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嫣不好跟他对着辩他不过是个只认银子的小人,说什么道理都是白搭。

她微微笑着,看起来并不反对他。

舒大心里高兴了:“好歹咱们也有些父女情份,你赚够两千两银子,我就拿这银子去放贷吃息,你随便挑个金主跟了,也算有个归宿,成不?”

…当然是不成。

红嫣笑着道:“爹,您别急,我会想法子,横竖不短了您的银子。”

舒大眼睛一瞪:“你有什么法子可想?什么法子能来这些银子?”

哼了一声又道:“我晓得你掂记着小安哥那小子,要他能筹了二十两银子,就许他做了你的头一个恩客。”

红嫣晓得说不动他,忍不住露出一分无奈,几乎要叹气。

突然被声尖叫吓了一跳,乱七八糟的想头全给忘了,抬头望去,几乎要看穿了头顶上的木板。

舒大啐了一声:“洪泽这王八,那玩意儿不能吧,又穷折腾。”

丽娘的叫声很痛楚,红嫣神情有些僵了,望着舒大:“爹,快去救救娘啊。”

舒大翻了个白眼:“救什么,你头一次见?横竖不会出人命,丽娘受就受了,回头这王八给的银钱倒多。”

“你!她怎么说也是你媳妇,也是你儿子的娘,你听听她叫成这样,遭了多大的罪,这银子你也能受?”

舒大愣了愣,将碗往地上一摔,一下站了起来:“小娼妇,给你两分颜色,还横到我面前来了?你等着,今晚就把你剥个精光,用绳子绑了,寻个恩客来给你开了苞!”

红嫣没理他,捡起一根烧火棍就起身,要往楼上奔。

舒大跟着跑出厨房时,红嫣已经上了三步阶梯。

舒大蛮横的一把将红嫣拉了下来,还没等她站稳,蒲扇似的大掌抽下来:“贱人,莫去坏事!”

红嫣只觉得耳朵一嗡,眼前几乎看不清东西了,嘴里尝到有些腥味。

舒大一松开手,她站也站不稳,一下扑在地上。

舒大怕惊到上头的人,只压低了声音恶狠狠的道:“老实呆着!”一面就捡起红嫣落在地上的烧火棍,在手中掂了掂:“三天不打,还皮痒了?”

红嫣心里升腾起一股恨意。

舒大见她眼神不对,抬腿就是一脚。

红嫣腰上一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滚厨房去。”

红嫣只好爬了起来,一手撑着腰,扭头望了望上头。

丽娘声音很惊恐,尖细中带着颤音:“洪爷,别,别,饶了奴家。”

“怕什么?好玩着呢,唔!”最后一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就是这一刹那,丽娘痛楚的尖叫了起来。

红嫣心里不忍,瞪着眼望着舒大。

舒大被丽娘凄厉的叫声惊了一下,对上红嫣的眼神,便没那么理直气壮,只将棍子举了起来:“进去,莫让我动手。”

他竟半点没有心软的意思。

红嫣无奈,只能转身进了厨房,重新在灶后窝着,再也不能听楼上的声音了,便用两手紧紧的捂着耳朵。

她在体力上绝对无法与舒大相博,也对一切都不熟悉,不知道可以向谁求救。只能生受着。

舒大黑着脸,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拎起酒壶,重新灌酒。

丽娘足足惨叫了半个时辰,最末嗓子都哑了。

听到了楼道上传来的脚步声,舒大一下窜了出去,笑着道:“洪爷,不多留会?”

被称作洪爷的人道:“不了。”声音有些懒散。

红嫣走到厨房门边,偷偷的看。

前头的这个男人,高高瘦瘦的,眼框深凹,鼻尖前勾,配合他全身阴渗的气质,直让人看得心里难受,想来就是所谓的洪爷。

在他后头,还跟着个点头哈腰的小厮。

洪爷冲后边略偏了偏头,那小厮就拿了锭银子出来:“三两银子,请个大夫替丽娘好好看看,下次洪爷再来。”

舒大笑着上前接过银子,半哈着腰送了洪爷出去。

红嫣等这人走了,赶紧拎了壶热水,端着木盆要上楼去。

舒大转身看见,便道:“我去请白郎中,你先替她收拾收拾。”

红嫣没接话,只赶紧往楼上去。

丽娘房间帘子都拉上了,里边有些昏暗,飘荡着股难闻的气味。红嫣以往从不曾去过丽娘的房间,此刻就着昏暗的光线,看清床在右手边,上头丽娘伏着,一动不动。

红嫣唤了一声:“娘?”

丽娘微弱的嗯了一声。

红嫣走了过去,将水壶和木盆放到一边的小矮柜上。

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丽娘的伤势,就想去拉开窗帘。

丽娘略微动了动,低声道:“别打帘子。”

红嫣顿了顿,重新回到床边,倒了水在盆里,绞了帕子,弯下腰来,轻轻的给她擦脸。

丽娘慢慢的抬起手接过帕子,道:“让娘歇会,再自己来…脏。你替娘倒杯水放在一边。”

红嫣心里一酸,给她倒了杯水,执意去扶她:“有什么脏的,还讲究这些。”

慢慢的将水给她喂下。

丽娘喝完一杯水,歇了一阵,方才拿帕子慢慢的擦身,不时的顿住手,痛嘶出声。

等她清理完,又在红嫣的帮助下换了身衣裳,这才让红嫣去打起帘子。

光线一照进来,红嫣虽然有些心理准备,仍是吓了一跳,丽娘脖子上全是一片红紫,可以想象衣裳盖着的地方也是好不到那去,被褥上却有一滩血迹。

红嫣指着这血迹:“怎么还流血了?”

丽娘脸色发白,低下头去。

红嫣四处看了看,见着在被子的半掩下,有截铁棍,两指粗细,外边一圈粗短的铁刺,就看这大小和粗细,红嫣不禁想了想它被用到的地方,当下心里难过起来,抬起手来捂住了嘴。

丽娘见她这样子,忙在枕头下摸了摸,掏出块碎银来,塞到她手心:“…这是他多给了娘的,你收起来别让你爹见着,前些日子你不是说隔壁的霞姑做了条好看的裙子么,你也去做一条,红嫣穿了更好看。”

红嫣终于忍不住,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为什么,前世今生,都要有这样一位母爱厚重到让人心酸的母亲呢?

她完全没有办法,对这样一位母亲置之不理。

红嫣擦干了泪,握住丽娘的手,低声道:“你让舅舅来接你家去不行么?为什么要呆在这儿受罪?”

丽娘愣了愣,微微的笑了:“傻红嫣,你舅家好容易才吃得上一口饱饭,再说了,娘怎么放得下红嫣和元宝?”

就算有娘家出面,孩子也是带不走的,丽娘一走,红嫣就立时就避无可避了。

红嫣低下头,心里难受得很。

幸而白郎中来了,给丽娘拿了些涂抹的膏药,并开了张化淤养血的方子。

送走了白郎中,红嫣挽起袖子帮着丽娘上药。

就听得下头有个妇人扯着大嗓门进了舒家:“舒大,丽娘怎样了?”

声音之大,红嫣和丽娘在上头都听到了。

也不知舒大说了些什么,那妇人直道:“我得上去瞧瞧她。”

红嫣面露奇怪之色,丽娘抿嘴一笑:“是慧娘,也就她是这大嗓门了。”

临河街做的是皮肉生意,人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但如果近邻是竞争对手,这关系可就复杂了。

慧娘拎着裙子直冲上楼来。

她年纪看着比丽娘小,打扮得也更俏丽些,红嫣原听到声音,还以为她生得三粗五大,不料看着倒是瘦瘦条条的。

慧娘上下打量了丽娘一圈,张口就骂:“这个贼做大的出精老狗!那/话/儿不行了,反倒想着法作践人!”

舒大正跟在她后头来了,慧娘冷笑着看他:“这姓洪的老狗,早都臭了名声,谁也不乐意做他的生意,偏你这样爱钱,连丽娘的命都不要了。”

舒大跟着上来,原本就是怕慧娘鼓动得丽娘生了旁的想头,但慧娘是出了名的泼辣,他也不敢对着她耍横,便哼了一声:“轮不到你操这门子闲心。”

慧娘道:“你莫贪他给得多些,只想想,陪这老狗一次,至少有三、五日都下不得床,身上印子要消,也得六、七日,这中间也接不得旁的客人,还要费些银子请郎中,你倒说说是亏了还是赚了?”

舒大原是个粗蛮的蠢货,根本不懂算计的,听到这里,方才露出些懊恼的神色。

红嫣看着,一头松了口气,怕是舒大往后也不乐意做这洪爷的生意。另一头也替丽娘悲哀,非要一分一厘的算给舒大听,他才愿意拒了这洪爷,可见他这人当真是没心的。

第 5 章

慧娘是个泼辣货,其实妇人家只要做了这行,早早晚晚都要舍了脸皮,不管在恩客面前再怎样柔情似水的模样,私底下也必彪悍起来,似丽娘这样老实的,倒也少见。

慧娘此刻说起话来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劈头盖脸的砸得舒大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和她耍横,因见过她曾经持刀将个赖帐的恩客从街头追到了街尾近奸近杀,在临河街抄把刀出来登台亮相,实不算什么。但像慧娘这样,当真不眨眼的一刀砍下去,就相当少见了许多人不过是外强中干,做个样子罢了,真让他砍,是不敢的。

舒大最后被她堵得只好转身下了楼,任慧娘在上头挑唆。

慧娘撵走了舒大,才转身坐在床边,接过红嫣手头的药,替丽娘上着。

嘴里就数落丽娘:“他不将你当人,你自己还不将自己当人?抄把剪子,谁来扎谁,怎么也不能生受着呀,咱们是贱,贱也得知道疼!”

丽娘便忍着痛,微微带笑的看着她。丽娘生得温婉,性子又平和,这些姐们儿都乐意和她处,慧娘就是和她极亲近的。

红嫣一边看着,寻思这慧娘这直脾气倒不让人生厌,倒也有两分感谢她替丽娘直言。谁知慧娘话题一转,就到了红嫣身上。

“红嫣,见你娘遭这份罪,你要是个有心的孩子,也不该端着了。咱们这片,可飞不出个金凤凰来,生得越好,只有被踩得越贱的,莫成日里做些白日梦。”

一番话说得红嫣哑口无言。

她一日不愿意做,丽娘就得做一日,这是明摆着的。

她如今的逃避,就是建立在丽娘的痛苦之上。

可是,就算原先她也不过是个小市民,如今骤然要做个私窠子,这身份的转差,也太大了,实在是有些承受不来。

慧娘见她神色尴尬,就知道她并不是懵懂不知,就劝道:“慧姨今日来寻你娘,原是因着今日夜里,桐爷家中要宴客,让我唤了丽娘并几个姐妹,一齐去助兴,不过是劝劝酒,至多让人轻薄两下。桐爷是个正经人,并没那些花头,给的赏钱也多。不曾想还没进屋,就听旁人说洪泽那王八来过了,看你娘这样子也去不了,不若你就替了她,今儿晚上,我断不让你落了单留了宿,你只先去试试陪个笑,也好慢慢儿的惯了这事,后头就好说了。”

红嫣还没如何反应,丽娘先应道:“慧娘,我知道你也是一份好意,只咱们这样的人,谁还存着一份看重不曾?说是劝酒,真去了,就由不得人。虽桐爷这人,不至于让人在他家中胡来,但也不至于为了咱们去开罪客人。我是打定主意,不让红嫣吃这碗饭的,你就别劝了罢,另去寻了旁人。”

她气力不足,这一番话说得也艰难,慧娘叹息:“你何苦来,谁还拗得过命!”

不想眉媪窜门子回来,听说丽娘遭了罪,便上来看个究竟,这一番话听个正着。

当下冷笑着走进门来道:“丽娘,红嫣怎么着,也是姓舒,这事可由不得你。今儿不过是去劝酒,可不许惜着她,非去不可!”

见红嫣瞪着眼站起身,眉媪便厉声道:“又想寻死?那便去死,赚不到银子,可不就跟死人没甚么差别?只千万要死绝了,要还留了口气,立时将你卖去万花楼。”

万花楼是间青楼,红嫣也听丽娘说过,只里头的姑娘大多姿色平庸,光顾的也多是脚夫、车夫等粗人,一天里迎来送往无数,也不过赚几个大子。是全燕京最低廉的青楼。

红嫣当然不是真的想死,生命在她看来,十分可贵。就算面前有万丈乌云,只要够耐心,也终将有拨云见日的一日。

她见眉媪十分精明,并不像舒大一般好吓唬,当下指甲不由掐进了掌心里去,苦思不得办法。

这时代,偏做父亲的就有这个权利,可以买卖子女!

眉媪见红嫣闷声不吭,就对慧娘道:“回头我替她收拾一番,到了时辰让舒大送到你家中同去,还要烦你多加照应。”

慧娘点头,笑看着红嫣:“不是慧姨狠心要把你推到泥里,实在是这事,你早一日想通早一日好。”

说着慧娘又同眉媪两人连着劝说了红嫣一阵,眉媪方送了慧娘出去。

红嫣心里被这两人搅得乱糟糟的。

丽娘轻轻的拉了拉她的手:“红嫣,你靠近些。”

红嫣便依言俯就了身子问她:“要喝水么?”

先前屋里暗,丽娘又身上疼,这时红嫣靠得近了,她才见着红嫣脸上一侧有些红肿,便抬起手来摸了一下:“他打你了?”

声音发颤,比自己受伤还难受。

红嫣笑了笑:“不碍什么的。”

丽娘眼里有些泪光,抿了抿嘴,下定了决心,用力握住红嫣的手:“等会儿吃过午饭,你奶奶是要去薛婆子家耍骨牌的,你爹又有午睡的习惯,你就躲到谷山上去,等天黑了,再寻到你舅舅家去,让他将你藏起来,每日送饭,等过了这一段,娘再想法子安排你逃到别处去。”

红嫣听了呆呆的:“咱们这街上不是互相看着不让逃么?”

丽娘方才一气说了这么串话,不免喘了两下才接着说:“你要在前头跑,后头有人追,自是有人帮着拦。你要做副大大方方的样子,又有谁去操这闲心…路引,我会想法子办了送给你。”

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唯一的武器,就只是身体了。红嫣心里清楚,偏脑中蒙蒙的,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丽娘推了推她:“你留心些,觑个空就赶紧。”

红嫣有些艰难的道:“爹和奶奶会不会难为你?”

丽娘怔了怔,笑得很温柔:“真是娘的贴心小棉袄,你哥哥就从来不会替娘操心。你放心,他们还要靠我赚银子,不会有事的。”

红嫣嗯了一声,垂下头。

丽娘侧耳听了听楼道里,没有声音,又悄声道:“都是娘没用,劝不服他们,今日迫到头上,没法子了,你只好先躲起来。”

红嫣又嗯了一声,心里像压了块大石,脸上木然。

用饭时眉媪和舒大只以为她是心中难过那一关,也就没有多问。

用完饭眉媪居然用称得上和譪的神情看着红嫣:“红嫣,你好生歇个午觉,莫想多了,就不怕了。”

红嫣没理她,她也不以为意,转身就出了门。

舒大本来就灌了不少酒下肚,饭后往床上一躺,不消片刻就鼾声震天。

幸而今日一早舒元就与几个酒肉朋友一齐出去玩耍,不然也难以避过他。

丽娘强撑着坐了起来,往外推红嫣:“走吧,也别带什么,反倒招了人眼,到你舅家先将就着。”

红嫣对于自由的渴望太深切,整颗心都在蠢蠢欲动,终是一咬牙,往门口走去,又回头望了丽娘好几眼。

丽娘拥被坐在床上,披散着长发,脸色白得吓人,但一双眼睛含着盈盈笑意,静静的望着红嫣。

红嫣心中一动,也勉强对她笑了笑,慢慢的下了楼,往外走去,跨过门槛,站在了大街上。

她不知道往什么方向去,两边看了看,脚步有些飘忽的往左边走去。

“红嫣,上那去啊?”

突然有人笑着同她搭话,红嫣吓了一跳,防备的往后退了一步,才看清对方是个中年妇人,显然是认识红嫣原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