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距离孩子出娘胎已经有了五六天。都说早产儿是“七活八不活”,“小少爷”虽然按理说是“八不活”,但是他自己并没有要死的意思。茉喜披着衣服包着脑袋,从奶妈子手里接过了他。两只手横托着孩子,她低头看去,发现这孩子竟是渐渐地有了人模样,红赤赤的皮肤变白净了,一身的长毛也在消退。眼睛倒是睁着的,和茉喜对视了片刻,他忽然一咧嘴,唧地哭了一声。

这一声非常细,非常软,弱极了,也委屈极了,然而竟会将茉喜吓了一跳。茉喜怀了他八个多月,从来没拿他当儿子看,甚至从来没拿他当个人看,可是如今瞧真切了,她发现他有眉有眼有表情,真是个有心事有情绪的小生灵。茉喜又从花布襁褓中轻轻扒拉出他的一只小手,小手嫩成半透明、小得不像话,然而指头也有,指甲也有,她用指尖一刮他的手心,他又唧了一声,轻描淡写的眉毛皱了皱,五根小指头收拢了,软绵绵地抓住了茉喜的指尖。

又惊又痛一般,茉喜嗓门高高地哎呀了一声——多么柔软而又有力的一抓,简直是一把抓到了她的心尖上。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第一次意识到了他与自己的关系,茉喜看他,他也看茉喜,直着眼睛看,看得愣头愣脑,是个虎头虎脑小小子的雏形。

“你就是小赖子呀?”茉喜忘了奶妈子的存在,自顾自地盯着婴儿开了口。

婴儿扯着小嘴打了个呵欠,耷拉了眼皮不理她。

于是茉喜就巴结了,拼了命地对着他笑,“怎么着?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妈呀。”

话说到这里,没人质问她,她自己心里猛地一痛——妈有了,爸呢?傻小赖子,你还有心思吃,你还有心思睡,你妈留不住你,你爸不要你,你活着有什么用?你长这么齐全有什么用?你还伸着你的小爪子东抓西抓,将来到了你什么都抓不到的时候,你可怎么办哪?

你遭罪,我造孽,世上若没有你,才是你的造化!

茉喜已经连着许久不曾哭过,生孩子的时候生得血流成河,她也只是忍,忍不住了,也只是叫,也没有哭天喊地。可此刻怀抱着倨傲慵懒的小赖子,她忽然一哆嗦,哆嗦出了两滴极大的眼泪。眼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深深地垂下头,把脸埋进了小赖子的襁褓中。吭哧吭哧地喘了粗气,她忍无可忍地哽咽出了声音——先是哽咽,后来是哭,不是哀哀的啼哭,是号啕大哭。

奶妈子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想要哄她。坐月子时是不兴大哭的,哭狠了要伤眼睛,然而茉喜一边哭一边疯狂地摇头,是提前对她做了拒绝。而小赖子转而拽住了茉喜的头发,却是好奇地转动眼珠对她看了又看,并没有随着她一起哭。

陈文德再回来,就发现茉喜添了毛病。像模像样地抱着那个碍眼的小崽子,她一刻也不肯放,并且像丢了魂一样,低着头一眼不眨地望着小崽子,一边看一边微笑,他对她说三句话,她至多能听见一句。

陈文德对此很不满意,甚至起了吃醋的心,但是因为太忙,所以没时间和茉喜算账。他前一阵子意图反攻,打下了一些土地,也丢失了一些土地,算起来是不输不赢。但他目前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不输不赢是不行的,他必须立刻打出成绩来,否则下半年的军饷没着落,即便不饱不饿地把小兵们全养活了,也顶不住仇敌们卷土重来。仇敌们有北洋政府撑腰,多多少少总能得些军饷军械,而他天不怕地不怕,专门和新大总统对着干,所以谁打他都有理,而且没有任何人肯公开地支持他。

陈文德决心干一次大的——等不了了,他是见过大荣华大富贵的人,再让他在穷乡僻壤里当土皇帝,他当不住了。而且他也不是蛮干,一笔账让他和他的智囊团翻来覆去算了无数遍,怎么算,这一仗他都有胜算,敢不敢打,就听他陈司令的一句话了!

他当然敢打。

茉喜天天抱着小赖子,转眼的工夫,小赖子在茉喜的怀里满了月。和同龄的婴儿相比,他瘦小虚弱得多,然而毕竟是退净了一身长毛,头发也乌黑了,五官也清楚了,竟然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并且还有着清晰的小鼓鼻梁,依稀地,他有了万嘉桂的影子。

更稀奇的是茉喜。茉喜在床上肥吃海喝地躺了一个来月,不但养好了一身病痛,增了十多斤的分量,甚至还长高了大半寸。茉喜今年是十六岁,倒是还没过成长的年龄,然而在此之前,她已经连着小一年没变过身体尺寸,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长到了头,注定是个娇小身材了。

这大半寸的高度让茉喜变了个款式。起身下床站在大镜子前,她转着圈地审视自己,就发现自己上半身没变化,还是薄肩膀鼓胸脯,然而胯骨宽了,屁股大了,高出来的大半寸全长在了腿上。这样的变化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凸的太凸,凹的太凹,原来只是胸脯大,这回屁股肉滚滚的也大了,看着简直刺人眼睛了。

抱着小赖子回到镜子前,她现在已经能将双臂围成一只很舒适的摇篮。“看!”她小声笑着逗小赖子,“小的是你,大的是妈。”

小赖子扭头看了镜子,随即开始手舞足蹈地嘎嘎大笑。他是个省事的孩子,很少无缘无故地号啕,不高兴了也只是赖唧唧地闹几声,一抱一哄就能立刻好。他没吃过茉喜的奶,然而毕竟是母子连心,他显然是和茉喜最亲,在奶妈子怀里吃足了,他一定会像条活鱼似的,一边唧唧乱叫,一边焦急地把脑袋往茉喜那个方向拱。奶妈子被他逗笑了,问他:“你急什么呀?啊?怕你妈不要你啊?”

茉喜看了他那个张牙舞爪的模样,也忍不住要笑,笑是苦笑,因为想也许在冥冥之中,小赖子有他自己的预感。伸手从奶妈手中接过孩子,她低下头,一眼不眨地和他对视。小赖子一天一个模样地出落着,已经渐渐有了点漂亮意思,并且越长越有万嘉桂的风格。将来成人了,必定又是个剑眉星目的小生。

茉喜又想,万嘉桂长什么样来着?

也不是隔了十年八年没见,可她忽然发现自己竟会记不清了万嘉桂的容貌,只知道他长得好,是戏台上的小生翩然而下,好到能让自己对他一见钟情。

在阳光和暖的正午时分,茉喜会把小赖子包裹严密了,抱到门外见见太阳。真是秋天了,院子里怎么扫也扫不干净,永远铺着一层黄灿灿的落叶。茉喜不知道院外是何方世界,也懒得问。横竖是北国,该冷的时候就会冷。

院子只是单独的一套院子,院子隔壁还有房屋,里面住着小军官与小兵。陈文德不在的时候,小武每天都会过来一趟,也不进房门,只站在院子里拿眼睛看,看看这里缺什么少什么,替陈文德当家立计。

茉喜站在门口的时候,小武也进了院门,然而很奇妙地,两人共处于这么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里,茉喜竟然没有看到小武。小武走路无声无息,而她抬头看看太阳,低头看看儿子,唯独没有想过往前看。

小武在院门内站住了,静静地凝视了她。和先前的茉喜相比,这个新茉喜大了,也胖了,一脑袋发卷全松开了,成了乌黑亮泽的大波浪。将波浪掖到耳后,她露出了一张圆润苍白的面孔,一个多月不见天日,她的皮肤嫩得像是灌饱了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也有了潮润的光。眉毛细细地弯下去,眼梢长长地挑起来,她难得地没施脂粉,可是嘴唇依然红嘟嘟。穿着一身海棠红新夹袍,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条大绿裤子,细细的夹袍开叉中露出一线裤子颜色,又是一场俗艳到刺目的红配绿。这个穿法,在小武看来,简直有神经病之嫌,然而小武同时也承认,她穿成这样也不难看,甚至是,好看。

这个时候,茉喜终于发现了小武。

黑眼珠子悠悠地对着小武一转,她想起自己险些把孩子生在了小武怀里,不由得有些害臊。她这人难得害臊,要害臊就是真害臊。隔着小院子开了口,她大声说道:“小武,谢谢你啦!”

然后红着脸一转身,她抱着孩子回了屋。小武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就见她细腰一拧,宽大柔软的大绿裤脚随之扫成一朵花,花中有她雪白的脚踝一闪。

第二十二章 暗流汹涌

茉喜给小赖子换了一身鸭蛋青色的小裤子小袄,奶妈子给他缝了两只小白袜子,也被她套上了他的小脚丫。把孩子打扮好了,她自己也洗漱收拾了一番。然后娘儿俩一起粉墨登场,出现在了陈文德面前。

对着陈文德抿嘴一笑,茉喜娇声嫩气地开了口,“有工夫没有?和你商量个事!”

陈文德连着走了三天,今日是刚回来。四仰八叉地坐在一把大太师椅上,他翻着眼睛打量了茉喜,感觉她声不是好声、笑不是好笑,有了点要兴妖作怪的意思,“什么事?说吧!”

茉喜走到陈文德身边,腾出一只手捏起了小赖子的小手,俯身在陈文德脸上打了一下,“来,让咱儿子摸摸你的老脸!”

陈文德向后躲了一下,没躲开,于是对着茉喜瞪了眼睛,“去你娘的,他算我哪门子儿子?”

茉喜不羞不恼,笑嘻嘻地说话:“真,认你当爹还委屈你啦?你瞧瞧,多好的一个孩子,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将来肯定是个漂亮小伙子,脑子也一定聪明。”

陈文德没看出这孩子长得像茉喜——他根本就懒得看这孩子。眨巴着眼睛扭头仰视了茉喜,他倒要看看这小娘们儿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茉喜劈头盖脸地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然后亲亲热热地笑道:“哎,这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自己做了主张要把他送走,你不管我舍不舍得呀?”

陈文德反问道:“我需要管吗?”

茉喜用食指指尖一戳他的额头,保持着一脸浓浓的笑,“坏人!你个大老爷们儿,好意思这么欺负人啊?”说完这话,她直起腰,一屁股拱开陈文德的肩膀,挤着坐到了太师椅的扶手上。暖融融地往陈文德身边一靠,体温烘着她一身的香气,幽幽地熏人欲醉。

“一个孩子,也不用你疼也不用你管,你给他口饭吃就是了。当年你连小武都能养,如今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反倒容不下啦?”说到这里,她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搂了陈文德的脖子,“傻子,我是实心实意地要跟你好,所以有什么话我不藏掖,明明白白地来和你打商量。我是什么人品,你心里有数,你这回让我如了意,我往后能亏待你吗?”

陈文德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冷着脸转向前方,背对着茉喜发了话,“少跟我扯淡,一边儿待着去!”

茉喜立刻推了他一把,“老陈,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呢!”

陈文德哼地笑了一声,“小姑娘,想跟我耍心眼,你还得再多吃十年干饭。你要吃要穿要首饰,没问题,要什么我给什么;可是想让我给万嘉桂养儿子,告诉你,没门儿!”

然后他回头看向了茉喜,“往后我在家,不许你把这崽子往我眼前送,再敢跟我耍花招,当心我把这崽子扯腿摔死。至于你,你孩子也生了,月子也坐了,看你这一身肉,想必现在体格也不错。胖了好,胖了扛揍,揍一顿我也不心疼。”

此言一出,茉喜没说什么,小赖子却是唧唧地哭了起来。茉喜当即用力一颠他,同时语气不善地呵斥道:“你哭什么?我还没怕,你先怕了?他会揍我,我不会揍他?谁敢对着姑奶奶练拳脚,姑奶奶就把谁挠成大花脸!”

话音落下,小赖子惶恐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哽咽一声,当真不哭了。

而陈文德不为所动地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叼在了嘴上,又含糊不清地从嘴角挤出了一个字,“火。”

茉喜犹豫了一下,末了还是弯腰从他裤兜里掏出打火机,起身走到他面前,噘着嘴给他点燃了香烟。陈文德顺势抬手在她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喷云吐雾地说道:“茉喜,听话。”

茉喜盯着他的脸,做了一番仔细的观察。陈文德的面孔很脏,没有情绪的蛛丝马迹,不给她乘虚而入的机会。

于是她一时间哑然,知道自己在这第一回合是失败了,不过棋逢对手,倒也是一场有意思的较量。

两天之后,茉喜再次逮住了陈文德。这一回她换了招数,开始对着陈文德垂泪。她装可怜是有一手的,不言不语地往床边一坐,她微微垂头,睫毛一扇便是一滴大泪珠子。手指上面缠了手帕,她轻轻拭泪,偶尔抽泣一声,捏着嗓子抽泣,声音轻细,甚是动听。

陈文德这回干脆是不闻不问,她坐在床边哀哀哭泣,他坐在桌边吃酒酿圆子,一碗酒酿圆子里加了三个鸡蛋,他连吃带喝,吃出了一屋子的甜蜜酒香。于是茉喜一边哭,一边偷着咽唾沫,还忍不住打了个饥饿的嗝。

“我真是错看了你!”她委委屈屈地泣诉,“早知道你是这样无情的人,我就不该跟了你!”

陈文德听到这里,停了碗筷微微欠身。茉喜立刻满怀期待地望向了他,以为他有了松动,然而耳中只听咣的一声,却是他神情严肃地放了个响屁。放完屁了,他坐回原位,端起大碗继续吃。

茉喜听了屁响,心头火起,不由得将声音提高了些许,“你既然嫌我跟你时不是姑娘,既然嫌我儿子碍你的眼,那好,我们娘儿俩走就是了!不吃你的饭,不穿你的衣,也未必就饿死冻死了我们。那是我的一块骨肉,我哪怕要饭去,也要把他养大!”

陈文德扭头看向她,“要走啊?”

茉喜咬牙切齿地恨道:“没错!你让我们母子分离,我没办法,就只能走!我带着孩子离了你,你清净了,另找新大姑娘去吧!”

陈文德端起大碗,自顾自地把残余酒酿倒进嘴里,然后放下碗筷起了身,他一边迈步向外走,一边抬袖子一抹嘴。

不出三分钟的工夫,他开门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根两尺多长、手腕子粗的木棒。神情平静地走到茉喜面前,他低头问道:“哪条腿想走?”

茉喜仰脸看着他,有些傻眼。出于直觉,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空气。

陈文德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于是垂下眼帘将她那两条腿分别打量了一番。末了弯腰握住她的左脚踝,他站起身,一手抬了她的左腿,一手攥着木棒,对着她的左膝盖比量了一下。

下一秒,他举起了木棒。

茉喜这回彻底明白过来了。嗷一嗓子尖叫出声,她慌忙弯腰抱住左腿,张皇失措地高声喊道:“不走了不走了!敢打我我杀了你!”

陈文德依然是很平静,低头问她:“真不走了?”

茉喜左脚乱蹬,想要甩开他的大手,“真不走了!”

陈文德松了手,转身走过去推开房门,把木棒远远地往院子里一扔,然后关闭房门回到桌前,他坐下来,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茉喜偷眼觑他,本来还有好几套招数,预备轮番使将出来的,然而经了这一吓,她决定还是算了。陈文德方才一点虚张声势的意思都没有,茉喜信他真敢把自己打成残废。

“走”的话是绝不敢再提了,她站起身,嘀嘀咕咕地且行且骂:“造大孽的,逼着人家母子分离,不怕天打雷劈了你!往后你少往我身边凑,我要再信你的甜言蜜语,我也是狗养的。”

茉喜直奔了厢房,进门之后先从奶妈子手里接过小赖子抱稳当了,然后推门伸了个脑袋出来,对着正房窗户恶骂一声:“陈文德,你个王八蛋!”

陈文德没吭声,小赖子却是哇的一声哭了。茉喜动作娴熟地对他又拍又颠,又低头在他脑门上啵地亲了一大口。小赖子手抓脚蹬地号过几声之后,抓住茉喜的一缕头发拽了拽,忽然又高兴起来,含着眼泪叽叽嘎嘎长篇大论了一番。而茉喜紧紧地抱着他,一双眼睛警惕地望着窗外,这一刻她并没有明确的敌人,然而如同一切母兽一样,她对于周遭一切都生了戒备。

小赖子是她生出来的,她越是抱他抱得久,越是觉得自己放不下他。让她为小赖子卖命,她不肯,可不肯全卖,大半条是肯卖的。

有时候,小赖子会忽然地对她笑,在这时候,她脑筋一热,感觉全卖了也行。

世上哪里还有比那笑容更美的风光呢?哪里还有比小赖子更美的生灵呢?他又是万嘉桂,又是唐茉喜,他什么都是,无依无靠精赤条条地来到人间,专为了投奔茉喜。他一条眉毛一撮头发,一根手指一块胎记,都够茉喜痴痴地傻看许久。嘴唇亲着他的小脚丫,茉喜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万嘉桂。再过十几年二十年,这嘴边的小脚丫也会长成那么一只大脚丫子吗?当然会,小赖子是个小爷们儿嘛!

陈文德听见了茉喜的恶骂,但是不动气。慢悠悠地喝完了那一杯热茶,他想:“姓万的现在能调动多少兵?”

然后他又想:“那野种在他那里,到底能值多少钱?他究竟认不认这个孩子?”

手指在桌面上下意识地画着数目字,他知道万嘉桂不过是一介团长,说他小,他也能调动几千人马;说他大,他却又无法独当一面地做主。陈文德想自己可以利用野种再敲他一笔,不过除了“敲”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呢?

慢条斯理地又喝了一杯热茶,他的头上见了汗,同时心里定了新主意——这回他要换个路数,大方一点,直接把那个崽子送还回去。万嘉桂要是认这个儿子,那没得说,多少总得领自己的情;万嘉桂要是不认这个儿子,那随他的便,不管他认不认,反正自己是绝对不认。

当然,万嘉桂也可能认了儿子,但是不领他的情。那也没关系,横竖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无本可亏。就算是倒搭钱,他也得把这崽子送走。

陈文德没有轻举妄动,他是在三天之后,双方战事一触即发之时,才突然下了命令,让手下一名军官带着几名伶俐小兵进了院子。趁着茉喜正在茅房里蹲坑,小兵先把奶妈子拉扯出来塞进院外汽车里,充当小赖子一路的粮食库,然后军官进入厢房,抱起小赖子就往外走。

早产儿小赖子从来都哭得还没有一只猫崽子响亮,然而今天躺在军官怀里,他猛地号叫了一声,嗓门竟然隐隐地带了金石声音。一声过后,再号一声,后一声比前一声更高。一边哭号,他一边在军官怀里做鲤鱼打挺,而茅房里的茉喜听了声音,想都没想,提起裤子就跑了出来。眼看那军官抱着孩子快步往外走了,她不假思索地直冲向前,一头撞向了对方的脊背。

军官猝不及防地受了偷袭,惊叫一声踉跄一步,两条胳膊下意识地向上一扬,当场把小赖子抛了起来。小赖子拔着高地狠哭了一声,随即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石板地上。未等他在地上躺稳当,一双手斜刺里伸过来,正是茉喜一把抄起了他!

然后茉喜也没言语,回厢房抓起一条毯子把小赖子一裹,她转身奔着院子后门就跑了。

茉喜到底是怎么爬上房顶的,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谜——当时她抱着孩子跑向房后,看那意思,分明是要从后门向外冲,然而不知怎的出了变故,前院的众人正待要往后追时,她已经重新在房顶上出现了。

这房顶房脊高耸,斜斜地铺着古旧青瓦,一头从上面栽下来,摔是摔不死的,但头破血流的下场却是免不了。前院众人万没想到司令太太能够飞檐走壁,身手胜过野猫,一时间便惶惶然地失了主意。

正当此时,陈文德回来了。

大踏步地走进院子里,他双手叉腰站稳了,仰头一看,因为意外,所以先是扑哧一笑,随即反应过来,下半张脸上的笑容还未收尽,上半张脸已经变成了横眉怒目,抬手向上一指茉喜,他扯着烟枪喉咙吼道:“浑蛋娘们儿,你上去干什么?一天三顿饭吃腻了,要作死吗?”

茉喜没有反击,双手紧紧地抱着小赖子,她也害怕自己会一失足溜下去,所以两只脚一前一后扎了个不甚标准的马步,膝盖屈着,自己要找平衡。锁着眉头睁大了眼睛,她低头望着陈文德,先是傻了似的张嘴喘了几口气,然后颤声开了口,“老陈,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可是能不能再等几天?他和一般孩子不一样,八个月就落了地,照理来讲,他现在还应该在我肚子里。你看他这么一点点大,还不如个小猫小狗结实,所以、所以老陈我求你再让我多养他几天,哪怕你再给我一个月的工夫也行,小孩儿长得快,再有一个月,兴许他就长结实了,送出去之后就算没人照顾他,他也能活了…”

她知道陈文德面粗心细,人是人高马大的人,却有一颗恶狠狠的七窍玲珑心,若是双方认真地耍起心眼来,自己不会是他的对手,于是她索性实话实说了——再给一个月也好,不给一个月,给一个礼拜也好。现在冷不丁地要把小赖子抱走,真和拿刀子硬从她身上剜肉下来是一样的。

茉喜的话有些乱,人也有些哆嗦。小赖子一声不吭地窝在她怀里,苍白的小脸蛋上没有表情,是个认了命的疲惫婴儿。茉喜低头看看小赖子,再抬头看看陈文德,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自己能听见自己咻咻的喘息声。

这回她是真急了,眼巴巴地望着陈文德,她等他的发落。陈文德的心思她全懂,他就希望她里里外外骨头皮肉全是他的,一点外人的掺杂都不能有。小赖子身上流着万嘉桂的血,所以大大地碍了他的眼,已经被他嫌恶到一刻也不能容忍的程度。她不能硬逼着陈文德去爱万嘉桂的种,她只希望对方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稍微地松动一点,最起码,能让自己给小赖子做好出远门的准备。

陈文德竖着眉毛,仰脸瞪她,瞪了足有三分多钟,院子内外一点动静也没有。小武不知何时出现了,昂首望着房顶上的茉喜,他作势抬了一下手,像要冲上前去接她,然而茉喜并没有掉下来的意思,他的手抬到一半落回去,也并没有真向前冲。

最后,陈文德发了话,对着茉喜一招手,他一边说话,一边扭头往外走,“滚下来吧!老子有工夫跟你扯这个蛋?”

茉喜飞快地琢磨了一下,很识相地没有扯着嗓子追问。小心翼翼地踩梯子下了房顶,她在脚踏实地之后,抬眼看见了面前的小武。

天冷,小武把两只手插进军装口袋里,有点拱肩缩背的意思,寡淡白净的面孔上没表情,脸和天气一样冷。用他那双单眼皮的狭长眼睛正视了茉喜,他语调平平地开口说道:“你别闹了,没用。”

茉喜看惯了小武这副面孔,已经习以为常。小武从头冷到脚,她面红耳赤,鬓角潮湿,却是从里热到外。

“我知道。”她低声回答,“可是,我总得给我这孩子留点什么。”

小武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你连个孩子都守不住,你有什么?”

茉喜受了他的奚落,然而丝毫不恼,因为承认他说得对——对,也不对,的确,她身为母亲,连保留孩子的权利都没有,可除了孩子,她总还有点别的好东西,比如,她屋里的那一匣子首饰。那都是好珠好玉好金刚钻,陈文德当个小玩意儿随手扔给她,可她毕竟在凤瑶身边活了好几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是识货的。

“我想给小赖子打副金锁。”她忽然开了口,“你跟我进屋,我给你钱。打副大的,沉点儿不怕,又不是让他真戴。”

小武收回目光垂下眼皮,对着她一点头,“行。”

小武动作很快,两天之后便把金锁拿了回来,然而茉喜一看,很不满意——首先,她觉得这金锁太小,仿佛要把金锁留给小赖子度大饥荒一样,她简直想给她赖唧唧的小儿子铸一块大金砖,但小武真拿回来一块金砖也不成,这金锁不但要大,而且还得美,要美得能让小赖子拿它当宝贝,一天三看、三天九看,一看金锁就想起他娘来。

“大”是不成问题的,“美”就需要手艺。为了这个“美”字,小武开始满城里找好金匠,然而未等好金匠出现,新的风波又生出来了。

这一回,风是风雷,波是波涛,陈文德凭着一己之力,在华北地界掀起了滔天巨浪。拼拼凑凑地拉起了将近二十万人的队伍,他对着北京政府开了战。二十万人之中,大部分都是乌合之众,看见胜利在前方了,他们会冲杀得比谁都英勇;可是风向一旦变得不妙,他们也有随时倒戈的可能。

茉喜始终是不甚了解陈文德那一番事业的详情,知道他是个司令,可是也没见他手里有金山银山,也没跟他进过租界住上洋楼。身为他没上过花轿没拜过天地的“司令太太”,她时常感觉自己不像是跟了司令,而像是跟了个流氓混混亡命徒。

直到这天,她抱着小赖子坐在正方台阶上晒太阳时,看到陈文德一路笑着回了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茉喜裹着一身桃红小棉袄,像个很俊俏的小新媳妇一样,心满意足地抱着她的小娃娃在院中晒太阳。忽见陈文德笑眯眯地推门进来,她连忙站起了身。因为知道小赖子不入他的眼,为了能把小赖子多留几天,她须得自己自觉,趁着他没挑理,赶紧把小赖子从他眼前抱走。

然而陈文德晃着大个子走到她面前,并没有发脾气的意思。背着双手正视了茉喜,他一挑眉毛,又一挤眼睛,做了个很俏皮的鬼脸,“这么冷的天还抱着崽子出来晒,怕冻不死你们娘儿俩吗?”

茉喜惊讶地看着他,随即也笑了,“我穿得多,他也是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冻不着。现在不见见太阳,过几天入了冬,更没法出门了。”

说到这里,她笑得粲然,露出了一口很整齐的小白牙,“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陈文德含笑垂眼,对着茉喜脚上的青缎子绣花鞋一摇头,“不,我不高兴。”

茉喜腾出一只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不高兴?那你这是哭哪?”

陈文德眯了眼睛,侧过脸在茉喜的掌心中蹭了蹭,如同一只疲惫的高大雄兽。烟枪喉咙难得地低了,他轻声答道:“我是替你高兴。”

茉喜缓缓地收回了手,一双眼睛紧盯了陈文德,“老陈,你别这么跟我阴阳怪气地说话,怪吓人的。我连儿子都留不住,有什么可让你替我高兴的?”

话音落下,小赖子活鱼一样在襁褓中打了个挺,又哼哼唧唧地叫了一串。茉喜连忙低头颠了颠他,“叫唤什么?没说要送你走!”

小赖子哼了一声,立刻安静了。

与此同时,陈文德绕过茉喜,迈步走进了正房堂屋。茉喜回头看着他,越咂摸越感觉滋味不对,脑筋飞快地转了一圈,她小跑着进了厢房,把小赖子交给了奶妈子,然后一边啪啪拍打着衣袖前襟,一边快步走回了堂屋。进门之后顺手关了房门,她正要抬头说话,冷不防陈文德忽然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了她。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拥抱,茉喜在他怀中愣了一下,随即抬手也拍了拍他的后背,“老陈,怎么啦?”

陈文德垂下头,把冰冷的鼻尖埋进了她蓬松的头发中。昨天晚上刚洗的头发,洗的时候涂了厚厚一层东洋香皂,所以洗得不但干净,而且留存着茉莉香气。陈文德闭上眼睛,静静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歪过头,将嘴唇用力磨蹭过了茉喜的额头面颊,最后找到她的嘴唇噙了住。

茉喜和他过了小一年的日子,两个人无所不为,本来都有了点老夫老妻的意思,然而今天猛地被他堵了嘴,她脸一红,有点嫌,也有点羞。陈文德的吻来得猛烈又绵密,穷凶极恶死缠烂打,不许她自由地多喘一口气。在半窒息的痛苦中攥了拳头,她捶墙一样捶打了他的肩膀后背,又抬脚乱踩他的马靴,然而未等她从对方的亲吻中挣脱出来,陈文德弯腰伸手,已经把她拦腰抱了起来。

“胖了。”他一边往卧室里走,一边轻描淡写地自言自语,“小姑娘胖了。”

茉喜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咬牙切齿地小声骂他:“大天白日的,你发什么疯?急得连晚上都等不到了?”

话音落下,她惊叫一声,是被陈文德扔到了大床上。

对于床笫之事,茉喜的兴趣素来不大。对万嘉桂,她是孤注一掷别有所图;对陈文德,她是迫不得已虚情敷衍。因为总是有个目的在里面,所以她全能忍受,并且不至于受不了。

但是在生完小赖子之后,茉喜发现自己仿佛是骤然成熟透了一般,开始知道了男人的好处。她的肉结实了,骨头也硬了,先前她纤细玲珑得像只小鸟儿,如今长了个子与分量,不但能够禁得住陈文德的压迫与攻击,甚至还有余力享受他的火热与蛮横。一条白胳膊搂了陈文德的后背,另一只白手抓挠了陈文德的后脑勺,她忽然间欢喜极了,扭头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大口,叭的一声,极其响亮,几乎震了他们的耳朵。

于是两个人,因为意外和惊诧,一起愣了愣,随即又一起低低地笑出了声音。陈文德抬起头,很仔细地看了看茉喜,茉喜也大睁着眼睛凝视了他,半垂的青布帐子遮挡了窗外日光,在淡青色的黯淡世界里,茉喜发现他最近瘦得厉害,一张脸变得棱角分明,法令纹也成了清晰的两道,内双的眼皮有些松弛,鹰鹫一般的眼睛也不再黑白分明了,红血丝遍布了他的白眼球。

“怎么早没发现呢?”茉喜问自己,有些愧疚。陈文德始终是来无影去无踪,但是每隔几天必定回来一趟,回来之后不干别的,单是骂骂咧咧地瞧她一眼。茉喜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小赖子身上,已经许久没有正眼端详过陈文德。

一番狂欢过后,陈文德翻身下来,然而不让茉喜走。光着膀子倚着枕头半躺半坐了,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手指夹烟深吸了一口,他低头审视着躺在身边的茉喜,烟雾从他口鼻向外弥漫而出,瞬间之中,他的世界一片迷蒙模糊。

忽然间,他又笑了,这一回他乐不可支,没有声音,单见他赤裸宽阔的肩膀不停抖动。茉喜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当他是发神经,所以也不理他。

等到笑够了,陈文德开了口,“茉喜。”

茉喜嗯了一声,等待下文。

然而没有下文,因为陈文德在将要开口的最后一刹那,硬逼着自己闭上了嘴。

今天的确是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对于茉喜来讲。而他这样地爱茉喜,又怎能不为她喜悦?这消息太好了,太值得一笑了,好得让他不但想笑,还想杀人!

他败了,连败三仗,麾下的乌合之众们见势不妙,已然纷纷地起了外心。于是他私底下联络上了万嘉桂,闲话一句没有,只说要把万嘉桂的儿子送过去,让对方预备着接人。

万嘉桂很快地回了话,可话里没提孩子半个字,只说要茉喜——只要陈文德肯把茉喜送回去,他那一方面可以立刻停火一个月。一个月内,陈文德爱和谁打就和谁打,但只要不向他挑衅,他就绝不会和旁人联合起来痛打落水狗。

陈文德知道万嘉桂敢这样斩截利落地作保证,必定是和他的顶头上司孟师长达成了共识。开战之时,那一帮人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地打自己一个;如今自己显出颓势了,他们那一方胜利在望,反倒分了心,开始各自拨动算盘,要尽可能地保存实力了。

可是,他陈文德又怎么能拿自己的女人去换和平?

陈文德想茉喜若是知道了万嘉桂的意思,一定会乐得发疯。那万嘉桂是个标准的大号小白脸,茉喜喜欢他,也是正常。而万嘉桂原来也不是彻底地薄情寡义,茉喜都让自己睡了一年了,他居然还肯要她。这回可好,他们两个再相遇,一对破锅配烂盖,孩子也有了,兴许还能长长久久地做一对小夫妇呢。多好,郎才女貌,加上个早产的死不了的私生儿子,是何等齐全的一家人。

陈文德已经替茉喜高兴过了,所以茉喜就什么都不必知道了,也不必亲自高兴了。

第二十三章 莽夫的心

大清早上,茉喜早早地睁了眼。一掀棉被坐起身,她揉着眼睛转向身边赤条条的陈文德,忽然发现他那后腰上横着一道巴掌长的红伤,是已经结了厚痂的血口子。

茉喜看着那道伤口愣了愣,没想到陈文德身上带了这样重的伤,而自己也竟然一直毫无察觉。没头没脑地狠拍了陈文德一巴掌,她硬把陈文德拍了醒,“你那后腰是怎么弄的?让人砍了?”

陈文德闭着眼睛迷糊了一阵,然后才含含混混地开了口,“炮弹皮刮的。”

茉喜又给了他一巴掌,“炮弹皮?谁拿炮弹皮刮的你?”

陈文德不耐烦了,翻身背对了她,“炸了,炮弹皮从我后腰上飞过去了!狗屁不懂,还问个没完——谁能用炮弹皮刮我?”

茉喜没跑过战场,所以听了这话,须得花一点时间进行想象。想象完毕之后,她反应了过来,“你都是司令了,还用亲自上战场打仗?你、你真是司令吧?”

陈文德昏昏欲睡地笑了,“我不是,武治平是。”

茉喜思索着没再追问,让陈文德由着性子饱睡了一顿。待到日上三竿之后,陈文德洗漱完毕、也吃过早饭了,茉喜才堵住门口,正色又开了口,“老陈。”她看着陈文德的眼睛说话,“我知道你当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妇道人家,所以你的事情,我也从来不多问。可是今天你得跟我交代交代实话——你那仗到底是打成什么样了?怎么打得你自己都挂了彩?是不是没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