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手?什么帮手,姐姐吗?”我奇怪。

他淡淡的说:“能下手伤了秦嬷嬷的高手,总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打探不出来吧?”我的心底咯噔一下,他这是在诈我?还是另有所指?我假装疑惑的反问:“打伤秦嬷嬷的高手?她不是遇鬼中邪了吗?”

苏放一笑,却不置可否,只是站起来说:“既然这样,你万事小心,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看我,转身就走。我连忙喊他:“苏放?”

他停顿一下,没有回头,闷声问:“还有什么事情?”

我小心的跑到他前面看看他的脸色,可是他脸色平静得看不出一丝端倪来。我问苏放:“你怎么了,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

他看着我,目光闪动,几番欲言又止,终于扭过头去,轻声说:“我恨自己不够狠心。阿飞,你自己扪心自问,你瞒了我多少事情,从头到尾你都没选择相信我。而我对你——,算了,阿飞,等你想清楚了,再来问我是不是高兴吧。”

说完,他不再理我,穿过酒席离去。

半边的头,沿着发角开始剧痛,我转过身打发凤毛和月儿带着赛雪去找地方吃些东西,今天会是非常忙碌的一天,不见得有机会正经的吃饭。我独自回到小跨院,躺在自己的床上,额角一跳又一跳,我用力按下去,还是痛。

我转过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分明是想静一静的,可是往昔的回忆和一幕幕场景交替向我袭来,他仿佛又在我耳边轻声说:“犹言无心,何以遣情”那子句的温热至今还在耳畔萦绕;在转过头,丰大总管冷笑的对我说:“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侯爷不过就是玩玩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啐!”,咬着唇回过头,就听见云霄不屑的声音:“什么奴才不奴才的,不过是两家互整的一个借口而已。”心底隐隐的不敢相信的企盼着,那万一呢…,就见苏放平静而睿智的目光:“做人,最可悲的就是自己骗自己,小凤,你该醒醒了!”…

我烦躁的翻了几个身,本想静静的什么也不想,可是现在却越来越头痛,越想越多。只好胡乱抓过被子,死死的压在自己脸上,黑暗中,万分的委屈和孤独沿着眼泪侵入到被子中,终于终于我还是隔着一万里、隔着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问了一句:“为什么?”

忽然眼前一亮,被子被人猛的抽去,好刺目,我紧紧闭住眼睛,等我张开眼睛后,发现唐情正若有所思的坐在床沿看着我。在我最最倒霉落寞的时候总会遇到这个家伙,我从枕边捞起一条布巾按到脸上,一句话也不说,努力的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

许久,我才听见唐情低低的声音:“怎么,还有人欺负你,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什么?”我不去理他,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得我的心情,他不过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浪子而已,欢喜时便一起喝酒高歌,不欢喜便拔刀相向。

他叹口气,继续说:“婀娜不是把什么桌子都给你配置齐了,难道还有人用新的借口刁难你?”我震惊的抬起头,好啊,原来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别人的事情,忙来忙去只有我不知道,还在瞎担心。我带着鼻音冷笑:“既然你唐大教主已经万事通晓,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不,阿凤,我并不什么都知道。比如此刻,我就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委屈,还有那天夜里,你又为何事而梦魇。我都不知道。”

我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股浊气上涌:“谁要你来多管闲事?大丈夫快意恩仇,我既然得罪了你,你大胆报复就是了,只是自此之后我们再无挂碍。今天要剐要杀随你,我要讨饶一句,我就,就,嗯…”说道这里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来赌咒,只有气乎乎的看着他,用眼睛盯死他!!

唐情没有向往日一样趁机取笑我,反而惊诧的问:“报复?多管闲事?阿凤,难道我唐情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地位吗?”

我白了他一眼,不去理他。事以至此,心中反而多了一种发泄的快感,不错,江湖人的简单有江湖人的乐趣。欢喜便大口喝酒,不欢喜便拔刀相向,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及时行乐,也少了很多烦恼。

唐情站起来,转到我面前,弯下腰看着我。我平静的看着他,目光里充满挑衅,心中气苦,隐隐在期待他因一时气愤而掌毙了我,让我少受这些烦恼痛苦的侵扰。他轻轻的用手指按在我的太阳穴上,我心中一片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躲避,轻蔑的看着他,唐情叹了口气,手指沿着太阳穴慢慢的划到下颌处,轻轻握住,“你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呢,这样的不管不顾,这样的伤心欲绝?阿凤,难道你难过的时候,就不让人陪你分担一点点么?”

我慌乱的别开他的手,倘若他掌掴我也就罢了,甚至杀了我也好,可是他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却让人无由的心慌,我指着大门急促的说:“你出去,马上给我滚出去!”

唐情没有离开,反而一下子用力的把我抱在怀中,我气愤的想推开他,可是哪里能够撼动他分毫,就听见他在我头顶喃喃的说:“阿凤,不要躲在被子中哭,哭坏了也没人知道。我的胸膛借给你,即使你伤心难过,也有我陪你一起。”

我疯狂的想要推开他,大声反抗:“谁要你陪?你少在这里自作多情,我才没难过呢,男儿有泪不轻弹,谁要在你面前像个姑娘一样抹眼泪,哪用得着你来借我肩膀、胸膛的…”

可是这回他却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力的按住我,同时温柔的在我后背上轻轻安抚。最后,我无力的伏在他的胸口上,失声痛哭:“你们都骗我,骗我,骗我…”

三分劳累、三分气苦、三分难过,反正最后我昏昏沉沉睡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唐情已经走了,被子被仔细的盖在身上,他还特意把我原来哭湿的地方挪开一点。我伸伸手,按按自己的脸,发现没有想象中那样浮肿,再看看窗外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分。我连忙爬起来,换身干净的衣服走出去,今天是中秋家宴,自己居然把诺大的一个乱摊子全丢给簪瑛一个人,不由暗自愧疚,即使我不能帮什么忙,站在一旁陪她也是好的啊。

快步往韵湖走去,只见这一路上,王府的家奴井井有条的川流不息,到处高悬着新纱红灯笼,远处的戏台上隐隐有笙歌传来,内眷和外客分成两处坐好,一派祥和喜庆的气氛。我看了不见异状,暂时把心放下,还好还好。

走到韵湖处,就见瑾妃带了一群奶妈丫鬟坐在席子当中,一会儿抱怨垫子高了,一会儿张罗椅子硬了,十几个人围着她打转,尚且忙不过来。当中她还要接受各个内眷的问候和祝福,有些人大概是职位比较卑微,她老大不耐烦的点头,甚至举起手打了一个哈欠出来。我便见有几个带着诰命服侍的女眷,立时脸上讪讪的告退了。我暗自摇头,这次宴会的举办,等于正式召告天下她晋升维岳王妃的位置,此时她已经红到顶处,正是应该万分收敛的时刻,可惜她不懂得这个道理。

我不去看瑾妃在那里唱戏,用目光搜寻着簪瑛的身影,啊,原来她站在门口处陪着几位夫人聊天,那几位夫人从服侍上看,身份都不甚低,正在和簪瑛低声笑谈,忽然有一个人面色鄙意的指指瑾妃的方位,不知道说了什么,余下几个人都齐齐冷笑了一下,簪瑛一怔,连忙笑着摇头,说了句话。那几个人中有性子急的,就拍着簪瑛的肚子,又是红脸又是跺脚的。

簪瑛微笑着点点头,引着她们往席间走去。我站在暗处看着她们,暗自叹口气。

“你怎么不过去?”苏放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没有回头,轻轻答他:“我喜欢站在角落里,这里静些。”

苏放轻轻走到我身边站好,伸手握住我的手,“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我问他:“你不生我的气了?”

苏放苦笑:“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他转过头,异常认真的对我说:“小凤,我不过是在生我自己的气而已。”

我奇怪:“生你自己的气?你气什么?”

苏放摇摇头,“你不会明白的。算了,都过去了。”

我想想,有些话还是问清楚的好,于是我说:“那么你现在还会不会…?”嗯,该怎么问,会不会忽然莫名其妙的生气?还是问他会不会总说一些让人听着糊涂的话?我一时没有想好。

苏放拉着我的手忽然用力握了握,仿佛下决心一样的说:“你放心,我已经想清楚了,小凤,我的心是不会再变的。你信不信我?”

我望着他异常认真的面孔,呆呆的点头,其实我并没有十分清楚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我不准备再节外生枝的告诉他了。

69

苏放见我点头,开心的笑起来。他的样子是那么俊美,这一笑连天上初生的满月都比了下去,仿佛照亮半个殿堂,我忽然觉得,这一切还是值得的。苏放拉着我的手,“走,我们去给父王贺寿,给瑾妃贺喜去。”

我拉住他,“王爷在哪儿呢?”

苏放指着远远的地方:“这厢多是女眷,父王不在这边,他在落枫亭那里由几个大人陪着赏月呢,我们过去。”我跟在他后面,轻声问:“你不是说王爷不喜欢见到你么?”他停顿了一下,轻声说:“不管他喜欢不喜欢,眼下这个戏大家总是要按角色唱好的。他现在就是那个慈爱的父亲,而我就是那个孝顺的儿子,你就是那个恭顺的新贵。至于真实的情形,总要到没有人的地方才好摘下面具,赤裸相对。”

我呆住了,难道这府里面每一个人都是念唱俱佳的高手?我问苏放:“哪有什么面具,什么角色?我从来没有刻意扮演过任何人。”

苏放溺宠的按着我的鼻子:“是,小凤,你才是唯一一个让人自惭形秽的人。”我又问他:“那么你在我面前呢,你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苏放看着我的眼睛说:“在你面前,我不是任何角色,我就是苏放。小凤,你信我吗?”

如果你被那样充满企盼的眼睛看着,恐怕也会跟我一样吧,我的心嘭嘭快跳了几下,慌乱的转过头去,“你那么聪明,即使骗我,我也是看不出的。”

苏放放开我,伸出右手指着天空朗声说:“我,苏放,对着苍天起誓,终我一生之内,绝不对凤飞有一字相欺,若有违誓,就让我一生抱负落空,连我死去的娘亲也不得安枕,最后不得好死。小凤,这回你相信了么?”

我惊讶的看着他,恨恨的咬住下唇:“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苏放轻声回答:“我只不过要你相信我,小凤,什么时候你真的相信我了,你就明白我这些话了。”

我低头轻轻用脚踢开路旁的石子:“我又没说不相信你,何必起这么毒的誓。”

他苦笑,“也许,我希望能得到比信任更多吧。”

八月十五的月亮,扶着柳梢攀爬到中天,清冷的月光下,不知道有多少情侣在海誓山盟,可是姐姐告诉过我,不要相信月亮下的誓言,因为它总是半月就换一副嘴脸,是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物件。

月光下的苏放,那样俊秀而出尘,此时静静的看着我,目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倾诉,而我,只想逃开,逃开,远远逃开,那样的柔情,早已不是我这个残破的身躯所能承担的了。他的柔情包围着我,仿佛要把我溺毙在其中,不是幸福,而是在绝望中溺毙。一种不得不面对的绝望,逃来逃去、躲来躲去,却发现该来的,总要面对。

无助与凄凉沿着头顶泻到脚底,这一天的起伏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承受能力,可是所有的人都在一天用力榨干我的精力,我挣扎的说:“苏放,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清白。有些事情发生过,你永远没有办法忘记。就好像一个残破的罐子,它装载不下多少清冽泉水的。你看看我额角的那块丑陋的伤疤,它就像一个标记,召告着我残破的过去。你给的,我收不起,而你要的,我也拿不出,我这一生,已经注定…”他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小凤,别说了,别说了。”

一颗晶莹而滚圆的泪珠,沿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摔到衣襟上,绽放出一朵小小的花样痕迹。他的手指颤抖的放在我的额角上,轻轻摸挲着那块伤疤,忽然他伏下头颈,在那块伤疤上轻轻一吻,顺势把我抱在怀中。

在他的嘴唇触碰我额头的时候,我仿佛被定身了一样,一股热流沿着额头直窜到心底,我的全身都在颤抖,任他极尽温柔的抱住我,我缓缓闭上眼睛,朦胧中仿佛看见连月光都在笑着跳开。

就听见身后有人冷冷说了句:“哼,一对狗男女!”

我一惊,猛的张开眼睛,轻轻从苏放怀中挣脱出来,低声问他:“谁?”

苏放轻笑一下,“吴德才。”啊,是他。苏放握住我的手,“走吧,我们回到韵湖去,这会儿父王也该入座了。”我轻轻挣了一下,苏放握得很紧。于是我只好由他,一起往韵湖走去。

走到韵湖边,只见若干个桌子都已经坐满了人,当中坐着维岳王,两边分别坐着瑾妃、簪瑛,还空了两张椅子,鲜见是给我们准备的。我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坐过去,苏放猜到我的心事,拉着我站在长廊里,“现在这看一看也好,反正都是虚文,等会去给父王贺寿去。”

我踮起脚向外看看,只见一个堂倌站了起来,伸手住了乐曲,向四方团团作了一个揖。咦,这又是唱得哪出?只见那堂倌骈四骊六的说了一大堆,最后恭请瑾妃娘娘奏琴一曲为王爷献寿。

瑾妃今天的心情十分好,特意穿了一身大红滚金线的长群,把头发梳成堕元宝状,斜斜插了两支步步摇,她扶着侍女,稳稳的走到台子上,端庄的坐好。伸手接过琵琶,轻拢慢捻抹拂挑,抑扬顿挫的弹了一首慢星拜月。老实说,她的琴也算是不错的了,可是偏偏就少那么一点感情在里面,琴传心音,少了这一分,再好的技巧也落入下乘,只能从技巧上来评判而已。

可下面的人却都分外捧场的叫起好来,也难怪,这世上本就知音难觅,而推顺水人情的却比比皆是。就听见有人大声说:“还是瑾妃娘娘的才情,这种大家闺秀的气度,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学会的。”

另外还有人跟着大声说:“可不是,可不是。一个王府的王妃,本来就该通晓古今,琴棋书画都精通,这样才符合王妃的身份嘛。”

台上的瑾妃显然也听到这些话,抿起嘴微微笑笑,得意的向王爷那边看去。

我心中一惊,这分明是事前安排好的托词,句句字字直指簪瑛的身份,宛如当面掌掴,又快又狠。再看众人,虽然没有明着出声附和,却也在下面议论纷纷,维岳王微微皱眉,端起眼前的酒杯大口的喝了一口酒。簪瑛的脸上还是挂着平静的笑容,可是她的眼睛里已经悄悄涌起一层水雾。

我挣脱苏放的手,快步向簪瑛身边走去,这个时候,我一定要站在她身后,即使不能为她遮挡一些风雨,能够和她一起在雨中也是好的。苏放跟在我身后,顺势给维岳王叩头行礼,然后安静的坐在旁边,微笑不语。

那边瑾妃的一曲慢星拜月终于弹完,引起哄堂的叫好声,她满脸胜利的站起来,正要说什么,却听见一把响亮的女声抢在她前面想起:“这位姐姐的琴弹得真好,小妹也想借这个机会献丑呢?!不如这样,小妹也给众位献上一曲慢星拜月,共趁良辰。”

我扭头一看,不由心中欢喜,婀娜已经顾盼自如的走到台上去,伸手从目瞪口呆的瑾妃那里拿过琵琶,铮铮琅琅的开始弹奏起来。虽然是同一首曲子,可是婀娜的功底和节奏控制的实在是好,伴着月华,把那普天同庆、月圆人平安的喜乐安详全部都弹了出来,任何人同方才的演奏一比较,高下立分。

瑾妃咬着下唇,脸色煞白,下去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尴尬的站在婀娜身后,到成了她的陪衬。我在肚中中大笑,好婀娜,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居然不知道。

簪瑛在我耳边轻声问:“卿官,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吧?”

我快活的回她:“是啊,我们还结拜了呢。姐,看她为你出气呢。”簪瑛看着婀娜若有所思,轻声“嗯”了一声,没有我预见中的开怀模样。

那边婀娜一曲已毕,台下只有稀稀落落的掌声。这群势利小人。

婀娜倒是不介意,回手把琵琶递给瑾妃的侍女,对瑾妃微笑说:“小妹为了给王爷贺寿,给王妃贺喜,所以暂用姐姐的琴,望姐姐见谅。”

瑾妃白了婀娜一眼,当着这么多的人,到底不好太过失仪,只冷冷的说:“既如此,你辛苦了,去歇息吧。”

婀娜呵呵笑道:“是,可是不知道姐姐是哪个院、哪个楼的,改日小妹好登门致谢才是啊。”

瑾妃奇怪的问:“什么院,你说什么?”

婀娜惊讶的说:“啊哟,看姐姐的这身打扮着装,难道姐姐不是我们行里的姐妹吗?”

这番话一出,我已经明白婀娜的心意了,婀娜婀娜,你为了我何苦如此,凤飞值得吗?!那边瑾妃果然入彀,“行里的姐妹?不知道姑娘是那家的贵眷?!”

婀娜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微微笑,朗声说:“我就是维岳城的花魁,聚芳楼的婀娜啊。姐姐难道是翠竹苑的宝儿?”

这下子瑾妃终于明白婀娜把她比作什么了,盛怒之下她飞快的扬起手,照婀娜脸上抓去,我厉声大声喝道:“你住手!”

就在此时,我恍惚看见一道白光飞过,恰好在她的肘弯之上点了一点,然后她的手臂便在中途转弯,狠狠打到自己的左胸膛之上,而婀娜早已经乘此机会从台上走下。我放下扑通乱跳的一颗心,要去看看婀娜。

苏放过来挽住我的手,对我微微摇头。婀娜没有理我,已经快步穿过筵席,往大门走去。台上的瑾妃终于忍无可忍,反手给扶她的丫鬟一记响亮的耳光,怒气冲冲的走下台来。

我感到身后好像有人在注视我,连忙回头,就见在台子西侧的柳树影里,唐情正对我微笑。见我看他,缓缓的抬起两个手指,在额头处举了举,抛起一颗花生米丢入到口中,无比慵懒。

70

原来是他,不知觉的,此刻见到唐情,我心中便多了两分笃定和安详。

那边瑾妃已经怒气冲冲的走下台来,不顾自己是有身子的人,用力的往凳子上一坐,看得我都跟着乱紧张了一阵。簪瑛端的是好脾气,伸手拿了一串葡萄递给瑾妃,“妹妹方才辛苦了,来尝尝新供上来的葡萄。”

瑾妃看着簪瑛微微冷笑:“如今姐姐想必心中得意了?”

簪瑛平静的说:“妹妹多心了,这十五的筵席是特地为妹妹和王爷所办,我何来的得意二字?”

瑾妃哼了一声:“姐姐特特去请了一个歌妓舞女来羞辱我,难道姐姐没有在心中痛快么?”

簪瑛看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淡淡说道:“妹妹多心了,这女子如此怠慢妹妹,明日就请王爷封了她的楼馆所在,好为妹妹出气。”

瑾妃讥讽的笑笑:“还是姐姐高明,惯会作这些过河拆桥的手段,反正查来查去也算不到姐姐头上…”维岳王忽然说了一句:“够了,你这晚上的丑出得还不够多么?”

簪瑛把头扭像我,仔细的替我剥了一个桔子。

瑾妃见维岳王发话,也不敢再放肆下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交替变换。我在心中赌她不出片刻定然又拿小世子做筏子,嚷着肚子痛!

可是我猜错了,瑾妃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安静的垂头低坐,没有再起事端。那边维岳王开始接受大家的恭贺,一时王府上下歌舞升平,无人再次提及方才小小的不快。我暗自心惊,原来精的都是别人,笨的却是自己。

苏放一直微笑的坐在旁边,没有人能看出他此时想的什么。我一直记挂着婀娜,有心过去看看她,可是眼前这里又丢不开,只好低头闷坐在这里,一言不发。

眼看着酒冷羹残,月过中天,戏台上也是三叠三套的曲子唱罢。大家正待烟花过后好散席,就看见一个丫头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扑通跪在我们桌子前,哭哭啼啼的说:“禀王爷,禀娘娘,失,失窃了…”

失窃,在这个灯火通明的夜晚?我不解的向苏放看去,他正摸着下巴冷笑,看见我看他,用口形对我说了两个字:“正戏!”

我忽然明白了,偷眼向瑾妃看去,看见她正低头偷偷的得意。

宾客们听说王府失了窃,都纷纷停下脚步,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唯恐一个大意把自己卷入到这种官司当中纠缠不清。

簪瑛喝住那个哭哭啼啼的丫头:“好生儿回话,别当着这么些贵客的面丢人,你且一五一十的慢慢说来。”

那丫头抽泣的说:“方才春雨姐姐领着几个小厮们抬着很多宾客们的贺礼到瑾情院来,说这些都是给小世子的礼物,随着的还有一份厚厚的礼单,我们是当面一一点清的。然后春雨姐姐交代我仔细收好,等回来给娘娘过目,她便回去了。我把一些布匹香炉之物都收进柜子中去,只留下一些珍玩放在托盘中等娘娘回来瞧瞧,谁想杏红唤我去给娘娘准备燕窝羹,我特特的把房门锁好才走的。片刻我回来后,房门上的锁还在,可是托盘中的珍玩,就都,都不见了。”说完伏地痛哭。

瑾妃啊了一声,“王爷,王爷,有人专门针对小世子,我,我…”

簪瑛淡淡的打断他:“妹妹,失窃也属平常,不见得有人专门跟谁过不去,妹妹先把心放宽?”

瑾妃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姐姐说的是,说到这借花献佛、李代桃僵的好戏,自然是有人看了热闹、趁了心去的,原属平常不过。”她这话说的半明不明的,倒像是簪瑛指使人偷了她的东西,我看多半是她自己贼喊捉贼,成心为难我们。想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待我仔细去想的时候,它又倏忽的不见了,隐隐的,我感到自己好像忘记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簪瑛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对王爷说:“王爷,今天这么多贵客都在这里,不如先散了吧。妹妹的事情待我以后慢慢寻访,定给大家一个交待,您看如何?”

王爷沉吟着没有说话,瑾妃猛的站起来说:“不行!非要查查不可,否则今天来的这么多大人家眷,谁也逃不了一个窃贼的嫌疑!”这话说得太蠢,一句话不知明里暗里得罪多少人,我暗暗摇头,不知道这瑾妃究竟怎么想的。

簪瑛冷冷的说:“妹妹这话严重了,难道众位贵客中还会有人打妹妹的主意么?”瑾妃没有体会簪瑛的苦心,一味的说:“我知道各位夫人诰命自然不会把这些区区贺仪放在眼中,可是今天来的人多,方才不是还有一个不三不四的人也进来了么,保不准这里还有些鱼龙混杂的,姐姐,还是查查的好。”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的意图是把这件事情套到婀娜身上,不由的紧张起来。维岳王的眼睛忽然微眯了一下,然后他说:“好了,既然这次宴会是小凤筹办的,不如把这件事情也交给他。小凤,你这就去查查吧。”

我连声答应了,心中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也要保全婀娜。不过,让我感到踌躇的是,我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查起,这里面都是各路的诸侯重臣,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是我开罪得起的。苏放大概看出我的犹疑,柔声问低头跪在下面的小丫头:“篆儿,你不用怕,这事儿不与你相干。究竟丢了什么东西,你可有没有单子?”

篆儿抬起头看看苏放,苏放对她微微一笑,她点点头,从袖子里头抽出一张纸,递给苏放。苏放飞快的浏览了一下,对她说:“你到心细,居然临危不乱的把这么些东西一样样列得一清二楚。”

我震惊的看着苏放,难道他看出什么来了?!苏放却没有时间理我,正目不转睛的看着篆儿。篆儿低声说:“事关重大,篆儿自然要小心仔细。”

苏放又拿起拿张单子细细看看,“好字,写得真不错。我想起来了,你本不是我们府中的丫头,是跟着瑾妃娘娘陪嫁过来的吧?”

那篆儿低头道:“篆儿既然跟着娘娘到了王府,心中再没有第二个主子,早就把王府当成自己的家一样,不知道大世子这话什么意思?”虽然声调并未提高,可是语气已经渐渐转硬。

苏放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没什么,你能这么想最好,省得瑾妃娘娘到时候难做。”

篆儿猛的一抬头,目光炯炯的盯着苏放:“看大世子的意思,是篆儿监守自盗,让瑾妃娘娘丢人了是不是?”瑾妃这个时候“啪”的一拍桌子,颤声说道:“篆儿从小跟着我,贴身服侍许多年,我不曾丢过一根针,放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放轻声笑:“请娘娘息怒,我只是觉得篆儿心太细,故此多问几句而已。”

我却觉得局面变得愈发诡异起来,拿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只好安静的躲在一旁。忽然,我看见簪瑛额角浸出细微的汗珠,一直盯着茶杯不说话。我暗暗心惊,簪瑛在担心什么?她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习惯,每当她遇到什么特殊棘手的事情时候,她的额角那里就会有很多汗,许多年来一直不曾改变过。可是眼下,她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就听篆儿朗声说道:“既然大世子怀疑到我,有几句话我顾不得了,要当着王爷和两位娘娘的面说出来。”

苏放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柔和:“你说吧,你本就是在等这个机会的。且让我们听听,你究竟看见什么人或者是听见什么风声了?”

篆儿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用牙齿咬住下唇,看着苏放。苏放轻轻端起一个茶盅,轻松的看着她,“说啊,让我也听听。”

篆儿狠狠心,指着我说道:“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凤公子的小厮从娘娘屋子中出来。”

君子耻与蚊蝇为友,节士堪作松柏之伴,天地形物皆可一笑,古今变异何有与我,行止从仪,思维循智,虽百千岁,纠万丛蝇,我自大笑。

71

苏放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哦?!你的意思是凤飞着人偷了瑾妃的珍玩礼物,是不是?”

篆儿抬起头,看着苏放朗声说:“篆儿没有任何意思,今天在座的众位大人随便哪个人抬抬手指也压死篆儿了,篆儿岂敢胡乱猜疑。不过是大世子问到这里,篆儿少不得要据实相告。”

苏放微微一笑,声线无比柔和:“好一个据实相告,如今你一句一字口口声声的把嫌疑都落在凤飞身上,凤飞和瑾妃娘娘的嫌隙都牵扯不清,无论今次的事情是否于他相关,将来瑾妃娘娘但凡有个大事小情,凤飞都要首当其冲的成为众人之矢,这环环相扣的连环套实在无懈可击,篆儿你高明的很啊。”

篆儿看着苏放,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瑾妃开始冷笑:“放儿,听你如今这一番话,倒像我们故意跟凤飞为难。笑话!我们跟凤飞无怨无仇的为什么为难他?!现在查出来就是我们栽赃、查不出来是我们陷害,这原告反成了被告,放儿,你才高明的很。王爷,如今您可一定要为我查清楚,别没捉着贼倒让贼咬一口。”

苏放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簪瑛此时方缓缓说道:“王爷,既然这件事牵扯到小凤,他就不宜再追查下去,还请王爷另委贤能,还我们一个清白。”

维岳王点头,沉吟半晌:“袁爱卿,这件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理。”

从邻座下站起一个人,伏身叩首:“王爷,这件事牵扯到王府里的贵眷,外臣实在不宜插手,还望王爷体谅。”

维岳王略有一丝迟疑,那袁大人非常灵活的说道:“眼前倒有一个人选,恰能替王爷分忧。”

维岳王问:“你说的是何人?”

袁大人说:“臣说的是大世子苏放!世子为人聪慧睿智、心思缜密,而且于两位娘娘都没有利害冲突,若能让大世子彻查此事,定然能水落石出马到成功。”

维岳王转过头看看苏放,“放儿?!你能办好么?”

我在心中感叹,这位袁大人真是做官做熟了的,搅到这样的官家是非中,从来不能有善终,如今他把这麻烦踢给苏放真是高明绝顶,无论最后怎么结果,维岳王一定会暗中帮忙,绝不会拿苏放做替罪羊。除了苏放,满维岳再找不出第二个合适人选了。

不想苏放立刻回绝:“放儿办不好,还望父王再加斟酌,另委贤能。”

维岳王不预在此事上多加纠缠,说道:“放儿,如今你也长大了,要开始学习办事才是正经。这件事父王就交给你,你好生办事,要替父王分忧才是。”

苏放回答:“父王,苏放年纪轻没经历过什么大事,说出来的话自然没有分量,这件事牵扯到今天在座的所有大人更夹着两位娘娘,真查起来千头万绪。众位大人们不必刁难放儿,只要令行不从略有不配合,放儿就寸步难行。更何况查来查去,说不定还要开罪两位母妃中的一位,这样棘手的大麻烦,放儿做不来。望父王体谅。”

维岳王沉吟片刻:“放儿,你只管放手去做,万事有父王为你作主。”

苏放面向维岳王,“只恐到时还要父王为难。与其虎头蛇尾的收场,不如从头就只管逍遥自在。”

维岳王沉下脸:“依你说,这么一件小小的失窃,竟然要本王亲自过问不成?”

望着维岳王的黑脸,我在心底打一个寒战,不想苏放却轻松自如的回复:“虽说是一个失窃案,可如今这里面牵扯到的人却无一不是维岳的各方重臣,当中层层迭迭的关系更是牵扯不清。放儿胆子小,不敢去做。”

维岳王目光炯炯的看着苏放,忽然一笑:“说来说去,你不是办不了,而是不敢办。你要怎样才能把胆子大起来呢?”

苏放刷的跪在地上:“放儿斗胆请父王赐下金牌虎符,维岳禁军都归放儿统领调度,不出一月,放儿定然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我猛的意思到苏放是在将维岳王的军,可是他要这么大的权力作什么?难道他还打算逼宫不成,不,不,不,他不会做这么浅薄而轻佻的举动,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清楚,只好张大眼睛看着他们。

维岳王若有所思的看着苏放:“放儿,你长大了。”苏放依旧沉静的跪在地上,默默不语。维岳王沉默的思索着,众人都不敢多语,一股子压抑就飘荡在空气中。片刻后,维岳王缓缓从腰畔解下一块金牌,递给苏放:“一月为限,记住,要秉公办理。”

苏放双手接过,“请父王放心。”

瑾妃此时忽然想起什么事情,站起来想要阻止,可维岳王已经轻轻挥手,露出一股无奈的疲惫:“今天太晚了,散了吧。”

众人巴不得等着这句话,匆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苏放指着篆儿朗声说:“袁大人,你把这个人证带回去,明日我要细审。”

瑾妃猛的站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放儿,记住你要秉公办理的。”

苏放回头微微一笑,继续说:“把凤公子的小厮也带回去,关押好了,我明日一起审问。”说完,不再回头看我,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