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一惊转头看他,为什么他知道我要和小林双叶小姐见面?还有,为什么他知道我今天会回札幌?

男人推着我走到父亲身旁,父亲双眉深锁一径低着头。

“爸爸,这是怎……”

我话才讲到一半,矮小男人便说:“有话待会儿再说。”另外那名年轻男子带着父亲往出口走去,我和矮小男人则跟在后头。

出了机场,路边停着两辆车,父亲他们坐进前面那一辆,矮小男人则要我坐后面那一辆。

“请让我和父亲同车。”我对矮小男人说。

“一下子就到了,忍耐一下吧。”他边说边将我推进车内。

在驾驶座上待命的司机是一位体格壮硕的男子,他似乎擦了柑橘香味的化妆品,味道很刺鼻。

车子离开机场之后立刻上了高速公路,这条是道央高速公路,我知道车子正在北上。

“我们要去哪里?札幌吗?”我问身旁的矮小男人。

“不,还要再过去一点,反正到了你就知道了。那是个好地方,可惜现在是晚上看不到风景。”他说着淡淡一笑。

“您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请快说吧。”

“别急,事情总有先后顺序。”他稍微侧向我,靠上椅背翘起二郎腿,“那件重要的事,其实是想请你救一个人。”

我没回话,只是凝视着男人,我没料到他会说出“救人”这种词,脑袋一时之间无法思考。

“有个人生了很重的病。”男人脸上的诡异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为严肃的表情,“要是放着不管,他肯定撑不了多久。当然他一直在接受治疗,但这些治疗都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若要彻底治好他的病,必须克服一个相当困难的关卡。”

“请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要克服这个困难的关卡必须取得你的帮助,说得明白一点,我们需要你的身体,由于你的身体具有某种特殊性,只要利用这个特殊性就能治好那个人的病。”

“特殊性……”

“我们已经和氏家老师取得共识,这一点我想你看到氏家老师和我们一起出现在机场应该就明白了。别担心,我们要请你帮忙的事情非常简单,你只需要在医院病床上躺个两、三天就行了,你大可放松心情,而且我们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保证不会让你有一丝一毫的不愉快。”矮小男人的嗓音清澈宏亮,说起话来毫无窒碍,虽然不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但他似乎很擅长与人交涉,即使是面对我这样的年轻一辈依然客气地使用敬语,不过这反而更让我提高警戒。

“请问那位生重病的人是谁?”我问。

男人板起了脸摇摇头说:“很抱歉,关于这一点目前还不能透露,我只能告诉你这个人对于日本来说非常重要,这个人如果现在去世,整个日本将顿失方向,就是这么一位重要的人物,而能救他的只有你了。”

他的话我都听得明明白白,却毫无真实感,脑中一片空白。

“我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只见他脸色微微一沉,似乎有预感我会说出棘手的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只要不是与那个人有关,我会尽可能回答你。”

“和那个人应该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您刚刚所说我身体的特殊性……”我迎面望着他,试着调整紊乱的呼吸却办不到,只能以颤抖的声音接着说:“您所谓的特殊性和我是复制人有关吗?”

一瞬间男人脸色大变,外表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他仿佛被扯掉一层看不见的面具,面具下方的脸孔冷酷得让人不禁颤抖。

“既然你连这都知道,我就不必拐弯抹角了。”他的眼底闪耀着冷冷的光芒。

双叶之章 十

我和胁坂讲介在七点五十分左右抵达新千岁机场,把车子停在路边便直奔大厅。好像刚好有班机到站,出口冒出大量旅客,我战战兢兢地确认每一名年轻女子的面貌,却没看到与我一模一样的脸。

人潮散去后,我们来到相约的地点,依然不见氏家鞠子。

“到站出口不止这一个,可能她搞错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一找。”

胁坂讲介说完便冲出去,但没多久见他一脸狐疑地走了回来,“怪了,找了一圈没看到。”

“会不会是飞机误点?”

“不,飞机应该早就抵达了,还是她上厕所去了?”他边说边左右张望。

我们决定先等等看,于是就近找了椅子坐下来,我仍环顾着四下。

这时我发现不远处有个小男孩面朝我们伫立,他身穿牛仔裤搭宽松的T恤,理平头,约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年纪,正大刺刺地盯着我看。

“你朋友?”身旁的胁坂讲介问道。

“不认识,我对年纪比我小的没兴趣。”

这时小男孩走来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你换衣服了?”是关西腔。

“咦?什么?”我问。

“你换衣服了吧?和刚刚穿的不一样。”

胁坂讲介和我对看一眼,我转头问小男孩:

“你刚刚看见我穿着不一样的衣服坐在这里?”

小男孩不大有自信地点了点头。

“那个姐姐去哪里了?”胁坂讲介蹲在地上问小男孩。

“这里。”小男孩指向我。

“我知道她现在在这里,我的意思是她刚刚跑去哪里了?你看到了吗?”

“和一个叔叔往那边走掉了。”小男孩指着机场出口方向。

“叔叔?”

胁坂讲介脸色一变,朝着小男孩所指的方向飞奔而去,我正想追上他,小男孩拉住我的衬衫袖子。

“这个。”小男孩递给我一颗黄绿色的柠檬。

一看见那颗柠檬,我的心脏突地震了一下,我接过柠檬问他:“你怎么有这个?”

“刚刚捡到的,是大姐姐你掉的吧?”小男孩说完便转身跑开,前方等着他的似乎是他的祖母。

我低头望向柠檬,或许是一直被小男孩握在手里,柠檬有点温温的。

这颗柠檬是氏家鞠子留下来的。

我和她的关系目前仍是一团迷雾,但在这一瞬间,我有一种与她心意相通的感觉,我握着柠檬环视四周,就在不久前,氏家鞠子正一边看着这幅景色一边期待我的到来。

胁坂讲介回来了,神情非常沮丧。

“找不到。”他说:“她消失了。”

“为什么?”我问:“她为什么没等我们?是谁把她带走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该不会……”

“很可能,应该是那些想绑架你的家伙把她带走了。”

“可是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她会在这里出现呀。”

只见胁坂讲介低下头双唇紧闭,下巴颤动着,显然正紧紧咬着臼齿,这是我第一次看他表情这么痛苦。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眶有些红红的。

“陪我去一个地方。”他的语气听起来心事重重。

“什么?怎么了?”

“别问那么多,和我走就对了。”他转身大步走向出口,我连忙跟了上去。

我一句“到底怎么了”正要问出口,看到他的背影又吞了回去,现在的他宛如一扇紧闭的石门,顽强地将我排拒门外。

鞠子之章 十一

“正如你所说,”男人以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需要你是因为你是复制人。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会诞生和我们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我们对你的一切了若指掌,某种意义来说恐怕更胜于你。”

男人这番话让我的体内有什么想冲出来,悲伤与绝望再次涌上心头,虽然早已有了觉悟,但这股黑暗的力量仍彻底将我击垮。此时我才惊觉,即使我是复制人这件事已是呼之欲出的事实,我依然偷偷期盼着有人能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依然幻想着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泪水几乎溢出眼眶,我望向窗外以指尖拭去泪水。

“小林双叶小姐……也是吗?”

“是的,她也是复制人。”男人很干脆地回答。

“我们都是高城晶子小姐的复制人?”

男人听到这句话登时愕然无语,不一会儿低声笑了出来。

“真是厉害,你竟然查得出这么多事。”

我直视着男人说:“您刚刚说,你们对我的了解甚至超过我自己。”

“是啊。”

“那么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生下来?我和小林双叶小姐出生的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

男人缓缓闭上双眼又张开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事实。”

他一脸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简单来说,就是一场错误。”

“错误?”

“嗯,犯下错误的就是小林双叶小姐的母亲与氏家老师。我们原本的计划非常完美,不该出现这种错误的,都是因为他们轻率的举动才造成今日的局面。不过……”男人翘着的腿换了边,“他们当年犯下的错误如今反而帮了大忙,真是多亏当初把你们生了下来。”

男人的话语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虽然心中诸多疑点仍无法释怀,但我没勇气继续追问下去了,我怕知道得愈多愈是接近万劫不复的深渊。

简单来说,就是一场错误……

唯独这句话不断在我耳边回荡。

进入札幌后,车子依然行驶在道央高速公路继续朝旭川方向前进。我并不意外,我们要去的地方一定是当年父亲与久能教授一起进行恶魔研究把我创造出来的地方,那就是北斗医科大学。

不过车子并没有一路开到高速公路的终点旭川鹰栖(* 道央高速公路在一九九三年<本书日文版出版之年>当时的终点为旭川鹰栖交流道,但后来继续向北延伸,二〇〇九年此时的终点为士别剑渊交流道。),而是在途中的滝川便下了交流道驶进一般道路,我看着男人问道:“我们不是要去北斗医科大学吗?”

“是要去那里没错。”男人说。

“但是这条路……”

“你乖乖坐着,不必多问。”男人露出诡异的笑容。

我转头望向车后,另一辆车的车头灯光紧随着我们这辆车,父亲一定在那辆车上。

“到了目的地之后能让我和父亲谈一谈吗?”我问男人。

“这个嘛,看状况吧,老实说我们时间不多了。”

“一下子就好,请让我和父亲两人单独谈谈。”我哀求道。

男人面无表情一径凝视着前方的黑暗,侧脸宛如人偶。

“好,我会考虑。”他的口气不带丝毫感情,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行”。

我瞪着他的侧脸说:“我……还没答应要帮助你们,如果不让我和父亲说话……”

男人锐利的目光扫向我,我缩起身子不敢说下去。

“看来你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说这句话的时候男人依然使用敬语,听起来更具威胁。“我刚刚说过了,我们和你的诞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换句话说,我们和你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不可能只有一边获得幸福,或是只有一边变得不幸,你帮助我们就等于帮助你自己。”

“可是……”

“你只要乖乖照着我们的话去做就对了。”男人说:“除非你不想再当一个正常的人类。”

他在“正常”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会说出这样的话,表示他根本没当我是正常的人类,他一定认为再怎么伤害我也无所谓吧。

我听懂了这个男人的言下之意——

如果不想被世人发现你是复制人,就照着我们的话做。

我再次望向后方的车子,父亲一定也是受到这句话的威胁才会任他们予取予求。

车子不断向前驶去,夜里看不清景色,但依稀看得出道路两旁没有任何建筑物,只有一大片辽阔的草原绵延,我逐渐掌握了目前的位置,我们过了旭川继续往南走,所以应该是在富良野一带。

从下了高速公路到现在行驶了多少距离呢?或许因为长时间紧绷着情绪,我开始有了睡意。今天不但舟车劳顿,还听到太多惊人的消息。与高城老先生见面是今天,得知自己是复制人也是今天,但那些事仿佛变得好遥远,即使是现在此刻,我依然无法接受这些事实,总觉得一切只是一场漫长的恶梦。

忽然间身体开始晃动,我不禁睁开了眼,原来我刚才不知不觉睡着了。我看了看外头,车子行驶的道路和方才迥然不同,似乎开上了一条狭窄的农业道路。

“快到了。”身旁的男人说。

不久,前方树林出现一栋四四方方的白色建筑物,车子放慢速度来到建筑物旁边,轮胎压在碎石上发出声响。

车一停下来,开车的男子迅速下车打开我这一侧的车门,我走出车外,一股冰冷空气贴上脸颊,这时我才深深感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北海道。

过一会儿另一辆车也抵达了,车一停下来车门迅速开启,父亲他们也下了车。

“爸爸……”我想跑过去,开车男子却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父亲似乎听见了我的呼唤,转头望向我,但父亲也和我一样被限制了行动,只见他们朝着建筑物的暗处走去。

“小姐,你得走这一边。”矮小男人朝着一旁的入口比了个“这边请”的手势,开车男子在我背上一推催促我前进,浓郁的柑橘香气再度袭来。

我无意间抬头望了一眼,有个女人正站在二楼窗边俯视着我,她的一头长发编成一条辫子垂在右肩,我们四目一相接,女人立刻拉上窗帘。

“那个人是谁?”我问开车男子,他没答话,只是更用力推着我前进。

屋子里弥漫着类似医院的药臭味,但这里没有候诊室或大厅,只有一条走廊,两侧全是房间。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昏暗的走廊深处浮现两道白色人影,一名身穿白袍的中年男人与一位瘦得可怕的男子走了过来。

“辛苦了。”身穿白袍的男人对着我身旁的矮小男人说道。

“这位就是期待已久的贵客。”矮小男人说。

身穿白袍的男人凝视着我,双眼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哇,简直是奇迹,真是难以置信。”

“老师,您不是见过小林双叶了吗?”

“嗯,两边带给我的震撼不相上下。”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我和她在车上谈过了,她很爽快地同意配合我们。”矮小男人的手放上我的肩。

“很好,那我们明天早上就开始吧。”

“那就拜托您了,现在可是分秒必争呢。”

“我明白。”身穿白袍的男人转头对削瘦男子说:“尾崎,带这位小姐到病房去。”

被唤作尾崎的男子踏出一步,点个头示意我和他走,我别无选择只好跟在他身后,此时矮小男人突然说:“帮小姐保管行李。”开车男子一个箭步冲上来夺走我手上的旅行包,我不禁轻呼出声。

“你需要什么东西都直接和尾崎说,他会替你准备。”身穿白袍的男人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我跟在尾崎身后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了一层楼,继续沿着走廊而行。

“请问这里是哪里?”我对着他的背影问道,但他只是默默地向前走。

尾崎走到一扇门前停下脚步,门牌上写着“3”。他打开门锁推开门,下巴一努示意我进去。

房间约五坪大,床边有张床,除此之外只有一张铁桌、一张铁椅及一座简陋的置物柜。

尾崎指着枕边一个小小的按钮说:“有事就摁这个呼叫铃。”他的声音很沙哑,几乎听不清楚。“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换上睡衣,能不能把我的行李还给我?”

他想了一下说道:“如果上面许可,我待会儿会拿过来。还有什么事吗?”

“目前没有。”

他点点头走出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仿佛被遗弃在世界的尽头。

双叶之章 十一

胁坂讲介不发一语地开着车,离开新千岁机场约莫十分钟便进入千岁市区,我们在千岁川附近左转穿越市中心到另一头,不久前方出现一片树林,树林前有一栋白色建筑物,他把车子开进了建筑物的停车场。

“这里是哪里?”我问。

“待会儿再告诉你。”胁坂讲介一径望着前方,“别多问,跟着我走就对了。”所谓专断独行大概就是他这种口气吧。

这栋建筑物有点像饭店或旅馆,但胁坂讲介没走向正面大门,而是直接走进停车场旁的便门,我跟着他走了进去。

走了一会儿前方出现电梯,两名身穿浴衣(* 浴衣:一种轻便的夏季和服。)的老伯站在电梯前,其中一人拿着一瓶SUNTORY OLD,另一人则提着装了冰块的冰桶,见我们不是从大门方向走来,两位老伯都一脸讶异。我从进门之后一直低着头,但很快我便察觉两位老伯的反应不大对劲,我偷瞄他们,发现拿着威士忌的老伯正和另一位老伯窃窃私语,两人都把视线投向等着电梯的胁坂讲介。

电梯门打开,我们四人走了进去,诡异的气氛依旧,两位老伯都紧闭着嘴神情僵硬,胁坂讲介也刻意无视他们,抬头盯着楼层指示灯。

两位老伯在三楼出了电梯,他们一出去,胁坂讲介立刻按下“关”的按钮。

“那两人是谁?”

“不知道。”

“他们一直盯着你看呢。”

“因为我长得帅吧。”他冷冷地说。还会和我开玩笑是好事,但开玩笑的时候板着一张扑克脸是教我作何反应。

电梯只到四楼,门一开,他比了个“请”的手势,我踏出一步便不禁望向地上,这里的地毯踩起来的感觉不大一样。

胁坂讲介皱着眉说:“这是接待贵宾用的地毯,不过满令人反感的。”

“接待什么贵宾?”

“嗯,一言难尽。”他走在灰色地毯上,完全听不到脚步声。

走廊尽头有两扇门,胁坂讲介在第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房间号码是“1”,他从牛仔裤口袋取出钱包,再从钱包抽出一枚卡片,门把上方有一道插卡缝隙,他把卡片插了进去,旁边的小绿灯闪了一下,接着便听见“喀啦”一声轻响。

他转动门把一推,房门应声而开,一进门旁边就是浴室,房间深处有两张单人床,还有一道看来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