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疏与齐梦麟分开后,独自走过两条街才雇了一顶轿子,对轿夫说出了一个记忆中的地名:“去灯笼巷。”

轿夫对扬州四通八达的街巷是最熟悉的,一路抬着轿子健步如飞,不出半个时辰便从繁华的齐府街走到了熙熙攘攘的贫民区。

灯笼巷里有不少扎灯笼的铺子,为元宵灯会准备的花灯几乎堆满了街市。罗疏下轿之后,站在街头茫然地张望,只觉得眼前的街巷与儿时记忆大相径庭,一瞬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原来过去无数个梦里总也跑不到尽头的巷子,竟然只有这么窄、这么短。

罗疏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街头,看着看着突然失声痛哭,在路人揣测的目光下虚软地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心中尘封了十多年的“家门”。

然而家门之后又有什么?还能是她的家吗?

她没有勇气去敲开那扇破旧的门,也不会在被卖掉十多年后,还天真地认为门后的人是自己的亲人。

罗疏盯着那扇门站了许久,直到木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从中走出一位年迈的老妪。

老妪陌生的面孔让罗疏心中一惊,下一刻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当年卖掉自己的那一点钱,怎么可能拯救一个日益败落的家?那些她还奢望再看一眼的人,注定会在她的生命里烟消云散。

缘起缘灭,都是人生的大悲苦——今天了却了这段心事,她的扬州之行差不多也就结束。

接下来的日子里,罗疏基本上每天都待在齐梦麟的多喜园。一是因为年节越近齐梦麟的应酬也越多,天天走亲访友忙得脚不沾地,二是罗疏本人也无心游玩。好在齐梦麟屋里闲书极多,都被她借来一目十行地做消遣。偶尔齐梦麟回到园中,看见罗疏安安静静地歪在暖炉边,手里拿着一卷《琵琶记》什么的,真是痒得他抓耳挠腮,恨不得赖在她身边来个红袖添香夜读书,奈何府外总有推不掉的应酬在等着——他在山西当官,害得一帮狐朋狗友望穿秋水,好不容易过年回来一趟,总不能不给面子。

除了酒会诗社,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齐梦麟也避不开,那就是接受从四面八方送来的“孝敬”。这笔钱是真正供齐府挥金如土的来源,也是他从小到大习以为常的一种存在——小时候他看着各式各样的人“孝敬”他的父亲,长大后开始有人“孝敬”他,并且孝敬的人越来越多,数目越来越大。他完全不必思考其中的是非对错,理所当然地认为收下这笔钱是一种礼貌,宾主皆欢;只有看不起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拒绝,并且被拒绝的人也是心低意沮,如丧考妣。

然而今年情况有所不同,他看着礼单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

自从认识了罗疏以后,他不再是原先那个不知米价贵贱的纨绔公子了。他打过匪、救过灾,甚至帮忙收殓过病死的妓女,民间疾苦在他眼里变得具体起来,穷人活命需要的粒米束薪,和他手里的这些数字实在相差得太远太远。

可惜即使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峻,齐小衙内也琢磨不出什么解决之道,于是他只苦恼了大约一刻钟,便丢开手跑去邀罗疏游灯会了。

“这几天我实在太忙,也没能好好陪你,”齐梦麟先是十分歉疚地向罗疏道歉,下一刻脸就一变,兴高采烈道,“不过元宵节我特意空出了时间,陪你游灯会去!”

罗疏看他一脸兴冲冲的模样,哭笑不得道:“没事,我和屋里的姑娘们都约好了,那天一起去看灯,你只管玩你的去。”

“跟府里的丫头一起去看灯,家丁又会拉了步障,最没意思了。”齐梦麟一个劲地撺掇罗疏,“你同我一起去,我领着你尝尝扬州的小吃,包你喜欢。”

论起吃喝玩乐,罗疏哪能拗得过胡搅蛮缠的齐梦麟,被他软磨硬泡了一个时辰,最后终于点头答应。

元宵节这一晚,整个扬州城灯火通明,全城的男女老少纷纷挤上街头赏灯。齐梦麟陪着罗疏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就像人海中的一对比目鱼,甭提有多般配了!

他一路假借保护之名,不停地与罗疏挤挤挨挨,表面上虎着脸对拥挤的路人骂骂咧咧,实际上心里甜得像一颗熟透的石榴,暗爽得都快爆了。

二人走到莲花桥上的时候,罗疏却忽然不动了,她痴痴地望着河道两岸五光十色的花灯倒映在河面,与岸上沸反盈天的喧闹相反,水面下的世界呈现出一种庄严静穆的美,漫天的烟花同时闪烁在黑色的夜空与河心里,烘托着云水间相隔遥远的两轮明月。

“真美…”这样看,一真一幻的两个世界,竟能亲近如斯。

此刻齐梦麟读不到罗疏的心事,只能递了一串糖葫芦给她,陪着她站在桥头赏景。

“是挺好看的。”他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糖葫芦,借着两岸灯火的幻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罗疏的侧脸,“有句词怎么说来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说得是不是这个景?”

罗疏闻言忍不住一笑,也咬着糖葫芦侧过脸来,望着齐梦麟戏谑道:“难得难得,眼前的景竟被你一句话说完了,轮到我,最多再添一句‘月上柳梢头’了。”

“谁说眼前的景都被我说完了?我这里还有一句,”齐梦麟凝视着罗疏,缓缓地开口念道,“端端正正人如月,孜孜媚媚花如颊,花月不如人,眉眉眼眼春…”

这一句念完的瞬间,明月、花灯、烟火,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黯然失色,齐梦麟的眼中只有罗疏怔愣的笑脸,她被冰糖渍得晶亮的红唇是那样诱人,让他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一晚偷偷犯下的出格事…要是能醒着来一次,不知该有多美。

这一闪念他便俯□去,吻住了罗疏冰凉的双唇,灵巧的舌头从她嘴里偷出半块糖山楂,继而寻找着她甜蜜的舌尖。

与此同时,在他们四周爆开了无数的烟花,震耳欲聋的声响掩去了落在齐梦麟脸上的那一记耳光。

第四十八章鸿门宴

齐梦麟穿梭花丛多年,从没有挨过女人的耳光,罗疏这一巴掌打得他脑袋嗡嗡直响,心灵的震颤远远超出了皮肉的疼痛。

“你就真那么讨厌我?”齐梦麟捂着自己的半边脸,郁闷地直视着罗疏。

“这种事,是不讨厌就能做的么?”罗疏用手背擦着自己的嘴唇,羞忿地瞪着齐梦麟。

“可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齐梦麟被她看得有些恼了,干脆一把抓住她的手,扯着她往自己身上招呼,“来,随你打,要是还不解恨,就拿这竹签子扎死我得了!”

罗疏慌忙丢掉自己手里的糖葫芦,生怕一个不小心真把齐梦麟给扎伤了。齐梦麟见她心软,一颗心跳得更是激狂。

“你上次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还记得…”齐梦麟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股子狂劲从说话声里透出来,将罗疏逼得无路可退,“如果我说…我要对你明媒正娶,你答不答应?”

“你是不是疯了?”罗疏瞪着眼反问,却色厉内荏地慌了神。

“我就知道你不敢答应,”齐梦麟斜倚着桥栏,背着漫天烟花兀自冷笑,“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思,却愿意陪我回扬州,现在发生这样的事,你又来装傻?”

“你觉得我在和你装傻?”罗疏心中一冷,无法忍受他半带讥嘲的目光,转身挤进了汹涌的人群。

是她太蠢,以为他貌柔心软便失去了警惕,却忘了撇开外表,他仍是一个会得寸进尺、蠢蠢欲动的男人——她真是错得离谱!

“喂,你要去哪里?”齐梦麟见她转身,立刻伸手想拦住她,奈何过往的行人实在太多,就这么一错手,她的背影竟已杳然消失在人群里。

罗疏在欢声笑语的人海中落寞地走了许久,因为气恨齐梦麟,也不愿意回齐府。她捏了捏缝在衣服暗袋里的钱,想到正好也随身带着路引,便索性找了间客栈住下,准备等到天亮就回临汾。

她这一走,却苦了六神无主的齐梦麟。街上的人实在太多,想找到罗疏根本就是海底捞针,他一个人在街上找了半天,始终不见罗疏人影,最后只能干着急地跑回齐府。这时候多喜园里的丫头们正聚在屋里玩抓籽儿,齐梦麟一进门就冲着挤成一团的丫头们喊:“喂,你们看见罗疏了吗?”

“罗姑娘不是跟着三爷出去的吗?”大丫头立刻起身替齐梦麟脱下外衣,拽着他上炉边烤火,“怎么,您把人给弄丢了?”

齐梦麟心怀鬼胎,嘴里讷讷说不出话来。另一个丫头拿来手炉给齐梦麟暖着,趁沏茶的时候柔声安慰道:“三爷您放心吧,罗姑娘那么大个人了,还能跑丢不成?就是一时走散了,也晓得自己回来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和她根本就不是无心分散的啊…齐梦麟此刻有苦说不出,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心慌意乱地等到天亮,却始终不见罗疏回来。他先是担心罗疏出了事,可转念一想她的机灵劲,心里便渐渐明白过来——那丫头竟然撇下他,直接回临汾了。

妈的,连行李都不拿就这么跑回去,他有那么招人讨厌吗?

齐梦麟立刻招来连书:“你快去打点行李,我们这就回临汾。”

“这么快!为什么?”连书一听这话就急了,这些天他和连琴统共也没说上十句话,就这么回临汾,岂不是让连棋捡了现成的便宜!

“你别管,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齐梦麟此刻心如乱麻,懒得解释,直接往上房那里辞行去。

上房里的祖母和母亲听说心头肉要回临汾,自然哭得是肝肠寸断,齐梦麟寻了个机会逃离洪灾去找父亲。这时齐总督正在房中与大儿子议事,突然被小儿子打搅,用得还是个极其荒唐的理由,不由瞪着他训道:“为何要今天回山西?等过两天和我一起走。”

“我有急事,”齐梦麟抢白了一句,接着又若有所思地说,“爹,我和浙直总督府上订的那门亲,开春就退了吧。”

“你说什么?”齐总督以为自己的儿子疯了。

“我就琢磨着,我那门亲事也不怎么样,”齐梦麟撇撇嘴,不知死活地望着面色铁青的父亲,“听说那总督小姐长得跟汤圆似的,笨的很,我已经这怂样了,再娶她,生的娃还能翻身吗?”

“混账东西,你敢!”齐总督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的小儿子,气得浑身发颤。

“我怎么混账了,二哥都能出家当道士,我退门亲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齐梦麟不以为然地说。

“三弟,别胡闹了。今上痴迷黄老之术,你二哥修道,也是爹为齐家铺的一条路,”一直冷眼旁观的齐凤洲这时也皱起眉,“你想退亲,也别拿你二哥的事来搅混水。”

“我怎么搅混水了?再说,这个家不是还有你么?”齐梦麟不甘心地反驳,“反正这个家里,我从来都是最没出息的那个。”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齐凤洲被他气得直咳,一直在堂外回避的连琴这时立刻拎着汤药进堂,皱着眉为他顺气。

“混账东西,还不给我滚!你大哥的身子若能有你一半好,谁还会指望你?”齐总督望着齐梦麟破口大骂,“我只当你刚刚是中邪说了胡话,这几天你都给我老实待在府里,哪儿也不许去!”

齐梦麟被父亲和哥哥泼了冷水,老大不高兴地回到多喜园,却没想到自己的爹一不做二不休,竟然派下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了多喜园,成天守着他不许他出门。齐梦麟身陷囹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恨得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另一厢罗疏回到临汾县衙的时候,一进门就觉得气氛诡异。她一时猜不透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最后还是陈梅卿按捺不住,背地里好心提醒她:“刘巡抚年后从老家回太原,这次他的千金竟也陪着过来了。所以刘巡抚特意安排这位小姐顺道过来住几天,让韩大人略尽地主之谊——这里头的意思,我不说你也明白了吧?”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罗疏猝不及防,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随着陈梅卿的话被撕成了两半,又因为心碎得太快,自始至终她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木然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回答:“我明白了,我不会给他添乱的,你放心。”

陈梅卿点点头,有些同情地望着她叹息:“万般皆是命,你总得认下,好自为之吧。”

罗疏挤出一丝苦笑,心不在焉地与他告辞,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住处走,不料走进三班院时,竟然迎面碰见了韩慕之。

自打罗疏一进衙门时韩慕之就接到了消息,因此早已守在她门前等候多时。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罗疏冷淡的眼神,连日积压在他心头的焦虑,沉重得像压着块石头——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些日子天天折磨着他的心,成了落在他心底药石无灵的沉疴。

“我回来已经好些天了,你去哪儿了?”趁着四下无人之际,韩慕之疾步走到罗疏身边问:

罗疏没有回答韩慕之,径自低着头绕开他:“大人,如今瓜田李下的,你上这儿来不方便。”

韩慕之立刻回身牵住罗疏的衣袖,急着向她解释:“刘巡抚的家眷只是路过此地,刘小姐忽然到访,我事先并不知情。”

“算了,你不用解释。”罗疏漠然打断韩慕之,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目光中带着冰冷,“刘小姐到底是冲什么来的,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多言?我不会给你添乱,这节骨眼上,我们还是先避嫌吧。”

罗疏冷漠的表情配着毫无感情的言辞,刺得韩慕之哑口无言。

是的,在这个节骨眼上,除了避嫌他们不能做任何事。可是为什么她能那么冷静地说出这些话?他情愿她怨恨咒骂,也好过此刻堪比针砭的清明。

韩慕之心乱如麻地看着罗疏甩开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厢房,脑中隐隐感到不安与危机,却又因为心中的亏欠不敢多言。一个月的分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重逢的第一面她就亮出这样消极的态度,让他陷入了动辄得咎的困局。

或者一切等刘小姐离开之后,再寻找机会弥补二人间的隔阂,才是最妥当的吧?

然而就在韩慕之抱定缓兵之计的时候,转天刘小姐却忽然遣了一名小婢,背着韩慕之将罗疏叫进了内宅,说是要请她喝茶。

刘小姐芳名刘婉,年方十七,一切大家闺秀理应具备的德言容功,都能在她身上得到体现。罗疏第一眼看见她时,便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只要有可能,她这辈子最不想遇见的敌人,就是刘小姐这样的人。

“罗都头快请坐,”刘婉很是热情地招呼罗疏入座,又令婢女沏茶,“按说衙门里公务繁忙,我这样贸然请你,倒怕耽误了你的正事。只是这衙门里都是一帮臭男人,我在内宅里待得烦闷,听说罗都头你也是姑娘家,就想着找你来陪我说说话。”

“刘小姐您客气了,”罗疏低着头回答,“按例我是不能进内宅的,您这样做,只怕有人闲话。”

“怎么会呢?”刘婉笑道,“别看我是闺中女流,说话不及爷们儿有分量,却也容不得别人欺负。再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们规规矩矩地在一起,还怕别人说三道四?”

罗疏听着她指桑骂槐的话,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嘴里只应道:“刘小姐说的是。”

“既然如此,过几天就是龙抬头,咱们几个女眷不如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让他们爷们在外面忙去。”刘婉这才笑容可掬地提议,“我想在内宅办个堂会,请戏班子唱几台戏,听说罗都头会唱曲子,但不知你肯不肯赏脸给我们唱一曲?”

第四十九章二月二

她这类人居高临下的亲切,罗疏早已熟悉,因此她只是漠然地看着刘婉,没有多说什么:“不知刘小姐喜欢听什么曲子?”

“哎,我们姑娘家,哪知道什么曲子,”刘婉笑道,“你就随便捡个熟的唱一个,大家图个热闹罢了。”

罗疏笑了笑,知道自己今天必须领下这个难堪,刘小姐才能消气:“只要刘小姐您不嫌弃,到那天罗疏便厚颜献丑就是。”

“这可太好了。对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合适的衣裳,如果没有,我随身带的裙子多,倒不妨借你一身?”刘婉打量了一下罗疏的装扮,笑道,“咱们好歹是姑娘家,没事穿的黑压压的,总归不好看。”

“多谢刘小姐关心,我那儿还有衣裳,就不麻烦您了。”罗疏笑着拒绝,接着又与刘婉不咸不淡地交谈了几句,这才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内宅。

衙门里的人如今都是一副等着瞧好戏的态度,罗疏只觉得芒刺在背,索性躲回自己的厢房图个清静。偏偏就在这个多事之秋,又有个混世魔王敲响了她的房门。

“罗疏,你快开门,是我。”

时隔多日之后,罗疏原以为自己听见这人的声音还会生气,然而这一刻心头浮起的委屈,却让她迟疑了——在他对自己非礼之后,她竟然还会期盼他的关心,内中隐含的情愫让她无所适从,又觉得无地自容。

可惜门外人哪能猜到罗疏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地嚷嚷着:“快开门啊,我知道你在房里,门子都告诉我了。我替你把行李带来了,你再怎么生气,自己的东西也不能不要啊!你若真不要,这些东西可就归我啦!”

齐梦麟说这些话原本是为了激罗疏开门,结果自己越说越来劲,甚至开始想入非非起来。等到罗疏开门的时候,他看见罗疏一副气冲冲的表情,竟然不自觉地搂紧了怀里的包袱,忽然有点舍不得起来。

罗疏才不理会他百转千回的小心思,径自从他怀里拿了包袱,转身回房。齐梦麟赶紧趁机钻进罗疏房里,追在她身后连声诉苦,大言不惭地博取同情:“罗疏罗疏,我是偷跑出来的,老头子忽然邪行了,竟然关我的禁闭。要不然我早就能赶回临汾跟你道歉了,哎,你要是还在生气,就再打我几下?”

罗疏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怎么可能不生气!我好不容易才消了气,你别再来招我。”

这话虽然说得凶狠,却是个既往不咎的意思。齐梦麟一听就乐了,立刻没脸没皮地凑上去:“好好好,我再不提这话了。对了,你快看看包袱,若有什么遗漏的,我好捎信让人送来。”

“我包袱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丢了也无妨,不用这么麻烦。”罗疏嘴里这样说,看着齐梦麟一脸殷勤的模样,只好背朝着他打开了包袱,这一看不打紧,竟把她给气笑了,“这还是我的包袱吗?你倒赔着给我添了多少东西?”

“嘿嘿嘿。”齐梦麟讨好地笑着,“这些算我的赔礼。”

罗疏看着手中色彩斑斓的珠翠首饰,摇了摇头:“我不能收。”

“收下吧,不然我心也难安,”齐梦麟趁着罗疏没有回头,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我不是拿这些收买你,别人不知道就算了,我还会不清楚你的身家?我只是想看看你戴着它们的模样,一定很美。”

就在他意乱神迷之际,罗疏心里却在动着另一番心思:“好,我收下。可惜我也没什么好衣裳来配这些首饰…”

“你想买什么样的衣裳,我可以陪你去挑。”一提到这些女人家的玩意儿,齐梦麟顿时兴致勃□来。

罗疏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挤兑他:“齐大人,你是不是该上平阳卫了?”

齐梦麟立刻耍赖皮地笑道:“怕什么?这大年刚刚过完,平阳卫里还能有什么急事?”

说到买衣服,临汾城内只有一家齐梦麟看得上眼的成衣店,店名叫做“昼锦轩”。齐梦麟陪着罗疏进店挑衣服时,目光在琳琅满目的衣裳里扫了一圈,果断地拣出一条水红色堆纱的裙子递到罗疏面前:“这件颜色倒挺顺眼,要不你试试?”

罗疏忍着笑瞥了他一眼,摇摇头,转身挑了一套绛红色的妆花缎裙,付了钱让掌柜替自己包起来。眨眼功夫罗疏就买妥了衣裳,让齐梦麟很有点扫兴:“这颜色会不会太沉闷了?你不试试合身不合身?”

罗疏便笑道:“放心吧,这家店我过去经常光顾,不会买错了尺寸。龙抬头那天我会穿这套裙子,如果你想看,到时候就上县衙来吧。”

齐梦麟一听罗疏道破了自己的心思,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嬉笑道:“既然你都说了,我肯定到!”

接下来的日子里,齐梦麟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一早出门前,他也特意穿了一身绛红色的衣裳,一想到可以和罗疏凑成一对,心头便暗暗窃喜。

待到打扮停当,他拿二两银子打发了连书,自己一个人兴高采烈地往县衙去。此刻满大街都挤满了过节的百姓,家家户户都在自家门前撒草木灰,细细的灰线一路撒到厨房,再绕水缸一圈,美其名曰“引钱龙”。齐梦麟小心翼翼地骑在马上,时刻提防着衣服上沾到灰,以确保自己光光鲜鲜地见到罗疏。哪知满街乱窜的小屁孩却在他鞍前马后追打哄闹,还在他衣袍下摆上拍了好几个灰扑扑的小巴掌,气得他一路大吼大叫。

不多时赶到县衙,齐梦麟快步前往三班院找人,却发现罗疏根本不在房中。他连忙抓过一名门子来问道:“罗都头人呢?是不是跟着县令去祭祀了?”

那门子摇摇头,有些尴尬地回答:“罗都头在内宅呢。”

“她去内宅做什么?”齐梦麟以为罗疏正在和韩慕之独处,一张脸顿时绿了半边。

“刘巡抚的千金这些天在县衙里做客,大人您大概还不知道吧?”门子脸上挤出一丝笑,“今天刘小姐办堂会,请了罗都头去作陪。”

齐梦麟听了这话脸色一沉,立刻甩开门子往内宅走,急得门子追在他身后直喊:“齐大人,内宅里都是女眷,您去不得…”

偏偏齐梦麟是个不信邪的主,隶卒们想拦又不敢拦,只好跑去城隍庙向县令禀告。

齐梦麟气势汹汹杀进内宅时,用一记眼刀震慑住了把门的卒子,得以悄悄混进堂会。此时内宅的戏台上锣鼓刚歇,正有歌妓悠扬地唱起一只曲子,清润的歌喉像一串串明珠滑过蚕丝,颤动着最婉转的离愁别绪:“春去春来,朱颜容易改。花落花开,白头空自哀。世事等浮埃,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休访蓬莱,神仙安在…”

熟悉的音色穿过双耳,直直撞进齐梦麟的心中。当他缓步绕过亭台,目光触碰到戏台上孤零零站着的人影时,心中的震动像闷雷一样在他胸口爆开,令他忘了呼吸、寸步难移。

他曾经无数次遐想过她盛妆时的模样,然而千百次累加的猜想,也不及这一眼的惊艳。

他原以为桃花浅色才能烘托女儿的娇媚,此刻才知自己想得太浅——原来绛红色竟有这么衬她,沉稳的颜色将她身上的庄重和优雅淬炼得更精纯,浑然天成地压住了全场,胜过一切靠出身赢来的尊荣。织锦的繁花在她身上开遍,姹紫嫣红,散发出一种疏离的艳丽,将她与外界隔绝开,不容任何人去亲近。

她的发髻上簪满了自己的馈赠——鬓边是几对金玉梅花和西番莲俏簪,发股中横贯着两支犀玉大簪,脑后的发髻上装饰着一朵点翠卷荷,旁边还点缀着明珠数颗。

然而她螓首蛾眉的明艳却没有带给他一丝欣喜,一刹那的失神之后,盈满胸臆间的只有一腔怒火。

“看那暮鼓晨钟乱哄哄,看那春燕秋鸿眼朦胧。犹记做顽童,忽而成老翁,红颜难逃青镜中…”这时罗疏还在台上唱着,却不料一道身影忽然闯上戏台,一张怒气腾腾的脸刚映入她的眼帘,下一瞬却已眉花眼笑,脸变得比戏子还快。

“我找你半天,你怎么倒在这里唱上了?”齐梦麟望着罗疏笑得咬牙切齿,一双晶亮的眸子里闪动着令人胆寒的怒火。

罗疏没料到齐梦麟竟敢闯到台上来,一时愣愣地望着他,只能任由他走到自己面前,转过身子挡住众人的视线,望着台下大大咧咧地笑道:“对不住,打扰诸位雅兴了,我那里还有一桩未了公案,罗都头我就带走了!”

罗疏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只手就已经被齐梦麟牵住,拉着她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戏台。混乱中她看不到众人的表情,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齐梦麟,他牵着她的那只手火热而霸道,带着不由分说的坚决,强势地搅乱了她所有的心思。于是她只能茫茫然地跟着他,直到走出内宅时,迎面撞上了接到消息赶来的韩慕之。

这时齐梦麟直指着韩慕之的鼻子骂道:“韩慕之,你他妈的给我管好你的女人!”

第五十章一双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韩慕之怒视着齐梦麟,当看见他身旁浓妆艳抹的罗疏之后,倏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我并不知情!”

“我管你知情不知情,”齐梦麟火冒三丈地将罗疏拽到韩慕之面前,望着他骂道,“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明明知道她有多厌恶这种妆扮,可是她今天为了你,又他妈的活回去了!”

韩慕之难以置信地盯着罗疏,目光触碰到她仓皇失措的眼神,还没来得及和她说上话,就眼睁睁地看着齐梦麟从他面前把人带走。片刻后他回过神来,渐渐意识到这其中事有蹊跷,一阵怒火便猛然窜上了他的心头。

韩慕之立刻疾步冲进内宅,这时刘婉正气定神闲地坐在戏台下饮茶。

“你让罗疏她做什么了?”韩慕之盯着刘婉问,语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冷厉。

刘婉淡淡瞥了他一眼,将茶盏递给婢女,轻声细语道:“哦,原来她叫这个名字啊…我没让她做什么,就是请她唱了一只曲子。”

“她不是供你唱曲取乐的人,”韩慕之面色冰冷地接话,“她在这县衙里兢兢业业地做事,我很敬重她,也希望你不要拿她的出身来撒气。”

“哦?她做的事,与唱曲有什么不同吗?”刘婉抬起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耳坠,斜睨着韩慕之道,“明面上君子谦谦,暗地里互通款曲,所谓兢兢业业,也不过是为了投你所好罢了。这倒是勾引人的上策呢,的确比唱曲更高明。”

“你别再说了,她不是这样的人,”这时韩慕之冷冷地打断刘婉,直视着她破釜沉舟地开口,“这件事罪在我一个人身上,明知道你我有婚约在先,却还是对她动了心。我知道你心里气恨,我也没脸来怪你,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容得下她。”

刘婉不动声色地听完韩慕之的话,抬起双眼凝视着他,自始至终保持着优雅的语调:“我没法撕破脸地和你争辩,这是我从小受教养的弊处。你们男人不正是仗着这一点,才能肆无忌惮地去做那些荒唐事吗?”

她绵里藏针的话刺得韩慕之哑口无言。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未婚妻只是一个知书达理、温柔娴淑的大小姐,如今才知道她能在刘府上下得到所有人的尊重,靠得是深藏不露的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