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嘉桂用手指弹过了玻璃窗后,直接转身推开房门进了屋。轻车熟路地一拐弯,他把脑袋伸进了里屋,脸上带着一点不甚自然的笑意,“小丫头片子,原来你是白家的人?”

茉喜怔怔地看着万嘉桂,看了一瞬间,随即回了魂,当即从炕边溜下来站直了。她的睫毛尖端还挑着一点泪,脸上却是飞快地露出了微笑,而且笑得很甜,“你怎么来了?”

万嘉桂迈步走进了里屋,像方才敲窗子一样,抬手在茉喜的小脑袋上轻轻敲了个爆栗,“见着救命恩人了,我能不来吗?”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和上次相见时相比,他显然是白了,脸一白,越发衬得眉目清秀,并且还增加了翩翩的风度。

茉喜受了一下子小袭击,没还手,一颗心则是在胸腔之中鼓胀成了个大花苞,花房之中饱含着欢喜,“我还以为你忘恩负义,不理我了呢。”

万嘉桂把手插进了裤兜里,因为太高,所以得微微地弯着腰说话:“傻丫头,我不得见机行事吗?难不成咱俩当时立马演一场相见欢,让长辈们知道我跳过你家的后墙,知道你偷着往院里藏过一个男人?”

然后不等茉喜开口,他匆匆地又道:“哎,姓陈的已经让我们给撵出北京了,京城我也可以随便走了。说吧,你想要点儿什么?吃的穿的用的还是钱?要什么我给什么。”

茉喜不假思索地开了口,“我要你。”

万嘉桂怔了一下,随即又笑了,“别闹,好好说话!”

茉喜趁着眼中还有一点残存的泪,趁着自己的一双眼睛格外水盈盈,她悠悠地一转黑眼珠,转得一双眼睛水光潋滟,“那我得好好想一想才行。你现在来问我,我也不知道。”

万嘉桂看清了她方才那婉转的一眼,那一眼让他不由自主地低了头。他感觉茉喜还是个未定型的小姑娘,然而说不准哪一下子,她一飞眼或者一转脸,竟会流露出一抹异常动人的风情。那点风情若是放在个大姑娘身上,可就不得了了,很能迷倒一批好汉了,包括他万嘉桂。

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了个小本子,他从上面撕下了小小一页纸,又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杆银光璀璨的自来水笔。拧开笔帽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他把纸片递给了茉喜,“这是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你想好了,就打电话给我——会不会打电话?”

茉喜还没摸过电话这种东西,但是接过纸片,她很痛快地点了头,“会!”

万嘉桂拧好自来水笔,然后仿佛一双手失了控一般,他用笔杆又一敲茉喜的脑袋,“我走了,偷着跑出来的,没想到你这地方还挺好找,一找就找着了。记着给我打电话,往后——往后你要是日子不好过了,也一样可以找我。别犯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嫁给我,我一样给你做靠山。”

说完这话,他把自来水笔往胸前口袋里一插,转身就要走。走出一步又回了头,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只牛皮夹子,打开来从里面抽出了一小沓钞票。

抓起茉喜一只手,他把钞票捺进了茉喜手中,“这钱你先花着,不用节省,花没了还给。”

说完这话,他强迫自己管住目光,不去扫视茉喜那一身灰扑扑的旧衣服。而不等茉喜回答,他再次转身,这一回他是真走了,走得非常快,从窗户望出去,他的背影几乎有些仓皇。

茉喜素来是见钱眼开的,可此刻攥着一把钞票,她却是难得地没有立刻吐了唾沫数钱。抬手摸了摸肋下,那一处的衣服里面被她缝了个小暗袋,暗袋里面还藏着上次万嘉桂留给她的小纸条。

随即又抬手摸了摸脑袋,她垂下头,脸上隐隐有了笑意。万嘉桂方才话没说几句,对着她的脑袋却是接连攻击了两次。一颗心七上八下跳着舞,她想这家伙手可真贱。

大字她认不得几个,数字,因为涉及账目与金钱,她倒是从一到十认得清清楚楚。把纸片上的电话号码反复看了几遍记熟了,她想把这张纸片销毁,可是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她发现自己既舍不得撕了它,也舍不得烧了它,因为它是万嘉桂留给她的,仿佛它已经有了灵,也姓万。

于是她最后索性把纸片塞进了嘴里。咬牙切齿地把它嚼碎了吞咽下去,茉喜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要发疯。

她下了决心,一定要得到万嘉桂。既然万嘉桂天生的不属于她,那没办法,她只好抢。凤瑶那个傻瓜知道什么?她为万嘉桂担过惊受过怕吗?她若是在夜里见了受伤的万嘉桂,她敢救吗?她哪里知道万嘉桂的好?她哪里会像她茉喜一样欣赏爱恋万嘉桂?

在今天之前,她根本就不认识万嘉桂!

茉喜想凤瑶只不过是看万嘉桂相貌英俊才动了心,浅薄得很,潦草得很。如果万嘉桂明天脸上落了疤,不英俊了,凤瑶还会喜欢他吗?凤瑶也许就不会喜欢了,可她茉喜绝对不会变心。万嘉桂纵使不是大军官了,她也依然爱,依然不变心!她有这个气概与自信,凤瑶有吗?

茉喜攥着钱站在房中,脸上神情时喜时怒、千变万化,最后她的双眼放了光,一张面孔定格成了恶狠狠的狰狞表情。

凭着凤瑶的相貌、才学与家世,她嫁个平头正脸的富家公子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没了万嘉桂,她也一样能活。

所以,茉喜在心中冷飕飕地说了话:“既然万嘉桂对你来讲是可有可无,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与此同时,万嘉桂已经意态悠然地溜达回了前院。方才他借口院子里风景好,独自一人走到了院子里,进入院子之后他又悄无声息地踱出院门。因为记得茉喜那间小屋是紧挨着白宅后墙,所以在辨明方向之后,他别有用心地踱了个无影无踪。

如今他完成了任务,心中一块大石移了开,故而火速地走了回来。一进院门,他的爹便开了口,“小桂,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初来乍到就自作主张地乱走,你倒真是个自来熟。”

白家的鹏琨站在一旁,这时笑眯眯地插了嘴,“万大哥本来也不算外人,将来在这儿走走看看的时候还多着呢。”

水缸一般的万太太正在暗暗审视凤瑶,因为越看越是满意,所以此刻听了鹏琨的话,便喜笑颜开地连连点头。白二奶奶见水缸亲家母显然是十分青睐自家女儿,心中也是颇为自得,立刻指挥白二爷出门——今天家里请来了个戏班子,而白二爷作为吃喝玩乐的行家,非得他出面,才能把今晚那一场大戏调度明白。

在房内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万嘉桂静静地坐下了,前方正对着凤瑶。凤瑶端然而坐,微微低了头,脸上很有分寸地含了笑意,让人联想起一尊柔美庄严的菩萨像。两条黑亮的发辫垂在圆润的肩头,两条浑圆的小腿并在椅前,凤瑶穿着一双一尘不染的矮跟白皮鞋,皮鞋露着脚面,系着横绊儿,还带着几分学生气。

凤瑶的好处是一目了然的,纯粹只是好,让人可以不作他想。既然凤瑶身上没有让人推敲的余地,万嘉桂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茉喜。

这一想让他皱起眉头苦笑了一下。苦笑,不是因为茉喜坏,而是因为茉喜处处都要出他意料,他拿茉喜没办法,并且总感觉茉喜带有某种危险性。好比一捆炸药包,之所以不动不响,乃是因为没遇到属于它的那一把火。

白二奶奶和亲家太太热火朝天地聊了大半天,越聊越是投缘。凤瑶和万嘉桂进了隔壁书房,那书房名义上属于白二爷,但因为白二爷自从过了三十岁之后就再没摸过书本,所以书房永远空寂洁净,又比客厅更安静雅致,是一处闲谈的好场所。

万嘉桂心平气和地和凤瑶相谈,问凤瑶读几年级,念什么书,将来有什么志向——最后一个问题纯属是没话找话,因为无论凤瑶有什么志向,结果都是嫁去万家做少奶奶。凤瑶对此是心知肚明的,但是因为见惯了家中鹏琨的惫懒无聊,所以看了万嘉桂这个斯文潇洒的谈吐,她就仿佛是在一间乌烟瘴气的憋闷屋子熬了一宿,如今猛然推开门,被初夏晨风扑面吹了个满心清凉。

虽然还是很想去读大学,读不成大学,去考协和护校也好,但凤瑶心里明白,定娃娃亲能定来这么一位才貌双全的丈夫,已经是自己天大的福分。尤其这丈夫不是坐吃山空的遗少——她也是刚知道的,原来万嘉桂这些年并不是在外面浪荡,而是在踏踏实实地走正路,并且走得一步一个脚印,已经有了团长的地位。

“你也上过战场吗?”她坐在写字台边小声问话,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声音小得很有控制,小归小,可是清楚大方,并非小家子气的蚊子哼。

万嘉桂站在书房窗前,和她之间隔着写字台的一个角,“战场?那当然是上过,军人嘛。”

和凤瑶相比,他稍稍的有一点野调无腔,但也是一样的有控制,野而不痞。凤瑶听了他的话,就顺着话头问了下去,“那你见了枪林弹雨,不怕吗?”

万嘉桂一摇头,“不怕——也有怕的时候,可是不能怕,怕也没有用。长官是军队的主心骨和灵魂,长官若是先怯了,军队就必定要失败。”

凤瑶对于万嘉桂的灵魂身份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是觉得战场危险,想象不出跑战场的万嘉桂会有多勇敢。

因为凤瑶没有立刻说话,所以万嘉桂当即开动脑筋,换了新话题,“你平时喜欢什么娱乐?看电影?跳舞?看戏?话剧喜欢吗?”

凤瑶听闻此言,隐隐有些脸红。和所有健康活泼的十七岁少女一样,她喜欢一切西洋化的新鲜消遣,可是每个月的月钱太有限了,而且想要出门玩,也没有姐妹陪伴。

“看电影。”她决定实话实说,因为电影票她的确是买得起,而且和同学结伴去看,也很方便。看完了不白看,回来给茉喜讲一遍,对于茉喜来讲,还是一项娱乐。

万嘉桂并非风流浪子,但是听到这里,无须提点,也很自然地接了话,“那好极了,明天晚上,我来接你去真光——不,我早一点儿来,见过伯父伯母之后,我们先去东安市场吃晚餐,吃饱了再去看电影。你喜欢吃什么菜?番菜行不行?”

凤瑶这回彻底地红了脸,她知道谈恋爱是这样的,一男一女走走逛逛,吃点喝点,同时谈天说地,大胆一点的还要在同行时互相挽着胳膊,不过她可没有那个胆子。

“行…”她小声答道,本来是想拒绝的,因为从来没和男子一同出门游玩过,不过转念一想,她又感觉自己拒绝得无礼——这人再怎么陌生,也已经是自己的未婚夫了。

与此同时,茉喜重整身心,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凤瑶的屋子。

茉喜在屋子里耐心地等,横竖现在全宅子的人都集中在白二奶奶那里了,她可以清清静静地在屋子里长坐。

坐到晚饭时分,她果然把凤瑶给等回来了。

凤瑶是回来换衣服和洗脸的。进门之后一见茉喜,她登时就笑了,“你胆子真大,进门的时候吓了我一跳。”

茉喜站起来也笑了,“我要是不那么混进去,永远也看不清新姑爷的模样。”

凤瑶走到茉喜面前,用滚热的手抓住了茉喜冰凉的手。手握着手用力攥了攥,她小声笑问道:“看清楚了没有?”

茉喜故意一噘嘴,“看是看了一眼,可我当时也害怕呀,根本就没看清楚!”

凤瑶牵起茉喜的右手,把那手贴到自己脸上暖了暖,然后放开茉喜一侧身,她倚着桌沿站住了,心满意足地笑道:“他…他和咱们当初想的完全不一样。”说着她举起手臂比画了个高度,“他足有这么高,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倭瓜,虽说是个军人,但是也完全不粗鲁。”

茉喜一听,登时一步迈到了凤瑶面前,“那你得让我再好好瞧瞧他!晚上不是看大戏吗?我偷着过去,看他一眼,行不行?”

凤瑶抿着嘴笑,笑得快要抿不住,同时对着茉喜一点头。

茉喜立刻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旧褂子,“那你得给我找件像样的衣裳。我这模样连老妈子都不如,哪好意思往戏台那边凑?”

凤瑶听闻此言,当即走去开了立柜门。

茉喜连着试了三件旗袍,都不成。因为凹凸曲线太明显了,茉喜站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自己都感觉难为情。凤瑶找了一件束胸,企图给她硬捆出个小少女的面貌,然而茉喜胸脯上的两大团肉东奔西突,是坚决不肯和束胸合作。凤瑶急了,使劲再勒。茉喜咬紧牙关忍着,忍着忍着忍不住了,因为已经快被凤瑶勒断了气。

旗袍是穿不成了,能穿的只剩下一套水手服。可此时正是秋凉季节,白天有大太阳,倒也罢了,入夜之后凉风刺骨,这个时候穿单单薄薄的水手服,岂不如同寻死一般?

然而茉喜很笃定地告诉凤瑶,“我不怕冷!你看我身上这件不是也挺薄的?我怕热,穿多了我才难受呢。”

然后不等凤瑶回答,她自作主张地抓过上衣套了上,一边套,一边又催促凤瑶,“你快去换衣服洗脸,别管我,我又不等着相亲,穿得差不多就行。”

凤瑶听了这话,倒也有理,便招呼小丫头给自己端水。而在凤瑶忙碌之际,茉喜斜眼一瞟凤瑶和凤瑶的丫头,随即从梳妆台上拿起一管口红,飞快地往嘴唇上一抹。

抹过之后低了头,她一边撕撕扯扯地梳头发编辫子,一边将两片嘴唇抿了又抿。其实还想再搽一脸粉的,然而做贼的心虚,她怕自己公然的浓妆艳抹,会引起凤瑶的怀疑。

凤瑶没工夫留意茉喜的举动,只在临出门时,硬将一件白色开襟绒线衫塞给了茉喜,让她穿了御寒。而茉喜待凤瑶走后,自己又走到梳妆镜前端详了片刻。直到约莫着大戏已经唱过两场了,她才不声不响地出了门。

白家在后花园子里设了一座戏楼,戏楼是老戏楼了,然而扯起电灯大放光明,夜里倒也看不出它的老旧。戏台对面是一座大亭子,亭下摆了桌椅饮食,算是观众席。白二爷夫妇和万氏夫妇自然是居中而坐的,凤瑶和万嘉桂则是靠了边。凤瑶对于京戏兴趣不大,隔三岔五地就要回头看一看。及至看到远方夜色之中出现小小白影了,她才借故起身,走出了亭子。

出了亭子不远,她便遇到茉喜,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冷不冷”。茉喜笑着摇头,自己也纳罕,因为是真的不冷。

凤瑶站到了她的身边,轻声说道:“你看,靠边坐着的那个大个子,就是万嘉桂。他头顶上有盏电灯,瞧见没有?”

话音落下,电灯下的万嘉桂如同长了顺风耳一般,忽然扭头望向了凤瑶茉喜所在的方向。

望过之后,他犹豫了一下,随即起身也离了席。

凤瑶看了他这举动,先是吓了一跳,随即说道:“他过来了。你别怕,他这人挺和气的。”

茉喜没言语,只尽力地昂首挺胸站直了,又将涂过口红的嘴唇用力又抿了抿。

这个时候,万嘉桂走到了她二人面前。看了茉喜一眼,他没言语,目光转向凤瑶,他不甚自然地一笑。

凤瑶开了口,“万大哥,这是我大伯家的妹妹,名叫茉喜。”

万嘉桂像是得了许可一般,这才再一次转向了茉喜。对着茉喜一弯腰,他彬彬有礼地说道:“原来是茉喜妹妹,幸会。”

说完这话他抬起头,只见茉喜上穿白色绒线衫,下穿蓝色百褶裙,两条笔直的小腿被及膝的白色长筒袜包裹了,脚上是一双半新不旧的黑皮鞋。绒线衫上方翻出水手服的大翻领,茉喜沉静地低着头,让万嘉桂只能看到她蓬松的齐刘海和齐刘海下浓密的睫毛,以及笔直的鼻梁。

恭恭敬敬地一弯腰,茉喜行了她最拿手的鞠躬礼,“万大哥好。”

茉喜不出声的话,万嘉桂便一直看着她;茉喜鞠了躬开了口,万嘉桂如梦初醒一般,这才骤然回了神,“茉喜妹妹不去看戏吗?”

茉喜直起腰,楚楚可怜地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看戏,太吵闹了。”

凤瑶这时候小声说道:“茉喜,今天去大概也没关系,戏台那边人很多呢。”

茉喜扭头看了看凤瑶,又向前眺了眺戏台,迟疑着不肯言语。而凤瑶见茉喜可怜巴巴的,自己实在是看不下去,便拉起她的手一扯,带着她向前走去,“我们到后面坐,前边的人看不见我们。”

茉喜仿佛身不由己一般,踉跄一步,跟着凤瑶抬了脚。而万嘉桂紧跟了上去,先是感觉茉喜这模样实在是可爱,随即又腹诽道:“这丫头装什么像什么,上次看她是侠女十三妹,现在又成了个女中学生,真是要成精了!”

凤瑶拉着茉喜的手,因为怕她怯,所以一路牵着她走。茉喜落后了半步,抬眼看了凤瑶的后脑勺一眼,又回头看了万嘉桂一眼,两眼全都看得非常快,是把两个人的脑袋先印在眼里传到心里,然后等得了空,才咂摸着细细端详。

这两个人,她都喜欢,她都爱,而且是最喜欢,最爱。

如果凤瑶是个男人,那她就犯不上再去惦记万嘉桂了,可凤瑶不是男子,护不住她也娶不了她,两个人连不出一生一世的羁绊。而她是个女子,她抵挡不住好男子的诱惑。

抵挡不住,便去追求。茉喜欲壑难填,吃得多,爱得也多,心肠冷硬,情绪热烈。

白二奶奶等人偶尔向旁溜了一眼,发现那一对未婚小男女不知何时双双失了踪,亲家们便相视而笑,对于他们的失踪十分满意。于是凤瑶便得了便宜,可以安安然然地带着茉喜站在亭子边人群后,不必急着回去。

戏台上不知唱的是哪一出戏,两个角色装扮得金碧辉煌,手中各执了兵刃,插招换式打得银光缭乱。动作快,锣鼓点也急,连珠炮似的敲下来,和茉喜的心跳合了拍。

万嘉桂站在两个人身后,一直没言语,因为心也有点乱。两个少女,一个如菩萨,一个似妖魅,都美,都可爱。虽然亲事已定,可他在心中还是重做了一番取舍。

取舍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他十几岁就出去闯荡江湖,一闯闯过了东洋海,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仅从婚姻而论,当然是凤瑶好。可是…

万嘉桂眼睛望着戏台,同时翻来覆去地思量着他那点不得见人的小心事,虽然知道自己想也是白想,但是,他想得出了神,几乎从这“白想”之中得到了一点快乐。

可未等他把这点快乐品尝消化完毕,他手背骤然一凉,低头看时,却是茉喜不动声色地向后背过了一只手。手指冰凉细嫩,水一样从他的手背向下拂,拂到下方手指灵活地一钩,茉喜勾起了他的一根手指。

万嘉桂有点发怔,没想到茉喜的胆子会有这么大。两根手指在拉了勾的一瞬间,茉喜回了头。

这一刻,茉喜的背景是璀璨缭乱的大戏台,以及凤瑶的一侧肩膀和手臂。目光斜斜地向万嘉桂一飘,夜风袭来,和她目光一起飘动的,是她蓝色的裙摆。一点碎发垂在鬓边,她的耳朵面颊还带着一层稚嫩的茸毛。灯光之下,那层茸毛幻化成了薄薄的光晕,笼罩了她桃花瓣一样的小脸蛋。

对着万嘉桂抿嘴一笑,她抿出嘴唇清秀又清晰的棱角线条。星光在她黑沉沉的大眼睛中一闪而逝,她转向了前方,目光消失了,然而裙角还在飘,一下一下,暗暗撩拨着万嘉桂的腿。

万嘉桂怔怔地盯了片刻茉喜的后脑勺,末了松开茉喜的手指,他像受了惊一般,拔腿就走。

他走了,茉喜没失落,反倒有点得意。她知道万嘉桂目前至少是不讨厌自己,那么他的走,也就说明了他的慌与乱。有慌有乱,也就间接地证明了她有让他慌乱的本事,她在他心里,是有点分量的。

茉喜学文化,学破了头也还是大字不识几个,可在谈情说爱这一方面,她随了她那一对风流的爹娘,天然的无师自通。

戏台上的武戏告一段落,换了个老旦上台,长篇大论唱个不休。凤瑶知道茉喜看不懂这个,便扭了头去瞧她。偏巧茉喜也正在偷眼瞟着凤瑶,两人视线相对,也没说话,直接就心有灵犀一般,手拉着手扭头一起走开了。

走到没人的地方,凤瑶抬手捂着滚热的脸,低声笑问道:“茉喜,他怎么样?”

茉喜站在了暗处,让凤瑶看不清她的神情,“好。”

一声“好”之后,茉喜又开了口,“往后你有了他,就该不理我了。”

凤瑶听了这话,有些吃惊,“那哪儿能呢?”

茉喜垂了头,“原来你和你的同学出门,就从来不带我。现在你有了他,更没心思管我了。”

凤瑶抬手轻轻打了她一下,“带你带你,我的同学你都不认识,带了你,你和她们也玩不到一块儿去,带你干什么?再说你也知道娘她…反正我看最近娘对咱们松一些了,他又不是陌生的外人,这一回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把你丢在家里。”

茉喜听到这里,方才的得意忽然化成了乌有,因为凤瑶实在是太傻又太好了。张开双臂抱住凤瑶,她把下巴搭上了凤瑶的肩膀。凤瑶身上的香气幽幽地往她鼻孔里钻,她闭了眼睛,不知道两个人是谁依靠谁、谁保护谁。

大戏在午夜落幕,万家老夫妇带着儿子告辞离去,白二爷和鹏琨跑得没了影,于是白二奶奶守着空房,很孤独地满意了一场。至于女儿的心思,她因为身心疲倦,所以懒得问,同时认为也不必问。因为万家大少爷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了,绝非倭瓜,女儿若是再敢挑三拣四,那就属于找打了。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是个又晴又冷的好天气。白家上下因为昨日狠狠地操劳了一场,所以今日全都懒洋洋的。白二奶奶久久地不肯起,凤瑶因为无学可上,也睡了懒觉。唯有茉喜像吃了药似的,精神百倍。昨夜那样寒冷,她光腿穿裙子在风地里站了许久,今早一觉醒来,莫说伤风感冒,她根本连个喷嚏都没打。悄悄地洗漱过后坐到梳妆台前,她仿佛闲来无事摆弄玩意似的,摆弄起了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不出片刻的工夫,瓶罐中的舶来化妆品就转移到她刚洗干净的脸蛋上去了。

她平时没有接触这些东西的机会,凭着她那白里透红的年少面孔,也无须这些东西的修饰,然而昨夜听闻今晚万嘉桂要来请凤瑶出门吃喝游玩了,她立刻存了心眼。此刻从罐子里挖了一指头香粉膏,她占大便宜一般往脸上一抹,抹过一指头之后感觉不够劲,于是又挖了一指头。

费了偌大的工夫,她抹匀了脸上这两坨香粉膏,同时也抹出了一张粉白粉白的脸。然后她仿照月份牌上的美女照片,用眉笔将两道眉毛描得极长。而在凤瑶睁开眼睛清醒之时,她已经把嘴唇也涂成了一颗红樱桃。

凤瑶揉着眼睛坐起身,冷不防地见了茉喜的新形象,当场笑出了声音。一边笑,一边又连连地挥手,“洗了洗了,你怎么给自己画了一张假脸子?”

茉喜沉醉在香粉膏的茉莉香中,听闻此言,她一摇头,“不,洗了多可惜——不好看吗?”

凤瑶正要回答,窗外却是响起了小丫头的声音,“大小姐,您方才睡觉的时候,万家大少爷来了电话,说是上午十点钟的时候过来,要接您去逛公园。”

此言一出,凤瑶和茉喜一起望向了屋角的大自鸣钟,望过之后,凤瑶哎呀了一声,因为此刻已经快到了九点半!

凤瑶没有时间逼着茉喜洗脸,慌慌地自行洗漱更衣。更衣的时候运气好,居然找到了她两年前穿过的一身花格子呢短大衣。将大衣扔给茉喜,她撕撕扯扯地对着镜子梳头发——头发睡乱了,然而没时间治理它,只能是像茉喜一样,也把它编成两条大辫子。

凤瑶刚刚束好辫梢,茉喜刚把短大衣套到了水手服外,万嘉桂便来了。

万嘉桂换了一身黛蓝色西装,配着浅色领带,高高大大地站在凤瑶房内,他很文明地不往卧室方向去看。凤瑶匆匆地抹平了身上旗袍的皱褶,然后走出来对着他点头一笑,万嘉桂迎着她的目光,也是一笑。空气静静的,两个人也是静静的,虽然昨日是第一次相见,但是今天再会,凤瑶已经感觉他有一点亲。

万嘉桂主动开了口,“昨夜说好是晚上来接你,可是今早我看天气这样好,所以一时忍不住,就打算请你白天出门,一起去北海划划船。”

说完这话,他抬眼看向凤瑶,心中没有忐忑与波澜,只感觉空气芬芳、阳光和暖,周遭一切都是又静又好。他又问:“我想我大概是来得太冒昧了,你吃早饭了吗?”

这回未等凤瑶回答,凤瑶身后的门帘子一掀,茉喜替她做了回答:“还没呢!”

凤瑶一点也没觉着茉喜多嘴,甚至认为茉喜在这件事上的多嘴乃是合情合理——茉喜嘴馋爱饿,对于“没吃”这件事情,定然是要比自己更关注。

万嘉桂没想到茉喜会像个鬼似的,忽然从凤瑶背后钻了出来,及至看清了茉喜那张被香粉膏覆盖得一马平川的粉白脸子,他越发地惊,只从嘴里嗬了一声。

“嗬”过之后,他为了不至于当场笑出声音,所以连忙走到窗前向外望,做出了看天色的姿态,“正好,也快到中午了,要不然…不介意的话…我们索性提前出去吃午饭?”

凤瑶一听这话,倒是欢喜,“那好极了,茉喜平时难得出门,我们吃完午饭去划船,正好也能带她一个。”

这话说出来,茉喜站在后方,心里酸溜溜地不太得劲,“‘你们’?哼!”

万嘉桂一边微笑点头,一边也在心里犯狐疑。茉喜的心思他自认为是懂个八九分,他和凤瑶去约会,这丫头片子竟然也要插足,怕是别有一番用意。但是狐疑归狐疑,他又不能拒绝凤瑶的要求,尽管他怀疑凤瑶是被茉喜当了枪使。

“凤瑶好。”他想,“良善、厚道、稳重,得妻如此,乃是福分。”

想到这里他就不再往下想了,怕自己会想到茉喜身上。凤瑶总是一个样,茉喜却是千变万化,想茉喜会让人想出了神。而他现在急着带凤瑶出门,没工夫出神。

在俘获万嘉桂的心灵之前,茉喜决定小心行事,万万不能惊动了凤瑶以及旁人。所以一路跟紧了凤瑶,她对万嘉桂是一眼不看。

万嘉桂开来了一辆乌黑锃亮的美国汽车。这汽车是他从他的军官朋友那里借来的,有九成九的新,奔驰在大街上,很能出风头。白家只有马车没有汽车,所以凤瑶上了汽车之后,须得强管着自己,不许自己好奇地东张西望;而茉喜干脆连马车都没坐过,弯腰坐到了凤瑶身边,她开始把个脑袋乱转,又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摸那车顶。凤瑶眼看前方副驾驶座上的万嘉桂没有留意自己,连忙把茉喜的手拉了下来,眼看茉喜要趴到车窗上向外望了,她慌忙又攥住了茉喜的胳膊,不许茉喜乱动。

万嘉桂通过后视镜,留意到了后方的动静,此时便回过头笑道:“你们两个年纪相仿,却是一个像大姐姐,一个像小妹妹。”

此言一出,茉喜愣了愣,随即想起了自己对万嘉桂撒过的谎——她告诉万嘉桂自己是十七岁!

十七岁的她,万嘉桂都不想要,若是知道她只有十五岁,那岂不是要彻底没戏?趁着凤瑶还没开口,她赶紧出声抢了话,“我…凤瑶懂得多,我什么都不懂。”

万嘉桂笑了笑,转向前方不言语了。茉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额头上的冷汗几乎融化了那厚厚的一层香粉膏。

汽车鸣着喇叭,一路气派非凡地开向了东安市场。汽车夫是个副官打扮的青年,不消万嘉桂吩咐,自动地就会找方向选地方。凤瑶和茉喜各自向两边窗外望,就见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望自坐的这辆漂亮汽车,便是各怀了心事。凤瑶是有些羞愧,因为自家困窘,如今坐了万家的汽车抖威风,也算不上得意,倒像是还未过门,便先占了夫家的便宜;茉喜则是圆睁二目,头发梢上都来了精神——万嘉桂是真厉害呀!不光长得好,本事也大,往后自己嫁给了他,出出入入都坐大汽车,那得多抖?既然能坐上汽车,旁的方面自然也亏不了,到时候自己也做个珠光宝气的打扮,好馆子要吃个遍,好戏院——甭管听不听得懂——也得看个遍。只可恨这汽车是个铁盒子,外头的人看不见里头的人,让她像是衣锦夜行,不能得意到底。记得在凤瑶屋里的杂志广告上见过敞篷的小汽车,那汽车坐上去,前后一里地的人都瞧得见,那才叫不白坐。自己加把劲,将来成了团长夫人,定要撺掇万嘉桂买一辆敞篷的,并且要红汽车,大红的,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想一想都漂亮死了。

在茉喜浮想联翩之时,汽车停了。万嘉桂和汽车夫一起下了汽车,转身为两位女士打开了后排车门。偏巧,从万嘉桂这一侧下汽车的人乃是茉喜。茉喜一边下车一边抬头,想要见缝插针地向万嘉桂飞个眼,然而在一个媚眼滴溜溜地要飞未飞之际,她忽见万嘉桂看着自己,忍不住了似的一笑,笑得还挺大,露出一排非常整齐的白牙齿。

这个笑容因为来得太意外,导致茉喜一惊,蓄势待发的媚眼也胎死腹中。惊过之后,她也笑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她现在已经很知道羞涩了。

她知道羞涩,却不知道万嘉桂对着她笑,只是因为她那一脸的香粉膏太有厚度,并且异常粉白,让她的面孔和脖子耳朵都有了颜色差异。这么一张粉白脸上,两道细眉毛兵分两路,被她用眉笔一直描进了鬓角里;本来是好好的小嘴唇,先是被她用香粉膏糊成了白色,后被她用口红重新画了个樱桃小口。仅从这一张脸上,便显出了她另起炉灶重新做人的勃勃野心。

万嘉桂忍着笑扭头去看凤瑶。凤瑶在汽车另一侧也站稳当了。秋天的大太阳下,她仰起头望向前方,面孔虽然也稚嫩,然而沉静端庄,尤其是有股子清水出芙蓉的洁净劲儿,仅从形象论,和此刻的茉喜正处在了两个极端。

万嘉桂不笑了,面对着凤瑶,他感觉自己也还是庄重一点为好。

万嘉桂领路,带着凤瑶和茉喜进了前方一家番菜馆子。万嘉桂要了一间雅座,请她二人在自己对面并肩落座了,又从仆欧手中接过菜牌子,微笑着递向了凤瑶。

凤瑶先前和同学一起吃过一次番菜,然而算不得有经验,所以此刻见了万嘉桂的举动,她不紧不慢地开口笑道:“你看着点吧,我和茉喜都不大懂这个。”

万嘉桂收回菜牌子,忖度着点了三人分量的饭菜。此时未到饭点,食客尚少,所以那仆欧夹着菜牌子走后不久,各样菜品便流水一般地一样一样依次上了桌。

茉喜起初拿着叉子吃甜品时,倒还没觉怎样美味,及至见仆欧把一份牛排摆在自己面前了,眼睛才不由得一亮——好大的一块肉!

茉喜爱吃肉,意图鲸吞牛排,然而牛排很快给了她颜色。手握餐刀使出杀猪宰牛的力气,她硬是一块肉也切不下来。偷偷溜了凤瑶一眼,她见凤瑶已经用叉子叉了小块的牛肉往嘴里送了,心中便是暗暗地纳罕,因为凤瑶在力量上,一直不是她的对手。

她偷着看凤瑶,万嘉桂也在偷着看她。万嘉桂看了她那个垂涎三尺的劲头,心里替她着急,恨不能直接伸出刀叉为她把牛排切成小块,然而当着凤瑶的面,他显然是不能那么干。

凤瑶表面吃得优雅,其实也是气运丹田,对那牛排使出了浑身解数。忽然叉子一滑,一滴黑胡椒汁飞到了她的旗袍前襟上。她红着脸放下刀叉,拿着小皮包站起了身,“我、我得去擦擦衣服。”

万嘉桂立刻叫来仆欧,让仆欧引领着凤瑶去洗手间。及至凤瑶出了雅座,万嘉桂一言不发,直接出了手。将茉喜的盘子往自己面前一拽,他三下五除二地把牛排切成了肉块,同时咬牙切齿地说道:“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