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那儿媳妇是凤瑶,就算是九天仙女,这钱他们也不能花!

因此,他们坐镇天津,坚决不肯往北京来,甚至也没有通知万嘉桂——想通知也没法通知,他们对长子的了解,仅限于他到达保定之后直接带兵开向了河南。如今他和他的兵到底是在何处,他们也不清楚。

于是他们把刚回了家的管家又派了出去,让管家去找凤瑶,偷偷地把凤瑶接到天津来,接的时候利索点,可别让债主子们追踪过来。

然而管家头一天走,第二天就又回来了。垂着双手站在万老爷和万太太面前,他恭而敬之地汇报道:“白家大小姐让我向老爷太太问安,还谢了老爷太太的好意,但是白家大少爷现在失踪了,白家大小姐正留在家里张罗着卖房还债,说是暂时还来不了。”

两只倭瓜听闻此言,眨巴眨巴眼睛,隐隐地感觉有些不妥,但是准儿媳妇若能把债务处理干净了再来,对于万家来讲,倒也是一桩幸事。

思及至此,倭瓜夫妇就没再多说,只是脸上总有点讪讪的,也感觉自己像是见死不救。

仿佛就在几天之内,白宅内的仆人们就自行走干净了。

不能说他们不仗义,他们临走时没向凤瑶索要工钱,尽管工钱已经拖了两个月没有发。但他们也不肯白白地吃哑巴亏,能够顺手牵羊拿走的,他们全拿走了,厨房大师傅甚至拎走了两瓶洋酒和一大块猪肉。那些曾经对白二奶奶忠心耿耿的老妈子们,也审时度势地另找下家去了。巫婆一样的、永远监视和教导凤瑶的张妈临走时哭了一场——她本以为自己能够跟着凤瑶一起到万家去。到时她老了,也会是有地位的老妈妈,等凤瑶有了儿女,她也会用白二奶奶的规矩,把他们都管束成好孩子。可白家说败就败,万家又是那样的绝情。她老了,这一走,就只能是回乡下老家度日了。

凤瑶一直是怕她,怕到现在,终于看清了她自以为是的善心与志向。她要走了,凤瑶没什么可送她的,万嘉桂那时捧过来一匣子衣料,里面有几块好呢子,被凤瑶挑出来卷成一卷,让她带回去做衣服穿。茉喜看在眼里,没言语,直接回了屋,把余下料子全藏到立柜深处去了。

很快地,白宅成了空宅,只有守门的老头子无处可去,还驻守在门房里看大门。凤瑶的一位表舅给她联系了一位买主,是个比利时人,愿意把白宅买下来开办学校。然而讨价还价又是一道难关,白家目前的债务总额是九万五千,但比利时人只肯给九万。好在那比利时人说得一口好中国话,凤瑶脸皮薄,茉喜便不要脸面地出了头,先是好话说尽,又将整整一信封的欠条摆出来,一张一张地让那比利时人看。

茉喜说着说着还落了泪,楚楚可怜地对比利时人说:“求求先生您了,我们姐妹俩的小命,全在您手里了。”

凤瑶坐在一旁,窘得满脸通红,看着也像是要哭。而比利时人毕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三十多岁、还存留着几分浪漫情怀的男人。这男人被茉喜求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仿佛今天他不多出五千块钱的话,面前这两位少女就要触柱而死一般,并且罪过一定要算在他的头上。

思来想去地,比利时人一咬牙,决定付出这五千块钱。而价钱一定合同一签,比利时人便回去开始筹钱——九万五千元,说起来都算是小十万了,哪能是说拿就能立刻拿出来的?

然而白家门前的债主们却是等不得了。他们已经等了太久,眼看白家的下人们一批一批地往外走,他们心中惶惶,真怕哪天早上一过来,发现白家只剩了一座破破烂烂的空壳子,连最后的正主也趁夜逃了。

于是忍无可忍地熬到这日清晨,他们开始齐心合力地往白宅里冲。凤瑶出去想要拦一拦,可是见了门外那帮如狼似虎的老少男子们,她吓得白了脸,张嘴说了几句话,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如同一部默片。老门房自知拦不住,也很识相地让开了一条路,而债主们气势汹汹,大踏步地就真进来了!

正当此时,茉喜出场!

茉喜是从厨房跑过来的,一手拎着一把大菜刀,一手捏着一个大馒头,她目露凶光、且行且吃。

第六章 另谋生路

茉喜是吃馒头在先,取菜刀在后——本来昨晚两个人都商量好了,今天不许凤瑶露面去见债主,一旦债主当真围攻了白宅,茉喜先去抵挡一阵,凤瑶同时想法子从侧门出去喊巡警过来帮忙。哪知道凤瑶嘴上答应得痛快,其实心里另有主意。有她这个十七岁的姐姐在,哪能让十五岁的茉喜独自去迎战呢?

于是在十五岁的茉喜出了侧门上街买馒头时,十七岁的姐姐壮起胆子,颤巍巍地走向了白宅正门。结果在虎狼一般的债主面前,她尽管十七岁,尽管是姐姐,然而一句整话也讲不出,哆哆嗦嗦的只会筛糠。此刻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向了茉喜,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哪知茉喜将手中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嘴里,三嚼两嚼之后一直脖子吞咽了,随即对着凤瑶一挥手,“你回去,有话我对他们说!”

凤瑶伸手一指她手中的大菜刀,“茉喜,你别胡闹…”

茉喜没理她,大踏步地走到了众人面前。在有条件的时候,她是相当地爱漂亮,可是条件不允许了,她也是特别地能对付。此刻她没洗脸没刷牙,在床上滚了一夜的发辫也散乱成了老鸹窝。凌乱的长刘海下面,是一双炯炯的大眼睛。眼中的水光和情意全消失了,她的眼睛只剩了个大,只剩了个亮。

“怎么?”她开了口,嗓门极大,语气不善,“要强闯民宅啊?要杀人放火啊?要欺负我家两个大姑娘啊?”

领头一名债主将茉喜审视了一番,起初看她只是个小丫头,然而茉喜说话的调子沧桑而又泼辣,像个老江湖,并没有几分丫头气。

“小姑娘。”债主开了口,“我们没有害人的意思,但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可好,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怎么着?难道这债务,还能让你们拖黄了不成?”

茉喜见对方的态度挺柔和,不由得思忖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是装可怜好,还是大撒泼好。脑筋飞快地转了一大圈,末了她把眉毛一竖把脸一板,决定还是大撒泼。

“黄了?”她拔高调子,尖锥锥地反问,“想黄我们还用拖?学白鹏琨直接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多利索啊!我俩无牵无挂的,真要想走,你们以为你们还拦得住我们呀?前天就告诉你们了,这房子我们已经卖给了比利时人,价钱谈妥了,也签字画押了,得来的钱别的不够,打发你们是绰绰有余!合同都让你们瞧过了,你们还想怎么着?这么大的一笔钱,那比利时人不得去筹措筹措吗?你们现在往我家里冲,想明抢啊?想杀人放火啊?告诉你们,这宅子里现在就我和她两个人,谁不怕担嫌疑谁就往里进。可丑话说在头里,你们要是真敢进来,我们姐儿俩哪怕掉了根头发,账也得算在你们身上!大不了咱们就报官,就敞开了闹!让警察把白鹏琨抓回来才最好!到时候你们去找白鹏琨要钱,看他能不能给你们半个大子儿!”

债主们没想到这疯丫头一张嘴就是长篇大论,不由得面面相觑。而领头那人略略一沉吟,随即又开了口,“小丫头,你也不必拿那些话讹我们!今天我们是进去定了。你不拿钱出来,我们没招,只能是长住到你这里,哪天见了钱,哪天我们走人!”

茉喜听了这话,心中一急,眼看旁边生着一棵半粗不细的垂杨柳,她大踏步走过去,然后也没多想,直接高高举起菜刀,随即猛地一刀砍了下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菜刀深深地陷入了树干。茉喜右手握刀,从指尖到肩膀,全被震得又酸又麻。然而一动不动地站稳了,她恶狠狠地对着前方众人说道:“不怕死的就请往里进!放心,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姑奶奶最讲理。老娘倒要看看,我这一条命,能抵得过你们几条命!”

这几句话让她说得咬牙切齿,气流呼呼地喘出去,吹得面前乱发飘飘拂拂。身也动,嘴也动,她唯独眼睛不动,定定地死盯了前方的债主们。

债主们果然没有再向前冲,因为看茉喜像个疯子,并且是个力气不小的疯子——茉喜要是不砍出那一菜刀,还真没人想到她那细胳膊会是如此的有劲。他们都是富贵人物,这些天早来晚走地围攻白宅,也只不过是图财。若图财不得,反倒被个小疯子抹上一刀,那可是实在犯不上。

债主们审时度势,退出了白宅大门,但是也没走,只像排兵布阵一般,将白宅前后的大小院门全堵住了。

茉喜等人都走干净了,这才试着拔了拔嵌在树中的大菜刀,没拔动,也就不拔了。

气喘吁吁地转了身,她走到了凤瑶面前,伸手拉起凤瑶的手。她方才喊哑了嗓子,现在说话便是沙沙的,“我买了馒头和豆腐脑,咱回屋吃饭去吧。”

凤瑶无言地迈了步子,走到半路,忽然低声说道:“我真没用,害得你还要对着那些人吵闹。”

茉喜叹了口气,“我说逃,你不逃,非要留下来把债还清。你当债是那么好还的?”

凤瑶小声答道:“欠债不还,我纵算是今天逃了,往后也永远没脸再回来。”

茉喜知道凤瑶是个死心眼,也就不再对她枉费口舌。两人回房把馒头和豆腐脑分而食之,茉喜正打算上床再躺一会儿,不料比利时人却是来了。

这比利时人携带巨款而来,堪称是她们的救命星。此人不但明明白白地将九万五千元的钞票摆在了她们面前,还允许她们在白宅再逗留一个礼拜,以便她们从容地收拾行装,另觅新居。

凤瑶心中感激,可是不善言辞,喃喃地只会道谢,幸而有茉喜在。茉喜仿佛被老妈妈附了体一般,啰啰嗦嗦地盛赞比利时人“救苦救难”,将来必定“升官发财,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比利时人被茉喜夸了个莫名其妙,因为买房子是天经地义要花钱的,他付出钱,两个女孩付出房子,自己不过是完成了一场很合理的公平交易,何至于就要被中国姑娘的二分之一夸成一朵花?

凤瑶也觉得茉喜那言辞有些夸张谄媚,可当着比利时人的面,又不好阻拦茉喜说话。而茉喜由着性子大夸一场,及至看那比利时人满脸通红地要坐不住了,她这才话锋一转,提了个新要求——欠条在她手里,债主在她门外,她决定速战速决,现在就把账还清楚。但是债主子们全是老爷们儿,知道她们手里得了小十万块,万一起了歹心,动手开抢怎么办?于是她请求比利时人留下坐镇。在当今这个世道,一个西洋老爷们儿,在分量上,想必是能抵得过十个中国老爷们儿。

西洋老爷们儿被茉喜说了个晕头转向,在听清了茉喜的请求之后,他张着嘴喘了几口气,没说出什么,糊里糊涂地就被茉喜支使到一旁的硬木椅子上坐下了。与此同时,凤瑶在茉喜的指挥下取出欠条,开始不声不响地笔算账目。看门的老头子也从茉喜那里得了差事,手里拿着凤瑶誊写出的一份名单,老头子站在门口开始拖着长声高喊人名:“第一号,马贵堂老板请往里进!”

马老板单枪匹马地率先进了白宅大门,进门之后看见嵌在树干上的大菜刀,周身汗毛便不由得竖了一下。而老头子关闭大门,把马老板一路引到了凤瑶的屋中。马老板进门一瞧,只见屋中共有三人,一位是个面红耳赤的西洋人,另两位则是白家的两个姑娘。其中一位大些的姑娘对着一张欠条低声念了个数目,小些的、会抡刀骂街的姑娘便一手拿着一沓钞票,一手蘸了唾沫,开始唰啦啦地点数。

马老板直到当真看见钞票了,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些天苦耗在白家门外,虽然白家的大小姐口口声声保证必定还债,但是这话能有几分真假,众人心中也都打着鼓。况且白家大小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她那还债的心即便真诚,弄不到钱也是白搭。所以如今盯着茉喜手中的钞票,马老板一阵喜悦,心房像裂开了一道缝一般,被天光照了个通亮。本钱加利息,多出了三块钱的零头,茉喜自作主张地把零头抹了去,他拿钱便走,也不分争。只怕自己在这地方停留久了,手里的钞票又会自动地逃掉。

不过是一个上午的工夫,逼死白二奶奶、吓跑白大少爷的债务问题,就被茉喜和凤瑶解决掉了。

比利时人没了作用,于是茉喜也没留他吃饭,客客气气地把他送走了。当然,白宅的房契也被凤瑶亲手交给他带去了。

比利时人一走,屋子里就只剩了茉喜和凤瑶两个人。两人并肩坐在小沙发上,忽然扭头对视了,然后也没说话,只有凤瑶笑了一下,“这回心里清净了。”

茉喜盯着凤瑶,冷不丁地也开了口,然而和凤瑶说的并不是一回事,“咱们去找万大哥吧!”

凤瑶万没想到茉喜会毫无预兆地提到万嘉桂。依然微笑着转向了前方,她微微俯身,伸手搂住了膝盖。

她不想去找万嘉桂,尽管她知道万嘉桂有财富有权力,帮助自己和茉喜是小菜一碟。如果万嘉桂是个女人,或者不是未婚夫,只是个亲戚,那么她或许会厚着脸皮投奔过去,然而万嘉桂的的确确是个男人,也的的确确是她的未婚夫。

自家遭了这么大的难,未婚夫以及未婚夫一家却是对自己不闻不问。她知道万家不欠白家的,自家落了难,人家肯管是人情,不管,自己也挑不出理来。可在感情上,她的确是心寒了。

不过是娃娃亲而已,现在这个世道,娃娃亲这种老古董,本来就是可信可不信,万家又是冷淡如斯,双方又并未当真结婚,自己一个大姑娘,怎么能好意思跑到人家家里长住?不能去,无论如何不能去,这点矜持总要有,这点尊严总要讲。

思及至此,她对茉喜说了话:“我们班何颂龄的姐姐,我跟你讲过,是在中学做英文教师。那天何颂龄和我通电话,听了我的打算之后,便拜托了她的姐姐帮我谋职业。一会儿我再往何家打电话问问消息。现在女子寻找职业也不是稀奇为难的事情,哪怕做个抄写员,也是能糊口的。”

然后她抓住茉喜的手,用力攥了攥,“你别怕,我养活你。”

茉喜一反手,也握住了凤瑶的手。凤瑶的心思,她即便不是百分之百地明了,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凤瑶不肯去天津投靠万家,没关系,茉喜相信万嘉桂还会再回北京。

她认定了万嘉桂是个好人,不好也好。这么好的万嘉桂,不会铁石心肠地抛了她和凤瑶不管。万嘉桂是带兵打仗的人,不回来,也许只是因为军务缠身。

茉喜在心中为万嘉桂百般开脱,但是一张嘴闭得很紧,一句好话也不为他讲。依着她的私心,凤瑶从此恨了万嘉桂才好,从此和万嘉桂一刀两断了才好。但是也不要断得太早太利落,不然自己也就找不到再对他勾勾搭搭的机会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凤瑶再也没提过万嘉桂其人其事,单是和茉喜忙碌着处理家中杂物。家中的粗笨家具自然是移动不得了,而凤瑶也没有移动它们的念头。茉喜提议把它们尽数卖掉,无论价格高低,多少总能换几个钱。凤瑶听了很惊讶,因为知道首饰能卖衣服能卖,可没想到大箱子大柜子居然也能卖。

茉喜不同凤瑶废话,直接就要往当铺跑,想让对方派来伙计先生,若是价钱谈得拢,就直接让他们设法把家具运走。然而未等她迈步出门,白家的亲戚们忽然驾到了。而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茉喜气得红了脸——合着这帮人是来捡洋落搬家具的!更可恨的是,凤瑶居然全盘答应,由着他们挑挑拣拣地搬起了东西!

茉喜知道凤瑶现在正是痛苦的时候,所以忍下一口恶气,随她当败家子。眼看满堂的红木家具都被白家的亲戚们运走了,茉喜忍无可忍,站在院子中高声叫道:“嗬!东西有人要,人可没人管!凤瑶你瞧瞧,你活了十七年,还不如个立柜招人爱呢!”

凤瑶慌忙跑出去,把她拽进了屋里,“自家的亲戚,原来也都帮过忙的,你别说了。”

茉喜人是进了屋,然而嗓门奇大,声透墙壁,“家具卖出几个钱,多少够你吃几天饱饭的。再过三天咱们就得搬家滚蛋了,滚到哪里还没谱呢!”

凤瑶管不住她,索性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茉喜瞪着她一龇牙,恨不能咬她一口。

一天的工夫,家具也搬得差不多了。茉喜四面八方地巡视了一番,发现白二奶奶白二爷留下的好些绸缎衣裳也不见了踪影。她气得直咬牙,回房要去埋怨凤瑶,然而进门之后,她发现凤瑶含着一点笑容,刚刚放下了电话听筒。

“何颂龄的电话。”凤瑶微笑着告诉茉喜,“她姐姐真的帮我找了一份职业,到小学校去教书。”

茉喜听了这话,想了想,也笑了,“那好哇。当教书先生,听着还挺文明的。”

凤瑶又道:“只可惜远了点,是在通县。”

茉喜眨巴眨巴大眼睛,活到这么大,她还没出过北京城,不过“通县”二字,她是听闻过的,不算陌生。

“远也不怕。”她很痛快地说道,“我会认路,我陪你去。”

这话说过一天之后,茉喜和凤瑶果然相携着出了门,当天清早去,当晚天黑时便回了来。回来时两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因为小学校的校长颇为抱歉地告诉凤瑶,说是空缺着的教师名额,已在昨天被人填补上了。

凤瑶非常沮丧,往何宅打去电话,向她的何同学报告了今日情形。那何颂龄对凤瑶倒是很同情的,听了凤瑶的报告,又感觉自己丢了面子,所以一夜过后,她不知是设了怎样的法,居然劳动了她一位在教育局谋事的表哥,又给凤瑶寻觅到了一份空缺。只可惜这空缺在各方面都不甚完美,以至于凤瑶听了条件之后,不由得有些迟疑。

然而迟疑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凤瑶随即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回挂断电话转向茉喜,凤瑶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又有活路了,只是远了点。但是可以保证去了就能有人要,不会再被校长打发回来。”

茉喜看着凤瑶,“远?有多远?”

凤瑶慢吞吞地答道:“是在河北,几百里地之外呢。”

几日之后,在寒风凛冽的初冬时节,茉喜提着一只大皮箱,凤瑶背着个大包袱,两人如同一对寒鸦一般,瑟瑟发抖地启程前往了火车站。家里的一切全扔给了看大门的老头子,而她们这一走,房屋往后就改姓了比利时,和她们是再无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凤瑶在这里生这里长,要说走,是舍不得的,可舍不得也得走。临走之前,她一个人踏遍了宅子中的每一寸土地,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流眼泪。茉喜则是没有工夫陪着她临风洒泪,快手快脚地跑回她住过的冷宫小院,她从炕洞里刨出了一卷子私房钱——还是那时万嘉桂偷着塞给她的,说是让她随便花,花没了还给。可是她哪有机会,又哪舍得花呢?

这钱本是她的体己,她要留下独自受用的,然而事到如今,独食是吃不成了,明说它是万嘉桂留给自己的,凤瑶听了怕是也要犯疑惑。于是带着钞票跑去见了凤瑶,她故意做出满脸喜色,说这钱是自己在白二奶奶屋里翻出来的。白二奶奶的屋子虽然是早被亲戚们搬空了,可是犄角旮旯毕竟还没被人扫荡过,藏了一点钱也不是很稀奇。

此刻,这一卷子钞票,算起来能有个一百多块钱,成了她和凤瑶的救命钱。茉喜把它很妥当地藏在了箱子底层,而箱子里除了这卷子钞票之外,还有凤瑶的几样小首饰,以及两人的换洗衣服。凤瑶的衣服不少,昨天被茉喜打了个大包袱,背到当铺全换成了钱——也没换出多少钱,无论什么好东西,只要一进当铺,就立刻变得一文不值了。

两人走到大街上,因为都没坐过电车,所以便叫了一辆洋车,两人挤着并肩坐了上去。及至到了前门火车站,茉喜只见火车站内外人头攒动,站在高处向远一望,黑鸦鸦的全是人脑袋,便从小口袋里取出了几块零钱,又把凤瑶拉到了候车室门口。把手中的大皮箱往凤瑶面前一放,她又将凤瑶肩上的大包袱也拎下来放到了皮箱上,“我去排队买火车票,你站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

凤瑶乖乖地答应了一声,果然是手摁着大包袱一动不动,并且特地伸出一只脚,紧贴了包袱下的大皮箱。

一身轻松的茉喜做了个向后转,一路披荆斩棘地杀入了人海。因为时间有限,她不管不顾地一味硬挤,所过之处,骂声不绝。她不怕挨骂,一路踩着人的脚面向前冲锋。可饶是如此,她还是足足排了二十多分钟的队伍,才得到了两张火车票。将两张硬刷刷的黄票子叼进嘴里,她像条不甚要脸的小鱼一般,一路穿过人潮,游回到了凤瑶面前。凤瑶依然站在候车室门口,回了头正在和一个半大男孩子说话,听闻茉喜高声大气地呼唤自己,她立刻扭头对着茉喜招了招手。

茉喜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她面前,发现那男孩子已经混进人群中走了个无影无踪,便取下票子开口问道:“你和谁说话呢?”

凤瑶从衣兜里掏出手帕,用力一抹茉喜额头上的热汗,“他不认识字,拿了一张火车票,让我帮他看看上面的站名。”

茉喜听到这里,连忙把自己的票子也递给了凤瑶,“瞧瞧,没买错吧?”

凤瑶接过火车票看了看,随即抬头笑道:“没错!幸好咱们路上顺利,要是再晚到半个小时,今天这趟车就赶不上了,还得等明天。”

然后她把票子给了茉喜,“装好了,一会儿上火车还得用呢。”

茉喜接过票子往衣兜里一放,然后拎起大包袱往凤瑶怀里一送。凤瑶正要把包袱重新背好,然而在要背未背之际,她忽见茉喜直勾勾地低头盯着自己身前,一张脸竟是瞬间褪了血色。

莫名其妙地也低了头,下一秒,凤瑶颤巍巍地“啊?”了一声。

装着钱物的大皮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尺寸相仿的破藤箱。

凤瑶彻底傻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沉甸甸的、饱满得快要胀裂开来的大皮箱会被一只空瘪瘪的破藤箱取代。包袱一直是撂在大皮箱上的,她的手也是一直摁在包袱上的。她的一只脚向前伸了,一直紧挨着皮箱的底边,皮箱移动没移动,她不应该不知道。

“这、这…”她语无伦次了,惊恐地抬眼去看茉喜,脸上同时现出了一点哭相,“我一步都没离开过…怎么就没了?”

凤瑶想不通,茉喜却是一眼就看明白了!一把推开挡路的凤瑶,她上前一步环顾四周,只见四周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哪里还有方才那半大男孩子的踪影?

一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她向前又快走了几步,想要再试着找一找那男孩子,然而转念一想,她怕凤瑶心慌意乱地独自留下来,会把手里仅存的大包袱也弄丢。于是攥着拳头折返回来,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凤瑶,大声怒道:“你笨死了!这是掉包计!那小子问你话,就是为了让你分心!只要你分了心,他们还换不走你一口箱子?”

凤瑶这一刻没有去恨贼人,反倒是感觉自己罪孽深重,对着茉喜张了张嘴,她带着哭腔开了口,“无冤无仇的…怎么还有这么坏的人?”

茉喜没工夫搭理她,有心叫来警察大闹一场,可她同时也明白,警察纵是来了,除了询问几句之后,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警察先前要是真能抓住任何一个小贼,也就不会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偷箱子了。可是让她忍气吞声地认栽,这一口恶气她却是忍不住也吞不下。一把将凤瑶手中的大包袱抢过来抱到怀里,她随即咣地一脚踢飞了破藤箱,同时口中高声叫道:“南来的北往的都加小心吧!这火车站里可是有贼!你个猪不拱狗不啃的王八蛋,你娘怀胎十月生了你,你干什么不好你做贼?你上羞了你祖宗十八代下臊了你灰孙耷拉孙!臭不要脸的现世货,偷我们两个小姑娘的钱!让你花我俩的钱花到死!让你们他娘的全活不到过年!让你们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让电车压死!”

茉喜骂到这里,做了个深呼吸,缓过一口气之后还要继续骂。而南来北往的过客们被她的恶骂吸引了住,不由得停下脚步意图围观。凤瑶站在一旁,一张脸都要红破了,不住地拉扯茉喜的袖子。见茉喜那话越骂越是牙碜,并且不听自己的阻拦,凤瑶急中生智,忽然问了一句:“火车是不是要开了?”

茉喜听她提出了实际的问题,并且方才那一场也的确是骂得痛快,这才略微分心,从衣兜里掏出火车票看了看。

“可不是快开车了。”她捏着两张小小的纸票子说道,“可咱们身上统共也没剩几块钱,真出发了,到了那边儿又该怎么活呢?”

凤瑶现在只想赶紧哄她进候车室,故而随口答道:“到了那儿我不就能挣钱了吗?可这一趟列车要是耽误了,咱们可没钱再买两张火车票,回家的话…咱们也没家了。”

茉喜想一想,感觉自己和凤瑶的确是没有退路,既然火车票已经到了手,那就只能是一鼓作气地向前进。于是把手里的大包袱又搂了搂,她转而瞪了前方的观众们一眼,“看什么看?看新鲜呀?看好戏哪?自己摸摸自己的东西吧!别光顾着抻了脖子瞧热闹,让天打雷劈的小贼们把你们偷成精光!”

说完这话,她一手拉起凤瑶,气势汹汹地扭头进了候车室。凤瑶紧跟慢赶地撵着她,其实还是很想哭,因为全部家当都在那口大皮箱里,可是又不敢哭,怕招出茉喜新一轮的海骂。

火车倒是上得顺利,尤其是这一趟车上的旅客不多,茉喜和凤瑶可以松松快快地并肩而坐。茉喜这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然而一点快活的意思都没有,当然是因为丢了那只大皮箱。

她颇想埋怨凤瑶几句,可凤瑶垂头坐在一旁,始终像是含着一包眼泪,让她没法再开口。幸而方才那一场骂得爽利,出了她胸中一团恶气,所以现在即便是不埋怨,她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得住。

及至火车开出一阵子了,凤瑶感觉自己的心气也稍稍平定些了,这才忍着眼泪开了口,“茉喜,我对不起你。”

茉喜打开腿上的大包袱,从里面掏出了一包鸡蛋糕,“这又是哪儿来的话?”

凤瑶不敢抬头看她,垂眼盯着自己的大腿小声说话:“现在你连件厚衣裳都没有了。”

茉喜揪了一块鸡蛋糕扔进嘴里,“你不是也没有吗?没事的,等咱们到了地方,买些棉花买些布,我会做针线活,给咱俩一人缝一身小棉袄。”

说到这里,她扭头看了凤瑶一眼,“万家让你去,你不去,好好的大小姐不肯做,偏偏要跑出来去当教书先生。你当讨生活是那么容易的?”

凤瑶有凤瑶的主意,所以听了这话,她不辩驳,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又道:“你往后别提万家了。”

茉喜一直盘算着要在凤瑶和万家之间狠劈一刀,劈出个利利落落的一刀两断,故而听了这话,她连忙又问了一句:“你不要万大哥了?”

凤瑶又一摇头,低声说道:“我总觉得和他在一起的那大半个月是梦,梦一醒,这人就消失了。”

茉喜跟着她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一口气是为谁而叹。这些天来,她跟着凤瑶忙,为着凤瑶忙,总有凄风苦雨,总是走投无路。熬到如今告一段落,她收敛心思,又可以安安静静地去思念万嘉桂了。

凤瑶显然是对万嘉桂有了怨气,有怨气才好,但是也不要一怨到底,彻底绝了万嘉桂的念想。最好的情况,是用凤瑶把万嘉桂勾引过来,等万嘉桂来了,自己再继续施展手段。到时候凤瑶越是怨越是冷,越能衬托出自己的好自己的热。两相对比着,不怕万嘉桂分不出高低上下来。

所以,她想:“万嘉桂,你可千万别真消失了啊。你现在还是再爱一爱她吧。你不爱她,你不找过来,我怎么办?天下这么大,我可到哪儿找你去?”

然后瞄了身边的凤瑶一眼,这一刻她心中颇为坦然,反正凤瑶也不再喜欢万嘉桂了,自己纵算是出手抢了去,也算不得大罪过。等到这回安顿下来了,无论如何都得跟凤瑶学认几个字。万嘉桂初次走时留给她的那张字条,被她叠好了塞进了个小小的香荷包里。香荷包是凤瑶屋里的东西,没有价值,并且半旧,所以她拿来紧贴身地挂了上,也没有人挑眼。

茉喜和凤瑶在火车上规规矩矩地坐了,凤瑶没想万嘉桂,只想那个丢了的大皮箱。原来人竟然可以这样坏,素不相识的,就要偷人家赖以活命的财产。自己也是笨到家了,会连口大皮箱都看不住。箱子里有她们的老底儿——一卷子钞票,还是茉喜从娘的屋子里翻出来的;还有几件厚衣裳,一块红牡丹花瓣似的薄呢子料。那块衣料还是万嘉桂那天用玻璃匣子送过来的,那么多的好衣料,全送到当铺里去了,唯独留下了这一块,因为它红得让人眼明心亮,茉喜喜欢它都要喜欢死了。

除了万嘉桂,凤瑶什么都想;而茉喜是除了万嘉桂,什么都没想。两人互相靠着,渴了喝点火车上提供的热水,饿了吃点自带的鸡蛋糕。晃晃悠悠地从上午一路坐到了天黑。

天黑之后,火车在一处小站停了一分多钟。而及至火车轰隆隆地再开动时,茉喜和凤瑶已经下了火车,双脚踏上了一片名叫文县的土地。

第七章 新的生活

文县,客观地讲,是一处挺富庶的大县城,可对于生平只去过北京天津的凤瑶来讲,县城再富庶也只是个县城。文县的火车站是一座小瓦房,出了火车站放眼一望,前方黑洞洞的,道路两侧也是绝无路灯踪影。

凤瑶有些傻眼,可未等她傻眼完毕,后方的茉喜已经出了声音——茉喜抱着包袱跑回了火车站,声音甜美地和站内扫地的老头子一问一答,不但很快问出了县女中的具体地址,那老头子还支使他的儿子套了一辆小驴车,让儿子把两位女先生送到学校里去。

凤瑶有点不好意思,懵里懵懂地还想拒绝,可话未出口,她已经被茉喜推上了驴车。这驴车是一辆平板车,拉车的驴臭烘烘的,赶车的人也吊儿郎当,并且总有话和茉喜说,没完没了地盘问她们的来历。凤瑶抱着膝盖坐在大板车上,就听茉喜信口开河,没有一句话是真的。而驴车在大街上直直地走了十多分钟之后一拐弯,赶车的儿子吆喝住了毛驴,然后回头告诉茉喜道:“到了!这儿就是中学!”

茉喜把包袱扔给了凤瑶,然后很伶俐地纵身一跃跳下了驴车。人落了地,她的手却是伸出老长,暗暗抓紧了凤瑶的裤脚,“女子中学?”

赶车人一点头,“没错,女中!这里头不是女学生,就是女先生。”

茉喜手上使劲一拽,同时笑眯眯地向赶车人又道辛苦又道谢。凤瑶顺着她的力道伸腿也下了车,从衣兜里摸出了几毛钱想要给赶车人做辛苦费,然而拿钱的手抬到一半,又被茉喜握住腕子硬摁了下去。一边摁,茉喜一边向赶车人道了别。

等赶车人赶着驴车悠悠走了,茉喜才扑挲着胸脯松了一口气,“这一路吓死我了,真怕他把咱们拉到荒郊野地里去。”

然后她劈手夺过了凤瑶手中的几毛钱,“这么几步路,还给什么钱?往后你少穷大方,一毛钱都不许乱花!”

凤瑶抱着包袱,因为底气不足,又担负着弄丢了大皮箱的罪过,所以无可奈何,只能是苦笑。苦笑之余定了定神,她见前方横着一扇小小的铁栅栏门,果然是个校门的模样,便鼓起勇气拉起茉喜,迈步向前走了过去。

前来开门的校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边咳嗽气喘,一边给她们点了一只小灯笼照路。茉喜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着凤瑶,跟着老头子穿过了一小片操场,到达了两排砖瓦房前。老头子停下脚步,含糊不清地吆喝了一嗓子,一间房屋内立时摇摇曳曳地生了光亮,随即房门一开,有人擎着一根红蜡烛走了出来。

“是北京来的白凤瑶女士吗?”那人且行且问,看体态是个年轻女子,嗓音也是甜美清脆。

凤瑶听了问话,立刻急切而又中气不足地答道:“是我…”

未等凤瑶把话说完,那人就嘻嘻地笑了,“原来真是密斯白——我叫你密斯白可好?”

话音落下,她已经走到了茉喜和凤瑶的面前。凤瑶这一天过得混乱艰难,导致她此刻头脑发昏,简直要说不出整话,而茉喜定睛一看,则是不由得吃了一惊——面前这人身材窈窕,留着两条大辫子,从哪方面看都是个大姑娘的模样,唯独一张面孔不但黄瘦,而且还笑出了许多细纹。那红蜡烛的光芒自下向上映照着她,衬得她一张脸上光影与沟壑交织纵横,真有几分喜气洋洋的鬼相。

此老姑娘虽然鬼气森森,但态度是真热情,自称名叫莫佩兰,已经做了十年的国文教师,到这学校里也有了五年的光阴。凭着一根蜡烛的光明,她轻车熟路地把茉喜和凤瑶往后方一排的砖瓦房前引领。

据莫佩兰讲,本来她们这里是不缺少教师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教授英文的、二十出头的密斯孙上个月嫁了个军官当阔太太去了,学校里面便闹了空缺。而这学校各方面都比较马虎,比不得大学校的规矩严格,凤瑶虽然连张高中毕业的文凭都没能得到,但举荐她的那位先生做了保证,说她七岁便入了美国学校,对于英文一道,堪称是下过幼功,让她当个中学一、二年级的英文教师,定然是毫无问题。

因着对方的保证与面子,校长才决定接收了凤瑶,又因为莫佩兰是教师中最老成的,所以校长将接待安顿新教师的工作,也全盘地交给了她。

莫佩兰一路且行且说,说到宿舍门口了,才忽然想起了正经事情,“咦?不对呀,学校只聘请了密斯白一个人,那么这位小姑娘…”

这回不等茉喜回答,凤瑶抢着开了口,“她是我的妹妹,我们家里…家里出了一点变故,把她留在家里无人照顾,所以我就把她也带了来。”

说到这里,她思索了一瞬,然后立刻又补了一句,“我们虽然是两个人,但和一个人也是差不多的。床铺不够的话,我们在一张床上挤一挤也行。至于她平日的饮食,也由我们自己负责,绝不会给学校添麻烦。”

莫佩兰听了这话,格外留意地又细看了茉喜一眼。茉喜低眉顺眼地垂了头,作老实丫头模样——进门这一关是最要紧,她须得审时度势,争取能够顺顺利利地在凤瑶身边挤个小窝。

凤瑶也很紧张,如果莫佩兰搬出学校的纪律,硬是不许茉喜留下居住,那么,她想,自己就得设法另找房子了。反正不能丢了茉喜不管,至于要管到哪一天,她没细想过。

莫佩兰先生虽然形象诡异,夜里看着,尤其像是借尸还魂的厉害家伙,然而心肠似乎是很柔软,起码是没有搬出校规驱逐茉喜。不但不驱逐,她在把二人引入宿舍之时,还笑道:“本来这一间屋子,是应该分给两位教师居住的,但是如今房间宽裕,所以你们就暂且放心地住,如果将来有了变化,我们再设法就是了。只是被褥只有一套,还是先前的教师留下来的,这怎么办?”

凤瑶立刻开了口,“一套足够了,我们…实不相瞒,我们两个人这一趟来,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在火车站被人偷去了行李箱子,所以现在真是——”

说到这里,她打了结巴,因为既不想对着陌生人诉穷诉苦,又想解释解释自己为何只带了个大包袱便奔了来,“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