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稳,嚓嚓几剪子下去,给凤瑶剪出了齐耳短发的雏形。凤瑶对着小圆镜不笑强笑,没话找话地说道:“剪短了也挺好看的,我上次剪头发还是三年前呢,那时候学校里的同学都剪,我也剪了,结果回家被张妈数落了一顿。张妈管所有剪头发的女生都叫小尼姑。”

茉喜也笑了一下,一点也没瞧出齐耳短发哪里好看。她喜欢长头发,头发长了才是女子模样,短头发的那是男人。

及至把凤瑶的头发修剪成型了,茉喜放下剪子,拿了毛巾给凤瑶打扫周身的头发茬子。等把凤瑶收拾利落了,她开口说道:“中午不做饭了,我想吃包子,肉包子。”

凤瑶笑了,“你是小狗儿呀?”

茉喜推了她一下,“你去给我买吧,我刚才跑了一趟膳堂,等开水等了好半天,冻得手疼。”

凤瑶握住她的双手,紧紧攥了攥,然后穿了棉袄拿了零钱往外走。隔着一扇玻璃窗,茉喜望着凤瑶的背影,见凤瑶当真在前方拐弯往大门口走了,她这才缓缓地扭过了头,伸出了手。

伸出了手,她抄起了线笸箩里的小剪刀。好主意始终是没想出来,不过她有她蛮横无理的笨法子。这法子是自古便有的,代代流传,总有效果,只要你豁得出去。

把小剪刀往棉袄袖子里一藏,她迈步出门。房门是无需锁的,趁着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还没有响,她在寒风中快步穿过操场,直奔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位于一排砖瓦房的尽头。因为本校是周边三座大县中唯一的女子中学,所以尽管全是不起眼的平房建筑,然而已经算是规模不小。茉喜大踏步地走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前,敲门之前,她先斜眼看了看天。

快下课了,膳堂方向已经飘出了热菜热饭的香气,她大概能有二十来分钟的时间。收回目光转向房门,她没有敲门,直接伸手一推。

如她所料,房门应手而开——这学校里都是温柔有礼的人,从来不会贸然地往校长办公室里闯,而校长自然也就不必大白天地关门闭户。进门之后随手关严了房门,茉喜抬眼向前望去,只见前方又有书架又有书桌,桌后坐着个奋笔疾书的老密斯,正是校长本人。

很诧异地抬了头,校长看着茉喜扶了扶眼镜,随即和气而又冷淡地问道:“你是谁呀?”

茉喜迈步走到了书桌前,垂眼看了桌面一眼——很好,是很平常的木头桌子,没有铺大玻璃板。

“我是白凤瑶的妹妹。”她开门见山地开了口,一张小脸绷得带了冰霜,所有的热力与性情全凝集在了眼睛里。直直地盯着校长,她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今天我姐姐回了宿舍,自己拿剪子把好好的头发剪了,说是你骂她勾引你弟弟,是你让她剪的。没错吧?”

校长张了张嘴,感觉茉喜这眼神不对,像是要吃人,而茉喜不等她回答,紧接着又道:“校长,我告诉你,白凤瑶不是我亲姐姐,我们不是一个爹也不是一个娘。她老实她软蛋,我可不老实,我可不软蛋!你那个骚弟弟是个什么东西,你应该明白!你弟弟几次三番地纠缠我姐姐,撵不走打不散的,我们还没说什么呢,你反倒倒打一耙,怎么着?你当你那个色迷了心窍的弟弟是块香饽饽,人见人爱?”说到这里茉喜冷笑一声,“哼,我呸!”

这一下子呸得狠,下雨似的,呸出漫天唾沫星子。呸完之后她一甩手,亮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小剪刀。

校长见了凶器,立时变了脸色,仓皇地想要起身往后退。茉喜见状,不言不语,也不阻拦,直接握了剪子高高举起,然后恶狠狠地向下扎向了书桌桌面。只听咚的一声大响,茉喜松了手,剪刀已经直竖着插在了桌面上。

抬头看向校长,茉喜低声说道:“你弟弟要是再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这一剪子就不扎木头了,不扎木头扎什么,你知道吗?”

校长此时已经起身躲到了椅子后方,战战兢兢地连连摇头。

茉喜不带情绪地说道:“我扎人!”

说完这话,她伸手握住剪子,竭尽全力地向上一拔。一边把剪子掖回棉袄袖子里,她一边又道:“实不相瞒,我们姐儿俩全靠着这一个月十五块钱讨生活呢,谁让我俩没活路,我就让谁陪我俩做伴去!不信?你就试试!”

说完这话,她又定定地盯了校长一眼,见校长的脸已经白成纸了,金丝眼镜也顺着鼻梁快要滑到鼻尖了,周身也哆嗦得如同踩了电门一般了,她才心满意足地板着脸转了身。

稳稳地推门出了校长室,茉喜被寒风一吹,这才发现自己出了满头满身的汗。方才那扎在桌子上的一剪子,和当初砍在白宅树上的那一菜刀一样,都有虚张声势的成分。她只是装着不要命,表面上穷凶极恶,其实还不是真正的亡命徒,还怕,还有怯。

幸好,她想,自己运气不错,这两次遇见的都是怂货,一吓唬就老实。这要是换了个厉害的,跟自己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自己这条小命兴许也就交代了。铤而走险,不过走得值,茉喜估摸着在接下来几个月内,凤瑶应该是不会再受“侮辱”了。

茉喜不大了解什么叫做“侮辱”,她从三岁到七岁,寄人篱下,每天都会挨若干顿臭骂,骂得她皮厚如革,想要活活地骂哭她,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骂人的那一位生了一张铁嘴。

茉喜一边想,一边往前走,同时管着自己的脑袋,不许自己回头。她知道校长一定在隔着玻璃窗子窥视自己,自己这时候要是回了头,就不够横了,十分的威慑恐怖,就要凭空消掉四五分了。

如此走到了操场正中央,她眼望前方校门,忽然停了脚步。一双眼睛失控一般地睁圆了,她甚至在凛冽寒风中微微地张了嘴,露出了一副傻相。

她看见校门外的大马路上,缓缓开来了一队小汽车,乌黑锃亮的,全是新汽车!领头一辆汽车的尺寸格外大些,车头插着鲜艳的五色旗,车门踏板上则是站着全副武装的卫兵。大汽车分毫不差地停在了校门前,卫兵跳下踏板一开后排车门,一位系着黑大氅的高个子军官弯腰跳下汽车。随即手扶车门站直了,他昂首挺胸地向前望,在冬日阳光下,他露出了他剑眉星目的好面貌。

他是万嘉桂!

茉喜孤零零地站在空旷操场上,怔怔地远望着万嘉桂,脑筋忽然停了转,不知是过了一秒钟还是一万年,她骤然听见了一声欢呼——是她自己的欢呼!

然后她身不由己地撒开了腿,一路张牙舞爪地跑向了万嘉桂。说是跑,其实是狂奔,她逆着风跑成了流星赶月,不,不是星,也不是月,她更像是一只野兔子,受了天大的惊,所以要跑成一阵风。双脚掠过地面,掠过荒草,她是一股逆风的风,腾云驾雾地刮向了万嘉桂。

然而眼看着就要刮到校门前了,她脚下冷不丁地一绊,当场向前摔了个大马趴。下意识地慌忙用手撑了地,她同时就感觉小臂猛地一痛。痛过之后爬起来,她没当回事,继续向前冲,一直冲到了万嘉桂的怀里。

是怀里,也不是怀里。万嘉桂穿过半开的校门,快步走到了她的正前方。戴着皮手套的两只大手伸出来握住了她的小肩膀,他低下头看着茉喜的脸,炯炯的眼中有九分的笑和一分的恼,“乱跑什么?疯啦?”

茉喜喘息着仰起头,汗湿了的鬓发是漆黑的一丝丝,紧贴在她红润有光的脸蛋上。一眼不眨地凝视着万嘉桂,她快活得心都要炸裂开了——真的要炸了,小小的一颗心,怎么能盛下这许多的快活?对着万嘉桂张了张嘴,她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仿佛是要说话,可是嘴角不可控制地向上翘了,她最终并没有说话,只是给了万嘉桂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不是她理想的笑容,对于此情此景,她在梦中做过许多次的排练。她早盘算好了,一旦再见了万嘉桂,自己一定要“巧笑倩兮”,不但要巧要倩,还要眼目传情。然而事到临头,她的好主意全飞去了九霄云外,她仰着脸,脸上只剩下了傻笑。

可是,万嘉桂紧接着又问出了下一句话:“凤瑶呢?”

笑容在茉喜的脸上僵了一下,而未等茉喜回答,万嘉桂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回了头,看到了站在校门外的凤瑶。

凤瑶对万嘉桂淡淡地一点头,手里托着个纸袋,袋子里是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第九章 心寒似水

万嘉桂在看到了凤瑶之后,一双手便不知不觉地从茉喜的肩膀上滑下去了。而茉喜只觉双肩一轻一冷,抬头再往上看时,她只看到了万嘉桂留给她的一个侧影。

万嘉桂转向了凤瑶,起初只是看,看凤瑶上穿着青布小棉袄,下系着一条黑裙子,脚上不是皮鞋皮靴,而是一双绒布面的棉鞋。先前黑亮的长发也短了,短到耳垂下,仿佛是新剪的一般,发梢直而齐,几乎有点愣。

即便是这样一身寒素打扮,万嘉桂看凤瑶,也还是能看出她的美来。她虽然只是中等的个子,但是挺拔端庄;脸蛋是瘦了,显出了个尖下巴来,不过依然存留着当初鹅蛋脸的轮廓痕迹;眉目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如果苍白面颊上能够增添几分血色,那她便还是先前那个温雅明媚的白凤瑶。

等到把凤瑶彻彻底底地看清楚了,万嘉桂如梦初醒一般,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凤瑶——”

凤瑶对着他微微地一躬身一点头,行了个轻描淡写而又足够客气的礼,然后按照老规矩,她声音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万大哥。”

万嘉桂看了凤瑶这个不卑不亢的冷淡态度,心里明镜一般,但是当着门内听差和门外部下的面,他一时间又无法长篇大论地做解释。

而凤瑶见他不说话,便迈步走向茉喜,要把手里的热包子递给她。万嘉桂扭了头,一双眼睛追着她看;茉喜抬了头,一双眼睛追着他看。两人全都怔呵呵的,意识到凤瑶把肉包子送到自己眼前了,茉喜下意识地抬手要接,可是未等她真正接住纸袋,凤瑶忽然惊呼了一声,一把握住了茉喜的右腕,“手!手怎么了?”

茉喜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右手通红,鲜血淋淋沥沥地已经顺着指尖向下滴了一地。凤瑶隔着衣袖摸了一摸,随即从她袖口中抽出了一把血淋淋的小剪子。

这回三人之间的僵局被彻底打破了。凤瑶慌了神,推着茉喜往宿舍里走,走到一半停了脚步,又感觉应该带茉喜去医院。茉喜左手托着肉包子,右手被凤瑶轻轻抬着,没觉出多疼来,只是不住地偷眼去看万嘉桂,看他有没有心疼自己的意思。

而万嘉桂和茉喜相对而立说了好几句话,竟然没发现茉喜带着这么新鲜的重伤,此时也不由得有些发蒙——蒙了几秒钟之后,他对凤瑶开了口,“走,上医院去!”

凤瑶听闻此言,直接就要把茉喜往校门外拽。

然而茉喜后退了一步,却是有些发怯。一辈子没进过医院,她有点不敢去,怕去了之后会出不来,或者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她要是被医生扣在医院里养伤了,那凤瑶和万嘉桂岂不是就要清清静静地凑到一起去了?

于是她不走,只肯找点水来洗洗伤口,又中气十足地表示自己身体好、真没事。她力气大,凤瑶简直撕掳不过她,正在凤瑶急得要脸红之时,万嘉桂忽然出了手,弯腰搂住茉喜的腰,他二话不说地直起身,直接把茉喜扛到了他的宽肩膀上。随即对着凤瑶一挥手,他一马当先地转了身,大踏步地直奔了校门。

这回不用说也不用劝,凤瑶自动地就跟着万嘉桂上了汽车。

茉喜大头冲下地垂了双手,一颗心随之堵到了嗓子眼。眼前是什么?是万嘉桂的黑大氅。黑大氅下面是什么?是万嘉桂的腰?是万嘉桂的屁股?管它是腰是屁股,茉喜只想隔着大氅和军装,狠狠地咬他一大口!不见他的时候还没这么想,见了面才发现自己已经想死了他!大氅逆风飘起蒙了她的脸,带着霜和雪的寒冷气味,她顺势看到了万嘉桂的两条腿。多长多直的两条腿,威武漂亮死了!

在胡思乱想之中,茉喜被万嘉桂塞进了汽车里。进入汽车之后她愣了愣,紧接着又开始挣扎,“我真没事…我不想去医院,我害怕…”

张牙舞爪连喊带叫的结果,是她又被万嘉桂抱到了大腿上。冬季天冷,万嘉桂穿的是里一层外一层,茉喜的身体也被小棉袄包裹了个严实。若不是两人之间隔着这许多层屏障,万嘉桂也不敢这么放心大胆地把她往怀里搂——不敢,不是怕凤瑶挑理,是他信不过自己。茉喜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里是有点数的,茉喜在棉袄棉裤中藏着一具怎样的身体,他也是一样的有数。所以,谢天谢地,天寒地冻,茉喜此刻没有鼓胸脯和小细腰,茉喜只是个小棉花包子。

茉喜为了能在万嘉桂的大腿上坐得长久一点,故意微弱地挣扎不止。屁股在万嘉桂这里,手和腿在凤瑶那里。这回凤瑶顾不得许多了,一手攥着茉喜的右腕,她用一条半旧的手帕要给她擦拭鲜血,擦的时候手直哆嗦,仿佛受伤的人不是茉喜,而是她。

她哆嗦,茉喜又不老实,导致她是哆嗦复哆嗦,脸色蜡白的,脖子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万嘉桂看茉喜如同一条小型的活龙一般,总企图在自己怀里翻江倒海,便低头呵斥了一声,“别闹!你现在天天和凤瑶在一起,怎么还像野马驹子似的?”

他的气息扑在了茉喜的脸上,让茉喜腾地红了脸,“我、我哪儿像野马了?”

万嘉桂一颠大腿,“你这不正在尥蹶子吗?”

茉喜的嘴忽然笨了,“我——”

后头的话没往下说,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她忽然意识到凤瑶还在旁边,自己很可能一不留神说敞了嘴,让凤瑶听出打情骂俏的意思来。

她不言语了,万嘉桂下意识地看了凤瑶一眼,随即仿佛对茉喜的心思有所察觉一般,也沉默了。

文县地方有限,再大也是个县城,汽车一开动起来,转眼间便从女中开到了医院。这医院叫名是医院,其实不甚正宗,是本地一位传教士开办起来的,设在一处清清静静的小院落内,连医生带看护妇加起来,常年不会超过十人。

茉喜由凤瑶陪伴着进了诊室,脱了外面的小棉袄一看,伤口正是开在了右小臂上,是被剪子尖戳出来的一个血窟窿,并且正好戳到了血管,好在不是大血管,伤口被鲜血糊住了,看着恐怖,其实鲜血已经不大流淌,如果不来医院的话,茉喜也没有失血伤身的危险。医生一边为茉喜处理伤口,一边不住地抬头审视茉喜的反应,随时预备着听这小姑娘号啕一场。然而茉喜心神不宁地坐在木头椅子上,始终没有号啕的打算。

她不哭,凤瑶却是有了替她哭一顿的打算,“你怎么把剪子藏到袖子里去了?怎么还戳了胳膊?疼不疼?是不是疼死了?”

茉喜摇摇头,又抬手向上抹了抹凤瑶的眼睛。凤瑶的睫毛潮漉漉的,她想凤瑶没出息,不硬气,遇了灾难就要流眼泪,不是个女丈夫。

“真不疼。”她实话实说,“我不怕疼,你忘啦?”

不怕疼,不等于不知道疼。她不疼,是因为比“疼”更重要的人和事忽然一起来了,以至于她竟无心去疼。隔着一道白布帘子和一道漆成了白色的薄木门,外面站着、或者坐着,万嘉桂。隔了这么久再相见,茉喜感觉自己真如同着了魔一般,更爱他了。

医生为茉喜包扎了伤口,又给她打了一针破伤风针。凤瑶拿着一张纸单子出了门,穿过外间屋子时只又对着万嘉桂一点头,然后便出门穿过院子,到对面的小屋子里付钱拿药。隔着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子,万嘉桂看清了凤瑶的举动,但是也没有抢着过去帮忙。日久见人心,他要表白也不赶在这一刻。思及至此,他又回头看了诊室半掩着的房门一眼,这一眼看得有情又有绪,那情绪介于苦与酸之间,不明不白,无法言喻。

万嘉桂是个军人,虽然年纪还轻,但是已经闯荡了好些年江湖,见识了许多的血与火。他不是毛头小子愣头青,他是有纪律有主意的理性派。

理性派就应该四平八稳地向前走,走到凤瑶身边去,把她娶回家,和她生几个胖娃娃。凤瑶知书达理,不但性情平和安稳,做人做事也是通达正直、有礼有节。

而且,她还那么美。如一尊观音像,风吹不动雨打不倒。万嘉桂甚至相信她老了,老到八十岁了,也一定依然清贞端然,依然美。

这样一个女子,才是他万嘉桂的理想伴侣。

然而就在此刻,诊室的门帘一动,茉喜推门走了出来,一边走,她一边用左手笨拙地系着棉袄纽扣。右袖子鼓囊囊直挺挺的,是她的右小臂被医生用绷带缠了好些层,硬给她缠出了一条粗胳膊。方才在汽车里小小地闹了一路,她闹乱了头发闹红了脸。手指和纽扣纠缠着,发丝和她的目光纠缠着,她就这么纠纠缠缠地望向了万嘉桂,剪不断理还乱之中,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含着一点羞涩喜悦的光。嘴唇薄薄地抿出了棱角,她这一刻似乎是无欲无求,单只是羞涩,单只是喜悦。

然后,她小声开了口,同时抬了抬棒槌似的右臂,“好了,没事了。”

万嘉桂,不由自主似的,作了回答,语气不客气,像是老大哥训斥小妹妹,“傻了?挨了一剪子都不知道?”

茉喜微微一笑,大黑眼珠同时在眼皮下悠悠一转,转得光芒潋滟,转出了滴溜溜的珠光与水光。偏着脸望向窗外,她轻声答道:“高兴嘛。”

万嘉桂缓缓地把脸也扭向了窗外,姿态有些僵硬。茉喜方才那一飞眼一偏脸,在他看来,真是好看,好看得简直让他心里难过——多奇怪啊,她好看,他竟会难过。为什么?因为知道她不会是自己的,所以也容不得将来再有别人见识到她的好看吗?因为我得不到,所以要让旁人也别想要?

不能,万嘉桂随即在心中对自己摇了头。他想自己不是那么卑鄙的人,他心里连国家天下都装得下,这么广阔的心胸,这么坚定的意志,怎么会被个小丫头乱了格局?

这个时候,对面房门开了,是凤瑶拿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出了来。

如同见了救命星一般,万嘉桂一言不发地出门迎了上去,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大大地愧对了凤瑶,凤瑶暂时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然而凤瑶并没有给他脸色看——凤瑶从来不对任何人甩脸子。对待万嘉桂,她的神情和态度都是端庄平和的,不卑不亢不温不火,让人挑不出她的失礼。

这是白家的风格,茉喜始终学不会,也始终没想学。对待外人,他们永远不肯翻脸,毕生不会破口大骂。他们只是冷淡,冷淡之中横着层层的礼节,一层一层,不动声色地隔断了双方的关系。非常的体面,非常的坚定。

这一套风格,万家的老人们其实也都会,是前朝旧代的遗风,一切意思,无论好坏,总是让它尽在不言中。可万嘉桂十几岁便离了家,是在大风大雨大时代中成长起来的武人,对着凤瑶这一套旧招法,他显然是有了点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的感觉。

凤瑶托着个牛皮纸袋,袋子里是药粉和绷带。跟着茉喜上了汽车,她很自然地让茉喜坐到了两人中间,因为依着她的心意,她是万万不愿再和万嘉桂并肩同坐。她只会对着茉喜诉苦抱怨发牢骚,而万嘉桂尽管是她的未婚夫,她却也不肯在他面前失了方寸风度。

她在短时间内父母双亡,唯一的兄长又携了仅有的一点财产逃了个无影无踪。仆人一哄而散,宅子被债主日夜围攻,多么苦难,多么凄惶。这个时候,旁人可以不闻不问,可万嘉桂不应该,万嘉桂是她的未婚夫呀!他们之间已经结了天长地久的契约,不是平常的关系啊!

但万嘉桂,以及万嘉桂家里的人,就能硬是一面不露、一声不吭。

所以凤瑶现在再看万嘉桂,每看一眼,心中便要一寒。可饶是如此,她依旧是自自然然的,一旦感觉自己要不自然了,她便会强行定一定神,不许自己失态。

将牛皮纸袋折好封口放在腿上,她老调重弹地问茉喜:“怎么把剪子藏进袖子里了?”

茉喜思索了一下,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剪子尖正好扎了肉。皮肉伤,没事的。”

这不是凤瑶想要的答案,然而万嘉桂忽然转过脸开了口,“我上个礼拜收到了父亲的信,这才得知了你的情况。”

凤瑶很和气地向他一点头,“是啊,这几个月里家中情形剧变,说起来也真是一言难尽。”

说这话时,她的态度是温文尔雅的,并且只是温文尔雅,除了温文尔雅之外,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万嘉桂察觉出了,几乎有些手足无措。抬手堵嘴清了清喉咙,他垂下头,很心虚地低声说道:“你现在是在那学校里做教员?”

凤瑶答道:“是的。”

万嘉桂侧过脸看向了她,“下午有时间的话,我们谈一谈吧。”

凤瑶仿佛很抱歉似的微笑了一下,随即言简意赅地答道:“下午还有两节课。”

万嘉桂不假思索地又道:“那就晚上?晚上行不行?”

茉喜坐在中间,这时忍不住溜了万嘉桂一眼,因为感觉万嘉桂的语气有些可怜巴巴。她听见自己开了口,“晚上就晚上吧。”

凤瑶不置可否地又笑了一下,同时汽车也停在了学校门前。

凤瑶带着茉喜下了汽车,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了学校。这时还是正午时分,操场上往来的女学生们很是不少。学生们很好奇地停了脚步去看校门外的汽车,以及从汽车上走下来的凤瑶和茉喜。凤瑶低着头,几乎要顶不住前方这无数道目光。茉喜却是昂首挺胸,因为是坐大汽车回来的,汽车门现在还没关,车外站着个万嘉桂在目送她们——她挨着天下第一好的万嘉桂坐了一路,多么的荣耀!

及至跟着凤瑶进了宿舍,茉喜因为刚刚坐过了美国造的大汽车,所以如今环视着宿舍内的破木板床和斑驳墙皮,立刻就感觉这地方糟糕得不堪一住了。

凤瑶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缓过一口气后却是埋怨了她,“你这家伙真是嘴快,干吗要答应他的约?”

茉喜脑筋一转,随即大剌剌地答道:“晚上让他请客,先吃他一顿好的再说!”

凤瑶想用手指头戳她的脑门,可是念她手臂受了伤,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会弄疼了她,“你就知道吃。你没看出来吗?他是个冷血动物。对待这样的人,我们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茉喜忽然一拍大腿,“呀,肉包子呢?”

凤瑶这才想起自己在一个小时之前曾经给茉喜买回来了一袋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真的,肉包子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一出,凤瑶的怨言就被茉喜混过去了。

肉包子下落不明,然而凤瑶和茉喜各怀心事,居然统一地没有觉出饥饿来。凤瑶不知道茉喜上午曾经去向校长耍了一场剪子,此时她冷不防地听到上课铃声,便慌里慌张地抱着课本快步走向了教室。而茉喜在右小臂火辣辣的疼痛中,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整个人像是躺到了大太阳底下,满心房都是甜蜜的阳光。

晚上又能见着万嘉桂了!这回不管凤瑶怎么冷怎么倔,自己都不能任由着万嘉桂再走。他的人,他的钱,他的大汽车,都得是自己的!

傍晚时分,几乎是在万众瞩目之中,茉喜和凤瑶上了万嘉桂的汽车。

万嘉桂起初并没有对着凤瑶长篇大论,见了茉喜,也只问道:“伤怎么样了?”

茉喜抿嘴一笑,“挺疼的。”

万嘉桂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下一秒便移开了目光,颇不得人心地说道:“不疼才怪了。”

汽车发动起来,一路响着喇叭疾行。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了住。万嘉桂推门下了汽车,然后绕过车尾走到汽车另一侧,亲自打开了后排车门。

这回凤瑶先下了汽车,站定之后向前望去,她就听万嘉桂低声说道:“这是我在文县的住处,房子不错,也很肃静。我想我们在这里吃顿便饭谈一谈,比在外面那些馆子里更好。”

这时茉喜的双脚也落了地,正把万嘉桂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很惊讶地扭头看向万嘉桂,她一时忘情,开口问道:“住处?你不走啦?”

万嘉桂点头一笑,“暂时是不会走了。”然后他向着院门的方向一躬身一伸手,彬彬有礼地说道:“凤瑶、茉喜,请进吧。”

凤瑶微微鞠躬回了个礼,然后拉起茉喜的左手,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向了前方。

茉喜没看明白这一座宅院的格局。糊里糊涂地跟着凤瑶和万嘉桂走了一气,末了她进了一间明亮大厅里——明亮,是因为天花板上垂着大吊灯。茉喜仰头盯着吊灯,比见了太阳更高兴,因为文县这个地方和北京不同,并不是处处都能拉电线开电灯。大吊灯下是一张亮晶晶的红木圆桌,桌上摆着几样干干净净的菜肴,又有一只锃亮的小铁桶,桶里盛着冰块和一瓶洋酒。

万嘉桂请凤瑶和茉喜落了座,一名副官模样的青年站在门口,看那意思是要进来伺候,然而万嘉桂不抬头地挥了挥手,青年见状,便自动地掩门退了下去。

万嘉桂从冰桶中取出酒瓶,亲自倒了三杯通红的洋酒。把其中两杯分别送到了凤瑶和茉喜面前,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是葡萄酒,当汽水喝吧。”

然后不等两人回答,他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望着桌面又道:“我上个礼拜才接到了父亲的信。在那之前,我对北京城内的事情是一无所知。”

三言两语地,万嘉桂如愿地做了一番解释。原来他那一日出城之后直奔了保定,到达保定之后还没来得及喘过这一口气,便又收到了他那顶头上司孟旅长的急电——在他陪着凤瑶茉喜在北京城内吃喝玩乐之时,孟旅长已经升官发财,成了孟师长。孟师长是胸怀大志的人,越是往上走,越是不甘寂寞。万嘉桂文武双全、年纪又轻,是他眼中的红人兼干将。所以此刻孟师长一封电报把红人兼干将召到眼前,让他立刻带兵往河南开。开到河南去干什么?不必说,自然是打仗。为了什么打仗?也无需细讲,因为讲来讲去也不过是四个字,叫做“军阀混战”。

万嘉桂在河南打了一个多月,攻城略地,成绩斐然。孟师长心中喜悦,正打算继续向西进军,哪知道后院起火,先前被他这一派军阀撵出北京城的陈司令居然死灰复燃,又在河北一带活动了起来。并且因为这姓陈的是个土匪出身的老江湖,年纪不很大,名望却是高,虽然属于臭名昭著一类,但臭名也是名,也有号召力。

孟师长和陈司令有仇,如今见陈司令招兵买马东山再起了,他旁的顾不上,先把万嘉桂那一团人马撤了回来迎敌。而万嘉桂刚一回归河北境内,就有人很辗转地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万老爷写给他的,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信封边角都被磨得起了毛。撕开封口展信一看,万嘉桂吓了一大跳,因为万没想到自己前脚刚离北京,白家后脚就败成了家破人亡。想起凤瑶那种温吞柔弱的性情,还有小丫头片子似的茉喜,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道这两个姑娘是怎么熬过的这一关又一关。

他素来是以事业为第一重的,但这时也稳不住神了,拼着挨一顿拳脚和臭骂,他准备去向孟师长告假一个礼拜,要去文县瞧瞧那姐儿俩。哪知走到孟师长面前,他还未硬着头皮开口,孟师长先说了话:“你别闲着,赶紧带兵去文县!”

万嘉桂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看着孟师长,他半晌没说话。

孟师长人在窗前,负手而立,作大人物状,“去文县,把陈文德给我挡住,不许他再向外扩张一寸土地!就算不能将其就地歼灭,也要困住他、困死他!听见没有?!”

万嘉桂咽了口唾沫,随即抬手行了个军礼,“是,师座。”

孟师长抬起一只手,气派非凡地向外轻挥了挥,“好,下去吧!”

话音落下,孟师长只听房门咣的一声响,扭头看时,只看到了万嘉桂留下的一道残影——这小子跑得太快,一瞬间蹿出门去,此刻已经是无影无踪了。

将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讲述了一遍之后,万嘉桂不好批评自家的父母,只能是起身对着凤瑶一举杯,“凤瑶,我实实在在是愧对了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与苦难。我自罚一杯,算是向你赔罪。”

说完这话,他举起酒杯,抬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转过脸看着茉喜,他笑了一下,“你也一样,受苦了。”

茉喜看了他一眼,随即把目光转向了凤瑶,要看凤瑶是什么反应——凤瑶心太硬,活活地把万嘉桂冷淡了走,那自然是不好;可凤瑶若是心软了,和万嘉桂重归于好,那更不妙。

然而凤瑶神色如常,并没有显出喜怒哀乐来,只说:“鹏琨那个人就不必说了,我只庆幸还有茉喜和我做伴。若是我一个人的话,怕是连这文县都到不了。”

说到这里,她很自然地笑了笑,“我不曾独自出门过,在北京城里走走还好,出了城就不认路了。”

茉喜听明白了——她不接万嘉桂的话头,万嘉桂的解释与表白,她全听了,但是,她不给答复。

“怎么着?”茉喜打起了小算盘,“还要吊吊他的胃口不成?不会吧,凤瑶哪有这么奸?”

一边思索,她一边下意识地伸了筷子,夹了一筷子五花肉塞进了嘴里。

第十章 茉喜的计

茉喜这回留了心眼,当着万嘉桂的面,她并没有大吃大喝,并且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筷子头,不让自己专盯着肥肉夹。可饶是如此,她的食量依然是凤瑶的两倍。凤瑶平时吃的就少,此刻更是几乎不动筷子。饭菜不吃,糖水似的葡萄酒她也不喝,她垂着眼帘盯着桌布上的一朵绣花,不冷不热地和万嘉桂有问有答。

万嘉桂口齿和头脑都是清楚的,一番话讲出来,来龙去脉一目了然。凤瑶知道了他的无辜与无奈,然而和他之间像是隔了一层膜一般,脑子里虽然明白他的苦衷,心里却是和他亲近不起来了。万嘉桂不欠她什么,没有义务非得给她爹娘送葬、非得给她白家还债。这个道理她懂。可在那个最艰难的时候,万嘉桂一面都不露,一句话都不给,她现在怎么想,怎么觉着心寒。

她这是熬过来了,又活了。可若是熬不过来呢?若是走投无路,一时想不开抹了脖子跳了河呢?这事不是没人干过啊!自己若是也干了,也死了,那万嘉桂这时回来,大概也只会是走到自己的坟前,把方才那一番话重新说过一遍罢了。

所以,心寒心寒,寒如冰,透骨寒。

凤瑶不知道自己对万嘉桂到底有多少真情,也不知道这份寒意要过多久才能消散。万嘉桂的确是好,人高马大、剑眉星目,又是风头正劲的大军官,有着很大的权、很多的钱。可是,凤瑶想,单是好还不够啊。

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一个人好到天上去了,心里没她,那又有何益?若是像先前一样父母双全,还有个娘家做后盾,那她可以马虎一点,万嘉桂对她好一点坏一点都没关系,只要他坏得别出格,她就肯嫁。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姑娘,越是穷,越是要有志气,越是不能糊涂。她得自己给自己做主,自己给自己长脸——还不只是给自己,也得给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