位。到那时,他必不会再如多年前在京城时那么好说话,不论淳和愿与不愿都会强行带走他。

一个位列仙班的仙君,一个只是通些道法的凡人,实力之悬殊显而易见。再往坏处想,明晟与蛟龙一族若知道夏少臣的计划,为了淳和定是鼎力相助他的。

甚至是顾云他自己,在某些时候也会动摇,也会想如果真没有办法就用夏少臣的法子未尝不可。然而终归只是一瞬的动摇,而且那是在他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前。顾云不同意夏少臣的做法,不单单是为公主一条性命,他顾虑得更多。夏少臣一心只为修补淳和的魂魄,可淳和的原身曾受过天上的刀兵之刑,短短十几年真的就能修复好了么?倘若那具原身仍是残留着天兵的戾气,稍有不慎,淳和的魂魄就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不能冒这个险,别无他法之下,他必须找到一条更为稳妥的道路,而现在这条路他大概已经找到了——

如淳和所愿,让她成仙。

这个办法听起来非常疯狂,一个凡人的寿命只有几十年,道家心法可助人延年益寿,然即便是在百多年里成仙得道绝非易事,一要天资出众,二要命带仙缘。前世的淳和就因为诅咒命中没有仙缘而不能得偿所愿,这一世不同了,她的凡人之躯反倒成了她成仙的助力。再然后就是时间的问题了,拖住龙魂对这具凡体的摧残,让淳和有足够的时间修炼,是目前的关键所在。

“今日的经法背完了么?”顾云对淳和在道法上的监督相当严厉。

“背完啦!”用面兔子喂大兔子的淳和头也没抬,声音干脆。

“剑法呢?”

“练完啦!”

“打坐呢?”

“三个小周天都过去啦!”

不对劲啊,今日淳和的勤快让顾云有些纳闷。

喂完大兔子,淳和蹦起来扑到顾云怀中,委委屈屈道:“顾云,今日是我生辰呢…”

哦,一不小心,淳和已然步入了豆蔻年华。再有一年,就要及笄了,顾云心下一暗。

第66章【陆陆】

在淳和的生辰问题上,明晟他们与淳和有很大的分歧。注意,是与淳和,而不是顾云。不用说蛟龙族一方自然坚持以淳和生成条蛟龙那日为生辰,淳和则一口咬定这一世生做人时的日子。而顾云,在这些无伤大雅的问题上,向来是无条件支持淳和的。

诸如很多类似问题上,明晟大多数选择了让步,唯独生辰这个死活不退让。大概在他看来,这是关乎淳和作为妖族最重要的证明了。

淳和的犟脾气就不用说了,夹在中间的顾云故作为难地叹着气,假惺惺地做着和事老:

“这样好了,折中吧。”

出乎意料,纠结了一阵后居然同时得到了双方的赞成。

于是,淳和的生辰就定在十里桂香的暮秋时节。

定下来了日子,明晟反倒不在乎这个日子了。或许妖怪寿命太长,年年岁岁的生辰对他们而言不甚新鲜,不论妖怪还是神仙,有很多甚至隔个几百年才想起来庆贺一次。

明晟不在乎,不代表淳和不在乎。她从小当凡人养大,每年生辰都是众星捧月似的过得热热闹闹,跟顾云离开京城后虽然没那么多人陪着她了,但顾云从来都不曾忘记过,年年都想着法子出新鲜与她一同度过这一日。

“礼物!”淳和要起东西来从不手软。

顾云被她这一扑,一时歪在长椅中起不来,便顺势又躺了回去,他揪起眉头十分不信地问:“又到生辰了?这么快啊。”

他问得慢慢吞吞,淳和一看,艾玛他不会忘了吧!气哼哼地鼓着腮,揪着顾云前襟狠狠往他身上一压:“你你你…呜,人家的生辰你都忘了!”她急得嘤嘤就哭了起来,这可不是假哭,是货真价实地哭了起来。

顾云一看,竟然逗哭了她,这可不好,赶忙抚着她后背笑着摇头道:“这样禁不起玩笑,逗你两句就哭起来了,越养越娇气了。”

淳和哭得眼泪汪汪,一听顾云是逗她,更是怒上心头,百般情绪搅合在一起,泪水成串,滴落不停,嗓音噎噎囊囊:“你欺负人,欺负人!顾云你个王八蛋!”

她是养在王府里长大的,加之夏少臣有意规避,与上辈子不同,淳和甚少接触粗言俗语。到了顾云这,他管教从严不宽,心想上辈子没赶着,这辈子可总算把她那口无遮拦的臭毛病改过来了。这回功夫她一出口,顾云额角青筋直跳,登时想掀了她胖揍一顿!头疼啊,不用想也知道是跟谁学的!学什么不好,尽学些坏毛病!

顾云克着嗓子,脸阴郁郁的:“你说什么?”

一听就知道顾云这是发火的征兆了,搁平时淳和肯定有点怕他的,今儿也不知犯了哪门子邪火:“你还凶人家!!!”嗓门吼得比顾云还大,抹着眼泪从他身上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顾云被她这一嗓子吼得有些发蒙,意识迟钝他手速不慢,一探一勾将她拽了回来没让她跑了。摆明了知错不改,这定是要训的!顾云吸了口气,组织好了言语,一碰上她含怒带怨的眼神,反倒先笑了出来。将她往身前带近了些,他腾出手慢悠悠地刮去她鼻尖泪珠:“平日教你的道理都学哪去了,逗你两句你受不住也罢了,竟还敢骂我?”

淳和梗着脖子,回应给他更大的啜泣声。

顾云不哄也不劝,就那么淡淡地看她,许是看得淳和心虚,哭声越发低了下去,顾云才撩过她已显得纤柔曲致的腰致,将人安置在自己腿上:“我问你,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给你礼物的,嗯?”

他问得认真,淳和小声啜泣了下,半晌才答:“没…有…”她答得是实话,却答得心不甘情不愿一样,这样让她服软太憋屈了,随即她反击道:“你明明都忘了人家的生日!!!!”

这要是一行字写在纸上,淳和那力气恐怕戳破了那张纸。

“我又什么时候忘了你的生辰?”顾云戳了下她的脑门,掌心向上一翻,静静安置在横架上的湛卢剑平飞而来,稳稳落在他掌心中:“惹你哭总是我的不对,这个礼物应该够赔礼的吧?”

何止能赔礼,简直大方过了头。顾云的出手大方让淳和头一次面对宝物不敢伸手去接。湛卢剑的贵重她十分清楚,而这把剑对顾云的意义她也略知一二,这样的一份礼物,淳和低头揪着衣角:“顾云,你是不是生气了…”

现在知道怕了?顾云想吓一吓她,可又怕她再哭,便没有火上加油,他半是强硬地扳开淳和的手,拔出长剑,在她食指指尖轻轻一掠。剑锋极利,淳和几乎感受不到疼痛便见着一滴鲜血从她指尖滚落到湛卢剑剑柄上的玄石之上。

滴血认主是让一件法器最快接受新主人的办法,也不仅这么简单。当初顾云与这把诸侯之剑磨合足足有十来年的时光,才达到剑随心动的境界。淳和的血只是让湛卢剑不排斥她这个新主人而已,到真正掌控它,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而时间却是对顾云与淳和来说,最奢侈的东西。

“它已认你为主,日后你就用它练剑。”顾云握住淳和的手,治愈的白光一闪,那道伤口愈合如初。他一字字说得很慢,很慎重:“你要牢记,剑器有灵,它护你安然,你也要视它为宝。

“可我用它,你用什么呢?”淳和仍是忐忑,她的手被迫握住湛卢剑,剑柄玄石一亮随即恢复成暗沉墨色。她的心跳突然一蹿高,仿佛是呼应,掌心亦是传来微弱的脉动,贴着剑柄的皮肤微微发热。

顾云观察她反应就已大致明了:“你感受到的是剑冲之气,说明它已与你血脉相通。至于我,”他一笑:“我已不再需要它来保护自己了。”现在需要它的人是你,大千世界有许多未知的危险蛰伏在暗处。你要用这柄湛卢剑斩断那些伤害到你的妖邪,也要斩断自己内心的犹豫怯懦,修仙之路的坎坷他太清楚,因而更要有强大的心智作支撑。

“哦…”淳和终于握紧了湛卢剑,剑身于她来说有些沉,她握了一起手腕微颤,而那丝颤抖最后被顾云随之握上来的强有力的手掌抹去。淳和最终举起了漆黑的湛卢剑,这把剑或许不是她收到的最精致的礼物,淳和却觉得它是最贵重的。

顾云的语气始终让淳和不安,她偎在顾云胸前眼中波光粼粼:“顾云,你不会离开我吧?”话语里依恋之情无限流露。

化做人的淳和比顾云想象中的敏感,他俯首在她唇上轻轻一点:“怎么会呢?”我怎么忍心再丢下你一次,怎么放心你一人磕磕绊绊地走下去。

我会伴你此生,不弃不离。

及笄之日步步逼近,淳和的不适渐渐明显,已经由最初的睡眠难安发展到噩梦连连,精神不振,饮食上更是一落千丈。精神不振,顾云可以给她调制安神丹药,饮食上他可以精心烹调,但噩梦…他无法可解。

按理说,淳和没理由做噩梦,她的生活从开始到现在,都处于用心呵护之下,她本身又是大大咧咧活泼无忧的性子。可现实里,淳和已经很多夜不曾好好睡过了。她每夜都会惊醒,再在顾云的安抚中睡着,再惊醒。如此反复,她的憔悴已不须人说,谁都看得分明。

顾云整夜整夜守在她床头,握着她的手,亦是夜夜不眠。他恨不得代她承受这噩梦缠身之苦,这魂魄冲撞之痛。他知道,淳和的症结源于她体内逐步醒来躁动的魂魄。一个拥有五千年修行的魂魄,一具普通的凡人之躯怎么能承受得住。顾云没有束手无策,他早已想了法子镇静她的魂魄,甚至不得已时他还可以施展封印之书,总好过她活活憔悴而死。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为何他的镇静之法对淳和半点作用不起,她依旧是整夜做着噩梦,在一个又一个黑暗无光的梦境里,如同她采来的鲜花般一日日的枯萎下去。

焦急的人不止有顾云一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明晟与婆婆施尽百法亦是无法后,婆婆拄着拐杖看着在梦中挣扎的淳和,良久道:“她有心结,心结成魔,所以魂魄才不得安宁。”她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昏然绽出利光:“她一生无忧,直到遇见了你,这个心结只能是你。”说完这一句婆婆便驼着背默默地离开。

留下的明晟站了一会,逐渐露出了然之色,他冷冷望着顾云,嘴角才启,随即一扯,亦是无言而去。

心结,顾云愣了一愣,他想了诸多根由,却没有想到淳和的心结却是他…

第67章【陆柒】

解铃还须系铃人,淳和的心结是他,救她于噩梦中的人是她。顾云也试图探入过她的梦境,奈何淳和元魂太不稳定,梦境险象丛生,顾云稍一探入险些乱了心魂。梦境与魂魄相连,顾云担心再次深入梦境会伤到淳和,便没再试过。

直到婆婆点明淳和心病的由来,顾云慎重斟酌之后,决定亲身再赴淳和的噩梦之中。淳和从冗长梦境中惊醒时嗅到了一丝奇异香味,她疲惫地呼出口沉重的凉气,侧过身去却是看到了静静坐在床头的一片黑影。

连夜的睡眠不足让她有些虚弱,神智亦是浑浑噩噩,眼睛眯啊眯地瞧了好久才看清了那片黑影是顾云。她想蹭过去,可略为沉重的身体不能如她所愿,她没有罢休仍是执着地往顾云那边蹭去:“顾云~”

顾云仿佛从怔忪里醒过来,一见她折腾主动靠过去将她扶入怀中。淳和发出声满足地呜声,抱着顾云胳膊嗅来嗅去:“什么味道?”

“安魂…安神香。”顾云抹去她脸上的冷汗,她的体温和她的汗水一样没有丝毫温度,让顾云生出种错觉,好像自己怀中抱着的仍是那条冰凉凉的小蛟龙,他的声音很轻柔,怕惊到了她似的:“你不是睡得不好吗,特意寻来的,怎么,不喜欢?”

“还好…”淳和打了个呵欠,她睡不好不代表她不困,实际上缺乏睡眠的她困得要命:“顾云~人家难受…”

“乖,很快就会好了。”顾云拍拍她的胳膊。

淳和嘟起嘴:“要多久啊…我好长时间没有练剑了,也没有喂大兔子了…”

“不急不急…”顾云依旧那样不急不忙地安慰着她:“大兔子明晟给你照料得很好,练剑也不急于一时。”他停顿了很长的时间,才开口问:“阿淳,你恨我么…”

他问的声音非常低,低到淳和啊地茫然看他,顾云没有看她重复了一遍问题。淳和听清了,但她没弄清顾云为什么要这样问,偏着头借着烛光想要看清他的神情:“顾云…”

“算了。”她的精神已经很不济,顾云不想再让她费神,这是他的心结,本不该由她一同承担:“阿淳,今夜我陪你睡好么?”

“好哇!”淳和很高兴,上一次顾云愿意陪她一同睡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嫌弃她总尿床吧,有一年他郑重对她宣布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和他一起睡了。哼!借口!都是借口!那时候她已经不尿床了好伐!

淳和到这一世还是身娇肉贵的命,虽然不至于不睡金玉床就过敏,但稍有粗糙她仍是不适。顾云犹豫片刻,褪下外衣仅留着单衣躺在了她身侧,他替她拉好被子,吻吻额头:“睡吧。”

安魂香的作用发挥得很快,淳和重新为卷土重来的睡意所覆盖,她追随本能往顾云怀里钻,迷迷糊糊地还想起来把顾云扯入被子里:“外面冷啦~”

顾云压住她这只手,她那只手不依不休地爬过来:“不要和我一样被冻着嘛!”

在明晟与顾云的有心隐瞒下,淳和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受了风寒病倒的。瞒着她也是为了避免她更大的不安,可当淳和说出这句话时顾云心头一塞,如打翻了五味瓶般,说不出滋味。

“依你便是了。”顾云无奈摇头,不依她想她安稳睡着是不可能的。他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躺在她身侧,她微热的身躯就在一侧,顾云却是没有一点邪念。他轻轻握住她的胳膊,短短几日瘦得不盈一握,可想而知她消瘦得有多厉害。

“疼么?”顾云将她拢在怀中。

“不疼…就是害怕,”淳和的声音已经飘忽起来:“每一次都怕…”

“我陪着你,不会怕了。”

这回顾云已经得不到任何回应了,淳和已然再一次沉入睡梦之中,顾云凝视着她的面庞,轻轻吻上她眉心,亦是闭上了眼。

梦由心生,一个人若是心志坚定,他人就难以侵入她的梦境。相反,心志脆弱者的梦境则如张薄纸般毫无防御可言。按理说,此时处于虚弱之中的淳和的梦境理应可轻易而入。

顾云确实几乎没用多少手段就入了淳和的梦,可简单地入梦后他所面临的却是险象环生的处境。

这个险,是因为冷。太冷了,淳和的梦境初端几乎就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大雪。天上雪絮纷飞,地上积雪厚达数尺,俨然一个冰天雪地的绝境。顾云设想过很多种境况,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种开场。

淳和在哪里呢?顾云几乎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她,没有让他多费波折就让他看到了前方那个伫立的熟悉身影。

她离顾云有数丈之遥,穿着单薄的衣裙,粉色的襦裙,粉色的芙蓉簪,这是她在绛州时最常做的打扮。她似乎一点都察觉不到寒意,静静地站在雪地里仰望着漫天大雪。那些雪花卷在风里落在她身上立刻消失不见,好似与她融为一体。

“真挺冷的,是不是?”寂静到荒芜的梦境里突然响起了她的声音,清清脆脆的没有平时的软甜:“从小我就怕冷,别家洞府的小孩都不怕冷,就我怕冷。他们都很奇怪,因为我本身没有体温,为什么还会怕冷呢?”她仿佛没有看到顾云,自言自语着:“我也不知道哇,我本来脑子就不好使嘛…”

顾云所有的话语蓦地梗在喉头,堵得他喉咙发疼:“阿淳…”

“你不该来的啊,顾云。”淳和回过头,她揉揉鼻尖,叹息般道:“难过,我一个人难过就好了。”

“阿淳!”冰雪之地寸步难行,顾云的法术亦在淳和的梦境里受到了限制,他只能不管不顾地向前走。他知道梦境变化万千,这一刻留不住,下一刻…

下一刻,梦境倏然就变化开来,淳和的身影已如泡影般逝去。

这一次的场景,换到了个顾云更为陌生的场地,但此时此刻他的四周或坐或站,拥满了人,或者说是仙。

漫天云霞与各类仙禽灵兽,不用说,此地是九重天。

不仅是九重天,还是九重天一个人人畏惧的地方,剐龙台。

顾云之所以认出了此地是剐龙台,是因为万众瞩目的中心捆着的人,不是旁人,而是淳和。

被绑上剐龙台时她尚未化回原形,娇小的一片人影委顿在地,在众神之间看起来格外渺小与可怜。她被束缚在锁龙柱上,神情倒是没显出多少害怕,反倒有些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仙人。

仙人们亦是回应给她同样新鲜打量的目光,大概是没见过蛟龙受刑,皆是看她几眼然后窃窃私语。也有人对淳和投以同情怜惜的目光,虽是妖族但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要受此重刑多叫人心怀不忍。

而后就是例行公事地向众仙宣告淳和罪行,淳和想必已有了心理准备,听着也没有挣扎或反抗,只是在短暂的新鲜过后她垂下眼,直到执刑司掷地有声地问她:“妖龙你可知罪?!!!”

以淳和素来的性子,肯定是茫然地回问他:“啊,什么罪?”

可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愤怒,她呆呆地看着身下云层,好久才低低回道:“淳和认罚。”

简简单单地认罚,从捉她上九重天到送她上剐龙台,淳和柔顺得不可思议,完全看不出一个狂妄到打破天条的大妖怪的气势。

这样的妖怪让执刑司不免意外,他踯躅着朝隐在云端里的天帝看了一眼,咳了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毕竟是蛟龙一族的少主,九重天也不能做得太难看。

淳和咬着唇沉默,沉默到执刑司快没了耐心,她哇的一声哭出来:“顾云,我怕!”

在这个陌生的九重天,孤身一人的她再没有任何当初孤注一掷的勇气,她害怕,害怕这个陌生的环境,害怕这些看不起妖怪的神仙,害怕即将到来的天刑。

可没人能救她,没人能帮得了她,犯了错就该受罚,她再笨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在这一刻还是喊出了顾云的名字,但那个宠她疼她呵护她的人在脚下相隔万万里的凡间,不知她的恐惧,不知她的疼痛,不知她的无助…

这就是她的心结啊,她不是圣人,不是神仙,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妖怪,放在凡间就是个才成年的小姑娘。在这样一个走投无路的绝境,纵是她心甘情愿她也克制不了生出一丝埋怨哪…

顾云,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顾云,你说好要保护我不受委屈的。

她坚不可摧的盔甲能护她不受任何伤害,可终究它挡不了那一万零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