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那人来的突然,子规猝不及防间,反应却极快,闪身避过同时,张口就欲唤人。

然而他动作快,心思却更快,心念如电一转,却又生生地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声呼叫忍了回去。

便是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子规看清来人容貌,双眉一皱:“你……”

那人五指如钩,将要攥到子规的颈间,手势却又一停。

原本张开的手掌一握收了回来,往身后一背道:“是你。”面上竟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子规扫他一眼,又往那微微抖动的帘幕处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在此做什么?”

那人嘴角一挑:“公公该知道,有的事能问有的事不能问吧?”

子规微微垂头:“娘娘呢?”

那人道:“你所要做的,就是怎么进来的,怎么退出去,对你,对我都好。”

子规道:“娘娘会如何?”

那人轻笑:“你对皇后娘娘,倒是极关心的……不觉得是太过关心了么?”

子规咬牙道:“到底会怎样,我只要一句。”

那人眉一扬:“如果你想知道的是这个,告诉你也无妨,娘娘很好,再好也不过了,——但你若是再不识相、问东问西的话,我便不能保证了。”

说话间,两人身侧本来静静垂着的帘幕忽然无风一动。

子规目光一转,那人显然也看到了。

里头寝殿内,传来极为细微的脚步声。

那人眉头一蹙,冲着子规使了个眼色,子规急忙后退一步,脚步放轻,欲走之时望见地上晕倒的小猫,刚要俯身捡起来,那人却已经抢先将猫崽提溜了起来。

子规身子一僵,停了步子转头看他。

那人看一眼手上昏迷的猫崽,白皙的手指在猫崽颈间擦过,细嫩的猫颈骨,只消一勾手指便能轻易掰断。

子规双手握拳,那人目光转动,才冷冷一笑,将猫崽抛向子规。

子规心头一宽,抬手接过来,那人手掌如刀,顺势做了个“离开”的手势。

子规深深看他一眼,后退数步,才转身离开,一直默不做声地出了大殿,站在月光下的宫院之中,夜风吹拂,额头上凉凉地,背上亦是冷汗涔涔。

次日凤涅起身,伸了个懒腰,觉得昨夜睡得很是踏实香甜,因此心情大好,正要起身“晨练”,一动之间,脑中忽地想到些奇异场景。

凤涅抬手摸摸额头,皱眉回想,却想到昨晚上做的梦来。

她慢慢地瞪大眼睛,想起自己好像是梦见在跟一个男人亲热,耳鬓厮磨,然后却又酣畅淋漓地……

凤涅吓了一跳,抬手摸摸下面,果真是有些微微湿润,急忙拿了帕子来擦拭一番。

“怎么居然会做春~梦……”凤涅惊怔,又不太放心,便撩了衣裳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番,并无不妥,也没觉得怎样不适,才又长长地出一口气。

收拾好了,脑中那些片段还很清晰,梦中那人的眉眼却不清楚,只依稀记得竟有几分似……

“呸……定然是因为被他压了几回,所以日有所想夜有所梦了。”

凤涅下地,看看宫女们还规规矩矩站在床边,便打发她们先出去。

晨练过,沐浴罢,换上新衣,吃了早餐,精神同身体双双得到满足,被春~梦萦绕的那种奇异感觉也渐渐消散。

妃嫔们来见礼之后,监礼司也派人来,据说已经安排了皇后娘娘省亲的日程。

凤涅便对来的首领太监吩咐道:“别的事本宫不关心,只记得一宗:万万要简朴,不可大肆铺张。本宫也会派人去范府说一声,一切如旧,就当是本宫寻常回一趟娘家便是了。”

那首领太监答应,又赞扬了一番,才退下了。

如此又在宫内过了两日,倒也安稳无事,第三日下午,便是启程之日。

朱玄澹派了个小太监过来传口谕,说的是“朕今日事忙,便不过来了,皇后也不必去辞,只是切记的早去早回便是了”,凤涅只谢过万岁隆恩。

天色黄昏,凤涅重着了皇后冕服,隆隆重重出了凤仪宫,上了銮轿。

前头侍卫开路,太监打牌,宫女掌灯,銮驾之前,左边康嬷嬷右边子规,身后更也跟随宫女太监二百,禁军侍卫五百,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城。

因是皇后省亲,却又吩咐不可铺张,只一切如旧便是,且时间紧迫,因此范府也并未另起新宅,却也不好就在旧宅迎接凤驾,幸好范家在旧宅旁侧不远,有一座年前才起的别院,宽敞干净,甚是适合接待凤驾,因此范家事先般派了执事同宫中监礼司众人接洽。

凤涅坐在銮驾之中,宽敞舒适,且又是黄昏时分,不似白日那样酷热,凉风习习,倒不觉得难受,反带几分惬意。

她极想掀开帘子看看外头,然而想到自己的身份,便只能苦忍,而耳畔所听到的,除了脚步声之外,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大概是行了个有半个时辰,凤涅听到外头有一声击掌的声,连环不断传来,她心中一动,料想便是到了地方。

果真如此,銮轿又行了大概十分钟,只听得前头一声悠扬地“停”,轿子缓缓落定。

銮轿之外,便有个男子的声音,极为铿锵有力地道:“臣范汝慎,携范家上下,恭迎皇后娘娘凤驾!”

至此,轿帘子才被轻轻掀起来。

凤涅缓缓起身,康嬷嬷已经搭手过来。

凤涅慢慢下轿,定睛看去,却见面前灯火通明,两边是内监们用黄布拉开的帷幔,帷幔之后排列站立许多随行侍卫,帷幔前头是宫廷的内监同掌灯宫女。

而就在前方,跪着数人,最前一排,一色地大红色朝服,头戴乌纱翅帽。

凤涅看那发声之人,朝服前头的补子上绣着只翩然翻飞的白鹤,便知道这是当朝一品的范汝慎。

范家乃是世代大族,范汝慎不过是族中这一朝最为杰出的人物,其他的范系子弟,也有几个当朝二三品的大员,只不过地位皆不如范汝慎,有的年纪大了,便告了退,有的便袭着爵位赋闲,还有些在清闲衙门任职的。

而再往后,便是族中比较后生的一辈,官服颜色各有不同,显然族中子弟出落的也是良莠不齐,但在场的,零零总总,也有近百之人,可见范家势力之庞大。

而范汝慎家里,正妻有一子两女。

老大范瑾算是比较出息的,在大理寺任职,为四品左少卿。

庶出的有一子范瑜,自小便不怎么好学,只好些旁门左道,拜了好些武师学了无数花拳绣腿,最后范汝慎动用关系,才给他在禁军里挂了个五品武官统领的名头,镇日里不过是驻扎皇宫之内巡逻皇城,绝少派的上用场,但说出去好歹也算是皇家当差行走之人,倒也“不负恩泽”。

众在职男行礼完毕,凤涅只道:“众位卿家免礼,请起。”

众人山呼:“娘娘千岁。”才纷纷起了。

范汝慎自是站在前头,凤涅扫了一眼,上前几步。

范汝慎始终半垂着头,凤涅望着他,轻声道:“本宫私心里并不愿意兴师动众,有劳父亲同各位叔伯兄弟等候了……”

范汝慎急忙再度行礼:“娘娘说哪里话,臣等惶恐。”

凤涅抬手将他一扶:“父亲不必如此,如今皇家的规矩礼节行过了,便请各位叔伯兄弟自去饮宴歇息吧,站了半天,众人定然也是乏了。”

范汝慎道:“身沐皇恩,半点也是不敢劳乏的,只是娘娘一片体恤臣等之心,臣等铭感五内。”

凤涅微微一笑:“父亲不必客套,自去招呼宾客便是。”

范汝慎此刻才抬起头来,他看来不过是四十好几的中年人,形容清瘦冷峻,精神甚是强悍,一双如电般的眸子在凤涅面上扫过,才又放低了声音,有几分柔和意思,道:“既然如此,臣遵命便是,……内眷们更在后面等候。”

凤涅点了点头,迈步往前。

范汝慎众人一直候着凤涅过去,才动了起来。

天气炎热,众人都穿着厚厚朝服等候了许久,虽然是夜间比白日凉快,站着不动,仍觉得汗流滚滚。有几个年长长辈果然撑不住,有摇摇欲坠之势头,范汝慎便安排各家家奴安排照料,该回的便送回。

凤涅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见范家的女眷们都在别院门口等候,彼此相见,便又是一番寒暄。

先前见过的范夫人身着诰命服,主持张罗一切,迎了凤涅入别院歇息。

这别院栽种了许多竹子,雅致之极,风吹簌簌,甚是惬意,凤涅边走边看,倒是觉得很是满意。

入了内堂,合家老小一一见礼,如此又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散了。

是夜,凤涅便歇息在这别院之中,跟随着的太监宫女,皇宫禁卫自也歇息此间,范府派了许多人接引安排,倒也井井有条,丝毫不见慌乱。

一直等众人都去后,凤涅卸了头冠冕服,才松了一口气,靠在床上气喘吁吁。

康嬷嬷看着她的模样,便笑道:“娘娘可是累坏了吧,让奴婢给您捶捶背。”

凤涅瞅着她的胖手,便打趣道:“本宫怕是消受不起嬷嬷的手劲儿啊。”

康嬷嬷想到上回凤涅打范梅仙之事,便道:“那不如让子规来。”

凤涅有些意外,却是没说什么,康嬷嬷去门口叫了子规进来:“给娘娘捶捶背,累坏了呢。”子规略一迟疑,却也答应了。

凤涅坐在锦墩上,子规便在身后轻轻地替她拿捏肩膀,细捶脊背。

凤涅哼哼了两声,道:“子规你真是全能……什么都会啊。”

子规道:“娘娘这么说,奴婢汗颜之极。”

凤涅笑了两声,双眸微微闭上,康嬷嬷替她将头发放下,拿着小梳子细致梳理。

室内一时沉默了许多,半晌,凤涅忽然道:“方才,在外面,丞相身后有两人,都未抬头,一个文官服饰的,是范瑾吧?”

康嬷嬷道:“正是大公子。”

凤涅道:“另一个身着大红,武官打扮的是?”

子规手势一停,康嬷嬷道:“天色暗,他们又不敢抬头,何况过了这么久,娘娘久没见到他们,认不出也是有的……那不是瑜二公子么?”

凤涅道:“怪道看着有几分眼熟……原来是他。”双眸略略睁开,又眯了起来。

康嬷嬷忽然放低了声,道:“大概是因为姨娘生的……真真是混世魔王,最是游手好闲,自小胡天胡地,又没人管教……”

凤涅道:“嬷嬷很不喜欢他?”

康嬷嬷面色变了几番,道:“瑜二公子那性子,也难得人喜欢。”凤涅从铜镜里斜睨康嬷嬷,总觉得她是个欲言又止的模样。

第四十三章

次日清早上,范夫人同一干女眷便来问安,屋内寒暄片刻,便陪着凤涅游园。

行走之间,范夫人问道:“娘娘昨晚上睡得可还好么?”

凤涅微笑道:“很好。”

回廊下凉风习习,旁边湖水泛碧,墙根旁边竹林飒飒,雅致惬意之极。

范夫人见她四看,便道:“这座别院乃是数月前刚修缮好了的,还没有人进来住过,虽然有些清朴,然而胜在干净清幽,娘娘不嫌弃才好。”

凤涅道:“此地甚是雅趣别致,本宫很是喜欢,又哪里来嫌弃一说。何况本宫早便派人通传,切忌大肆铺张浪费,这样就已经很好。”

范夫人便微笑道:“娘娘所言甚是,本来大人正犯愁不知在哪里迎驾,若是在家里,总显得有些怠慢,幸喜有这所新宅子,……当初建这宅子之时,又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栖凤之所呢。”

凤涅道:“正是,所谓因果造化,谁也是料想不到的。”

说话间,便走到回廊尽头,却见前头色彩斑斓,是一座二层小楼,窗户上竟是用了些或蓝或红的琉璃片镶嵌。

楼底下通着湖水,养着几只绿头鸭彩鸳鸯,在里头游弋来去,成双捉对,很是趣致。

一干女眷陪着凤涅看了会儿,凤涅道:“我们在此清闲,不知丞相现在在做什么?”

范夫人回道:“一早便去早朝,昨夜晚熬到半夜,准备了谢恩折子呢。”

凤涅叹道:“本宫回来一趟,倒是让父亲劳碌了。”

范夫人忙道:“虽是忙碌,却是无限欢喜,更是家门荣耀,因此倒是巴不得娘娘多回来两趟的。”

凤涅见范夫人对答之间滴水不漏,便点点头,往旁边走开两步。

有个范家的管家娘子在头前引路,进了个圆月门,一拐弯,却见头前迎面来了数道人影,个个华服秀美,宛若神仙降临。

凤涅定睛一看,才笑道:“原来是一面镜子。”

那楼底下里侧,并不竖屏风,反而立了一面大的玻璃镜面,将进门众人的影像映了入内。

范夫人陪笑道:“一时忘了说,娘娘未曾受惊吧?这奇巧之物,臣妾起先见了,也是很不习惯。”

凤涅道:“不曾惊,甚好。”

往前又走数步,才又低声问道:“是了,前些日子母亲进宫所说的那件事,如今怎样了?”

范夫人心领神会,情知是她进宫所说的修缮旧居打死人之事,便也压低声音道:“劳娘娘相问,已经无碍了……多亏了娘娘。”

刑部正在纠缠那死人之时,偏生皇后在这风头浪尖上请旨省亲,天子竟也准了,其中风向,谁人不明?就算是有人想从中翻盘,此刻也不是合适时机,自然熄了心。

凤涅笑道:“无碍便好,是丞相吉人天相,也是皇恩浩荡。”

范夫人连连点头,复低声笑道:“还有件趣事,臣妾听大人说,那起先想要借机生事的刑部司尚书,气得病了一场呢。”

凤涅抬起袖子轻轻一遮嘴角:“这人怎地这么不经风浪……倘若每件事都如此,那还不得活活气死?在朝堂上办事,这样沉不住气哪能成?”

范夫人道:“娘娘所说,便是金玉良言,可惜有些人竟是不懂。”

两人相对一笑,出了这小楼,却见前方一片葡萄藤子架成的长廊,此刻上头碧绿幽幽,已经结了小小的绿葡萄。

底下却也是颗颗的圆滑鹅卵石铺成的甬道。

凤涅便一点头,康嬷嬷先一步搭手,正走到中段,忽然听到前头一阵轰然笑声传来。

凤涅看了看,眼角余光扫过范夫人,却见范夫人依稀皱了眉,却也未曾做声。

如此将要走出葡萄藤架之时,凤涅定睛一看,却见前方的一座凉亭之中,有几个人影坐在其中,其中一个,一脚踩在石凳上,官服衣领微微敞开,露出雪白中衣,正晃着手,吊儿郎当地叫道:“没有下的了?没有的话可要开啦!”

此刻范夫人走上前来,见状皱眉低声道:“很不像话!”就要叫人。

凤涅却道:“那不是二哥哥吗?”

范夫人道:“正是……没想到他今日竟未曾出去,反而在此跟些侍卫胡闹。”

说话间,范瑜已是惊动,便扭转头来看。

跟他一起的侍卫们也都纷纷跳起来,敛着手退后低头,跪地行礼:“参见娘娘千岁!”

范瑜似是惊慌,手中的骰子掉进碗里,当啷啷发声。

范瑜也忙一撩袍摆,跪地行礼。

凤涅上前一步,缓缓入了凉亭,瞅了一眼,却见三个骰子黑点儿朝上,分别是“四,五,六”,合起来便是十五,乃是个大。

凤涅道:“二公子的手气不错啊。”

范瑜垂着头,惊疑不定似地:“微臣……微臣知错。”身上还隐隐地透出几分酒气。

凤涅一笑,抬手将那三颗骰子捡起来,随手往碗里一扔,只听得细微声响,骰子停下,凤涅笑道:“本宫的手气竟也不错,正好比二公子大上一点。”

范瑜一怔,略微抬头。

康嬷嬷在旁一看,却见是两个五点,一个六点,她便得意扫了范瑜一眼。

凤涅扫了一眼旁边的石凳,康嬷嬷立刻会意,手一挥,身后跟着的宫女们上前,将捧着的锦缎厚垫子放下,又将捧着的茶具布置开来。

凤涅缓缓落座,此刻侍卫们尽数退了出去,只有范瑜不敢退,仍单膝跪在面前。

范夫人本欲说话,见状心头一动,便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身后一干女眷也纷纷而退,都站在亭子外低着头。

凤涅望着范瑜,道:“二哥哥这一向可好啊?”

范瑜道:“劳娘娘牵挂,微臣一向甚好。”

凤涅道:“是啊,本宫看你这吊儿郎当的性子倒是一点儿没改。”

范瑜略大了胆子,抬头看向凤涅:“娘娘……饶恕,微臣是因天热,一时忘形。”

凤涅道:“联合当班侍卫围赌,他们可都是负责保护本宫的,倘若让有心的贼子有机可乘,这件祸事,二哥哥可是担当不起啊。”

范瑜面上露出些许笑意,求道:“求娘娘高抬贵手。”

凤涅轻轻啜了口茶,略俯身靠近范瑜,道:“本宫倒是想饶恕了你,只可惜本宫身为皇后,自然更要以身作则,实在没法子将律法置之度外,二公子如此目无法纪,倘若就此放过,未免不长记性。”

范瑜瞪大眼睛:“什么?”

凤涅道:“念在是初次,跟随着便不予追究,只落在二公子一人头上,不知二公子觉得本宫这样处置是否恰当?”

范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等,范悯……”

凤涅轻描淡写道:“嬷嬷,他说什么?”

康嬷嬷道:“奴婢没听错的话,二公子直呼了娘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