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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感觉到,汾乔的情绪不太对劲。

果然,汾乔面上的得意渐渐消散了,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我真的很不听话吗?”

那声音又轻又弱。似乎是在提问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顾衍正待开口,又闻到她的下一句。

“我也想好好听话。”

车窗还开着,汾乔身上已经都是凉意,却固执地不肯关起来。

她侧过身,把双手伸进顾衍的腰间,抱紧,头深深埋进他的大衣里,闭上眼睛,只感受那透过薄衫的温度与心跳。

“困了吗?”顾衍轻轻发问。

“嗯。”

这声音过了许久才传来,模糊又有几分含混,似乎真的快睡着了。

顾衍轻拍着她的背,却开始猜测汾乔反常的原因,在大脑里搜索下午汾乔在老宅所遇到过的人。

不再感觉头顶传来的目光,汾乔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总对她这么好……

包容她不听话,包容她发脾气。

教她鼓起勇气和陌生人说话,替她治病。

好到她险些要忘记自己只是一个受到同情和帮助的人。

她自己的亲人都不再管她,甚至抛弃了她,却是顾衍给她所有的陪伴与包容。

想想曾经在滇城暗无天日的每一天,她便惶恐地觉得现在的时光是偷来的,说不定哪天清晨睡醒便被上帝收了回去。

顾豫茗有一点说对了,她是怕被赶回滇城。

不过不是因为她对帝都有多少眷恋,而是不知道离开了顾衍,她要怎么生活。

就像当初爸爸离开一般的,她一定又要每天陷在回忆里,哭着醒来,又哭着睡去。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总要经历的。

她想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只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即使顾衍说过不结婚,可是她真能任性地永远阻拦他吗?

即使为了顾家,汾乔也不能永远拦着他。

顾家是顾衍身上所担负的责任,汾乔清楚他对它有多重视。

不像自己,是可有可无的。

顾衍本就是一时心软帮了她。他把她当做小辈来看待。她不知感恩也罢,却还对他提出那么多不讲道理的要求。

她那么爱面子,与其那时候毫无颜面地离开,不如自己先拉开一个安全合适的距离。

这些大道理,她不是不明白。可等真正想清楚的时候,心里却又像被一张细密的网铺天盖地压下来,越收越紧,几近窒息。

车停进地下车库,张航熄了火,回头,却见顾衍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汾乔睡在他怀里,显得格外娇小,看不清脸,呼吸声却均匀。眼前的一幕,竟是意外地和谐,让人心底温暖平静。

很难想象平日里威严而高高在上的顾总竟还会有这样柔和的神情。

张航不再想下去,点头会意,恭敬行了一礼,自己退下了。

顾衍帮汾乔掉下的发丝扶到耳后,轻手轻脚抱起她,进电梯,上楼。

家里的佣人见顾衍抱着熟睡的汾乔到家,忙一路替他开门,直到顾衍稳稳把汾乔放到卧室的床上。

打开窗头灯,暖色的灯光下,汾乔的面庞精致柔和,睫毛卷卷地翘起来,鼻尖小巧,粉嫩的唇瓣如同初长的樱花,熟睡的样子像极了欧洲油画里走出来的小天使。

让人的心底化成一滩水,再也记不起她的小脾气和任性。

顾衍说她不听话,可就算汾乔不听话,他何尝不是在哄她的时候甘之若饴呢?

回来的时候,乌云便一直黑压压,这一会,果然下起了雨。

几道闪电在远处天空划过,夜空都被分割开来,分外可怖,短短几分钟,大雨已经倾泻般洒下来。

公寓的隔声效果很好,可窗户没有关,还是挡不住雷声骇人的轰鸣。

几乎是打雷的瞬间,汾乔浑身一颤,还没睁开,便紧紧抓住了坐在床头的顾衍的手。

顾衍本打算是要去关窗的,可汾乔的眼睛就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里是水光潋滟。

那眼泪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她似是清醒的,又似乎完全没有意识。

“别走。”

“我只是去关窗,乔乔。”顾衍轻声安抚。

“不,我怕…”

暴雨在窗外,将夜晚既喧嚷又嘈杂。汾乔的声音颤抖,即使在室内也小得不可思议。

“求你了,不要走……”

那语气带着哭腔,几近哀求。

如同一张绵密的网,将人包裹住,动弹不得,也不得不妥协。

顾衍已经肯定,汾乔一定又受到了什么刺激,自己胡思乱想了一整个下午。

汾乔最任性的地方,其实不是因为她不听顾衍的话,而是从不坦诚自己。

她把自己的内心完全藏了起来,有时连顾衍也难以窥见。

汾乔抓紧他的手在颤抖,即使顾衍难以猜到她在想些什么,心脏也不自觉被揪起来。

雷声响过许久,汾乔仍然没有松手的意思。她的眼睛合着,眉毛却如同被烟雾笼罩,皱起,睡得极不安稳。

顾衍把大衣外套搭在床头,轻轻回握掌心里汾乔的小手,彻底打消了要走的念头。

……

汾乔醒来的时候,又见顾衍靠在床头。

显然是坐着睡了一整夜的。

他的掌心和她交握。

汾乔鼻头一酸,涩得眼泪几乎要掉出来。一面又怪自己睡着了也不让人安稳,一面盯着那握在一起的手,迟迟舍不得松开。

许久,她仰头让眼泪倒流,回到眼眶里,拼命咽了下去。

轻轻从顾衍的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

即使不舍得,那又怎样呢?这一切本来就不属于她的。

……

早餐是吐司和谷物粥。

放好食物的佣人收起餐盘,安静在一旁等待。

汾乔平日里最讨厌喝粥的,张仪不在,今早做早餐的佣人大概是不懂这个。

顾衍下意识看了汾乔的神情。

她就像没有意识到碗里是自己平日里最讨厌的食物,低头拿着勺子往自己嘴里送。

吃下去了,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又接着一勺,动作机械,一语不发。

“乔乔。”顾衍开口唤她。

听到顾衍的声音,她才像突然清醒般,猛然抬头,茫然看着他。

“吃不下可以不用吃完。”

汾乔的食量没有那么大,全吃完一定会撑到肚子。

汾乔下意识往碗里看了一眼,眼神犹豫,可终究是没有放下勺子。

“我会吃完的。”

“以后我都会好好吃饭。”

她像是在对顾衍说,又像是在发誓。

时间到点,顾衍着装整齐,拎着公文包准时出门,汾乔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出门、下楼、却在顾衍要上车时,突然出了声。

“等一下。”

顾衍回头,汾乔站在原地,地下停车场暗黄的灯光里,他看不大清汾乔的神情,却能清楚看见汾乔被模糊的柔和的轮廓。

她突然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朝顾衍走来,越走越快,不过是眨了两次眼,她已经到了跟前。

“顾衍。”她的神情认真,眼神虔诚,仰头看着顾衍。

“嗯?”顾衍低低应了一声,毫不设防,正要开口询问,汾乔便在他面前踮起脚,柔软的唇瓣封印了他未开口的话来。

有那么一瞬间,男人的脑袋是空白的,心脏几乎要停跳。

一忽而,他想起了昨晚灯光下,汾乔如同樱花一样粉嫩嫣红的唇瓣。

那触感原来是像现在这般柔软。

让人心中荡漾,轻轻泛起一层接一层的涟漪。

这不是汾乔第一次吻他,然而却不再是第一次的惊吓,他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不在他的掌控之内,内心深处却又莫名地轻松愉悦。

只不过这种念头几乎是在冒头不多时,便被理智拼命压了下去。

面上他依旧平静,却无人知晓,他内心泛起的骇浪。

顾衍有着强悍的自控能力。

他对自己的要求严苛至极,一行一举,精准到分毫差错不出的地步。

一个对自己狠的人,才能真正让人感到害怕,畏惧。

而现在,他的情绪在自己的预料之外,念头像脱缰的野马,难以掌控,需要拼命镇压。

而他明知这是不对的,他一直只把汾乔当作小辈看待。

汾乔的脚跟重新接触地面,她专注地看着顾衍的神情,不想放过他面上的每一处、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变化。

可是没有。

顾衍的眼神一如往日的淡漠平静。

对,就是这样,他对她好,可是没有喜欢。

像她的那种喜欢。

有了这个认知,汾乔的鼻尖竟然控制不住地酸涩起来。

这一刻,她如此地希望车库里能吹来一阵风,这样掉眼泪的时候,还能若无其事地说进了沙子。

“汾乔…”顾衍唤她,似哀又似叹。

车库里阴气重,很冷。汾乔能感觉到身上一片冰凉,她裸、露在大衣外的双手都已经僵直冷硬了。

大衣的口袋里会很暖,她知道,却自虐般固执地不肯把手放进口袋。

悄悄后退了一小步,站定,然后仰头看着他,这才开口。

顾衍只看见汾乔的嫣红旖旎的唇瓣一张一合那声音便传入了耳朵里。

“顾衍……你现在知道了。”

“我喜欢你。”

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在空荡的地下车库里,却清晰可闻,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然。

这句话汾乔在心中犹豫了千百次,可这一次,她终于说出了口。

也许她不大懂得爱情的含义,可她是清楚的,她想要永远和顾衍生活在一起,想要每天清晨醒来都能看见他、吻他。

只要思及有一天顾衍的怀抱不再对她敞开,不再对她温柔说话,娶妻生子,和其他女人一起生活,她就觉得胸膛里压抑难耐,心脏几乎要不堪重负被挤压出裂痕。

可是她能怎么办,她对顾衍来说什么也不是。

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依赖顾衍照顾的孤女罢了。

她喜欢他。

顾衍知道汾乔的个性,她骄傲又敏感,从不轻易袒露自己的心声,她是有多么艰难才能说出这句话来。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

汾乔正在最好的年纪,她应该有着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样,谈一场适合的恋爱。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错把依赖当做了爱情。

汾乔能懂什么呢?她还那么小,无论是情感还是阅历,都是一片空白。

倘若将来有一天,她明白了事理,遇上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会不会为现在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却不能不去顾虑。汾乔可以肆无忌惮抒发自己的情绪,他却得为汾乔的人生负责。

他张了张口,声音还没有发出来,汾乔已经看出他的意图,直接打断了他。

“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要再说话了,听我说。”

汾乔鼻腔里算是凶猛的酸意,她早就知道的,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不要对我这么好,等你离开我的时候,我会受不了。”

她的眼里含着泪光,沉静看着他,明明站在他的跟前,却又仿佛隔了很远很远。

全世界如同只剩下昏暗的车库里这零星的灯光,还有灯下的两个人。

顾衍欲要伸出手去抓住她,却在抬手的一瞬间,又缓缓顿下来。

他不能,也不可以。

与其给汾乔零星的希望,不如现在就斩断她的念想。

可她沉默安静的大眼睛是那么令人心软,他的指节紧了紧,竟发现控制不了自己。

“乔乔,你听我说…”顾衍抓住她的手心。

“不!”汾乔的眼泪汹涌,抽出了自己的手,打断了他,“你听我说。”

“我不应该任性不搬回老宅,不应该无理取闹不让你结婚。”

“我改变主意了。”

她哽咽着一字一句说出口,用力得几乎要咬破口腔,脑袋里全是震耳的嗡鸣,疼痛难耐,可她要说出口的话却那么清晰。

“我不会再撒泼耍赖不让你搬回老宅,也不会再阻拦你结婚了……”

“留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

“不要再对我这么好,我会长大的。”

她虽然留着眼泪,神情是格外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