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胡话你也信?别人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韩慕之瞪了他一眼,板着脸教训陈梅卿,“蝗虫和虾子是一种东西,虾籽附在水草上,遇到天旱湖水减退时,水草暴露在外,草上的虾籽就会孵出蝗虫。所以十蝗九旱,就是这个道理。在江西没人会把蝗虫当成惹不得的神物,姑息养奸只会错过灭蝗的最好时机,让灾情愈演愈烈。”

“好啦好啦,你能说通我一个又能如何?能说通全县的人吗?”陈梅卿不以为然地反驳,“就算你是对的,逆民意而行要冒多大的风险,你也不是不知道…”

躲在一旁的齐梦麟见他二人越吵越厉害,便开始有些坐不住,最后索性趁无人注意时,偷偷溜了出去。他跑到刑房找到罗疏,将这个消息当成一件新鲜事来卖弄,兴奋不已地告诉她:“嘿,你知道吗,翼城县的地里发现蝗蝻了!”

罗疏闻言一惊,慌忙搁下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我在二堂里坐着,听翼城县的衙役来报信的。”齐梦麟笑嘻嘻地回答。

这时罗疏的表情却凝重起来,皱着眉问:“那么韩大人如何决定?准备组织县中灭蝗吗?”

“咦,你也主张灭蝗?”齐梦麟一听罗疏与韩慕之的意见竟然一致,心中隐隐有些别扭,“韩知县是主张灭蝗的,不过陈县丞他不答应啊,两人为了这事,还在二堂里吵起来了。我在一边听得没趣,就跑过来找你了。”

罗疏闻言沉吟了片刻,不以为然地对齐梦麟道:“蝗虫是虾籽变的,有什么打不得?”

“咦?你也知道蝗虫是虾籽变的?你不是本地人吗?”齐梦麟见罗疏没有回答自己,忽然恍然大悟地嚷嚷起来,“我明白了,你不是临汾人,难怪听你口音也不像,你老家在哪里?”

罗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眼看田里麦子就快熟了,今年收成本来就不好,这时候闹蝗灾,只怕要千里绝收,你还有闲心问我这些?”

“我为什么不能有闲心?哪怕千里绝收,平阳卫也不敢短了我的口粮。”齐梦麟嘴上犹自逞强,却发现罗疏看着自己的眼神忽然变了,登时心虚地向她告饶,“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搞得我好像是个混蛋似的。”

“你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是混蛋吗?”罗疏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我其实也不想说这些话,只是气不过你老帮着韩慕之说话,”齐梦麟委屈地扁扁嘴,“当然,谁让他是你的长官呢,你向着他自然是应该的。”

“我向着他,不光是因为他是我的上司,论品秩,你的官比他的还大呢,怎么总做些让我不敬重的事?”罗疏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处理公务,“我只向着占理的人。”

齐梦麟一听罗疏这样说,便忍不住醋意地冲她赌气道:“他有什么了不起啦?疑难的案子还不是要你帮着办?再说我这人也不是废物点心,你别忘了,我在寿阳县的时候可帮了你不少忙啊!”

“没人说你是废物点心,”罗疏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对他解释,“你知道吗,韩大人他管着一县的人,一年至少要处理上千宗案子,其中又能有几条是人命大案?那些争田地宅院、争牛羊稻谷,鸡毛蒜皮的状子,搁到你手上,别说是上千件,就算只有十件,你有耐心看吗?”

“这我当然知道,我大哥就是干这些的,”齐梦麟两眼望天地回答,“所以我才不要考文官呢,简直是活受罪。”

“所以破几件案子,也没什么值得居功自傲的。”罗疏低下头,将柔软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公文上,低声道,“管理一座县城,真正的苦功恰恰是在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小事里,所以我敬重他。”

她用柔和的嗓音说出这些话,让齐梦麟心里很不是滋味,偏偏却又无从反驳。

唉,这女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他总是碰一鼻子灰呢?齐梦麟有些气馁地心想,不高兴再待在她身边受奚落,索性跑出县衙,拽着连书一同上鸣珂坊里取乐。

自古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齐梦麟在青楼里是左右逢源的公子,这一点罗疏绝对没有说错。如今鸣珂坊的老鸨见了齐梦麟就眉开眼笑,简直是拿他当儿子一般疼爱,齐梦麟一进门便豪气干云地点了鸣珂坊的五宝,又包下一个大雅间,连同连书七个人围着桌子又说又笑。

齐梦麟看着满眼的莺莺燕燕,再窝囊的心情也舒爽了,顿时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今天我来得真巧,竟能把你们五个全都凑齐了!”

一旁的连书却忍不住泼他冷水:“那是因为现在是大白天嘛。”

齐梦麟立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好在小棉袄适时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冰凉的蜜李,才好歹消解了他肚子里的火气。

“如今天旱,湖景也不好看了,游不了船,待在鸣珂坊里真是闷死了。”牡丹撅着嘴对齐梦麟抱怨,红菱一般勾人的唇角又微微一弯,冲他撒娇道,“奴家为大人弹曲琵琶解闷,好不好?”

“好好好,”这时齐梦麟正卷着袖子与白玉杯划拳,闻言不禁偏过头来催促道,“你有什么新鲜曲子,快唱一首来听听。”

那牡丹便向他抛了一记媚眼,涂着蔻丹的玉指轻轻挑动琵琶弦,极尽幽怨地缓缓唱道:“画里看人假当真,攀桃结李强为亲。郎做了三月杨花随处滚,奴空想隔年核桃旧时仁…”

原本还在胡闹的齐梦麟不知不觉被牡丹的歌声吸引,那如泣如诉的唱词勾动了他的心事,让他好不容易才飘飘然浮起的一颗心,一瞬间又猛地低落了下去。于是他环顾四周,看了看唱曲的牡丹,偎在自己怀里的金莲,坐在一旁陪酒的白玉杯,正体贴地递手巾给自己的扇坠,为自己剥桃子的小棉袄——真是满眼繁花,恍如仙境。

然而齐梦麟却闷闷喝尽了杯中酒,在心底暗暗嗤笑自己:好嘛,眼前看着五个,心里想着一个,倒是把鸣珂坊的六样宝都凑齐了。

这时雅间里的五个姑娘都察觉到齐梦麟有心事,赶紧加倍地奉承他——她们虽不及罗疏聪明,好歹个个都是人精,当然知道此刻齐梦麟的心思不在她们几人身上。偎在齐梦麟怀中的金莲故意将腿翘高,从裙子底下微微露出一只穿着红绣鞋的脚尖,果然成功地吸引了齐梦麟的目光,让其他姑娘又妒又羡。

齐梦麟看着她裙下微微晃动的三寸金莲,不禁托着下巴暗自赞叹,然而转念之间,他就想起罗疏竟然放了脚,心中就忍不住为她气苦——那个自断后路的疯女人,简直就是不知好歹,他干嘛还要替她惋惜、替她心疼啊!

“公子今天似乎不大开心,”这时小棉袄剥好了桃子,用手绢干干净净地托着送给齐梦麟,怯生生地赔笑道,“可惜锦囊她不在了,否则公子有什么心事,由她劝解劝解,准保就好了。”

“哦,她啊…”齐梦麟冷冷一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恨——我这一肚子火,就是被她气出来的!

然而恨归恨,当小棉袄从口中念出她的名号时,齐梦麟却还是不争气地开口向她打听:“那个锦囊,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离开鸣珂坊呢?”

“这我们哪会知道呀,”一旁的扇坠笑着抢过话,“我们鸣珂坊里,就数她心眼子最多,从来都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想,大概是她不愿意接客吧。”这时小棉袄忽然开了口。

雅间里的姑娘们顿时一片默然,小棉袄猜测的答案瞬间戳中了她们所有人的心事。齐梦麟却觉得这个答案并不可靠,忍不住说出心底的疑问:“她既然不愿意接客,为什么不让人替她赎身呢?她身为鸣珂坊的一宝,难道就没有一个有钱的相好,肯花钱买下她?”

“有,当然有,怎么会没有呢?”这时白玉杯悻悻地放下了酒杯,艳丽的红唇不以为然地勾出了一抹讥嘲,“想替她赎身的客人,多了去了,可她谁也没答应。她还有一个大主顾,那个神神秘秘的客人,我们谁都没见过,只知道那人隔段时间就会来一次,关着房门和她说一会儿话,临走时就会丢下一大笔钱。那个客人也想给锦囊赎身的,可她就是不肯,没想到拖到最后,还是她自己想办法从了良。”

白玉杯口中的大主顾勾起了齐梦麟的好奇心,他联想到罗疏的阔绰,直觉地认定这个人与罗疏手里的钱大有关联,急忙追问道:“那个人的身份你们就没人知道?”

五个姑娘全都摇了摇头:“没人知道,不过那个人的小厮是山东口音。”

“哦…”齐梦麟颇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这一点点线索,说了等于没说。他只能从姑娘们没头没脑的话里判断出一点,那就是罗疏这个人绝不会随随便便去投靠一个男人。

所以,自己也同样被她拒绝了。

“真不知道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一瞬间齐梦麟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觉得庆幸还是扼腕。

“是呀,这里从来就没人知道她的心思。”这时一直没开口的金莲也笑了笑,对着齐梦麟撒起娇来,“其实我们跟她也不算熟啦,大人,咱们还是继续喝酒吧?”

偏偏齐梦麟却还要不死心地追问:“那这里谁和她最熟呢?”

在座的几个姑娘都被他问得有些不高兴了,只有小棉袄乐呵呵地回答道:“鸣珂坊里就数金描翠和她玩得最好,不过也因为她才得罪了妈妈,如今妈妈不让她见贵客,大人您是见不到的。”

齐梦麟还想再问,这时连书却在一旁好奇地插嘴:“公子啊,您干嘛一直打听罗都头的事?”

“谁打听了谁打听了?我不过就是闲扯两句罢了!”齐梦麟厚着脸皮死不承认,随即故作淡定地岔开了话题。

在鸣珂坊里偷得浮生半日闲之后,酒足饭饱的齐梦麟哼着小曲回到平阳卫,却没想到一个不速之客已在平阳卫的大门外等候自己多时了。

当他在夜色里一眼发现罗疏时,一瞬间竟疑惑地眨了眨眼,怀疑是自己醉眼昏花地认错了人。

“你是来找我的?”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问。

罗疏点点头,凝视着齐梦麟的双眼中闪动着一丝惶急,让她的黑眸更显幽深:“我傍晚时就过来了,听人说你在鸣珂坊,只好守在这里等你。”

她的第一句话害得齐梦麟一颗心怦怦直跳,第二句让他想挺挺胸冒充一下正人君子,听到第三句时齐梦麟立刻原形毕露,涎皮赖脸地笑着凑上去问:“你为什么守在这里等我?”

罗疏开门见山地回答他:“韩大人已经决定要灭蝗了,布告明天一早就会张贴出来,我怕他不能服众,所以想请你调兵帮忙。”

“你为他来求我?”齐梦麟顿时有些失望,嘿嘿讪笑了两声,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我手里都是打仗的兵,不是用来替他抓蝗虫的。”

“我的意思不是要士兵抓蝗虫,只是想请你说服指挥使大人派兵,由官兵组织百姓灭蝗。你是山西总督的公子,由你出面,指挥使大人必然会答应。”罗疏见齐梦麟始终无动于衷,便故意拿话激他,“再说都是为了保家卫国,如果官兵连个蝗虫都灭不得,将来又如何上战场灭敌呢?”

“你别拿激将法阴我啊!”齐梦麟瞪着眼冲了罗疏一句,头脑一热,这时竟突然神使鬼差地说道,“你处处帮着那个韩慕之,到底图个啥?他是本省刘巡抚的榜下婿,你知不知道?”

齐梦麟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他这样背后说人闲话,好像有点下作?然而妒火中烧之下,他只盼着罗疏能识破韩慕之伪善的面目,心头那一点隐隐的罪恶感顿时成了浮云。他有些紧张地等待着罗疏的反应,然而眼前人听了他的话后却一直面无表情,直到最后才波澜不惊地冒出一句:“他是谁的女婿,和我们现在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呃…是没什么关系,”齐梦麟在原地尴尬得抓耳挠腮,“我的意思是…他背后有的是靠山,根本用不着你替他打算。”

“韩大人他对我有恩,再说这件事说到底是为了百姓,我替他打算也是应该的。”罗疏平静地说完,在夜色中目不转睛地望着齐梦麟,缓缓道,“齐大人,你天生有一副热心肠,不会不帮我的。你前前后后帮过我那么多次,你的恩情罗疏也都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也会报答你。”

齐梦麟被她说得无路可退,又听见“报答”两字,心里也有些痒痒的,于是故意挤出一脸苦笑,意味深长地盯着罗疏调戏道:“好啊,我等着你报答我!或者我再多帮你几次,等咱们攒到清算的那一天,争取一次就够你以身相许如何?”

罗疏见齐梦麟又恢复了一张吊儿郎当的脸,便知道他已经答应,于是不以为忤地笑了笑,向他道谢后才告辞离去。齐梦麟难得被人表扬,美滋滋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扭头却看见连书挤成一团的脸,他吓了一跳,立刻呵斥道:“你这是什么表情?!阴阳怪气的,大半夜的吓死人了。”

“公子,您是不是看上罗都头了?”连书对自家公子变化多端的口味深表忧虑。

齐梦麟看着书童滑稽的表情,忽然不怒反笑,摸着下巴洋洋自得道:“你才发现?”

这时连书为了报答罗疏三个菜包子的恩情,决定豁出去了,于是破天荒地梗着脖子与齐梦麟抗争:“公子,罗都头是个好人,您就放过她吧。”

“去你的,我为什么要放过她?”送上门来的脑袋不敲白不敲,齐梦麟顺手赏了连书一记栗暴,拐着他的脖子走向平阳卫,“我是什么人?被我爱上的女人,只有享不尽的福…”

翌日一早,张贴在县衙门口的灭蝗布告,果然在临汾城内引发轩然大波。从古到今,当地的百姓都是把蝗虫当做神来祭拜,平日在田间看见,连碰都不敢碰,何况捕杀?

乡民们的抵触情绪全在陈梅卿的意料之中,于是他无奈地看着韩慕之,刚要摊开手发表一番老生常谈的言论,这时却意外地接到了来自平阳卫的消息。

“平阳卫打算出兵协助灭蝗?”陈梅卿眼珠子瞪得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捂着脸惊恐万状地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比蝗灾还可怕呀!”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耍嘴皮子,”韩慕之不假思索地打断他,不去细想其中奥妙,只为眼前豁然开朗的局面而欣喜,“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组织人手灭蝗吧!”

这一次平阳卫出兵五千六百人,有这批士兵强制介入,百姓们才不敢再说闲话。一时之间,灭蝗的力量陡然大增,组织秩序也严密了许多。

临汾县需要保护的农田一共有民田六千一百余顷,加上军户的屯田二百五十顷,约计有六千四百顷。韩慕之从全县十二万人口里抽调了男丁四万人,由官兵编组,领队上田垄间查找蝗蝻。

蝗虫初生之时小如粟米,几天后就会长成苍蝇大的蝗蝻,这时候能群聚在一起跳跃前行,还不会飞。果然县民一上田头,立刻就发现了大批刚刚出生的蝗蝻,韩慕之便按照书中记载的治蝗经验,命人在蝗蝻将要经过的地方挖掘二尺宽、二尺深的长沟,沟中每隔一丈再挖一个深坑,用作掩埋蝗蝻之用。

随后乡民们拿着笤帚、铁锹集中起来,沿着长沟排列,每五十人出一人在蝗蝻后方鸣锣,蝗蝻被锣声惊动,便会渐渐往长沟处跳跃。一旦蝗蝻群接近了长沟,鸣锣的人立刻大声敲锣,蝗蝻受惊后像潮水一般跃入沟中,这时守株待兔的乡民便竭尽全力地用笤帚扑打蝗蝻,将蝗蝻扫进沟坑里,手持铁锹的乡民便紧随其后,全力铲土掩埋蝗蝻,直到沟坑被填满为止。

同时农家的妇人们也被集中起来,在田垄间寻找蝗虫卵,一旦发现地里有隆起的土包,土包上还留着一个孔窍,那么往下挖到一寸深时,就能发现白色的蝗虫卵块。无数还未孵化成型的蝗虫卵被收集起来捣烂,数量多得令人触目惊心。

原先还对灭蝗抱有抗拒之心的百姓,这时候看见被剿灭的蝗蝻竟然填满了几条沟壑,不禁联想到如果这些蝗蝻不灭,十几天后羽化成飞蝗,就会在田头掀起遮天蔽日的乌云,黑压压的乌云会将快要成熟的小麦啃得一干二净,这才感到一种深深的后怕,终于开始对韩慕之感恩戴德起来。

于是官民协力十余天,眼看蝗灾的危机就要在临汾县内解除,哪知五月末的一个早晨,被骄阳烤得白晃晃的天边猛然浮起几团黑云。很快黑云就在临汾县的上空连成了片,铺天盖地的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带着令人惊恐不安的嗡嗡振翅声,由远及近,最后像一张密不透风的黑色巨网般猛扑了下来,落在金灿灿已经准备收割的麦穗上,就像一场枯黄色的暴雨。

“蝗神发怒了!”百姓们惊慌失措地在田间哭喊,一时哀鸿遍野,到处都是一张张六神无主的面孔,扭曲着五官发出愤怒的嘶喊,“蝗神发怒,降下天谴了!”作者有话要说:因为那蛋疼的昆虫学,明代的高知确实认为蝗虫就是虾子变的。大家就不要吃惊了╮(╯_╰)╭

风月锦囊第三十九章相思债

韩慕之接到报信赶到田间时,望着一根麦穗上爬着五六只飞蝗,不禁面色铁青地怒斥道:“什么天谴,这明明是邻县对蝗灾救治不力,结果地里的蝗虫啃光了庄稼,就飞到临汾境内来觅食了!”

在他身旁的陈梅卿这时无可奈何地蹲在田埂上,心碎了一地:“不管是池鱼之殃还是天谴,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

韩慕之双眉紧皱,看着眼前的庄稼正以惊人的速度一片片倒下去,却忽然扬声道:“还没到最后一刻,为什么要认输?”

“啊,还没到最后一刻吗?”陈梅卿哭丧着脸指着田地,不抱希望地问韩慕之,“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传我命令,仍按之前的分组负责田地,白天各人用渔网、绳兜、布囊,不拘什么,只要尽力捕捉蝗虫!凡是捉到蝗虫者,一石蝗虫可以到县衙粮仓换一斗粟米。今年粮食歉收,如今又遇到蝗灾,要不要给自家挣这份口粮,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办!”韩慕之面色冰冷地放话,又下令道,“天黑以后,每一顷田地中间都要烧上一堆火,分管该地的人要尽力把蝗虫轰起来,飞蝗趋光,就会自己飞进篝火里。今后不许再传播天谴之类的话,胆敢妖言惑众者,本官一律严惩不贷!”

陈梅卿一听这话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腿软地跪在地上,满脸血泪地哭诉道:“你没事又惦记我的粮仓…罢了罢了,只要这蝗灾能扑灭,血本无归我也认了。”

临汾的百姓已经十来年没见过如此恐怖的蝗灾,如今得了县令的命令,再看看被啃得七零八碎的麦田,一想到一石蝗虫可以换一斗粟米,顿时田里那积了有两尺厚的飞蝗,在他们眼中全都幻化成了金灿灿的粮食。

务实的百姓很快就将天谴之说抛在了九霄云外,纷纷干劲十足地发动全家老小到田间捉蝗虫。然而漫天飞蝗无穷无尽,竟像是越捉越多似的,直到晚间也没有减少的态势。

齐梦麟麾下的骑兵如今都已经变成了捉蝗虫的泥腿子,他只好也和连书整天在麦田里逡巡,看着大家热火朝天地捉蝗虫。

“公子,听说这蝗虫可以换粮食啊!”连书看着身旁的农夫像大丰收似的将蝗虫扫进布袋里,不禁也有些跃跃欲试。

齐梦麟鄙夷地横了连书一眼,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腔调教训他:“你很缺口粮吗?”

说罢他不屑一顾地用脚碾死了好几只蝗虫,却始终不敢用手去抓那些看起来很凶猛的飞虫。因为知道罗疏这些日子都在田垄上挖蝗虫卵,齐梦麟一直四下里东张西望地寻找她,哪知人还没看到,他自己倒被麦芒刺得浑身瘙痒,不禁恼火地呼喝了连书一声,爬上田垄打道回府:“走,回去洗澡!”

连书慌忙跟在齐梦麟身后,一主一仆像逃兵一样撤离了农田,与救灾的场面格格不入。齐梦麟一路挥舞着扇子,眯着眼躲避扑面而来的飞蝗,骑着马回到县城,才发现铺天盖地的蝗虫也没放过城中,这时候每家每户都爬满了蝗虫,连窗户上糊的纸,屋顶上铺的茅草,都已经被这些饿死鬼投胎的虫子给啃光了。

“天哪,这都是从哪里飞来的蝗虫?原先那地方还能活人吗?”连书啧啧惊叹道。

浑身奇痒无比的齐梦麟根本没空理他,十万火急地脱光衣服冲了半天凉,直到皮肤上的刺痒全都消失,这才懒洋洋地换了一套衣裳对连书道:“现在差不多是吃晚饭的光景了,咱们去县衙看看,说不定罗疏她已经回去了。”

连书一听齐梦麟还要出门,顿时苦起一张脸,想了想找来一把雨伞随身带着,却被齐梦麟嘲笑道:“这玩意儿能顶什么用?那些虫能把这伞都啃光了。”

连书固执己见地抱着伞出门,一出门齐梦麟就觉得自己这小书童挺明智,满街的蝗虫一看见明火就飞扑过来,打得灯笼扑扑作响,有伞遮挡,好歹虫子就不会打在人脸上了。齐梦麟冒着虫雨赶到县衙的时候,就看见陈老爹正蹲坐在县衙门口,而他身边照例还围着满满一群羊。

这一幕奇景让齐梦麟叹为观止,他瞬间忘记了蝗虫的烦恼,一路踩着羊屎兴奋地冲上前问道:“陈老爹,你又来给陈县丞送羊肉啦?这次还送这么多,莫非是来犒劳大伙灭蝗的?”

“放屁!”这时陈老爹的一张紫赯脸模模糊糊地溶在夜色之中,只有一口黄牙一张一合地骂娘,向齐梦麟宣泄着主人的愤懑,“我是过来要县老爷给我做主的!明明是他触怒了蝗神,凭啥天谴报应在我身上?那满山的蝗虫啊,一眨眼就啃光了草地,如今我的羊没草吃,我没办法,就把羊赶过来,让县老爷替我喂!”

“哎,这可不大好吧,”齐梦麟听了陈老爹的抱怨,赶紧劝了他一句,“令郎还在这县衙里当官呢,你这不是给他添堵吗?”

“我给他添堵?”陈老爹一口黄牙吧唧得更夸张了,“他这官当的,把家里的羊都给饿死了,到底是谁给谁添堵呢!”

齐梦麟没耐心听他满口羊羊羊,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对了陈老爹,枣花姑娘呢?现在满山都是虫子,你把她一个人丢在山上,能放心?”

“哦,她先前是跟着我一起来的,”陈老爹这才想起已经跑得没影的儿媳妇,对齐梦麟道,“这不听说蝗虫能换粮食,她就去地里抓蝗虫了嘛!我家养了个败家子,幸亏还有这儿媳妇懂事,才不会家败人亡啊。”

连书一听陈老爹这样咒自己,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一声,揶揄道:“老爹,蝗虫能换粮,你怎么不去抓蝗虫呢?”

陈老爹立场坚定地摇摇头:“我要看着我的羊。”

就在说话间,县衙里的徐仵作背着药箱从侧门里出来,一看见陈老爹和他浩浩荡荡的羊群,顿时没好气地数落起他来:“老陈,不是我说你,你这时候到县衙来添什么乱?”

“你这臭老徐,吃了我的羊,吐完骨头就不说人话。我怎么添乱了?我是来找县老爷说理的。”陈老爹理直气壮地反驳。

“嗬,我还没嫌你膻,你倒嫌我臭了!”徐仵作没工夫与他斗嘴,背着药箱就要赶路,“韩大人这几天都不会回县衙,你等了也是白等!”

齐梦麟一听这话赶紧跟在徐仵作屁股后面,急吼吼地追问道:“韩知县去哪儿了?罗都头在不在县衙里?”

“他们都在地里除蝗呢,我这不就是赶着给他们送药去的嘛!”徐仵作一路走一路说。

“怎么?有人病了?是谁病了?”齐梦麟急忙问,暗自祈祷得病的人可千万别是罗疏。

“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送些中暑药。这鬼天气,不眠不休地从早忙到晚,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了啊!”徐仵作一边扬手打开扑到他脸上的蝗虫,一边抱怨道,“这蝗虫老子从来都是偷偷炒了做下酒菜的,这辈子少说也吃了几百斤,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什么天谴,也就老陈那种笨蛋才会信,放羊放得人都傻了。”

齐梦麟这时根本无心去听徐仵作的唠叨,只想知道罗疏有没有事:“那罗都头她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她呀,怎么会没事?今天白天就中过暑啦!”徐仵作一提到罗疏,脸上就露出一种长辈式的心疼,“她人聪明,又细心,这些天一直在田里领着农妇挖蝗虫卵。能者多劳说的就是她,结果一大堆事都落在她头上,一个姑娘家,怎么受得了?今天白天中了暑,只休息一会儿就又忙上了,直到天黑也不肯歇。”

“她疯了吗?!”齐梦麟一听这话顿时就火大,忍不住龇牙咧嘴地骂起人来。

“唉,她是个好姑娘,就是人也太实诚了。”徐仵作叹息着摇摇头,一刻不停地往灭蝗区赶去。

此刻夜幕降临,广袤的田野间正燃烧着一堆堆篝火,将麦地里四处奔走的人照得影影绰绰。大家都在用笤帚四处扫动,努力将飞蝗往火堆里赶,巨大的篝火烤得人头昏脑胀,乱纷纷的飞蝗还不时撞在人身上,被烧死的蝗虫余烬四处飘飞,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焦糊的虫尸味,让身处其中的人像陷入了一场诡异的噩梦。

齐梦麟跟着徐仵作一路跑到田边,一看这阵势心里就凉了半截,很没出息地哀嚎:“这么乱,上哪儿才能找到韩知县和罗都头啊?”

一旁的徐仵作听了他的丧气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齐大人,这灭蝗当然也跟行军打仗一样,是摆了阵式的,齐大人您跟我来。”

说罢他便领着齐梦麟和连书二人逆着风走,果然没走几步,就在上风处地势最高的地方看见了韩慕之。此刻他正坐在一座临时搭起的凉棚下,与陈梅卿二人秉烛议事,这个地方占据着地利之便,视野开阔,俨然就是这场灭蝗大战的点将台。

齐梦麟顾不得研究其中的学问,只是拽着徐仵作的衣袖不停地追问:“韩知县咱们找到了,那罗都头在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负责把解暑药送给韩大人。”这时候徐仵作已顾不得多说,飞快地甩开拖他后腿的齐梦麟,热火朝天地去忙自己的事了。

齐梦麟被徐仵作抛弃,此刻身边除了连书,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咬咬牙一发狠,干脆横下心一个篝火堆一个篝火堆地顺着找,就不相信凭自己挖地三尺的本事,还翻不出一个罗疏来!

。。。。。。。

这时罗疏扶着酸痛的腰直起身,有些恍惚地望着不远处的篝火,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她觉得自己的头被篝火烤得滚烫,一直像胀裂一般地发疼,然而身体却变得有些奇怪,不仅渐渐地开始不听使唤,有时还会一阵阵地发冷。

她扶着手中的笤帚,恍恍惚惚地望着篝火发怔,这时耳中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顺着风飘来,一声又一声地喊她“罗疏”。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侧过头寻找那道声音的来源,很容易便发现了远处那道暗色的身影——那道影子与跑动在四周的人影截然不同,一路目的明确、气势冲冲地走向她,最后在明亮的火光中一刹那现了身,就像一个恶毒而艳丽的阿修罗般瞪着自己,恶狠狠地骂道:“女人,你好去睡觉了!不想要身体就卖给我,如何?”

“齐大人?”在看清来人是齐梦麟之后,罗疏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与他点头寒暄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不是我待的地方?难道就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了?”齐梦麟一边凶巴巴地嚷嚷,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罗疏面前。这时他绣着银线的衣服上到处沾满了飞蝗的残肢,一片嫩红色的透明虫翅还粘在他的腮边,看上去就像是一枚别出心裁的花钿。

罗疏看着齐梦麟满身狼狈的模样,忍不住想笑。这时齐梦麟盯着她泪光浮动眼神迷离的双眼,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喂,你怎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略显粗鲁地摸了摸罗疏的额头,下一刻就迭声惊叫起来:“你的脑门怎么这么烫?你是不是在发烧?”

“没有,我只是被火烤得发烫而已。”罗疏摇摇头,躲开了齐梦麟的手,若有所思道,“我可能只是有点累…”

“累就回去休息,这么卖命做什么?你傻啊?”齐梦麟火冒三丈地训斥她。

罗疏再次摇摇头,回身望着不远处那座四面通风的凉棚,知道韩慕之还在那里,于是气息散乱却无比倔强地坚持道:“等忙完了再回去。”

“你什么时候能忙完?”齐梦麟不抱希望地问,顺着她的目光望见了远处闪动着烛火的凉棚,根本没指望她能回答自己。

都已经累到了这步田地,还要玩什么心有灵犀吗?!

一瞬间他不明白紧揪在自己心口的疼痛从何而来,所以理所当然地将之归结为怒气,又任由那怒气像火种一样越烧越旺,恨不能将眼前这个顽固的女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她果然从来都和自己不对盘!

既然不对盘,他干嘛还要在乎她的死活?这除了犯贱根本没有别的解释啊!

齐梦麟恼羞成怒,气得转身就走,连书一路慌慌张张地跟在他身后,却一不留神被一把笤帚给绊倒。可怜的小书童整个人扑在硬邦邦的麦茬上,被扎得吱吱哇哇一阵鬼叫,气得齐梦麟将他从地上一把拎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吵什么吵?没看见我正在气头上?”

连书吓得从地上抓起绊倒自己的元凶,像救命稻草一样举在胸前大叫道:“公子饶命,都是这把笤帚害我跌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