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睁开眼睛,恍惚中知道是陈文德回来了,没有欢喜,反倒是有些恐慌,“我吃了药…”她用气流一般的声音,做断断续续的回答,“是打孩子的药…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畏寒似的瑟缩了,她突然很怕陈文德会一脚把自己踢到院子里去,所以喃喃地要作保证。她不会总是这么一裤子血,不会总是把床单弄脏,只要给她一个安身的角落,她“一会儿就好了”,“明天就好了”。

然而下一秒,她天旋地转地腾了空,是陈文德拦腰把她抱了起来。一颗心猛地向下一沉,她想:“完了。”

然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凌晨时分,茉喜醒了过来。

意识恢复之后,她没有立刻睁眼睛。身体很温暖,脑袋却是枕得不舒服,不是她睡惯了的床与枕头。睁开眼睛定了定神,她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原来是横躺在了陈文德的怀里。

陈文德靠着床头坐着,身上的衬衫敞了怀,露出了块垒分明的胸膛。双手将裹着棉被的茉喜拢在腿上胸前,他闭着眼睛低着头,乍一看像是睡了,然而嘴角险伶伶地叼着一根香烟,他还在似有似无地喷云吐雾。

像看不懂了似的,茉喜盯着他看了良久,直到他猛地向下一点头,长长的一截烟灰随之落到了红缎子被面上。

这一点头让陈文德清醒了一点。紧闭的双眼半睁开,他毫无预兆地和茉喜对视了。

“哎!”他开了口,声音粗糙沧桑,因为叼着烟卷,所以还有些口齿含混,“你那药算白吃了。我找接生婆子给你瞧过了,你白淌了一屁股血,正经玩意儿全没下来!”

茉喜干巴巴地张了嘴,哑着嗓子答道:“那我再吃一副吧。”

陈文德扭头,噗的一声将半截烟卷吐出了十万八千里,然后低头面对了茉喜,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吃你妈的吃!再吃你小命就没了!”

茉喜显出了可怜巴巴的虚弱相,声音也轻得像一阵烟,“不吃…怎么办呢?”

陈文德把她往怀里紧搂了搂,“怎么办?生呗!”

“你不是不喜欢这孩子吗?”

“我是不喜欢这孩子,万嘉桂的种我为什么要喜欢?我真喜欢才叫见了鬼!可是谁他妈的让我喜欢你呢?算了算了,你先怀着吧!但是咱们提前说好了,生完了我可不养,你是我媳妇,你也不许养。等落了地,让他找他亲爹去!”

茉喜把额头抵上了陈文德的胸膛,心中忽然有些热有些酸。现在她的肚子已经不疼了,然而身体依然轻飘飘的,虚弱得仿佛没了分量。

轻飘飘的,没着没落,只有陈文德温暖坚实,可以依靠。茉喜并不是四处寻求靠山的小女子,可她现在实在是弱得一动都不能动了,身也弱,心也弱。

“老陈…”她闭了眼睛,气若游丝地说话,“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将来,我也给你生一个。”

陈文德怔了怔,随即笑了,一边笑一边深深地弯下腰,用胸膛和手臂紧紧环绕包裹了茉喜,“一个哪够?至少也得是十个八个!”

茉喜被他压得几乎要断气,可同时又贪恋他的体温与力量。他的身上有汗酸和烟臭,他一开口就要不干不净地骂人娘,甚至他根本就不是善类,不是个好人。

但他毕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白天跟她同桌吃饭,晚上和她同床睡觉,她要死了,他来救她。救活她了,还不松手,还抱着她。

茉喜觉得这就足矣了,他对自己,已经算是够意思了。

茉喜让陈文德也躺下睡觉,陈文德不肯,于是茉喜朦朦胧胧地睁了眼睛,也不睡。

从来没有人这么抱孩子似的抱过她,她不甚舒服地窝在陈文德的臂弯里,几乎不舍得动一动。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感觉这男人像个父亲——如果自己真有父亲的话,是不是在自己还小的时候,也会这样被他抱一抱?

畏寒一样向陈文德怀里又拱了拱,她用一条纤细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虎背熊腰。不怕别的,怕他跑了。

陈文德低头看着茉喜,能觉出茉喜那似有似无的拥抱。茉喜瘦出了一张很清秀的瓜子脸,脸上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眼角挑着,眉梢弯着,是陈文德心中的好眉眼。

凌晨时分,陈文德垂头睡着了。像匹马似的,他能纹丝不动地坐着睡,睡着睡着猛一睁眼,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在家里,非常安全,这才闭了眼睛继续又睡。

如此熬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彻底清醒了,但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肯起。茉喜换了一身红袄绿裤子,虽然夜里血流成河地死了一场,可是睡足了半夜之后,她苍白着一张脸,抖抖颤颤地又下了地。

卧室里面早在夜里就被人收拾干净了,但是空气中似乎还存留着淡淡的血腥味道。茉喜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然后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堂屋门口,推开房门想要喊小武送热水。

然而开门之后望着院内,她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院子中央的石板地上,笔直跪着个单薄的小勤务兵,正是小武!

闻声抬头看向茉喜,小武的下半张脸全是黑血。随即神情漠然地低了头,他没言语。

茉喜扶着门框定了定神,然后迈步走到了小武面前,“你怎么了?跪着干什么?”

小武垂头耷拉眼,声音和语气都很冷淡,“昨夜你闹得天翻地覆,司令问出是我给你买的药,就把我揍了一顿,让我跪着等他发落。”

茉喜大吃一惊,“你跪了半宿?”

小武一点头,“嗯。”

茉喜当即伸手去抓他的衣袖,“你起来,赶紧回屋去!司令问起来,我替你求情。”

小武一晃肩膀,“我不起来。”

“为什么不起来?”

“他没发话,我不敢。”

“有我呢!”

“他要是想打我,你也拦不住。”

小武像跪上瘾了似的,死活不肯把他那两条腿直起来,茉喜现在又是虚弱得很,单是站在这里和小武拉扯说话,就已经累得头晕目眩。眼看小武眼里只认陈文德,她气得松了手,“你爱跪就长长久久地跪着吧。我也不管你了!”

说完这话,她踉踉跄跄地扭头就走,一鼓作气走回了卧室。气喘吁吁地坐到床边,她攥拳头打了陈文德一下,“药是我自己要买要吃的,你怪小武干什么?要是算起账来,最开始还是你说不许我要这个孩子的,要不是听了你的话,我好端端地会吃药?这么算,是不是你现在也该出去跪一跪?你赶紧让小武起来,我还没洗脸刷牙呢。他总跪着,谁给我端热水?”

陈文德呵欠连天地翻身仰卧了,躺了个四仰八叉,显得身躯长大惊人。抬起手臂伸了个懒腰,他随即把两只手枕到了脑后,然后以仰天长啸之姿猛然吼道:“武治平!”

院子里响起了小武的回应,“在!”

陈文德闭着眼睛又吼:“滚进来!”

茉喜坐直了身体伸长了脖子,透过玻璃窗户向外看。小武在冰凉的石板地上跪得太久,两条腿都跪僵硬了。俯身以手撑地弓起了腰,他走兽一般地缓慢抬腿,一点一点试探着往上起立,足足花了两三分钟,他才弯腰驼背地勉强站起了身。

神情痛苦地扶着大腿停顿片刻,他抬起头,腮帮子上现了棱角,显然正在紧紧地咬牙。一步一步挪向前方,他艰难又缓慢地走进了堂屋,又转弯走进了卧室。

对着床上的陈文德,他很勉强地打了个立正,“司令。”

陈文德没变姿势,仰面朝天地晾肚皮,一双眼睛半闭着,也不看人,“往后茉喜再敢兴妖作怪,你要第一时间向我报告,听见没有?她小你也小?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混账种子王八蛋,她点火你浇油,一对欠揍的货!”

小武不甚笔直地一挺腰,“是!”

陈文德很灵活地向床边一歪身,同时伸出一只赤脚,一脚蹬上了小武的肚子,“滚吧!”

小武冷不防地又挨了一下子袭击,下盘不稳,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慌忙后退一步站稳了,他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而茉喜见识了陈文德方才那一脚,惊讶得简直要笑,“老陈,好家伙,你这腿怎么这么长?人在床上,脚都快伸到门口去了!”她啪啪地拍打了陈文德的腿,“这是人腿吗?”

陈文德把腿伸到了茉喜的大腿上,恢复了慵懒的姿态,“这是神腿,借你瞧瞧,让你长长眼!”

茉喜方才出去进来地走了一圈,累出了满头满身的虚汗,然而在此时此刻,她发觉自己竟然是快乐的——和陈文德在一起,居然也会快乐!

方才他那一脚踢得多么滑稽,挨了踢的小武像只大受气包一样,也是同样的有点可爱。世上不是只有凤瑶和万嘉桂两个人,离了他们,她也能继续活下去,并且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陈文德睡到中午,吃过午饭之后便出门去了。

春日时节,午后阳光特别明媚。茉喜吃过两顿油水充足的饱饭之后,略略地恢复了一点精气神,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站在门前台阶上,她看到了厢房门前的小武。

小武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正在阴凉处低头读书。闻声对着茉喜抬了头,他的脸早洗干净了,嘴角破了一块皮,鼻头也还有点红肿,看着像个冷峻的西洋小丑。

看清茉喜之后,他一声不吭地低了头,继续翻他手里的小破书。

茉喜讪讪地横穿院子走到了他身边,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呀,你还认识字哪?”

小武一点头,“嗯。”

茉喜感觉自己连累了他,所以有点羞愧,没话找话地想和他多聊几句,“你看的是什么书呀?”

“旧书。”

茉喜弯下腰,看书页上的大字一排一排印得整齐,每一排的长短也统一,就猜测道:“这书上印的是诗吧?”

小武这回连头都没点,“嗯。”

茉喜慢慢蹲下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鞋是大红缎子面的新鞋,鞋面鞋帮全绣着密密的花。指尖搭在鞋面上,她静静地描了一会儿绣花纹路。然后扭头面对小武,她像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忽然说道:“小武,你帮我认几个字。”

说完这话,她抬手从衣领子里拈出一根细细的丝绦,丝绦连着个小小的香荷包。荷包不是摆设,里面真藏着东西,是一张折叠到了极致的小纸条。

茉喜拿着纸条展开来,对着上面那几个字又看了看,然后把它递给了小武。

小武莫名其妙地接了纸条,看过一眼之后便读出了声音,“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必当相报。落款是个‘万’。”

茉喜点了点头——终于知道这张字条的内容了,原来只不过是两句大俗话。把小纸条接过来折叠好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舍得扔了它。

“别告诉老陈。”她叮嘱小武,“这东西又没有毒,我留着也害不了谁。”

小武凝视着她的双手,看她将那张小纸条塞回荷包,又把荷包口抽紧了,重新掖回了衣服里。

“谁给你的条子?”他直通通地问道,语气并不客气。

茉喜没恼,一边整理衣领,一边答道:“万嘉桂。”

“什么时候给的?”

茉喜很轻蔑地横了他一眼,“去年给的。怎么着?刚挨完揍就又急着给你爹当狗了?怕我出去偷了汉子,没人给你当后娘?”

小武很明显地咬了咬牙,随即说道:“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司令吧。除了司令,谁还能这么惯着你?”

茉喜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对着他张了张嘴,她一挺身站了起来,“干吃不长的小兵蛋子,翻你的破书吧!我的事用你管?你自己的老婆还不知道在谁腿肚子上转筋呢。”

茉喜和小武一言不合,一拍两散。小武继续低头读书,茉喜则是回屋吃了一肚子干果蜜饯,又躺上床去打了个瞌睡。肚子说不疼就一点也不疼了,睡醒之后爬起来,她捂着肚子向窗外看,心想这小崽子真是赖,两副药都打不下来它,真是个小赖子。

对于肚中的小赖子,茉喜并无柔情。她今年刚满十六岁,若不是瘦得退去了婴儿肥,那她自己还时常带着几分孩子相。她能吃能喝、爱穿爱玩,心里依然喜欢着万嘉桂,唯独不想养孩子当妈——尤其孩子还是个私孩子。

于是下床穿鞋走出了房门,她从门前的五级台阶上一跃而下,咕咚一声跳到了院里。跳过之后转身跑回去,她挥着胳膊,向下又是重重地一跳。

她想把小赖子颠下去震下去,这法子可不可行,她不知道,管它行不行,先试试再说。横竖小武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可以由着她随便蹦。一边蹦,她一边又在心里想,想这小赖子如果没了,自己和万嘉桂最后的关系也就断了。断就断,谁离了谁不能活?

茉喜从台阶上往下跳,从椅子上往下跳,从桌子上往下跳,除了房顶,能上的她全上了。要是有梯子,她真能从房顶上往下跳。

然而小赖子稳稳当当地待在她的肚子里,她气喘吁吁的,只跳出了一身大汗。而当她坐在椅子上喘粗气时,陈文德回来了。

对于陈文德的所作所为,茉喜是一概不了解,只知道他早上出门夜里回来,有时候夜里也不回来,可以连着两三天不露面。万嘉桂曾经说他是杀人如麻,但是茉喜不曾亲眼见过他杀人,所以也无法视他为魔鬼。今天他算是回来早了,不但早,进门时还得意扬扬笑眯眯的,几乎带了点摇头摆尾的意思。对着茉喜吹了声口哨,他扯着他的哑嗓子问道:“今天怎么样?”

茉喜抬手一抹鬓角的热汗,也给了他几分好颜色,“已经彻底好了。”

陈文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一扬眉毛,“晚上出去玩玩?”

茉喜登时来了精神,“玩?玩什么?”

陈文德抬手挠了挠短头发,“玩什么?这地方也没什么可玩的,窑子你不能逛,剩下的也就是听听书看看戏,我带你看戏去?”

茉喜立刻抬手摸了摸脸和头发,“那我得先洗把脸——多长时间没出过门了?你可算是肯放我出去见见风了!”

陈文德双手插进裤兜,背靠着门框盯着她看,“原来不放你,是怕你跑了。”

茉喜见屋内的铜盆里还有半盆净水,便直接撩水扑到了脸上,“现在不怕了?”

陈文德没言语,微笑着垂下眼帘,从裤兜里掏出了烟盒。将一根香烟送到口中叼住了,他慢条斯理地又伸了手,从窗台上拿过了火柴盒。茉喜再精再灵,在他眼中也是个黄嘴丫子的小雏,他自信能够哄得住她——当然,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自信,如果茉喜当真要存心算计他,他怀疑自己也会招架不住。

茉喜很麻利地洗脸梳头,因为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雪花膏和胭脂香粉,所以还忙忙地抱怨了几句,然后花枝招展地跟着陈文德出了门。这一回她坐上了汽车。

洪城县处处都比文县要小一点,戏园子也比文县的要简陋,但是聊胜于无,而且角儿们也真能唱几嗓子,唱得不说多么好,但也绝不能称坏。戏园子本身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下分了两层,陈文德和茉喜坐在了上层包厢里,两个人先是装模作样地又看又听,片刻之后,他们因为实在是听不懂,所以一起露了原形。

“怎么还不打呢?”茉喜嗑着瓜子问,“就这么一直唱下去了?”

陈文德身子往下溜,伸长了两条腿,“打,等唱《大闹天宫》的时候就打了。”

然后他斜溜了茉喜一眼,溜的时候笑微微的,同时又带了点察言观色的意思。茉喜留意到了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他这一眼有点可怜巴巴,想到昨夜他抱着自己坐了小半宿,她忍不住伸出手,大姐姐似的在他头上胡噜了一把。

陈文德挨了她这一胡噜,没有趁机找话说,而是转向前方继续看戏,身体向下又溜了溜,摆了个很舒服很安然的姿态。茉喜一直认为三十多岁是很大的年纪了,然而此刻她的目光扫过陈文德的侧影,忽然感觉对方偶尔也会有一点孩子气,比如现在。像孩子,也像小猫小狗,摸它一把,它就骨酥肉软地乖乖趴着不动了。

午夜时分,陈文德和茉喜回了家。

进门的时候,他们的姿势相当摩登,一高一矮互相挎着走。陈文德走腔变调地哼哼唧唧,哼的是一段老戏,茉喜进门之后见厢房的电灯还亮着,就扯起尖锥锥的嗓门,大声叫道:“小武,还没睡呢?明天你去戏园子里瞧一场大闹天宫吧!扮孙悟空那人功夫真好,跟头一翻一大串。还有个人扮哮天犬,逗死我了!”

厢房的房门开了,小武把脑袋伸出来,根本没理茉喜,直接问陈文德道:“司令,您这就休息?”

陈文德漫不经心地一点头,“嗯,休息!”

小武往正房送了两盆热水,一盆放在堂屋的脸盆架子上,另一盆摆到了卧室床前的地上。挽起袖子蹲下来,他不声不响地给陈文德脱鞋脱袜子。

陈文德端着茶杯喝了几口热水,然后抬头看向茉喜。茉喜站在窗前,正举着一面小圆镜左照右照,有点没心没肺的意思,仿佛昨晚要死要活的那一位不是她。

“哎。”他忽然开了口,“我说,明天给你找俩使唤丫头吧。”

茉喜放下小圆镜,转身面对了他,“不是有小武吗?”

陈文德低下头,看小武正在往自己的赤脚上撩水,对于自己的话,这小子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让小武伺候你,那是原来没办法。你活蹦乱跳的,我放个丫头她能看得住你吗?现在咱俩要做长久夫妻了,你既然成了我陈某人的太太,我就得给你太太的待遇。”

茉喜笑了,“哟,我成太太啦?那不成,我要明媒正娶,不能你动动嘴皮子,我就是你太太了。”

陈文德也笑了,“明媒正娶?怕我说话不算话,将来喜新厌旧?”

茉喜放下小圆镜,一扭身走向了堂屋,同时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会喜新厌旧,我不会?我看我现在是越长越漂亮了,往后哪天要是嫌弃了你个老东西,我勾搭个小白脸撒丫子就跑,让你找都找不着!”

“我的姑奶奶,你可要点儿脸吧!这是娘们儿该说的话吗?”

“爷们儿能说,娘们儿就能说!”

“信不信我抽你?”

“哈,你敢抽我我就敢跑,我不跟你过了!”

“往哪儿跑?还找万嘉桂去?”

“哟,除了你和万嘉桂,世上没男人啦?”

隔着一道门帘子,陈文德和茉喜唇枪舌战,然而并没有真翻脸的意思。小武给陈文德洗了脚,又出出入入地换了几次热水,末了见这二位没有和平入睡的意思,便垂头关好房门,自回厢房去了。

在茉喜和陈文德斗嘴之时,凤瑶已经跟着万嘉桂到了保定。

万嘉桂在脸上的瘀伤淡化消失之后,官复原职、又是团长了。当然,是灰头土脸的团长,因为丢了至少两个县的地盘,并且还搭上了近百万发子弹。而之所以造成这样大的损失,原因竟是为了女人。孟师长认为即便那女人是未婚妻,万嘉桂身为军人,也不应该如此感情用事。

茉喜只看得到在家里吃吃喝喝斗斗嘴的陈文德,不知道陈文德在外面是如何地杀伐征战、锐不可当。几乎是在转眼之间,他的军队如同暴风一般席卷了八座大县城,其中一座县城,距离洪城县大概有三百里地,因为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所以在花了极大代价攻克城池之后,陈文德下了命令,让攻城的队伍尽情抢掠了三天。

对于陈文德的残暴行径,新闻界已经骂得词穷。通过报章,凤瑶现在也对陈文德其人有了真正的了解。越是了解,越是心惊、越是痛不欲生,因为她把怀着身孕的茉喜扔给了个杀人魔王,想要去救,可又力不能及、无从救起。

军务,她是一窍不通,身为女子,她也没有去学去通的打算,她只是牵挂茉喜。她想象不出大了肚子的茉喜会是什么模样,她只记得最后一次见茉喜时,茉喜已经显得很憔悴。万嘉桂提起他和茉喜的关系,总是欲言又止,凤瑶想或许除了酒后乱性之外,他们之间还有别的故事。不过她懒得问也懒得想,起初恨死了万嘉桂,现在也不恨了。

她在书店里买了一本《文明育儿学》,带回家一页一页地仔细看。这书很好,从怀胎开始讲,一直讲到孩子满月。这些知识茉喜一定是不知道的,所以她得提前学一学。

她想茉喜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也许还会很早,也许那个时候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自己多懂一点知识,兴许能用得上。

在读书读累了的时候,凤瑶也去问万嘉桂,问他什么时候能够打败陈文德。

万嘉桂看着凤瑶,很艰难地告诉她现在自己这一方落了下风,而且打不打,怎么打,他做不了主,他须得等候上峰的命令。嘴上说着话,他心里隐隐地有点不是滋味——从头至尾,凤瑶的态度其实都是不大对劲,她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他和茉喜连私生子都制造出来了,她却是依然回护茉喜,只对着自己一个人开了火。

或许她不是很爱我,万嘉桂想。真动了感情的人,应该是像茉喜那样。

他后来从凤瑶口中得知,原来茉喜只有十五岁。回忆起自己十五岁时的光景,他想人在这个年纪,疯起来可以非常疯。他就是在十五岁那年跑出家门的,茉喜也在十五岁这年爱上了自己。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和茉喜坐在一起,对她讲讲自己的少年故事。两人比一比,看谁更疯狂。

可是,他又想,茉喜回来了,凤瑶怎么办?

凤瑶现在无依无靠,又是个有知识的女子,对着凤瑶,他说不出“二女共事一夫”的话来。

这天夜里,在距离凤瑶几百里外的洪城县内,热被窝里的茉喜忽然醒了。

在陈文德的鼾声中,她悄悄坐起身低了头,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了半天。

方才,在睡梦之中,她猛地感觉自己的肚子里有东西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清醒了,她清清楚楚地发现那东西又动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立刻没了睡意。捂着肚子思索了半天,她因为没有常识,所以十分惶恐,心想:“怎么还会动弹?还没生下来就活了?”

她有心推醒陈文德,陈文德毕竟是年长她十几岁,并且见多识广,想必在怀孩子这宗事业上也比她博学。但转念一想,她还是没敢。陈文德有点狗脾气,睡得正香不让睡了,他很可能在睁眼之前就开始大骂,大半夜的,犯不上点灯熬油地跟他吵架。

惴惴不安地躺下来,等到天亮之后,陈文德走了,茉喜问一个新来的大丫头:“小月,你说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动吗?”

小月虽然还是个大姑娘,然而因为家中弟妹众多,所以一听这话就笑了,“能呀。我娘有我三弟的时候,就总说三弟爱踢人。”

茉喜听闻此言,十分心虚,暗暗地想:“这小赖子不会记了仇,以后天天都要踢我一顿吧?”

思及至此,她又摸了摸肚子。她不显怀,如今肚子依然是平坦的,纵然不像先前那样腰肢袅娜,但也绝无粗笨的征兆,头两个月她遭了罪,吃什么吐什么,如今也好了,重新地能吃能喝了。如果小赖子没在半夜一脚踢醒了她,她几乎忘了自己肚里还怀着个孩子。

她从来不提孩子,陈文德也不提。她知道陈文德看自己这肚子碍眼,因为肚里的孩子姓万不姓陈。可自从孩子有了动静之后,茉喜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它身上花心思了。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长得像万嘉桂,因为还是觉得他好。相貌好,性情也好,无论男女,像了他都是只有好没有坏。

对于万嘉桂,她也还没有彻底地死心——心死不死,人是做不了主的,人若是能做主,世上就没有这许多痴男怨女了。茉喜嘴上提起万嘉桂,从来没有好话;心里想起万嘉桂,也是只有寒和冷。可是架不住夜里闭了眼,梦里会有他。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茉喜发现自己好像是显出一点肚子了。

与此同时,她搬了家。新宅子是一所两进院落,她和两个丫头住后院,一班勤务兵住前院。茉喜前往本县最为摩登的理发馆,很大胆地将头发连剪带烫,自作主张地换了新颜。陈文德那天下午回家,迎面见了茉喜,登时一愣——茉喜的大辫子是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并非齐耳短发,而是一脑袋乌黑油亮的大发卷子。这大发卷子还不是陈文德常见的那种绵羊尾巴式的波浪长发,而是长度只到耳根,有条有理的短烫发。

陈文德感觉茉喜这个形象十分出奇,放在全县是独一份,送到北京城里大概也能出风头。出奇,同时又让他感觉不甚顺眼。因为茉喜不但换了发型,还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单薄旗袍,又显胸脯又显屁股,脚上也蹬了一双高跟白皮鞋,堪称是集本县摩登元素之大成。洪城县内除了她之外,再有任何小媳妇胆敢穿成这样上大街,纵是丈夫不说话,婆婆也要一个嘴巴将其抽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