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很坚定地摇了头,“不是的,我是第一个!”

然后她忽然笑了一下,笑得仓皇而又可怜,“她不会像我这样喜欢你,如果那天相亲时来的不是你,是个别的什么人,只要别太差劲,她都会嫁的——”她越说越快,气息也乱了,“可是我不一样,我能给自己做主,我除了你谁也不要。我没念过书,不会说漂亮话,可我真的、真的——”

她语无伦次地憋红了脸,一只手撂在万嘉桂的大腿上,已经从微凉变成了冰凉,“我可以为了你去死。我不撒谎,撒谎就让我被天打五雷轰。你不信吗?我长得也不丑,我只是没有好衣裳,现在料子都买好了,下午就找裁缝来做,等我穿上了好衣裳,你就看出来了,我不丑,真不丑!我也勤快,我虽然没上过学,可我见了人也不怯,我会说场面话。不会说你就教我,我脑子好使,一学就会,不会在外面给你丢人的。”

万嘉桂听到这里,摸索着握住了茉喜那只冰凉的手。将那只手用力地攥了攥又松开,他正色问道:“茉喜,你说这些话,对得起凤瑶吗?”

此言一出,茉喜立时哑然了。

哑然是短暂的,茉喜很快就作了回答:“对不起,可对不起也要这么干。凤瑶要是知道我的心思,也不会怪我的。她对我好,我也对她好,她不会为了你恨我的!”

万嘉桂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被个小美人青睐,是何其有幸的美事,可这小美人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又让他是何等地招架不住。这样的丫头不能要,要了也许会家宅不宁。

万嘉桂对自己是百般地譬喻和讲理,万万不肯让自己对茉喜动心。茉喜这姑娘不是寻常人物,她连含泪的眼睛里都带着火,和她对视一眼,一颗心便被她烧得一颤。他不是不想要,他是不敢要。茉喜像只带着光芒火焰的刺猬,那光那焰那刺与生俱来,修理是修理不掉的,全长在骨子里了,全生在灵魂里了。

而他不是罗曼蒂克的骑士,他只是想娶一位温柔娴雅的妻。

然而到了第三天上午,换了新装的茉喜走到他面前,她的容光,又扰乱了他的心神。

新装的样式很规矩,上身是玫瑰色的小袄,下身系着浅黄裙子,非常不摩登,几乎有一点古意。小袄有个夸张的立领子,缠金镶银地绣了花,花纹厚重,使得领子都是硬邦邦。硬邦邦的大领子托出了茉喜俊俏的小脑袋。轻轻巧巧地转到了万嘉桂面前,她得意地一仰头,乌黑的大辫子垂过双肩,她不施脂粉,只用口红涂抹了两片棱角分明的小嘴唇。

黑压压的睫毛压出两片淡淡的阴影,她的大黑眼珠子在阴影中悠悠一转,随即对着万嘉桂微微一笑,她笔直的鼻梁上皱起了一点隐隐的笑纹。

万嘉桂盯着茉喜,一时间有了点目瞪口呆的意思,也没说出整话来,只感叹了一声,“嗬!”

而等到凤瑶下午回了来,见了茉喜的新形象,她也笑了,“很好,beautiful!”

茉喜和凤瑶朝夕相处,虽然始终是连中国字都不识几个,但是耳濡目染,能听得懂beautiful。平时她是个急性子,走起路来都带着风,然而系了这条金灿灿的长裙子之后,她那两条腿忽然有了规矩,自动地学会了莲步姗姗。凤瑶常年对她的仪态进行监督和教导,她左耳进右耳出,一句不听一句不记;因为言语没有颜色没有花样,一万句话,敌不过一条耀人眼目的新裙子。

“你怎么不穿新衣服?”她问凤瑶,“新衣服又漂亮又暖和,别看薄,里头缝着一层绒紧子呢。”

凤瑶把试卷放到堂屋桌子上,“我穿成这个样子去学校,成什么了?”

正当此时,万嘉桂来了。他个子高,在通过房门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微微躬身。而茉喜一眼叼住了他,立刻向凤瑶大声又问:“那个姓冯的,有没有又去纠缠你?”

当着万嘉桂的面,凤瑶果然立刻红了脸,但是并未乱了方寸,“没有。那个人像忽然消失了似的,再没来过学校。”

万嘉桂忽然开了口,“姓冯的是谁?他纠缠凤瑶了?”

到了这个时候,茉喜反倒不言语了,于是凤瑶只好自己作出解释:“是个无聊的人,不值得理会。”

万嘉桂狐疑地看向了茉喜,因为知道凤瑶的温吞性子,所以怀疑她是做了老好人,没有说实话。然而茉喜一派轻松自然地低头端详着裙子上的绣花,并没有像先前一样,通过眼睛向他打暗号。

万嘉桂不好对着凤瑶追问不休,怕显出小家子气来,只好把问题压在心底。

到了翌日上午,他无所事事地溜达过来,问茉喜道:“那姓冯的到底是什么人?”

茉喜换了一身水绿小袄,小领子窄袖子,显出她精干利落的小身板来。听了这话,她背靠着门框站稳当了,背过手扭头去看万嘉桂,“凤瑶在哪儿都比我招人喜欢。在你这儿是这样,在学校也是这样。”

万嘉桂有点不耐烦,盯着她加重了语气,“我问你那姓冯的是谁?”

茉喜将尖尖的小下巴向旁一抬,眼珠子同时滴溜溜地一转,“你急什么?你越着急,我越不告诉你。”

万嘉桂走到了茉喜面前,背过双手弯下了腰,本意是要恐吓她一句,让她老实交代,然而他对于茉喜的身高估计错误,这一下弯得过了分,险些一嘴撞到了茉喜的额头上。茉喜当即仰脸面对了他,表情有些惊讶,显然也是意外。

茉喜一意外,万嘉桂也觉出了尴尬。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万嘉桂忽然回了神,正想直起腰往后退,可茉喜盯着万嘉桂的嘴唇,鬼迷心窍一般,凑上去就啄了一口。

啄完之后,她也骤然清醒了。

清醒过后的茉喜摇晃了一下,随即抬起双手捂了脸,仓皇地转身向外退到了堂屋,心里耳中全是风雨轰鸣。她想自己真是丢了丑——姑娘再大方也没有大方到这般程度的!放下双手望向万嘉桂,她只望了一瞬间,便重新捂了脸,转身几大步逃进了凤瑶的卧室。手忙脚乱地关严了房门,她背靠门板直打哆嗦。脸是红火炭,嘴唇也燃了小火苗,她简直是痛恨了自己——太贱了、太乱了,他还没对自己动心呢,自己就先凑上去跟他亲了嘴,重要的撒手锏就这么没了!

茉喜头热脸热,手麻脚麻。恶狠狠地咬了自己的嘴唇,她想万嘉桂这回非得低看自己不可了——不要脸!自己送上门去亲人家的嘴,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十分钟后,悔青了肠子的茉喜转过身,悄悄地将房门推开了一道缝隙。用一只眼睛向外窥视了,她发现堂屋内空荡荡、静悄悄的,已经没了万嘉桂的踪影。

傍晚时分,茉喜在饭桌上又见到了万嘉桂。万嘉桂若无其事地和茉喜打了个招呼,然后问凤瑶什么时候放寒假。凤瑶笑微微地告诉他:“今天已经把试卷全部批改好了,明天就不必再去学校了。”

万嘉桂说道:“好,下个学期也不必再去了,当教员毕竟不是轻松差事,何况现在我已经来了——”说到这里他对凤瑶笑了一下,“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闹失踪。”

凤瑶意意思思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倒是相信他这句话。上次他闹失踪,是情有可原,并非故意袖手旁观;这次双方相见,他又自始至终都是温柔关怀,道歉悔过的话也说了无数。一个男子汉,尤其还是个领兵打仗、威风八面的大男子汉,能够做小伏低到这般程度,也就算是很可以了。自己若是还要做出冷若冰霜的模样拒他于千里之外,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女子在社会上工作谋生,现在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她轻声细语地说话,“当初我父母还俱在的时候,我就曾打算过考一考协和护校。不过那很难考,凭着我的资格,怕是不容易考上。”

万嘉桂摇了摇头,“那不好,当看护妇还不如当教员。”

茉喜忽然开了口,因为极力地想要在他们之间插一嘴,“当看护妇赚得多,还是美国钱呢。”

凤瑶听见茉喜提到了钱,不由得要尴尬苦笑。钱这东西虽然是人人都离不得,然而依着凤瑶所受的教育,是不兴当众算账的。要算可以背着人算,当众谈钱会有小家子气之嫌。为了岔开话题,凤瑶略一思索,随即问万嘉桂道:“过年,你也要留在文县吗?”

万嘉桂想了一想,然后答道:“如果上头不发话的话,我可能就真得留下来了。好在家里不缺我一个,我那个弟弟春节的时候一定会回去的。”

凤瑶有些疑惑,“我看这里也并没有战争发生,很太平啊。”

万嘉桂一点头,“太平是挺太平,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陈文德现在就龟缩在长安县,离文县可是不远。我们师座之所以把我这个团派到这儿来,就是要看住了他,不让他兴风作浪。只要他老老实实,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半。”

凤瑶把目光转向茉喜,笑得迷迷糊糊,因为很久都不读报纸了,并不了解天下大势。陈文德是谁,她也是完全地不知道。不知道,也不感兴趣。自从小皇帝退了位,白家就再没出过臣子政客,而北京城内一茬接一茬地换大元帅,和大元帅们相比,陈文德显然还是个小角色,更是不值得让她费心去思量这人的出身来历。

万嘉桂吃完晚饭,又坐下谈了一会儿闲话,末了见天色已经黑了,便很守礼地告辞离去。

凤瑶有惊无险地上过了这半个学期的英文课,此时坐在床边脱了鞋袜,她一边将一双赤脚伸进地上一盆热水里,一边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

茉喜已经脱了她那一身灿烂新装,穿着单薄裤褂跳上床,她抱着膝盖坐到了凤瑶身后,“凤瑶。”

凤瑶背对着她作了回应:“嗯?”

“你什么时候和万大哥成亲啊?”

凤瑶有点不好意思,“什么时候?至少也得等满了孝,还早着呢。”

茉喜算了算日子,末了发现也不算早,若按一年满孝来算,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当然,按照老礼,应该是守孝三年,不过现在也不讲究那些规矩了,守一年似乎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她又问:“你不记恨他啦?”

凤瑶摇了摇头,“一直也没记恨过他,只是当初对他寒了心。”

“现在不寒了?”

“现在…他也是有他的难处,我既然知道了,当然就不能再怪他。”

茉喜斜了眼睛瞄着凤瑶的后背,忽然很想狠捶她一拳,“耳朵根子真软,一哄你你就老实了。”

凤瑶笑着背过手,打了茉喜一下,“我要是耳朵根子不软,死活不搬过来,你哪儿来的好吃好穿?你忘了那天你在宿舍里跟我是怎么闹的了?”

茉喜没忘。忽然跪起身搂住了凤瑶的脖子,她垂下头,将额头抵上了凤瑶的一侧肩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两个人她都想要。凤瑶爱干净,并且不大出汗,身上天然地总带着点香气。因为这点香气,茉喜特别喜欢钻她的热被窝。

一翻身滚到床里,茉喜决定今晚留在凤瑶的床上。无论是她们中间的谁嫁给了万嘉桂,她和凤瑶都是睡一晚少一晚了。从来没有人像凤瑶这样善待过她,她相信即便是自己当真打动了万嘉桂的心,万嘉桂也不会像凤瑶这样关怀自己。

可像中了邪一样,她满心满眼就只有一个万嘉桂。她爱他,简直爱得抓心挠肝、撕心裂肺。恨不能一头撞死在万嘉桂面前,肝脑涂地,好让他瞧瞧自己的血、自己的心。

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茉喜变成了一只小猫小兔,蹑足潜踪地竖着耳朵,静静窥视着万嘉桂与凤瑶。万嘉桂一直是不肯正视她的眼睛,偶尔和她说一句话,也是要让凤瑶转达,“晚上想不想去看戏?想的话,现在就出发。”

或者是,“要过年了,是不是应该添点什么东西?我不懂这些,你和茉喜拟个单子出来,我负责给你们跑腿。”

凤瑶从早到晚地在家,茉喜也找不到与万嘉桂单独说话的机会。熬到这天晚上,她实在是忍不住了,趁着凤瑶不注意,她悄无声息地穿好大衣裳,然后踮着脚一路溜出了小院,直奔了万嘉桂的住处。

万嘉桂自从到了文县,因为无仗可打,粮饷又充足,所以成了个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每天唯一的事业就是陪着凤瑶扯闲篇。此刻天色黑了,他正坐在书房里乱翻书,不料门口站岗的卫兵忽然进了来,说是茉喜小姐来了。

万嘉桂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吓了一跳。

他是个武人,虽然不是杀人如麻,但也见识过了无数的火与血。鬼和怪都未必会吓他一跳,然而茉喜的到来,的确是让他吃了一惊。茉喜和鬼怪不一样,鬼怪再可怕,也无非是吓人害人罢了,他既然知道对方的目的,便有克制对方的法子;然而茉喜显然是既没想吓他也没想害他,他知道,茉喜是爱他。

对于“爱”,他没办法横眉怒目、舞刀弄棒。他有一身的力气和胆识,然而斗不过一个不大要脸的、爱他成狂的,并且还救过他一命的漂亮小姑娘。

万嘉桂让卫兵把茉喜放了进来。

腊月天,茉喜冻得哆哆嗦嗦,进门之后她原地蹦了几蹦,又把两只手送到嘴边呵了呵气。

万嘉桂没给她好脸色,开口便是呵斥,“这么晚了,跑过来干什么?有话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茉喜走到他面前,小声答道:“等不了了,非得今天问你不可。”

万嘉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什么?问吧。”

茉喜仰起脸,手和脸蛋都是冰凉的,一颗心却是活蹦乱跳地滚热,“你、你怎么不理我了?”

此言一出,出乎茉喜的意料,人高马大的万嘉桂忽然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又垂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十二章 心魔

万嘉桂坐在椅子上,并且微微佝偻了腰,饶是如此,他还是没比茉喜矮多少。

仰起脸看向茉喜,他苦笑了一声,随即低声说道:“茉喜,别闹了。”

茉喜定定地望着他,望着他的眼睛,望着他的嘴唇,“我没闹,你知道我没闹。”

迎着茉喜的目光,万嘉桂英俊的面孔在缓缓褪色,他斜插入鬓的剑眉,他灿若星辰的眼睛,全在褪色。

“别招惹我了。”他哀求一般,有气无力地说话,“一旦你我——”

欲言又止地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如果我把持不住,我对不住凤瑶,也对不住你。凤瑶现在孤苦无依,已经是很可怜了,你忍心再往她心里插一刀吗?”

茉喜紧盯着万嘉桂的眼睛,一眼不眨,“我忍心!”

万嘉桂闭了嘴,咬紧牙关正视了茉喜片刻,然后轻声开了口,“你忍心,我不忍心。”

茉喜慢慢垂下了眼帘,整张面孔开始泛青,缩在袖口中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攥了拳头,“你就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她的睫毛颤动,气息紊乱,未等万嘉桂回答,她逼问一般地,又重复了一遍,“一点儿、一点儿也不喜欢吗?”

万嘉桂一闭眼睛,这一刻他的感觉不是两难,而是痛苦。

哪能一点都不喜欢呢?他喜欢,而且喜欢的程度,绝不只是一点点。可喜欢归喜欢,再喜欢,他也已经有了凤瑶。凤瑶将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而他需要一个好妻子,他的儿女需要一个好母亲。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天下与四方,哪能天天琢磨这些儿女情长?

他看不起儿女情长,缱缱绻绻缠缠绵绵的情感,他全看不起。

看不起,怎么办?好办,快刀斩乱麻,一刀斩清了它!一年过后成了亲,他在外头建功立业,凤瑶在家中相夫教子,多么完美,多么理所当然!凭着凤瑶的性情和他对凤瑶的尊重,他相信自己可以和她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活到八十岁,也许还是一次架都不曾吵。

“不喜欢。”万嘉桂听见自己开了口说了话,声音有一点嘶哑,因为是不想说,勉强说。

茉喜依然盯着万嘉桂,所有的心劲全聚在了瞳孔中,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显出了凶相。不是的,她想,你不喜欢我,那你躲什么?你不喜欢我,那你怕什么?为什么说不喜欢我?你想要骗谁?!

慢慢地抬起一只手,她将手掌轻轻拍上了万嘉桂的头顶,“我…”

这一刻,她的手指冰凉,她的声音沧桑。她不知道其他十六岁的姑娘是不是也会像自己一样痴一样狂,总之她是孤注一掷了,她是不知羞耻了。

“我、我给你做小老婆吧!”她凝视着万嘉桂微微低着的头,凝视他光洁的额头和笔直的鼻梁,“凤瑶做大,我做小。”

说完这话,她突兀地笑了一下,同时眼泪划过眼角,滚烫地淌过面颊。她并不想哭,尤其是不想在此刻哭,所以,统共就只有这一滴泪。

哭泣本是她的武器,她知道怎样哭是狼狈丑陋,怎样哭是楚楚可怜。但是此刻,在真应该哭一哭的时候,她却又不想运用这件武器了。

小老婆,小老婆,她的娘就是个小老婆。她在白家住过的那一处冷宫小院里,也曾经死过一个小老婆。死的那个她不认识,也不关心;可她娘她总认识,她娘那一身杨梅大疮,她也还没忘。小老婆也叫老婆?做小老婆也叫嫁人?得宠的时候,绫罗绸缎穿着,金银首饰戴着,仿佛是很风光很得意;可一旦失了宠,连老妈子都能上前啐她个满脸花!老婆前面加个小,太太前面加个姨,那就不是真正的老婆、真正的太太了。

一辈子也都翻不过身了,哪怕生了儿育了女,儿女也要低人一等了。

在茉喜的眼中,小老婆和婊子是可以画等号的。她从小就立志不做小老婆——哪怕自己出去胡混,混成个乱七八糟的女光棍,也要自己给自己做主,也不能当小老婆。

可是,在她立志的时候,她还没有遇到万嘉桂。手掌轻轻抚摸着万嘉桂的短头发,她像是抚摸着自己的心,心软了,软得都要化了,化得攥不住拾不起,都不成一颗心了。怎么会这样?她自己也想不通——怎么爱一个人,会爱成这样?

他要不是万大少爷就好了,不是万团长就好了。他要是个穷光蛋就好了,他要是个残废就好了。

到了那个时候,烈火见真金,谁也不要他,只有她茉喜对他不离不弃。她性子野胆子大,哪怕去偷去骗,也一定能弄到吃喝回来给他。有好的,给他吃好的;没好的,给他吃歹的,总而言之,他俩相依为命,有她一口粥,就有他一口饭。

到了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到了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她值不值得他爱了!

万嘉桂闭着眼睛,抬手捂住了头顶那只小小薄薄的手。

捂了片刻,他攥住了它。把它从头顶拉了下来,他睁开眼睛站起了身。

松开茉喜的手,他握住了茉喜小小的肩膀。低下头看着茉喜的眼睛,他正色说道:“我不会纳你为妾,也绝不会让你去给别人做妾。你以后会遇到更好的、更喜欢的人,如果遇到了,告诉我,我会给你预备嫁妆。等你嫁人了,如果他对你不好,你也要告诉我,我会替你打断他的骨头。”

说到这里,他想微笑,可是嘴角动了动,他并没能笑出来。

“茉喜,我们就只能是这样了。”他哑着嗓子说话,“我们再多走一步,都会害了彼此和凤瑶。我年纪比你大,你要听我的话。”

茉喜一言不发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面孔埋进他的胸膛,茉喜一下接一下地深呼吸。万嘉桂连气味都是美好的,都是可贵的,她抱着万嘉桂,像信徒抱住了神庙的廊柱。万万不能放,一旦放了,就是凡人错过了天堂。

然而握着肩膀的手加了力气,她还是被万嘉桂推开了。

于是她抬头去看万嘉桂,该说的都说尽了,她无言地只是看,可怜兮兮、眼巴巴,求他一句话,求他一点爱。

不过是片刻的工夫,万嘉桂居然显出了几分憔悴相。显然,他也在受着折磨。如果他不是万大少爷、万团长,如果他只是个无家无业的浪荡小子,他相信自己会像一阵风似的,跟着茉喜这个野丫头吹向四面八方。和茉喜在一起,他眼中看见的人会变成花,口中喝下的水会变成酒,该走的时候他会想跑,该说的时候,他会野调无腔地想笑想骂。茉喜是个痴头倔脑的小丫头,茉喜也是个眼睛水汪汪、胸脯鼓溜溜的小女人。新制的小袄怎么这样薄?鼓溜溜的胸脯贴着他蹭着他,他又怎么受得了?

所以,他趁着自己理智尚存,很坚决地推开了茉喜,又告诉她道:“听话。”

茉喜迟钝地、一点一点地垂下了睫毛。这一刹那间,她看起来忽然又幼小了,像个很小的女孩子,脸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

她活了十六年,从来没乖乖听过任何人的话。她爱万嘉桂,但是万嘉桂的话,她同样也不听。

爱万嘉桂,和信万嘉桂,是两回事。她爱万嘉桂,爱得迷了眼疯了心,可是她不信他。他若是说爱她,她会欢喜,但是未必全信;他若是说不爱他,她会悲伤,但也未必全信。爱像野火,是可以一见钟情的,可以一瞬间蔓延千里的;信却不同,信是日久见人心,是烈火见真金。

所以茉喜只信自己。

也信凤瑶。

茉喜离开了万嘉桂的屋子。

这一趟没有白来,万嘉桂没有给她任何承诺,甚至没有说出一句中听的好话,但她并非毫无所得。

至少,她看出自己的感情对于万嘉桂来讲,不再是儿戏了,不再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自己搂抱着他的时候,他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一般,隔着一层马甲一层衬衫,她听得清清楚楚。不要自己,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他好,他规矩,他正经。

像个鬼似的,茉喜独自走在夜色寒风之中,一边走,一边自己拨算盘,“他和我那个王八蛋爹倒是不一样,给他做小,我将来大概不至于落到我娘那一步。可是,我也姓白啊,我爹也是白家大爷啊,凭什么凤瑶就是白家大小姐,就可以明媒正娶地进万家?”

思及至此,茉喜忽然发了狠,恨爹恨娘,恨自己命运不好,甚至嫉妒了凤瑶。也非得是在这个时候,她才能想起自己姓白来——平时,在心底里,她一直认为自己姓唐,是唐茉喜。白家不认她,她也不稀罕非得去姓白。

“一辈贱,辈辈贱!”她在心里骂自己的娘,“你当年也是个半大不小的红角儿,怎么就不能正经嫁个男人,非得给人家去做小?害得我现在没名没分,也要去给人做小。万嘉桂要凤瑶不要我,兴许就是因为我没个好出身!”

斥天骂地地,茉喜回了下榻的小院。

凤瑶正坐在床上读一本过了期的杂志,听闻堂屋门响,立刻隔着房门问道:“你上哪儿去了?这么半天不回来?”

茉喜没言语,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喷嚏。

凤瑶坐起身,伸了两只赤脚下去,满世界地找拖鞋,“去茅房了?有马桶不用,非得去蹲茅房,冻死你!你快过来。我的拖鞋呢?快过来吧,我不下地了!”

茉喜心中此刻正含着怨毒,所以不肯面对凤瑶。含糊地支吾了一声,她要往自己的卧室走,一边走,一边又听凤瑶隔着卧室房门问自己:“今晚你自己睡吗?”

茉喜重重地嗯了一声,然后快步走进卧室,把房门关严实了。

既然知道万嘉桂心里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茉喜就决定趁热打铁,再进一步。可这一步应该怎么进,她一时间却是还没有好主意。关闭电灯上了床,她披着棉被抱着膝盖,团团地坐到了黑暗中。人是一动不动了,心在腔子里却是跳得生欢,一跳一个主意,一层递一层,越想越险,越想越乱。女亡命徒的劲头又生出来了,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暂时地豁出命去。

颠颠倒倒地又过了几日,茉喜感觉自己像是要疯魔了。

她夜里梦里是万嘉桂,早上清醒了睁开眼睛,心里依然活动着万嘉桂。万嘉桂像是在她的脑子里扎了根,无论他人在与不在,她的眼里心里都有活生生的他。

她很想静静地独处一阵子,把这个无处不在的万嘉桂好好看清看透,然而凤瑶忽然变成了个碎嘴子,嗓门也大了起来,人站在堂屋里,字字句句声声全是说给她听。一会儿是告诉她出来喝热橘子汁,一会儿是叫她出去吃早餐,她不理会,外头索性得寸进尺了,唠唠叨叨地告诉她早餐是小笼包——她最爱吃的,正热着呢。

茉喜火了,人在卧室里,她直着喉咙吼了一声:“不吃!不饿!”

一声过后,更糟了糕,因为房门一开,凤瑶很惊讶地走进来了。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凤瑶摸摸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脸,最后还捧着她的脸蛋低下头,和她贴了贴脑门。

“不饿?”她很诧异,因为茉喜从来没有“不饿”的时候,“是不是身上哪里不舒服?昨晚出去冻着了?”

茉喜急促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上床滚到了床里,身上是素色的单薄裤褂,她最得意的那几套新衣裳,今天也难得地没有披挂了上。

凤瑶紧张了,“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没睡好?做噩梦了?”

茉喜闭上眼睛蜷成一团,背对着凤瑶不言语。怨毒的情绪忽然又缓缓地滋生出来了,因为万嘉桂不属于她,属于凤瑶。那么好看的一张小生脸,那么魁伟的大个子,那么正直的好性情,全是凤瑶的。凤瑶真是走了狗屎运,她救过万嘉桂吗?她替万嘉桂担过惊受过怕吗?她为万嘉桂撕心裂肺地流过眼泪吗?她什么都没做,可万嘉桂偏偏就死心塌地地只爱她,她就有这能坐享其成的狗运气!右小臂有点痒,是当初被剪子尖戳出的伤口结了硬邦邦的厚血痂,早知道就不该替她跑去校长那里出头,让校长欺负死她好了,让那个姓冯的把她抢去当老婆好了。凤瑶一没,万嘉桂就是她唐茉喜的了!

这个时候,凤瑶又伸了手去推她,“茉喜?说啊,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我好去给你买药回来。”

“用不着!”茉喜用冷硬的声音做了回答,“没睡好,头疼,多躺一躺就好了,你别烦我。大清早地就听你一个人在外面叫,吵死了!”

听了这话,凤瑶讪讪地红了脸,“我也没说什么呀…”

然后她转身抱过棉被展开了,为茉喜从脚到头盖好,然后悄悄地走了出去。

房门一关,卧室里重新安静了。茉喜背对着房门,磨牙霍霍的,颇想找茬和凤瑶吵一架,然而凤瑶从来不和人吵架,她还不好追出去死缠烂打——如果她死缠烂打地挑衅不休,凤瑶想必也不会生气,只会怀疑她是有了心事或者疾病。

不能让凤瑶起疑心,她想,现在自己还完全没有胜算,所以得把这盖子捂严实了,等到事情有七八分成功了,再向凤瑶摊牌。大不了凤瑶做大自己做小,她敢不同意,自己就闹——要论闹,她哪是自己的对手?不把她闹老实了,自己不姓唐!

一上午的工夫,凤瑶进来了两趟,每一趟都是屏声静气,生怕吵到茉喜。如此到了中午,茉喜实在是躺不住了,并且饿得发慌,故而不等凤瑶呼唤问候,她自动地伸腿下了床,推门出去问道:“中午吃什么呀?”

凤瑶像个小女孩子一样,正坐在堂屋桌旁折一张彩色电光纸,忽见茉喜恢复了元气,她心里一轻松,端丽的白皙面孔上立刻有了笑的模样,“大概还是那几样。你要是有精神,下午跟我出去走走,不要他,就咱们两个,怎么样?走累了,我还能请你个小客。”

茉喜暗暗地瞪了她一眼,“逛逛?再说吧。天怪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