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里头讲了个故事。”

“讲了个什么故事?”

“说春日的一天,杏花开放,有个骑着白马的郎君遇上了一位姑娘,绿柳阴里…”秦嫣瞄他一眼,感觉他并无兴致,遂住了口。

此时,在湖边做扫尾事务的第五个人也走回火塘了。虽然此人和其他人一样穿着玄色布衣,铆钉皮甲。脖子里围着灰色扎巾,手腕上套着玄色护腕。可是面容清雅俊朗,俨然翩翩佳公子。看到大家吃喝得很愉快,温柔地笑了笑,随便找了地方坐下来。

姑娘们都被这最后到来之人看住了眼睛,问身边的一名身姿健挺的后生:“杨召哥哥,这位郎君叫什么?”

杨召发现风头被夺走了,不耐烦道:“他叫小纪,最没脾气最无趣了。”

姑娘说:“奴家倒是喜欢这样温和的,我们找他说话去!”

杨召急道:“你手里还拿着烤给我的蒸饼呢…”旁边名叫聂司河的黑衣人,是个面目冷峻的男子,六人中年龄最长,道:“老杨,你抢风头抢不过小纪的,死了这条心吧。”杨召眼珠一转:“各位小娘子,可要看我胳膊上的纹身?”

唐国男子以纹身为美,果然一部分姑娘回到杨召身边,看着他将衣衫褪下,胳膊三角肌上赫然有青虎。杨召卖弄地鼓动肌肉,让那青虎脸面上出现变化。姑娘们惊叫起来:“可以摸摸吗?”杨召得意地道:“各位娘子请——”

还有一对是崔氏兄弟,也跟姑娘们说说笑笑,不时和前辈们讨杯酒喝。

小纪被几个姑娘缠得受不住,便走到宜郎这边,本来尚有几个姑娘嬉笑着追来。被那宜郎一双冷眼扫了一眼,她们顿觉微微有了寒意。杨召和崔氏兄弟求之不得将姑娘们招回去,对她们道:“那人脾气不好,你们休去惹他。”

那杨郎君说话也不避着人,连秦嫣都听见了,回头悄悄看看那小郎君。宜郎恍若未闻,杨召是他表哥,一贯嘴上不干净。只要那些莺莺燕燕不来叨扰他就行。秦嫣也不知那杨郎君所言真假,不觉悄悄挪远一些。

宜郎拿过几根烤肉,递给小纪:“他们又把活儿都丢给你做?”

小纪拿着烤肉一口口吃着:“那赫利的头颅我已经用石灰处理好了,我带回长安去复命。”宜郎点点头。

宜郎回头对秦嫣道:“你吃完了吧?给前辈送点东西去。”秦嫣忙不迭点头。

小纪笑着看秦嫣端了一大堆食物碟子向三位老人那边跑去:“这姑娘指法不错。”

宜郎道:“做事很勤快。”他将话题转到他更关心之处,道:“倾玦,你方才脚步又错乱了三处。”他从手边拿起一根草根,说道:“我将你们的阵法复了一盘,你来替我看一下。梳理清楚了,我再去带表哥他们练。”

两人是同门,一起入选了圣上的“白鹘卫”。从小就是宜郎负责指点江山,小纪负责具体实务。

小纪便随着他的笔划点戳,一起讨论了一番“归海一涛”的进退得失。这阵法是他们的师叔所研创,然则,临阵对敌之千变万化,还是要他们自己从鲜血、钢刀的碰撞中,去逐步参悟。

师兄弟品谈切磋了一番,双双都感觉到有了几分进益,说得额角微微出汗,这才停下来休息一番。小纪问他:“二郎,回了河西,准备在敦煌如何过?”

宜郎说:“走一步算一步。表哥要去看姑妈,跟我一起回去。”

小纪道:“替我向羽大哥问好,这次不能去看他了。”

此时秦嫣一溜小跑着回来,说道:“两位军爷,几位前辈说酒喝够了,要找地方睡觉。”

小纪推宜郎一把:“去吧,我再弄些吃的。”

那宜郎去了老人们喝酒的地方,果然已经喝得烂醉。宜郎招呼了杨召他们,一起把老人们安置到马车里。然后赶了其他姑娘们去睡觉。看看秦嫣不在,找了一下,她正蹲在湖水边给陈应鹤先生洗那身尿湿的衣裤。宜郎走到秦嫣面前,指着洒落地上一堆狼藉的碗道:“那些碗,你去收拾收拾。”

“是。”吃饱喝足的秦嫣干劲很足,将洗好的衣衫挂到马车后面晾着,又开始着手收拾那些油腻腻的碗盏。将剩菜剩肉倒在地上,拿土埋了。从马车里找出一只小木桶,将一大堆碗碟分批放进去,将那些碗带到了大泽边,然后挽起袖子、束紧裙子,蹲在石头上开始洗碗。

正洗得热火朝天,忽然头上一重,一只手揉上了她的发顶,秦嫣转头看到宜郎也蹲到了她所在的石块上。

宜郎道:“你洗不完吧?我来帮你。”秦嫣:“这些事儿都是下人做的,哪里需要贵人动手?奴婢很快便能洗完…”

“洗成这样?”宜郎拿起一个秦嫣洗过的碗,油得尚在滑手。秦嫣道:“今日吃得太油了,需多洗几遍。”小纪也蹲到那石头上,笑道:“我们跟你一起洗。”

“多谢两位军爷。”

宜郎和小纪开始洗碗。

他们俩的手法完全一致,先用右手拇指按在碗沿上一转,那碗上厚厚的油水便被他们都摩了下来。匀长有力的手指扣着碗沿,往大泽的碧水中平平旋转而出,碗在清纯湖水中画出一道雪亮的弧线,等到那碗转回左手,已经涤荡得干净如新。

这样也行?

秦嫣下巴颏惊得掉了下来。

他们手法如凤鸟穿梭,深蓝的湖面上,白莲盛开一般,数十只粗磁碗在水面疾转,击碎满湖明澈月光。再一个个乖乖排着队,回落到他们俩的左手,不一时就叠起一大叠。

宜郎将秦嫣手中的碗,还有手边已经“洗”过的那一叠拿过去,和小纪一起,如法炮制也重洗了一遍。两个人洗到浓酣处,手中磁碗急转,两人卷起螺旋波浪,彼此互撞。

秦嫣蹲在一旁,满头满脸都是他们玩出来的洗碗水,拿袖子揩一把脸。

大泽春日夜晚的凉风,轻爽地拂过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眉角,远处的祁连山在月下晶莹如玉,傲立红尘。

碗都叠好,宜郎道:“都好了,你睡觉去。”站起来的时候,秦嫣仔细看了看,自己比他俩的腰高不了多少,难怪那宜郎总是叫她“小孩儿”。秦嫣说:“你们是同门师兄弟吧?洗碗的动作都那么像。”

宜郎点点头:“你多大?”他一开始见她矮小,以为是个小孩,可是做事说话又不算太幼稚。

“十五了!”秦嫣告诉他。

她的主人,那个名叫莫血的人会摸骨分龄,说过她今年是十五。

“当真十五岁?”

秦嫣也知道,她比同龄姑娘要矮小不少。信嘴说道:“老家吃不饱,这次去敦煌,我要多吃好东西,很快便能长高的。”

小纪说:“你琵琶弹得如此出色,不会寻不到饭吃的。”

秦嫣点头道:“奴婢也是如此想的。”

宜郎说:“我送你去马车。”手里托着高高的碗盏走在秦嫣身边,纪倾玦则去了马匹聚集处。

宜郎随着秦嫣的指点,将碗盏放置在马车中,又将秦嫣送到了乐师们睡觉的马车边。

分手之时,宜郎弯下腰,对秦嫣道:“去了敦煌好好练琴。有机会我来给你捧场,等出了名,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他仔细看了看秦嫣的脸,见秦嫣脸上始终毫无变化,伸出两个手指一把捏着秦嫣的脸皮:“你是不是不会笑?”

秦嫣被他扯痛,哎呀哎呀地挣扎出来。自己摸摸自己的面皮,扎合谷大家都不笑,她没有笑容也没甚么可奇怪的。她说:“从小就没什么机会笑,可能脸长僵硬了吧?”

那宜郎微笑着点点头,像摸一只小猫狗似的,揉揉她的脸颊。

他低头微笑的样子真是好看,秦嫣想,不过还是离得远些好。

第4章 敦煌

第二日一早,风清露白。

傅言川大侠、冲道长与陈应鹤老先生依依惜别。两位大侠骑着敦煌翟家,特地送来的乌骓踏雪良驹宝马,继续自己的行程。

宜郎也将她们这些乐师、马伕都交给了敦煌官府来的一位姓陈的骑尉。六个年轻人骑着快马,早早离开了“允和班”的马车队。

秦嫣跟着众位姑娘坐在马车中,她本以为乐班解散,她们就可以风流云散自寻出路了。谁知此处是唐国地界,大漠上默认的一旦遇上响马,便树倒猢狲散的事情,唐国统治者并不希望发生。他们以有力的手腕,护佑着这条旅途上,每一个虔心与中原民族交流融入的生命。

这条道路上驼铃阵阵,千年悠悠。

秦嫣她们虽为阴山剧匪,髁拉赫利所累,但很快获得了敦煌官府的庇护。官府人员清点了车马的损失,根据宜郎他们提供的线索,找到了真正班主邵康的家人。邵班主自然已经遇害,而苦主则该得到赔偿。姑娘们也获得了一定的旅途资助。

秦嫣甚至得到了买一把新琵琶的五十个开元大钱。说是昨日的那些年轻人留给她的。

她们清晨出发,当祁连山微微泛起日晖容光之时,便能望见敦煌城了。姑娘们都欢叫起来,陈应鹤老先生也高兴地弹起了琵琶。

秦嫣夹杂在众人向敦煌欢呼的队伍中,手指按在草簟上,将上面的草筋一丝丝揉断。融暖的春日阳光下,敦煌城墙泛着明亮的黄色,恍若金城。独立在祁连山下,坚实高大得无可摧卸。

秦嫣垂下眼睑,让睫毛盖住自己的眼睛。如此,就看不到这个庞然大物了。

她是低着头进的敦煌。

跟着众人自西越门进入城池,走罗淄官道进入桐子街斜路,站在教坊司听候安排。

出乎她的意料,陈应鹤先生没有继续带着她。他本来是在居延泽养老,因居延泽陷入东图桑之乱,不得不迁居敦煌。此刻他手中闲钱甚多,自去赁屋子喝酒度日。秦嫣和丝蕊,被敦煌的一个大乐班“蔡玉班”要了。

“蔡玉班”作为敦煌较大的乐班之一,坐落于罗淄官道东三里的一条幽静巷子里。班主是中原人士,在此经营了已经有三代人,积累了不少财富。蔡家仿长安的“莫阑庭”造了院落。前后有五进。蔡家家眷住最后一进带后花园的屋子。其余三进都是各色乐师、舞伎、耍百戏之人按照男女年龄所居,连杂役等上上下下有一百多口人。

秦嫣和丝蕊分到一个屋子里。相比扎合谷的风沙苦砺,南云山的烟云笼罩,唐国的屋子实在清洁雅致。秦嫣很快将敦煌城墙压在心头的重担抛在脑后。跟丝蕊一起学着穿棠木屐咯吱咯吱走过响廊,在窗台上挂鱼形挂铃,梳簪花挽髻头,在额头上贴又红又细致的花钿。

秦嫣与人相处是疏离的,包括丝蕊也是如此,夜夜在一个屋子里同眠也从不交心。而两人有一件事情却是彼此默契的。那就是对于自己技艺的不断磨练。丝蕊是个舞姬,有胡人的血统,白肤深目,笑起来明华璀璨。她每日很早起床,很晚入睡,站在第二进庭院的平台上,一次又一次练习着舞蹈的基本功。

秦嫣都不得不佩服她的韧劲。

作为同在一屋,且另有缘故不需多睡的她,也不得懈怠。她手指控制能力好,《归海波》练得技法过人,但曲调会的并不多,“蔡玉班”的音律教头许散由先生就带着她学。他发现秦嫣对于手指动作记忆能力很强,索性跳过了曲谱的认读,让她跟着弹习,掌握了不少敦煌的时令调子。平日秦嫣也会花很多时间,将记住的琴曲练到手指纯熟。

这世间不缺乏努力之人,而努力之人总能抓住一些白马过隙般的机会。

五日后,秦嫣因琵琶弹得好,被选入了“剑器舞”的乐队。这是“蔡玉班”的主打节目。领舞的两位大娘子年约二十五,唐国女子的年龄以二十五岁为最美,往前五岁,往后五岁都是花期。两位大娘子正是花姿荣发之时。过得数年,便可/荣登一等编舞娘子的行列,一生过得富贵体面。

秦嫣看丝蕊暗暗较劲的模样,便知她必然以两位大娘子为追求。

第六日,蔡班主带回来一个消息,请了几个身份高等的娘子和音律教头去屋里商量。说是西府翟家的二郎主翟容,外出随师,八年来头一回归家参加“寒食”家祭。翟家大郎主,如今翟家的家主翟羽要为自己兄弟办一个洗尘宴。

那翟家是当地大世族,门第底蕴虽然跟关内的五姓七宗这般的千年门阀差之甚远,但胜在坐扼商道要冲,财富累积连城,民望隆盛,属新贵之家。加之十年前,翟家曾经襄助当时的敦煌刺史赵林选,抵御吐谷浑占城之噩。唐国至尊着意提携,荣宠有加,在河西一带举足轻重。

翟羽与其弟相差十几岁,几乎是膝下养大,感情深厚。兄弟归来大摆筵席,请了河西十六家大乐班出节目祝兴。于上位者是一时心血来潮,下面的人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刀光血影。蔡班主决定这次务必出个好节目,占尽河西风光。

蔡班主与几位编舞大娘子彻夜商量,以“剑器舞”为底,搭建一个佛殿高台,让一位姑娘在上面扮演鲜卑族魏朝壁画上的飞天。展现圣净佛界,护佑尚武唐国的题材。

丝蕊成为了飞天的人选。

秦嫣作为伴奏者,看着三位编舞娘子在练功舞屋中,带着丝蕊练习动作。编舞娘子们都曾经是名噪一时的舞伎。她们动作设计得难度颇高,秦嫣觉着有些都似乎是百戏之舞了。

蔡班主又雇了工匠搭起了一个铜扣活信的高台,请了三危山的几名大画工将高台前画出一个“九重仙云佛殿图”。秦嫣是弹琴的,又不是主弦,事情并不多,花了不少时间蹲在这些画工后面看他们作画。

他们有珍贵的藤黄、石青、赭石等色,深深吸引了秦嫣。

她的长清哥哥被带入扎合谷之前,曾打算去高昌学画佛像。秦嫣用手边的钱,问画工买了一些颜料原矿,拿了干净布头扎紧,防水油纸包住,贴身放在衣怀中。说不定,她还是可以逃出敦煌城,把这个送给长清哥哥的呢?

秦嫣想,她带回去的这份礼物,长清哥哥一定很喜欢。

“蔡玉班”的节目三日之后便可以出演。蔡班主亲自带队,秦嫣和一群蔡玉班的乐师、工匠一起,坐着马车到了敦煌香积寺门口的戏台。

唐国寺庙以开“俗讲”吸引世俗信众,故大寺之旁必有大场地。遇上每年春夏秋三场俗讲,会有高僧升座,或讲或唱,演绎种种六道轮回、因果报应的故事,吸引广大香众布施、供奉。

平日富绅乡贵也会出资上演各种伎乐、百戏、傀儡、参军等节目。翟家为二郎主洗尘就办在香积寺的戏台里。

秦嫣隔着马车竹帘的淡淡辉影,看到了香积寺鳞次栉比的粉垣与楼阁,里面金铺藻栋,竹林花树繁森,青烟缭绕,香烛云盛。

戏台两侧彩幡宝幢,旗带随风。浓浓的红尘热闹与佛门烟火混驳在一起。

台前已经搭起了一片白缣帷幕,里面一排排织锦包着的胡椅、高几。二十位身着浅黄麻衣的婢侍、奴子们来往穿梭,有条不紊在案几上摆放青瓷茶具,黑漆朱文果盘。这里是翟家族亲、河西矜贵们所坐的席位。

其余两边以青竹为扶栏,可任由百姓前来驻足观看。

主人家和客人都还不曾到来。

秦嫣和其他乐班表演的乐伎一起到了近旁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木板大棚中。管事在一处处安排座次,提醒各位手中的乐器莫要出声音。

群舞的姑娘们,衣香鬓影,彩带系身。各路乐师,男女杂座,衣饰简洁。主舞、主奏的则另有雅室休息。众乐坊人均很少说话,偌大的木棚里偶然有微微嗡声交谈。

正午时分,他们吃的是干饼,伴舞的娘子们则只喝些果汁,吃点软食,免得身子撑坏了那婀娜的舞衣。

午后阳光煦和,听得远处车马铃阆之声不绝于耳。翟家主人、宾客、族众从各自府邸来至香积寺,由奴仆引而落座。

秦嫣依着木棚的窗户捧着琵琶而坐,窗外,数丛芍药或白如雪,或粉如玉,或红如霞,开得五色缤纷。

坐在此处,她可以听到主客彼此寒暄的声音,也能听到女子娇柔的笑声。

随着一声玉磬敲击,声音徐徐落下。开篇的是沙洲城“成贵班”的《踏歌舞》,在秦风汉骨的浩扬鼓点中,一排舞女水袖折腰,踢踏飒飒。紧接着是府泉州“长阳班”的《纶环歌》…

讲俗台下,除了那些坐在围屏之中的翟家客人,此处也吸引了许多敦煌平民,拥拥攘攘,观看节目。一名戴着幂篱的少女挤在人堆里,连身边仆从以此处人多拥挤,劝她离开,都不愿意。

秦嫣坐在木棚里,心中有些遗憾,若是此时能够也到看台去张望一番多好。可惜管束严谨,寸步不得动。人之欲望就是如此得陇望蜀。未到大泽前,她觉得有饭吃就很好;来了“蔡玉班”觉得勤练技艺,做个一等大娘子才好;如今恨不能化身世家贵族女子,大大方方坐台下看半天戏。

“小娘子,你是来弹琴的?”一个声音撞入耳中。

秦嫣抬头,正是大泽边的“宜郎”。一张面容笑意微扬,没有了初见时的冷厉。与此处的芍药相映,人比花更灵彩生动。

秦嫣心中狂跳。

赶紧收敛住自己的眼神,低垂眼睑显出老实巴交的模样。态度拘束地站起来,行礼:“见过郎君,奴婢等会儿要上场,正在温习曲调。”

“出来,带你去转转。”他拍拍窗框。

咦?这是什么意思?

秦嫣回头看一眼在此压阵的蔡班主。见许多人都在看着她和那小郎君。

班主亦满脸惊讶,那小郎君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着一身深青带觳纹刺绣的锦袍,头上幞头裹着乌发,眉眼里流墨凝光。蔡班主平日只与翟家管事有接洽,翟家主子们都是高高在上之人,一时吃不准,对方是翟家何人?

但他见过市面多,见此人的气质清贵。猜度是自己家的姑娘结识贵人了,难道竟是那翟家的二郎君翟容?

班主不敢怠慢,深深作揖道:“某见过小郎君。花蕊,你跟着这位郎君去吧,早些回来,等会儿听到《燕支舞》的调子就过来。”

哦,好吧。

第5章 翟容

等到跟着他出来,一脚踏进了香积寺的庭院中。

秦嫣便发现,他才不是什么“带她出去转转。”他分明是拿她当做“出来转转”的由头。一路花开柳拂,他遇到两位姑妈、一位从叔伯,四个表兄弟,问起他:“宜郎,怎生不在台前看戏?”

“遇上故人,过来说些话。”他说。

秦嫣看他一眼,他们算哪门子故人?

他家族的长辈和亲族们,用或探究或狐疑的目光从秦嫣矮小的身量,转到她朴素的乐师服装。便不再多说什么。至多有几个长辈倚老卖老一下:“二郎别走远了,早些回座位,省得家主找你。”于是,秦嫣确认了他正是翟家的二郎君翟容,今日的正主儿。

走到荷花池畔,又遇上几个打扮得花娇粉侬的翟家堂房妹子和其他族亲姑娘。她们去更衣,从寺庙的内室说说笑笑走过来。看到二哥,女孩子们乳燕投林一般扑过来,要缠着他说说话。

翟容已经数年不曾回家,这次一回来,简直是捅了马蜂窝。族中或者长辈好友家的女孩子们,见到他就神色都不对了。他碍于家族颜面,不好拿出大泽边杀气腾腾的一套;唐国少女又大多性情奔放,没什么不敢说不敢做的。这两天他被闹得烦不胜烦。今日大宴更是令他头疼不已,幸而早前遇到这个小乐师,脸上写着要跟他保持距离的意思,想来是一个不会狂蜂浪蝶的姑娘。

于是,他将秦嫣抛出来,按着秦嫣的肩膀:“几位妹子,我还要跟这位小娘子有要紧话说。你们先去台子那边,好像又上新点心了。”

他嘴上说得客气,脸上则写着:哥在狎妓,少来啰嗦。

然后,押着秦嫣这个“妓”,拐上另一条梨花如雪的麻石小道。

姑娘们窃窃私语了一番,很是将秦嫣鄙薄了一番。

走了没几步,他就放开秦嫣,舒展着手臂走在前面。他双臂摇摆,很是自在。显然,方才在座位上看些节目,很是将他拘束到了。秦嫣对他不满,但是双方身份差距摆在那里,只能不声不响跟在他后面。他走快了她跟着走快些,他停下来看风景,她也停下脚步看风景。

小径两边,楼阁屋檐下的玄鸟小铜铃,在暖风中叮铃作响。无数翕斜伸展的梨花枝条在他们头顶绵密交织,白瓣无风自落,沐雪循香,碎银满地。

翟容散够了筋骨,回头对她笑道:“你叫花蕊?这名字好生难听。”

秦嫣道:“没错,奴婢也忍好久了。”

翟容说:“幸亏今日你过来,我去教坊司找了名册,想来给你捧场。一大堆‘蕊’姑娘,分散到各处找也找不到。”他略花了点心思找她,但花的力气并不多。毕竟是个小乐伎而已。

“郎君上心了,奴婢谢过郎君。”

翟容感觉到了她的客气冷淡,微微一笑就不再跟她找茬搭话了,两人在香积寺的花园中转了一圈。

此时,洛河洲“齐乐班”的《燕支舞》开始表演,秦嫣听到那曲子对翟容道:“郎君,我得回去了,我们马上要上场了。”

“嗯,你还是弹琵琶?你自己过去,我站这里听罢。”

“你听不到我弹,”秦嫣发现,他似乎并不打算回戏台下,“我家许散由师傅亲自掌弦,我只是个群奏。”她补充,“不过你可以看到丝蕊跳舞。她是飞天独舞。”

“没兴趣。”翟容说,“讨厌看到女子扭来扭去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