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她永远不识人间险恶,我希望…陪她一生,护她一生,守她一生。就算成仙了,我,还是不太放心她一个人啊。

阿淳,不要恨我。”

第76章 番外一

今年冬至又小雪,琼云各支弟子齐聚一堂。这些修仙弟子稍有修行的已练就辟谷之术,今日坐在饭堂中不过是为了冬至吃饺子的习俗应景。掌教丰容年事已高,近来不大露面。身为凡人,能活到他这个岁数已是大不易,现实虽然残酷,但弟子们尤其是丰容门下几个亲传弟子都多少做好了心理准备。

成仙者,到底寥寥可数,非轻易可为之。

几百年过去了,琼云到了冬天,仍是大雪封山,冰欺万丈之象。从丰容那出来的紫真走至饭堂往里扫了两眼,上座处空空如也,转过头来问道:“仙尊呢?”

金玉咦了声,往里头看了看,亦是满脸不解:“早些时候我还看见蓉儿来拿点心,我还特意嘱咐了她定要请仙尊来呢。”

说来琼云屹立道宗泰斗百年不倒,妖魔鬼怪不敢犯境,大半要仰仗常年驻扎在琼云山的这位仙尊。百年过去,琼云弟子来来去去换了几批,新面孔无数,仅有几个老人知晓这位“仙尊”的底细。

唯有历劫成仙者方能称得上一声“仙尊”,而这位驻扎在琼云的仙尊却非琼云弟子飞升而成。她自百年前便来到琼云,后来在琼云山下收了个孤女做徒弟,自此便留在琼云再未离开。

寻常弟子难见她一面却不是因为她清冷孤高,而是因为…她实在是太懒。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困困困,睡睡睡!”春夏之际尚能偶尔在少恒山上瞥见她惊鸿一现的身影,入了秋冬,整个人便彻底缩在她窝里。搞得一干小弟子对她很是好奇,有好几次想潜入少恒山上一探究竟。结果人刚鬼鬼祟祟凑到那座精巧院落,就被一道剑气横打了出来。

一个眉心一点红痣的女童把比她还高的剑鞘往地上一插,手叉腰大声冲他们叫道:“懂不懂规矩!小心吵醒我师父吃了你们!!!!!!”

“…”几个小弟子哇的一声落荒而逃,一边逃一边大叫

“我就说了吧!仙尊她原来是个妖怪!大妖怪!!!=血=”

“蓉儿妹妹好凶!qaq”

女童哼地一声,拔起剑鞘转身继续练剑,一转身人傻了:“师父…你咋醒了?”

歪在门框上人呜地一声哀嚎:“我被你…给吵醒的啦!”

“…”

仙人就该有仙人的样子,这是淳和成仙后从某个散仙来接受到的第一课。仙人该是个什么样子呢?淳和不大明白。历劫后她没有选择去九重天,那个地方给她留下了毕生心理阴影,纵使成了人回想起来,屁股上被刀刮过的地方似乎还隐隐作痛。她留在了凡间,属于她和顾云的凡间。

顾云不见了,等淳和从天雷火光中醒来,那个娶了她说要陪伴她一生一世的人不见了。夏少臣拢着袖子坐在天光中,低头看着她不说话,他的眼神很复杂,看得淳和有点心慌,她呐呐问:“顾云呢?”

夏少臣沉默着,淳和眨着大眼睛忍着脱胎换骨的疼痛揪着他衣角问:“顾云呢!”

“他走了。”这是夏少臣的回答。

淳和的眼睛里瞬间弥漫一层水雾,她想呜呜哭,才要哭她想起什么抹把眼泪狠狠瞪他:“你骗人!顾云答应过窝要陪窝一辈子的!”

“是啊,他陪了你一辈子。”夏少臣脸上划过一丝情绪,很快恢复成他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他陪了你做人时的一辈子,现在你成仙了,并不算骗你不是?哎,我就说那厮不靠谱啊!早知…”

“我相公呢!”淳和不听他的胡说八道,刚经历了雷劫她的模样很是狼狈,黑乎乎的一团,手脚并用爬起来,骨头一痛,跌倒了,再爬起来:“我要顾云!我要我相公!”

“你去找也找不到他了。”夏少臣显得有些冰凉的声音在她蹒跚的背影后响起:“他散尽修为在仙箓上添你一名,而今你已脱胎换骨飞升成仙,这样的逆天改命就算要不了他的命,也足够把他打回原形。你去寻,寻到了也不过也就本没有灵性的死书罢了。”

淳和僵住的肩膀被他握紧,仿佛是怕她倒下般握得很紧:“阿淳,有失才有得,你…”

“嘭!”淳和一拳捶倒猝不及防的夏少臣,她包着泪光鼓着腮道:“我才不信你!大骗子!”恨恨跺脚而去:“我去找他!”

“…”

天地偌大,找之一字说得轻松,一年,两年,十年过去了。顾云没有半点音信传来,淳和是个懒性子,没了顾云照顾,一个人游荡在三千世界里终是游荡累了。累了就累了嘛,歇歇再找就是了。她本想回到她与顾云的如意楼中,可鬼使神差地却来到了琼云。

她来琼云时已换做丰容当家做主,丰容和老掌教不同,对淳和的印象一直不错。加之后来她嫁给了顾云,按照民间习俗,丰容还得叫她一声师嫂。故而丰容客客气气地招待了淳和,当淳和提出要留下来时二话没说把她曾经的小香闺打扫干净,还遣了弟子专门伺候,好吃好喝供着。他这殷勤一方是出于与顾云的同门情谊,一面有个正经仙人坐镇琼云可免去不少大大小小邪门邪派的骚扰,何乐而不为呢?

哪想这淳和在琼云一住就没有动身离开的打算了,一待就待了百年不说,还捡了个小的回来白吃白喝。琼云倒是不差这几个钱,而且百年间懒惰成性的淳和偶尔勤快起来也替他们铲除些大大小小的妖魔,麻烦的是淳和她在捡了苏蓉后竟养成了随手捡些花花草草,小妖小怪的习惯!什么看着顺眼地就往琼云带,带回来也不管随手丢给丰容。

丰容抱着还没成型的小花精欲哭无泪,他琼云是修道之地,又不是福利院,这满院子妖精乱跑算个什么事啊这!

再三犹豫,丰容找上门去说理,淳和趴在一堆闪瞎他眼的珠光宝气里一脸幸福到死的模样,浑不在意他说了什么。等丰容叨叨咕咕说完良久,她才勉强从白玉檀香扇上挪开注意力:“哎呀你们随便养养就好了啦,难道你们琼云养不起?”

丰容再好的脾气都气结了,这是养得起养不起的问题嘛!感情她刚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最后还是玉睿想了个办法,一拂尘把这些小玩意全扫到了淳和在的少恒峰上任由其自生自灭去了。

淳和也没说啥,只是气哼哼地骂了丰容好几日的小气鬼,骂完后又倍感失落。这世上,容得她肆意胡乱的,终究只有顾云一人。而那人…

已经不在了。

丰容直到淳和从来没断过找顾云的念头,别看她窝在琼云上百年不走,每次出去“斩妖除魔”其实都是为了找他,而她留在这的用意也能猜出几分。琼云毕竟是顾云羁绊最深的地方,她要在这等他,等他重新回来。

平日里因丰容的约束,底下弟子不敢轻易去打扰淳和。但正经的年节,为免她孤寂,按着礼节总是要请她来主峰与大家伙一起聚一聚的。丰容不理事后,紫真就接管了请她来的重任。算起来,淳和还是他师娘呢!对比丰容,显然紫真要更上心些。

这不,一看人没在,未来的琼云掌教紫真真人御剑亲自飞到了少恒峰上,结果守门的小弟子老老实实回答:“仙尊说近来山下有小妖作祟,下山除魔卫道去了。”

“…”紫真噎了半晌没说出话,许是对淳和蛟龙原身的模样记忆太过深刻,每每听到她说去除魔卫道总是不太能适应。还有,这大雪封山的,山里走兽已算稀少,万一被她兴致来看上一头宰了烤了,明日山中兽族又要哭倒在山门前。

紫真一个头有两个大,得赶紧在她祸害别人家娃之前把人给领回来!

淳和这说消失就消失的毛病早就有了,后来有顾云看着好了许多,没了顾云约束她旧病复发还变本加厉,但每次走前多少还会让她的小徒弟苏蓉传个话。这回好了,小传声筒苏蓉都不见了!

待紫真调兵遣将寻人去,苏蓉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一头扑入紫真怀中:“师兄!!!!”

别看苏蓉只有六七岁的模样,辈分却是与紫真一样不差的。

“蓉儿怎么了?”紫真最见不得他这小师妹哭。

“师父!师父不要我了!”苏蓉鼻涕眼泪一起往紫真身上抹:“她,她又要收徒弟了!”

紫真真就惊了一惊,淳和虽然捡了不少小东小西回来,但收的徒弟只有苏蓉一个。至于为什么收苏蓉,紫真隐约从丰容那听说过,说是与百年前绛州天女一事脱不了干系。

由因得果,倒也不难猜。

此刻,淳和正蹲在寒冷刺骨的雪地里:“做我徒弟吧!”

“不要。”

“做我徒弟吧!”

“不要。”

“你大爷做我徒弟有什么不好!”

穿着单薄衣裳,看上去快要被冻死的小小少年眉目清冷:“我要入琼云,”他的目光从淳和身上滑过:“而琼云没有女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啊!你们懂的!我还活着!!!!!

第77章 番外二

“师娘!!!”紫真前思后想,终究是自己找过来了。其他人便也罢了,这可是他嫡亲师父的媳妇,弄丢了他自己过不去那关。结果寻到人傻眼了,这这这小娃娃谁家的啊!紫真扶额,他师娘的老毛病又犯了。

“师娘?”年纪小小的正太板着他那张冰山小雪脸满脸狐疑地打量淳和:“道士…可以娶媳妇?”

“可…”

“不可以!”紫真急急打断淳和的信口开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咳了咳端正了脸色道:“大道无边,若为女色所惑,怎能有所成?”

“我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小少年理所当然地点头,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淳和脸上:“这么说,你是他师父出家前的内眷了?”

“才不是…”

“当然不是!”紫真头大地抢着淳和话头,他用力咳了咳:“我师父…他还俗了。”

“哦,原来如此。”少年一脸彻底明白过来的表情,他看起来其实比苏蓉还要小一点,可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容却硬生生拖长他的年岁,小大人一个。山间风雪急骤,淳和与紫真有术法护身,自然不畏风雪,而他一身破旧棉衣,风一吹簌簌抖着,衬得他人格外瘦弱。大雪封山已有几日,也不知他是怎么一个人避过山中凶狠的走兽和穿过琼云设下的层层屏障走到此地的。

正因如此,紫真存着疑心。没辙,他道法修为还不及丰容与玉睿二人,现在代管琼云总是有那么点点心有余而立足,自然要多加小心:“你是哪家的孩子,从何处而来…”

这回轮到他被抢话了:“逆徒你到底是不是出家人啊!!你没看人家都要冻死了嘛!”

“…”

吼得中气十足的淳和全然不顾面红耳赤的紫真,松开自己的斗篷一卷就把小少年卷了结实,带子一系打好了结,拍拍手:“以后呢你就跟我混啦!老子虽然不是琼云中的臭道士们,但可比他们牛掰多啦!认我做师父便宜你了!”

小少年面上神色闪了闪似是已悟出了什么,显而易见他的智商要比他那位师姐要高出不少。琼云宫中是没有一个女师尊,但却有一位女仙尊,若要论拜师,那拜她为师当真是三生有幸。只不过嘛,听说这位女仙尊前科不大好,好像是做妖怪出身,动辄就要吃人。不过这个显然已经不在他烦忧的范围之内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是不是妖怪又如何,反正她现在是个神仙了。

“师娘…”紫真气若游丝地试图挽回下局面:“师叔闭关在密室,带个来路不明的人回去不大好吧…”

“有事老子扛着!”淳和胸脯拍的砰砰响,紫真还想要说啥,淳和一个凶狠的眼神过去,他猛地缩了下脖子不再说话了。搁以前顾云在时,他在淳和面前还不至于这般没“骨气”。顾云走后剩下淳和一人,其他的他不知道,但淳和对顾云的感情他是知道的。师父走了,师娘,想必很难过吧…毕竟顾云是那样地宠爱着淳和,连紫真这个一心一意修道的徒弟看在眼里也不禁为之动容。顾云一走,紫真自觉要担负起孝顺淳和的责任,这孝顺着孝顺着,等他发觉过来,他在淳和面前已经抬不起头了…

淳和捡个大活人回去这事其实在琼云没掀起多大波澜,她独居少恒峰,与主峰来往向来少,何况她捡东捡西的毛病又是一天两天的,琼云弟子们早就见怪不怪。

别人不急,紫真不行啊!他一个人回去躲小黑屋里越琢磨越是不对劲,你说偌大的雪山里怎么就冒出个大活人来了呢。若是个壮年男子,说什么误入迷途还有点点情理可寻,一个豆丁大的孩子完好无损,还恰好好处地被淳和“撞见”。有问题,有问题!

紫真敲定主意后才起身又犯难了,他觉得有问题不成啊,关键是怎么说服淳和是个大难题。从这两百年的相处来看,淳和属于除了顾云外谁都不听的那种牛脾气,他两位师叔还经常被她冲得满头包。

紫真正在纠结,去看丰容回来的玉睿踏入了门来。他才回主峰就听说了淳和缺席冬宴一事,又听说紫真回来后就把自己关了小黑屋,料定紫真定是在淳和那踢到了铁板。紫真一见他,如蒙大赦,赶忙将今日之事前前后后与玉睿说了个详尽。

玉睿心思虽不及丰容细腻,但活了两百年,走过的路比紫真吃过的盐还要多,稍作推想,他试着问紫真道:“那…孩子面向如何,你瞧着可亲否?根基灵性又如何?”

紫真愣了下,他不是个傻子,玉睿问道这份上再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枉他做了琼云这么多年的大师兄了,他霍然一惊失声叫道:“师叔说,说”因着急他竟结巴了起来:“那孩子是师父???!!!”

玉睿被他吼得灰白眉毛微皱,往椅中一坐,他心中惊疑并不比紫真少,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毫无破绽:“单凭你两句描述,是与不是我不敢肯定。但你想你那…师娘做事虽率性,但甚少愿意与凡人有所牵扯,捡回苏蓉有前因可寻,这个孩子必定不是无缘无故捡回来的。而且那孩子既然能孤身入我琼云,定然有几分他的本事,不论用心如何可见会是个好苗子,留下暂且观察罢了。”

紫真被激动冲昏了的头脑在玉睿的一番说辞下冷静下三分,他再细细回忆了番又觉得有些不太可能:“师叔您说得确实不假,但那孩子吧…面色举止实在冷清,师父他为人一贯随和可亲,两者不同,太不同了。”

“可亲?”多年了,玉睿提及他这个师兄仍改不了冷哼两声的习惯:“你只见过你师父后来的样子,你若见过他刚拜入琼云时的模样怕不敢再说出可亲这两个字来。”

紫真语塞没找出话来反驳了,顾云能成就剑仙之名必不会是因他的仁善之名。矛盾半晌,他叹了口气:“那就,再看看吧…”

再看看,这一看,眨眼功夫,顾淮在琼云已待了一月有余。

那日等他在热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缓过劲,裹着厚实的毯子坐在淳和面前时他发出有些哆嗦的声音,淳和才发现他没有表象上的平静。

寒气冻伤了他的喉咙,伺候淳和的小道童灵芝机灵地提前煨了壶暖茶,两三杯下去,嘶哑的状态有所改善,至少大概能将他的话听个明白。说来也巧,淳和捡回来的这个少年也姓顾,只不过单名一个淮字。俗世里的王朝变更已换了一朝,顾淮恰巧就是王朝更迭的一个受害者。

约莫是不大愿提起过往,顾小少年对自己的身世说得十分隐晦,只道自己家族在改朝换代时站错了队,由此受到了新帝的打压。他的父母拼尽全力将他送到琼云山下,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拜入琼云山门,方能避开新帝及仇家的追杀,护住一世安然。

至于他是怎么在封山的大雪中跋涉而上,他只字不提。淳和对这些并不在意,从她带顾淮回来后她的话就一直很少,少到灵芝都发觉出哪里不对:“仙尊,晚膳您想用些什么,我这就准备去。”

“不饿!”

淳和话音未落,小顾淮肚子响亮地咕噜一声叫,雪白的小脸蛋上霎时浮出两坨红云,他瘪瘪嘴:“我饿…”

淳和愣了一下,愣一会又一会后,她忽然捂住脸,就地在软绵绵的毯子上打了好几个滚,嗷嗷叫唤起来:“原来顾云小时候这么可爱!!!嗷嗷嗷!”

“…”小顾淮突然涌起了浓浓的不详感。

第78章 番外三

一个月的时间,顾淮初初适应了琼云的生活。他和苏蓉一样,虽拜在淳和名下,但亦是琼云登记在册的正式弟子。而他人是老成,到底年纪偏小,便顺理成章地被淳和留在身边“贴身照顾”。

对此紫真抱有很大意见,试图把疑似他师父的顾淮争取到主峰来,他说得委婉:“师娘,师…顾淮他年纪尚小,教给师妹们照顾较好。”

淳和一把搂紧顾淮,生怕他抢了过去似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奏凯!当初苏蓉不也是窝拉扯大的么!”顾云回来了,她那点修行了两百年的根性仿佛又灰飞烟灭,重新回到了最初胡搅蛮缠的小孩模样。

“…”拉扯大个屁啦!要不是他派了灵芝过来,又特意嘱咐了几名女弟子多加帮衬,苏蓉这丫头早被他这不靠谱的师娘给饿死在山野里了。

淳和固执己见,紫真劝了几句不得法,灰溜溜地放弃回了主峰。

“我…要被你勒死了。”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淳和怀中飘了出来。

“咦?”淳和低头一看,对上顾淮憋得通红,满是忿忿的小脸:“呀!”

淳和一松手,顾淮赶紧从她的魔爪里脱身而出大口吸气。不靠谱!他拜的这个师傅太不靠谱了!他已经从担心学不学得到东西到开始担心他能在这个师傅手下活多久了。

他缓过呼吸,纠结的心情也略略平复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干巴巴地开口:“师,师傅…我和师姐不一样,我…”屋子里静悄悄的,顾淮疑惑地扭头看去,吓了一大跳。

淳和怔怔地望着他,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小脸蛋哭成花猫样,她哇地一下紧紧抱住了顾淮:“顾云!顾云!”

呼吸才顺畅的顾淮被她陡然抱得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五脏六腑间的空气都要被挤了出来。他怒了,可随后他却没有动作,因为他的耳边、衣襟都浸湿了泪水。他的唇边也沾了一点,鬼使神差地舔了舔,咸得发涩,涩得发苦,苦到了心里。

他懵懵懂懂地任淳和抱着,他不知她的泪水从何而来,他亦不知她的泪水为何这样多,于他,淳和是师父,但认真计较起来,也不过是个认识了月余,稍微有些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可是她现在抱着他在哭,唤着一个陌生人名字,他亦不知这个人是谁,可是他能听出,她很伤心。

他更不知,这份伤心,淳和揣着它度过了漫漫两百年的蹉跎时光。淳和一直知道自己是喜欢顾云的,但她也一直觉得顾云喜欢她喜欢得多一点,直到他留下她一人离开,她那长长的反射弧才回转过来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喜欢顾云,喜欢到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深度。

正月没出的琼云山大雪纷扬,阴霾的云山里裂开了一个角,一缕薄得近乎透明的阳光偷偷溜下,冰雪下的一点绿意悄然露头。

因为随淳和居住在少恒峰,顾淮并不需要同其他师兄弟们一起上早课晚课。他的修仙生涯开始得很简单,每日早上喊师父起床,陪师父用早膳,和灵芝一起采药学着辨别草药,中午陪师父用午膳,用完午膳陪师父午睡…

淳和有丢三落四的毛病,顾小少年自觉跟在她身后她一路丢他一路捡。往往淳和自己找不到首饰朱钗时,顾淮默默地从抽屉里取出来递给她。琼云每到十五循例召集门下弟子齐聚一堂,在少恒峰伺候的灵芝没有例外也要前去。每到这个时候,顾淮还要肩负起料理他和淳和两个人伙食的。可怜他小小的身板,站在板凳上才刚刚勾着灶台。

在第一个月的十五,灵芝不在,他一人草草地啃着馒头果腹。结果一不小心被摸出来找零嘴的淳和瞧见了,淳和立刻嗷嗷嗷叫:“乖徒儿!你师父也没得吃呀!”

顾淮默默地看看自己手里啃了一半的干馒头,再看看已经成仙的淳和,默默地把剩下的馒头递了过去。淳和望着那两馒头,再往往顾淮,摇摇头。顾淮叹了口气,进厨房翻开糖罐子洒了把芝麻糖在馒头上,重新给淳和送过去,淳和还是摇摇头。顾淮啪嗒盖上罐头,板着小脸:“只有馒头。”

“我想喝粥…”淳和委屈地扁着嘴角:“热乎乎的甜玉米粥…”

顾淮不搭理她,他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小不说娇生惯养,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做饭这种事他是从来没碰过。

淳和一看顾淮不理她,她立刻坐在小板凳上捂住脸开始呜呜呜呜哭:“我要喝粥!我要喝粥!我要喝粥!”

到底你是徒弟,还是我是徒弟啊!顾小少年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话,但看着淳和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最终沉默地搬过张小凳子,回忆着灵芝做饭时的步骤,斟酌着一步步,竟还真给他熬了一锅粥出来。味道是意想中的普普通通,淳和砸吧砸吧嘴喝了一碗,舔舔嘴角米粒:“没灵芝做得好…”

“那你以后自己做。”顾淮面无表情地放下粥碗。

“…”淳和鼓着她水汪汪的黑眸子瞪他,碗敲得啪啪响:“师父这是在激励你!激励你!”

顾淮不理她,抱着空粥碗跳下椅子去厨房刷碗。

到了第二个月的十五,顾淮站在板凳上对着灶台,左手拿着灵芝留下的小纸条,右手拿着锅铲,默默地揭锅煮饭。

这么平凡无奇的生活,与修仙两个字完全搭不上边。淳和不提,顾淮也不问,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做着名为徒弟实为老妈子的活计。一年年过去,光阴荏苒,树头蝉鸣又是一夏,顾淮的身量已远远高出了灶台。

天色微亮,他已挑了两担水,灶膛里柴火烧得不旺不愠,锅里的小米枣粥咕噜咕噜冒着泡微微沸腾,浓浓香气溢满小小厨房。顾淮一手握着卷道经倚在灶台旁,一手偶尔搅动着米粥,窗外枝头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厉害。他翻过一页书,少年渐露棱角的脸庞朝着窗外稍稍偏过两分角度:“去。”

吵闹的鸟啼声霎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在晨光中伸了个懒腰,舀了勺粥看看,便将灶门封了大半,仅留一点微火暖着粥。另一个锅里的水也在此时烧开了,他放下书端起盛好清水的铜盆,兑了些滚开水,试试水,温度正好,便端着盆出门朝左侧的厢房走去。

“师父,该起了。”

房门岿然不动,里头没任何动静。

习以为常的顾淮没再出声,径直用胳膊肘抵开门,屋内四面拉着厚厚的垂帘,昏暗如同夜色。顾淮将水放下,屈指一弹,刷的,垂帘刹那卷起,屋内大片敞亮。木床内一声惨叫,里头人仿佛横挨了一刀似的。

顾淮无动于衷地走过去将床帘刷刷地勾到两边,熟练地扯过被子一角使劲一拉,蜷成一团的雪白身影骨碌碌滚了出来:“起床了,师父。”他很淡定地低头看着那坨微微蠕动着雪白团子。

“让窝再睡会,再睡会…”淳和蠕动着往床里拱,没拱进去两寸,腰间一紧,人已经被顾淮连托带拉给拽了起来。

顾淮还是那副淡定无波的表情,一字一顿道:“今日紫真师兄继任掌教,师父你必须要去的。”这几年他个子长了不少,俨然要和淳和齐平的模样,但毕竟是少年,力气还不足以把他这不成器的师父直接拎起来按着她去洗漱。

“哦…”淳和抱着被子眼睛都没睁开地坐在床上。

顾淮摇摇头,自觉地绕到屏风处将他昨晚准备好的衣裙拿了过来。

淳和坐在床上仍是搭着脑袋迷迷糊糊,随时都能睡过去一样。

顾淮的手举了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在床上迷糊了一盏茶,最后顾淮忍无可忍:“师父,起床了!”

“啊!哦…”淳和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坐了回去,爬起来,又坐了回去。

“…”顾淮实在没辙了,叹着气:“举手…”

“哦…”淳和梦游般将手张开。

伺候淳和穿好了衣裳,顾少年又押着她洗漱完毕,把人按在了桌旁,等他端着早膳过来时淳和已清醒了不少,揉着眼看了看早餐,掩饰不住失望之色:“又是枣子粥啊…”她唧唧哝哝:“我想吃皮蛋瘦肉粥。”

顾淮在桌旁坐下,给她盛粥,单调着嗓音道:“夏节令吃得清淡点好,”他看了眼淳和,自己咕哝一句:“已经长了不少膘了,山上兔子都要被你吃地濒临灭绝了。”

淳和耳朵尖动动:“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