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说说话, 悄悄打闹一下, 秦嫣方才被压在万石樽下造成的惊怖,就慢慢退散了一些。

关客鹭管着的火把映着暗河, 给河面带来金光片片如鱼鳞。

秦嫣低头看着地面,她说:“你看, 这里怎么像是被什么东西烧过一般。”她抹开厚厚的尘土, 尘土之下, 露出一大片焦黑的石面。仿佛是旷野外被天雷滚过一般,一层足有两个铜板厚的焦黑石屑,一摸手心都黑了。翟容也摸着, 道:“这里难道被大火烧过?”

翟容正摸着着片焦土,秦嫣发现,河对岸那黑色如墨的浓暗处,缓缓出现了五六个小小的蓝色亮点。

秦嫣“噫!”了一声, 揉揉眼睛以为看错了。那小亮点如遥远夜空的星光,明灭闪烁着。

翟容听到她的声音,转过来。

只见数点幽蓝, 渐渐变成萤火虫大小,在空中曼妙飞舞出来,忽起忽伏,光点上下对称。仔细看去, 那萤火般的光点舞动中,将倒影落在暗河上,蓝色荧光与河面清水两两相映,如诗如幻。

秦嫣问:“那是什么?”

翟容眯着眼睛端详了一番那些星点,秦嫣问:“是磷火吗?颜色不对啊。”

翟容确定了:“是明月珠兰。”他对秦嫣道,“以前我哥嫂一起种过这个花。”他摸着手下的那片厚厚尘土下的焦石,转身对关客鹭道:“小关,把火把丢下来。”

关客鹭将手中燃烧的火把扔下来,翟容顺手抄住,他在暗河边走了一通,靴尖在河岸的乱石上一顿踢扫。秦嫣问他:“发现了什么?”

“好多明月珠兰。”翟容感叹,“开起来一定很绚烂啊。”

“这花又不长这里,你刨这里干什么?”

“它长在河对岸,花开成熟的时候,会把种子射过来。”

“哦。”秦嫣看着黑黝黝的河对岸,那五六点幽蓝色的萤火还在起起伏伏地舞蹈着。高处的柯白岑他们也看到了,问道:“那对岸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花,开的时候会有毒。”

“那我们快离开这里。”柯白岑道。翟容说:“没关系,刚开始开,还有几个时辰。”

“你很熟悉?”秦嫣问。翟容说:“我嫂子在无遥阁里种的时候,我帮她一起收拾管理的。”

他们还在说话,柯白岑在高处催着:“老翟你上来,有事商量。”

“好,我们马上上来。”翟容拉着秦嫣在水里洗了手,两人轻巧爬回高处。翟容将火把交还给关客鹭,说道:“沿着密道走,走远一些。”

众人走了一里地,在柯白岑的建议下,众人一起对接下来的事情做个商讨。关客鹭将火把插在石缝里,五位唐人侠少们,坐在一处讨论着,秦嫣也挤在他们的中间。

大家都觉得,方才所在的石室,应当就是古楼兰国的藏宝之处,地震之后,密室暴露,使得宝物被哄抢了。而万石樽应该是当年为防止有窃贼进入偷盗古楼兰宝物,最终设置的一个关卡。

反向推之可以得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前方肯定是有通道的。根据柯白岑对于汉代机关、密道的了解,人在密室的方向走出来,这个通道应该不难找。密道通常难以进入,是建造者往往会在真正的密道周围布满“迷道”,使人迷路。现在他们已经在密室的唯一入口,找出通道不会很麻烦。

翟容听着柯白岑说完,他说:“我们这一次,在这里折损了那么多人,我觉得这事儿不能轻轻放过。”

陈蓥立即道:“我们还是先逃出去罢。小关,你说是不是?”他对这次的围困,已经筋疲力尽,无力应对了。关客鹭一路受他照顾最多,胆子又小,应该是最赞成他的。

关客鹭却没有说话,将头伏在双臂上。陈蓥推他:“小关?”关客鹭慢慢抬起头,很没自信地轻声说到:“我师叔,不能白死。”说完他就又勾下头:这些人里他武功最差,再不甘心,他又能做什么呢?

柯白岑劝说着:“老翟,能逃出去已经很好了,你们不要多事。”

翟容说:“我不是在多事,而是这事情我们不能不做。刚才我们入洞前,他们在喊什么你也都听到了。”

“杀泥孰?”众人都回忆起来了,当时他们对于西图桑帝国的各部王姓互相厮杀,还感叹了一番。

“步陆孤泥孰,”翟容道,“他本来应该是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只是顾虑统叶护可汗的余部之威,推举了统叶护之子肆叶护可汗。

我在长安的时候,圣人就说过,这些年,这位现任的大可汗完全没有自己父汗的风范。在西域争权夺势,将高昌国视作自己在西域商道的关税口,多年横征暴敛;对疏勒国、车师国那些小国,视作奴人,强令纳贡。挤压得那些小国不得安生。如今,还要将推举自己上王位的恩人,交到莫贺咄可汗的手中杀死。”翟容问他们:“你们觉得,如此心性卑劣的大可汗,若让他坐稳西图桑帝国的汗位,会对整个西域带来怎样的荼毒?”

柯白岑和陈蓥对视一眼,道:“如今我们损伤如此大,我们能干什么?”

翟容说:“我们有情报。我们现在知道,莫贺咄可汗与肆叶护可汗之间的合谋,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众人一听有机会,都集中起了目光,“什么机会?”

翟容说:“我们可以帮助泥孰王击败莫贺咄可汗。而且,看起来这一次莫贺咄可汗是力量集中在一起,若能干掉他的主力,岂不是一举两得?一来,我们为两位前辈和诸多兄弟们报了仇。二来,泥孰王通过这一战,看透肆叶护可汗的为人。若泥孰王借此上位,登上大可汗的位子,说不定能让西域发生很大的变化。”

布陆孤泥孰的情形,大家也是知道的。他保肆叶护可汗上位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图桑内部争斗。“非攻”,一直是这位伟大图桑王者的追求。若肆叶护可汗这次的阴暗面目被撕开,泥孰王上位,西域三十六国和唐国就有可能建立稳定的外交。到时候,会造福多少土地和人民,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翟容说:“西域争斗不休,死了多少无辜者?以戈止战了那么多年,有效果吗?现在,机会就在我们面前,我们怎能放弃?”

蜉蝣撼大树的事情,被翟容一分析,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大家的面前。与大家一起多次面临绝境,他依然保有如此沉稳大气的大局观,柯白岑被感染到了。大陈他们也被打动了,小关最想复仇,只是自认没有能力,听得眼睛发光。

柯白岑说:“可是你我这么少的人数,怎么做才能达到你说的目的?”

秦嫣道:“地形!”几个男人都看向她。秦嫣对于地形、地势最是敏感,也一直在动脑筋。见火把幽暗不定的光线中,大家都看着自己。她补充道:“夕照城是唐国边境,我觉得泥孰王如此看重两国交往,不会来这里窥伺地形。这应该也是莫贺咄可汗要在这里跟他会战的原因。如果他能知道这里的兵马设伏情况,就要主动得多。”

翟容点头:“若若说得对,除了地形,还有莫贺咄的兵力配置。方才我在高处就看到,夕照大城四周有地形之利。泥孰王是西域赫赫有名的战者之王,如果我们能够将莫贺咄可汗在此设伏的情况提前告诉他,以泥孰王的能力,给莫贺咄可汗造成重创,并不是不可能。”

“那,沿着密道先朝前走。”柯白岑下了决心,以实际行动支持了翟容的说法,“先出去再说。”

石越湖、陈蓥、关客鹭也站起来,刚刚还哭着说不要“再打仗了”的少年石越湖,此刻走路特别有力。陈蓥走上去拱拱他:“不要打仗了?”“去去去!别打岔,找出路才是正经事情!”挫而不折,败而不馁。再疲惫的身心,一旦发现自己还能改变局势,所有人都拿出精神来了。

秦嫣跟在翟容旁边,说道:“郎君,我会画舆图。”翟容说:“我来画。去看兵力布置,需要潜入夕照城,不安全。”

“嗯…我特别能画。”秦嫣一副豁出去,什么都肯抖给他听的样子。

是,她自私,她求生,她藏藏掖掖的,想混个小日子。但是,面对傅言川大侠如此惨烈的死亡,她的心中被震得底朝天了。从小长清哥哥跟她说的,无论如何都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都不要将自己的底牌都落在别人手中的告诫,此时都被她忘记了。

秦嫣边走边说:“夕照城里我不太熟悉,当初因这里沙匪盘踞,没能进来,但是城外一沟一壑我都能记得。”

翟容当然也就听着而已。他认为,她口中说的“记得”,那大约记个大概罢?有多大用处?说道:“先找到出去的口子再说。”

在柯白岑的带领下,他们在这个山底东绕西绕,渐渐接近了出口。柯白岑对这些古密道、洞穴上的了解,的确没有判断错误。这一路上蜿蜒曲折,若不是他们是反向从里往外走,只怕也几次走错方向了。

这条通道充满了浓浓的后汉风格。甬道上,五面饕餮有翼兽凶悍地镇守两旁。在火把的照射下,宛如鬼蜮降临。

翟容轻轻拽拽秦嫣的手:“怕不怕?”

秦嫣鄙视道:“你当我小孩啊?不怕!”

“若若,你长高点就好了。胆子这么大,一定看起来很有气势。”

秦嫣听着他又挖苦自己腿短,说:“我会长高的!我会长高的!”

柯白岑回头提醒两个人:“我们这里都是出家人,你们规矩一点。”他和大陈、小关他们都是道门弟子。

大家在山底迷杂错综的通道里走了一段路,柯白岑说:“到出口了。”

陈蓥说:“谨慎一些,这出去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众人压低身形,慢慢向那个洞道爬进去。

当他们从一个不起眼的土屋地窖中爬出来的时候,月光照在众人的脸上。大家都觉得,仿佛已经离开了这个世间许久一般,无声而急促地呼吸着这春夜冷冽的新鲜空气。

柯白岑问:“我们在城里还是城外?”

翟容率先走到土屋矮小歪斜的门前,朝外张望了一番。外面图桑人的军队十分密集,火把却不多,想来是为了掩藏城中埋伏的形迹。

然后退回到众人中间:“这里还是在夕照城里,到处都是图桑军人。泥孰王也还没有到,没有作战的痕迹。”

柯白岑说:“那先退回去,迷道里更安全一些。”刚刚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的众人,再次鱼贯回到密道。

翟容说:“我们如今,我和小石头的轻功最好,我们两个去绘制夕照城的兵力排布,然后设法下城送信去。你们几个先躲在这里。”他提醒众人:“这座城里如今是论万人的兵马,来去人数都密集,你们一定不能随意出去。”

柯白岑道:“你们自己也要小心,如果实在逃不出去,还是回到这条路上来。这里的迷道设置,还是可以给我们一些屏障的。”

“好。”翟容和石越湖同意了,“的确是密道里面更合适我们防守一些。”

“你们等一下,”秦嫣从地上扒出一块平整些的薄石片,从怀里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大家看着她打开,里面却是几块赭石、朱砂、藤黄、石青等颜料。翟容诧异:“你带着这个东西做什么?”

“我买的。”

“这些东西很贵,你如何会舍得?”翟容知道她为了一文钱都能算计好久的小家子气,忽然拿着如此奢侈的几块颜料,觉得有些好奇。

“学画用啊。”秦嫣将身上的黄色麻布坎肩取下来,铺平在地面,借着他们的火把,将头发削下一点揉成团。同时将赭石石块递到翟容手里,“你帮我调一下。”

翟容以内力,将赭石石块震成细碎的粉末,用水囊中的水调匀成深红色的浆水。秦嫣蘸着这赭石,开始画起夕照大城周边的地形舆图来。

一开始,大家抱着旁观的心态,渐渐的他们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秦嫣绘图的速度非常快,这并不让他们感觉到奇特;令他们感到惊异的是,她绘图时那种规范。

即使这些江湖侠少们对于夕照大城周边的地势环境也不是太熟悉,可是从那种规范中,他们感觉到了这张舆图有着异乎寻常的准确性。翟容低头看着,她的标注、变化、转角,每一个笔触,都是非常严正的大唐舆图画法。

须知,在这个年代,舆图也是一个地方的机密文件,寻常人根本不可能见到这样的东西。更何况,还能熟练地用这些标准的模式,将其描绘出来。

秦嫣能够如此迅速绘画出来,是从小外出执行任务之后,长清哥哥都会让她将自己经过的主要地方进行描绘。这夕照大城城外的地形图,她前一年才给长清哥哥画过。长清是居住在长安的古楼兰后裔人,他一步步将大唐舆图的画法,将她一点点训练出来。

秦嫣画完,递给翟容:“给你,你一起带去给泥孰王。”

翟容沉吟了一下,问她,“若若,你怕不怕跟我们去城里转一圈?”看着秦嫣手底的这张舆图,翟容觉得自己画出来的,只怕是粗糙无比的陋作。

“不怕。”秦嫣回答。

翟容拍板决定了:“我带着你一起去夕照城看看。”他回头对石越湖道:“小石头,准备出发。”

柯白岑道:“你们带着她,就很难出城了。”

“出不了城,就让小石头一个人去送消息,我掩护小石头下城也更稳妥一些。再将她带回这条密道里来。”他又对秦嫣道,“若若,想好,还可以反悔。”

“不反悔。”

翟容笑了起来:这个能爬上城墙救他的女孩子,实在胆子大得可爱啊。他对于若若为何上城头,一开始也很不理解。当看到莫贺咄可汗带着大军蜂拥入城的时候,他算是想明白过来了:小毛丫头是来救他的。

第58章 木昆

这些江湖侠少被围夕照城数日不得出去, 是因他们遭到的是,整个军队的主力围攻。而当时图桑军队里更有昔阳巴莱这样的武者镇守着。

莫贺咄可汗准备在这里布下与泥孰会战的天罗地网,像昔阳巴莱这等高级军官, 对于夕照城周边的地形也研究得很透彻, 侯盛没有能冲出昔阳巴莱设下的包围圈,反而被腰斩于对方的波斯大剑之下。

如今的情形反过来了。

首先, 翟容他们在暗,敌人在明。翟容他们已经跟图桑军队好几次近距离交手, 尤其在剪除了对方两名最强武者之后, 双方个体对抗时的力量也发生了变化。像昔阳巴莱这种, 能以一敌他们数人的高手,在莫贺咄可汗的军中是屈指可数的。余下的那些武人他们应付起来不算特别困难。

其次,图桑军队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些唐人身上了。他们的目标是对准城外, 准备会战泥孰王。既然以攻击为目标,防守就没那么铁桶一块。翟容他们又有了若若帮忙,对城下的地形现在也有把握了。只消不大面积惊动图桑大军,找到一个不令人注意的角落, 凭借轻功迅速逃离,这也是很有希望的。

柯白岑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凭翟容和石越湖两个人的功夫, 在现在这个形式下,趁着图桑人不留神,他们出城还是比较容易的。可是再带着个身手很普通的姑娘,这就不利落了。一旦不慎被对方拖住, 陷入围困,就会很被动。

翟容与自己兄弟们就这个担忧,重新商量布置着战术。

时间算一下,唐国的援军也差不多快到了,不管人数多少,总归是最值得信任的自己人。大家决定,由石越湖携带情报,翟容全力掩护他冲出夕照城。为了慎重,大家要求小石头先去与唐军见面,然后再去泥孰王的军队递送消息。

而翟容则和秦嫣一起返回密道,由柯白岑他们接应,继续躲回密道。柯白岑会在他们外出搜集情报的时间段,将密道里做一些布置,利用这里的地形多变迂回的特点,与莫贺咄可汗的军卒再作战一次。继续消耗掉一些他们的兵力,牵制住他们的注意力,争取为城下的泥孰王和唐兵救援赢得时间。

几个年轻人将计划定好,翟容又问秦嫣:“若若,你会图桑话吗?”

“会。”秦嫣说,“这匆忙之间,你能学会多少吗?”

“学一点是一点。”翟容盘起腿,让石越湖也在身边坐下,三个人一说一搭地现学了几句图桑话。石越湖是准备来剿匪的,事先也学过一点。

秦嫣将几句图桑军中常用的术语,说了一些给他们。不过,她毕竟没有混入过图桑军队,这图桑人祖上为柔然的铁匠,大多长得粗豪高猛。像她这样的身材,根本不可能去军队中执行任务。她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图桑军队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

众人方才出小地窖时,已经看到了月上中天。如今又磨掉了些时辰,估计已经过三更天。他们需要趁黑夜行事,得抓紧一些。当下,不再多做盘算,翟容和石越湖,带着秦嫣走出了密道出口的那个地窖口。

他们再次弯腰鱼贯走过密道入口的狭窄通道。翟容说:“这地方,足够可以打散一波人。”

石越湖说:“到时候,帮我多干掉几个。”

“那是当然。”翟容回答。退缩、逃避从来就不是他们这些练武之人的选择。掌握了这片迷惑人踪的密道,大家都会想好好再干一场!

他们抖开满头的灰土,从扁窄的洞穴中爬出来。这一回,三个人都走向破败的土屋门口。

这座石屋在整座大城为楼兰国都时,应该是个甜水井口。

夕照城离蒲昌海不算远,但是雪山融水在这里,化作一条根本看不见的暗河,钻在深深的地底下。整体气候还是比较干燥的。

古楼兰人在这里打了一口比较深的井,地底深处的雪山融水,稍微渗透一些进来,然后就形成了这么一口甜水井。从石屋旁边残存的一个蓄水池遗迹可以看出,这里当年一定很热闹,很多城里的住户都会到这里来取水。蓄水池上还用大秦国的“马赛克”方式,以贝壳、小石子、陶片等物做了腰果形的花纹装饰。

这样一个曾经热闹喧哗的取水之处,谁也不知道,背后的地洞里,安静地躺着这个楼兰古城通往秘密之所的通道。至于那个密室里究竟藏着什么宝物,就根本没有人知道了。

绕出蓄水池的遗迹,走出稍微几步,就能感觉到图桑军卒人头密集。

秦嫣这些天跟着江湖侠少们一起,与图桑军卒反复作战,此刻又重新陷身于如此大批人数的敌群中,心中升起丝丝忐忑。她看看翟容和石越湖,这两个人倒都显得情绪很稳定。

这里因莫贺咄可汗要诱敌深入,几乎没有点多少火把,整个城池里军马虽然不少,可是并不亮堂。石越湖穿的是普通衣衫,为了出来时能够藏身匿迹,所有人将自己身上深色衣物都拆下来给他穿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翟容则本来就穿了夜行衣,秦嫣也是如此。现在,他们贴着墙壁摸黑行走,以两位少侠的能力,他们觉得并不困难。

夕照城里已经进行了一番布置,临城的垛口之下,滚木、石块,都堆在了城墙一侧。依靠城墙的视觉遮挡,使得整个黄色土城从外围看起来,就像以往一样,是一座人迹罕至的空城。

他们在夕照城里转了约有半个多时辰,秦嫣一开始还有些担忧,渐渐她找到了跟翟容一起夜游敦煌的经历。他们时而缩在低矮的城墙边,匍匐前进;有时候,又游壁上墙,爬到高处鸟瞰。翟容一路走过来,掐清楚了各部图桑军卒大致的轮岗换班规律,三个人的夜行就显得越来越自如了。

秦嫣觉得很麻烦的就是,有不少时候,他们三个人都不得不一起挤在某个旮旯里,看着一队图桑军卒走过。挤一挤,她是不在乎。可是这时候,翟容一定会拿胳膊挡在她和石越湖之间,不让他们碰触。这个动作,有时候因为地形的不合适,硌得她生疼。终于在一次图桑巡夜军卒走过之后,她用手肘狠狠撞在翟容肋下:“你松开。”

翟容被她撞得脸色发白:“你给我轻点!”

秦嫣说:“你内伤还没有好?”

“哪有时间休养?”

石越湖道:“你们够了没有?!”

秦嫣和翟容连忙噤声。过了一会儿,翟容看看又没问题了,说道:“小石头你不知道,若若她每次为了躲得里面点,真是完全不顾体面,哪里都能靠上去。”翟容看到好几次,只消是石越湖的位置旁有空档,秦嫣都会使尽力气拱进去,那个贴脖子贴胸口的。虽然拱他的次数要多上许多,嗯,一次也不行啊。嗯,其实也没那么紧密,只是从他的视线看过去有点近,那也不行啊。

秦嫣在扎合谷受训,常年是不分什么男女的。况且,她那个小孩似的身板也分不出多少男女来。她自己根本没有这种强烈的意识。

“云水居时跟我男女授受不亲,到这里怎么不顾了?”翟容还在数落。

秦嫣气绝:“难道不是安全更重要吗?”此一时彼一时,特殊情况能类比吗?

石越湖翻翻白眼,默默换个方向,让翟容可以把秦嫣顺利挡开:“宠小妾是没事,以后可别宠妾灭妻。”秦嫣反感道:“谁是他小妾?”翟容终于看到若若不拱在石越湖的身上了,满意地揉着她灰乎乎的脑袋:“对啊,不是,别乱说啊。”

石越湖鄙视了他小人得志的嘴脸:“留神,来人了。”

三个人能在这样的地方依然拌嘴,并非心性冒失。而是因为,这城池里大部分地区的防务,因全军上下在全心备战,防务上显得就不是那么紧凑。

在夕照城里的图厥军卒绝没有想到,这些唐人还能找到道路,偷偷溜出来。数个时辰前,黑锋营的人在万石樽前被隔离之后,他们从石缝中退兵出来以后,莫贺咄可汗并没有过多苛责他们。只是加派了人手,搜寻剩余的人有没有出口可以逃生。图桑国人是游牧民族,对于中原建筑的那些弯弯道道,到底造诣不足,他们很快就确认这些唐人是走不出那座大石墓的。除了对可汗军部指挥中心,有着必要的防护,其他地方都服务于即将到来的会战。

三个人的目的也不是莫贺咄可汗的指挥王帐,不会去碰触这座城池中,最危险的地方。他们的注意力是在整个夕照大城的军需配备上。

秦嫣将整座大城的防务探查差不多了,需要找个相对不受打扰的地方,将所见到的画下来,交给石越湖送出去。

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距离密道出口颇有一些距离,而离石越湖打算冲出去的道路,则比较近。三人决定,就近找个光线通透的破屋,让秦嫣在里面借着月光画示意图。翟容和石越湖假扮成图厥军卒,站在门口站岗。这些图厥军卒排列站在不同的土屋残垣之前,他们之间当然会有换班的时辰。

翟容看准一片残破墙垣前,有三名军卒站得与其他人略微有些距离。他们正好站在一面残墙的拐角处,一个站在犄角上,两个略退后一些,站在墙侧。三个人形成一个直角曲尺形。导致左右两人互相是看不见的。他对石越湖道:“就这里了。”

他们掐在对方刚刚换过岗的时机,悄然上前,与石越湖一起以细绳勒死西侧墙面的图厥军卒。他们两人同时发力,将那军卒闷得一丝儿声息都没有。翟容先出手迅速将衣物大体换过,主要是盔甲和外面的皮甲坎肩。至于靴子、衣裤等细节,暂时不管。他迅速横移,手指搭上五步开外那个站在突出墙角的军卒,一把捏碎对方的喉管。然后将那人推到身后。他自己站到这名军卒方才站着的地方。

他身上的衣服大致已经换成了图桑军人的皮甲,虽然很多细节处没有来得及调整好,但这里光线昏暗,他的脸又背着月光微微侧向。那站在东侧墙面的军卒回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对视了一下,对方什么都没说,根本不曾看出来已经偷梁换柱过了。重新将头转过去,继续自己站岗。

墙壁西侧,石越湖将两具尸体拖入那间破旧的石屋里。他拆下身上的衣物,因时间较为从容,他将图桑军卒的衣服全部剥除下来,给自己从头到尾都打扮好。还从对方的胡须上割下一把来,掏出走江湖简单易容用的符胶,把胡子粘上。石越湖身形比较高大魁梧,猛一看,就跟个图桑军卒非常相似了。

石越湖在改装扮时,秦嫣就蹲在他的旁边。他一装扮完,立即走出破屋,站在方才第一个被他们勒死的图桑军卒岗位上。

秦嫣头也不抬地将他们在夕照大城里刺探到的莫贺咄可汗的军力布置,详细地描绘起来。她必须在两炷香之内画完,此后,他们就要扰乱夕照城内,让小石头突围出去传信。

秦嫣趴在地面上,迅速点画着,翟容和石越湖头戴着图桑军卒的皮盔,挺直站立在破墙外。他们站得身姿稳定,毫不心虚。

没多久,一阵整齐的步伐声,从东面斜角走过来。这队伍中间的领头人身形隽瘦,与寻常军卒所着的褐衣皮甲均不同。他身着黑色衣衫,上面配着墨黑色的薄铁锁子甲,头上戴着染黑的软盔。

翟容看着那人慢慢靠近自己,他认出了对方是谁。

那是黑锋营的人!他们曾经在荒莽大山的大裂缝里,激战过一场。当时黑锋营被他们以内力激发燃烧的火堆,破坏了视觉的优势,被他们击败之后。后来又组织了人手,将他们逼入了万石樽。

翟容的脖子微微抬起。他的脸上跟石越湖不同,他没有机会给自己添加妆容,中原人和图桑人的面目还是有所不同的。他可以掐算对方换岗的时间,可是这种机动巡视的队伍,这是不可能避免的。翟容手指一动,一块小土坷垃抖在石越湖脚边,提醒他,要准备发动了。

这名带着图桑军卒各处查巡的,正是黑锋营的木昆。莫贺咄可汗将他们黑锋营的军卒都打散了,散布到各处检查战备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