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姐,你放心,我们会尽力对翡翠好的,等着正月十五以后,就让她跟你与香港,我们不会阻拦着。”

“黎老伯,单单翡翠一人去香港也不大合适,要是你们同意,那就和黎生一块儿跟我去香港吧。”

香港建厂伊始,要的是人,黎生爹娘看着是勤快人,总能给他们找到事情做。

“这个……”黎生的爹娘有些犹豫:“家里还有地哩!”

去年冬天就租下了,今年得交粮。

他们如何不想跟着儿子走?只是家中还有牵挂,没办法前行。

“那您今年把地给种了,明年就不用再租了,明年再去香港吧。”

方琮珠不知道那场战争究竟什么时候会爆发,但是既然黎老三夫妻不愿意今年去香港,那就明年再走——一切都是命管着,她总不能在这里拼命说日本人要打过来了,大家快跑——谁会相信?

“大小姐,您来啦。”

刚刚走进静安寺方氏织造,就有一个伙计笑着迎了上来:“今天来得稍微晚一点。”

方琮珠冲他点了点头:“嗯,起来得稍晚。”

她看了一眼商铺,这时候店里没有年关时门庭若市的场面,冷冷清清只得几个顾客在走来走去的看衣料——这时候才正月初十,大部分人还在走亲访友的途中,店家自然生意没以前那样好。

但与隔壁的店铺相比,方氏织造应该已经算不错的了,至少还有几个人在走动。

那个店伙计殷勤的给她沏茶过来,一脸的笑意:“大小姐,初八开业就有人过来买衣料了,这两日都有卖货出去。”

方琮珠觑着他的神色,心里头琢磨,这个伙计挺机灵,似乎是想宽宽她的心?

“这做生意有旺季有淡季,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好,咱们也得要有休息的时候。”方琮珠捧着茶喝了一口,心里暖和了不少,将外边的斗篷解开,鲜红的斗篷下,那件厚重的旗袍若隐若现。

这件旗袍的图案是朱竹,与斗篷的那抹鲜红互成映趣。

朱竹,指的是用朱红颜色画出的竹子,这种画技兴于宋,当年苏轼兴起画竹之心,然而身边无墨,恰巧见着朱笔,遂执笔画竹,风姿嫣然活泼可爱。

方琮珠揣摩了好几幅朱竹的画,才动笔构思了一幅,朱红色的竹叶或深或浅,竹节带点褚色,看上去灵动慧美,恍惚间有深秋山间红叶之感。

她正站在那里啜着清茶,忽然铺门被推开,走进来几个穿着和服的女子。

方琮珠有些好奇,不免打量了两眼。

个子都不是很高,感觉她们穿着木屐还没到自己高,和服的下摆擦着木屐,飘飘荡荡的,裙袂翩跹。她们的头发高高的挽起,堆在头底上,发髻间还插着一些装饰品,梳子簪子之类的东西,不是的微微发亮。

几个女人走进来,正好见着站在那里的方琮珠。

她一身鲜红的斗篷引人注目,特别是斗篷分开处见着里边隐隐约约的旗袍图案,朱红色的竹叶勾起了人的兴趣。

“这位小姐,你身上的这件旗袍,也是这家店买的?”有一个日本女人走了过来,用流利的中文向方琮珠询问。

这个女子虽然穿着和服,可眉眼瞧上去有些不像日本人,眼睛颇大,鼻子也高挺,方琮珠心中暗道,若是这人改穿了中式旗袍,又说着一口正宗的中文,只怕没人看得出来她是个日本人。

她不由得想起川岛芳子这种女特务,说不定日本人培养的女特务已经悄悄潜伏在中国各地政府里,甚至是已经到了一些要员的府上——刘裕之最近又抬了一房姨太太,这在上海引起了轰动,因为这位姨太太刚刚进门,刘裕之就让大姨太太把家中主事的权力都交给新来的五姨太,还为了她大宴宾客,请了上海要员前来参加。

盛雅茗的父亲自然是得了一张帖子,他没打算去捧刘裕之的臭脚,最主要是不想见着姨太太来主持酒会:“我爹说大户人家没这个规矩,哪有姨太太上台面的,这种人家他不想打交道。我见他不想去,就拿了帖子过去瞄了一眼。”

“你跟刘裕之又不熟,去干嘛?”

方琮珠有些惊诧,盛雅茗怎么喜欢凑这样的热闹?

“我听说那个姨太太很美,想去看看啊,另外……”她娇羞不胜的告诉她:“趁机把白参谋约了出来,说带他去见见世面,哈哈哈……”

方琮珠这才明白原因,为了扶持心上人,盛雅茗可是不遗余力。

“那个姨太太究竟好看不?”

“哪里好看了?我觉得和那个厚嘴唇的刘夫人不相上下,只是年轻些,这个刘裕之的口味可真怪,娶了个这么小眼睛塌鼻子的姨太太,随随便便在街上扯个人过来都比她要美。”

当时盛雅茗与方琮珠说起这事情来时,她并没有很在意,可是现在一想,这个小眼睛塌鼻子的姨太太,如何能让刘裕之一见钟情?或许就是日本女特务,日本人放在这些高官身边监督他们的。

“小姐?”

那个穿着和服的女人轻轻喊了方琮珠一句:“能否告知?”

方琮珠猛然回过神来,微微点头:“是,这就是方氏织造产的。”

“恕我冒昧,能不能看看里边这件衣裳?”那女人打量了方琮珠两眼,口中赞她:“小姐你可真是生得美。”

方琮珠将斗篷解开,露出了里边的旗袍:“只是一件简简单单的旗袍。”

“旗袍好看,这高高的衣领真是衬得小姐优雅无比,还有那黑色珍珠纽扣,实在引人注目。”

“您过奖了。”方琮珠微微颔首:“您要挑什么衣料?要不要看看我身上这一种?”

那个女人向她鞠了一躬:“多谢小姐热心帮忙。”

日本人很讲究礼节,方琮珠倒也不觉得奇怪,带着她们几个走到柜台旁边:“去将去年冬天的朱竹暖阳给拿出来让几位夫人小姐看看。”

店伙计赶紧搬了一捆布出来让她们挑选,有几个看了看方琮珠穿着的旗袍,不住点头,表示满意,她们用日语叽里咕噜的说了好一阵话,最后那个会说中文的女人开始指手画脚的让店伙计扯一幅布:“这种,我们几个都要,你看看要多少布料合适。”

方琮珠请她们去试衣间让师傅们量了身材给她们算了算要花多少衣料,那个会中文的女子微笑着看向她:“小姐,你太热心了。”

方琮珠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我不是热心,我是方氏织造的大小姐,当然要为我家尽心了。几位看起来对我们中国的丝绸很感兴趣,不如留下一个地址,若是有什么新出的衣料,我让伙计给你们送些样品过去瞧瞧。”

“好啊,这主意很好!”那女人很高兴的向她又鞠了一躬:“我们住在虹口那边,有一个浪园会所,你让伙计问福田夫人,自然有人带他进去。”

“好的,我记下了。”

方琮珠喊来一个店伙计,让他们送了一张VIP卡给福田夫人:“登记一下夫人的住址,虹口浪园会所,以后要是她打电话过来,可以送些新出的布料过去。”

伙计赶紧照办,福田夫人瞟了方琮珠一眼:“方小姐,我听说中国的年轻姑娘很少抛头露面,特别是大家闺秀,你倒是有些不同。”

“夫人,这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中国早就不是满清时期的中国,不少女性都从自己的家庭走出,走向了社会,我们也有了自己的担当,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窝在家里等着男人挣钱养家糊口。”

“原来是这样。”福田夫人频频点头:“方小姐,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如交个朋友?下回我邀请你去我们浪园会所小坐,喝喝清酒,看看日本特色歌舞?”

“这是我的荣幸。”

方琮珠微微点头:“夫人,以后有空一定过去。”

目送那群日本女人离开方氏织造,方琮珠皱了皱眉头,这群女人不知道在中国有什么样的使命?她们或许已经潜伏在各处,就等着她们的上线发号施令,即刻就会倾巢而出,如那一片片蜜蜂,铺天盖地的朝苦难的中国飞了过来。

“琮珠。”

正在出神的想着中国将来的时候,忽然就听到有人喊她。

方琮珠抬起头来,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背似乎有些驼,人看上去没有以前那样挺拔,矮了一些。

“孟大哥!”方琮珠笑着和他打招呼:“今日怎么过来了?”

“我想来看看你们家有没有上新货,因为快要做春装了。”

眼前的方琮珠,明艳如一支幽兰盛放,看得孟敬儒心中好一阵难受。

这般美丽聪慧的女子,他却没有缘分与她相守。

“孟大哥,过两日家里会有新货出来,我到时候安排伙计送些样品去蕙锦香,你看了觉得什么合适就让伙计送货过去,好不好?”

她眉眼弯弯,笑得妩媚,谁能对着一张笑若春花的脸说个不字?孟敬儒只能点头:“好,你安排就是。”

“孟大哥这样关照我们家的生意,实在是感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才好了,我想在离开之前,我与大哥一起请你用个饭,孟大哥赏脸吗?”

琮珠就要回香港了?可他年后还是第一次见着她呢。

“你什么时候走?”

“正月十六。”方琮珠微微的笑:“已经定好船票了,翡翠和她丈夫黎生同我一块儿过去。”

“哦,哦,这样,”孟敬儒点了点头:“有两个人陪着你,倒也让人放心多了。”

他看着方琮珠,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口,想说什么,可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

此刻,他方才明白那句词的含义。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晚宴设在宝兰庭。

方琮珠根本不知道上海还有哪些高档的酒家,看着以前孟敬儒请客都是在宝兰庭,她也索性将请客的地点定在了那里。

这次请客不仅仅只是方氏兄妹与孟敬儒,方琮珠还邀上了林思虞与盛雅茗。

盛雅茗本来想要喊了白俊飞一起过来,然而白俊飞有要事在身,根本走不开,盛雅茗只得气哼哼的来找方琮珠诉苦。

“瞧瞧,瞧瞧!”

盛雅茗的大小姐脾气还是有的,白俊飞没能跟她一起过来赴约,她心里头不高兴,嘴里不免嘀嘀咕咕:“他还真是大忙人,我喊过他好几次,还不是想帮他铺铺路?可他倒好,总是说没时间,忙,什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看看他,大道理一套套的,总之就是一个意思,没时间陪我!”

方琮珠拉着她的手把她按到座位上坐下来:“雅茗,你别生气了,你喜欢白参谋还不是因为他的军人气质吗?要是他没有这种军人的天性,你肯定不会喜欢他了。”

盛雅茗听了她的话,想了想,点点头:“嗯,你说的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

要是白俊飞跟那些追她的富家子弟一样,牛皮糖似的想要黏着她,她可能就没什么兴趣了。

“淞沪警备司令部管着的可是我们整个上海的安全,职责重大,他也不能掉以轻心哪。”

方琮珠原来并不知道淞沪警备司令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然而结识了白俊飞以后,她方才明白,淞沪警备司令部乃是国民政府在上海的最高军事机构,第三十二军、第三十七师、第五师、第十九路军的第七十八师和上海保卫团都隶属淞沪警备司令部。

这些军人们,都是淞沪会战血战到底的脊梁,方琮珠觉得对白俊飞很是佩服,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忧,不知道将来他会不会也在淞沪会战里流尽他最后一滴血。

她真想大声疾呼,让所有中国人都提防日本人的侵略,可是他的大声疾呼会不会有作用?国民政府里边的亲日派会不会让她发声?

在这个乱世,有那么一点点钱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些有权有钱的人,只需轻轻一伸手,就能像按死一只蚂蚁那样把你按死——就像那时候的刘夫人,可以随随便便收买人来加害她,她只能躲避而没办法反抗。

先还是保护好自己吧,虽然希望自己穿到这个时代会有蝴蝶效应,可毕竟还得自己强大起来才行。

“是,你说得对,白参谋可是负担着要守卫整个上海的的责任,我不能怪他不陪我,等他有空了自然会来陪我的。”

盛雅茗似乎忽然想通了许多,脸上露出了笑容:“琮珠,多亏你开导我,我们一块儿出去宝兰庭罢?”

方琮珠笑着点了点头,和盛雅茗手挽手的走到了楼下,李妈正在打扫玄关,见着方琮珠出来问了一句:“大小姐不在家持股份?”

方琮珠点头:“嗯,我们到外边去吃,你就煮二少爷、你自己和忠伯的饭菜就行。”

方正成身子好了些以后就不怎么想到上海住着,他嫌上海吵闹,不如苏州宁静,再说他的兴趣爱好主要在纺织上边,喜欢与那些纺织的师父们商量怎么样才能生产出更好的布料,怎么样才能色彩鲜明逼真。

一个人有兴趣爱好就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方琮亭与方琮珠也就没有强求他来上海,方夫人自然是跟着丈夫走的,方正成呆在苏州,她自然也不会往上海这边来,就只让方琮亭他们把小猴子方琮桢带到上海这边继续念书,上的是新式小学堂。

江湾这边的人住得少了,四嫂他们也跟着方夫人回了苏州,现在就又只剩李妈和阿忠留在上海,另外还有个时不时到上海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的老金,整体来说,日子还是过得简单而顺利的。

方琮珠与盛雅茗先开车去方氏纺织那边看了看,今日上了新款,顾客多了不少,盛雅茗也定了几色衣料——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心里头有了爱慕的对象,她更加喜欢打扮了。

伙计们都在陪着夫人小姐们看衣料,掌柜的在柜台后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收钱,一副宁静祥和的景象。方琮珠与盛雅茗在店里头兜了一圈,两个人走出铺面来,上了汽车准备离开。

忽然就听着一阵喧哗之声,前边似乎有动静,盛雅茗踩了一脚油门,汽车飞快的朝前边开了过去。

一群穿着黑色衣裳拿着枪支的警察在大声吆喝着,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已经被他们包围住,逼到了一堵墙边。

“别想跑,举起手!”

那些警察七嘴八舌的冲着那个年轻人大喊着,步步逼近。

看着这样子,方琮珠的心抖了抖,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那种爱国学生了罢?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那个年轻面孔换成了方琮亭的容颜。

“不……”方琮珠低声喊了一句,一只手捏成拳头,堵住了自己的嘴。

盛雅茗转头看着那个墙边的年轻人,脸上也露出了怜悯的神色:“唉,这样的政府真是太差劲了,人心涣散不去想想原因,就知道抓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什么不改革来适应社会发展,却一定要把那些不同声音给消灭掉呢?”

“或者他们以为把有不同声音的人全部消灭了就不会有人来反对他们了吧?”方琮珠摇头叹气:“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咱们政府对待百姓的态度,是他们对待外国人的态度。东北三省现在已经是彻底沦陷了罢?对外说的是满洲国,可是谁不知道那已经变成了日本的禁脔?我瞧着呢,日本人的野心可不止东三省,我这次回来发现在上海的日本人有不少,至少在我方氏织造买东西的日本女人就有好些个。”

盛雅茗也皱起了眉头:“可不是这样吗?我爹也在说上海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了。”

“唉,不知道以后中国的出路在哪里。”

两个人忧心忡忡的谈话,眼睛看着墙边的那个年轻人,他已经无路可逃,只能靠着墙壁,一副绝望的神色。

警察们一拥而上,朝他扑了过去,这时就听到一声枪响。

方琮珠惊跳了起来,那个年轻人贴着墙壁溜了下去,墙上似乎有血迹。

不知道是因为他做出了反抗还是怎么的,警察开了一枪,也不知道是不是打中了他的要害部位,但愿他没有什么事情。

方琮珠与盛雅茗担心的看着他,几个警察拽着他朝前边跑了,一条血迹擦在地上,长长的辙痕。

两个人默默的坐在车上看着,心里都堵得难受,一种莫名的感觉让她们都没办法开口。

这是中国惨淡的现状,可她们却无能为力。

宝兰庭依旧是灯红酒绿一片安静祥和,低洄的音乐如流水一般在耳边响着,服务生将他们俩带到了楼上的包厢,方琮亭已经候在了那里。

见着两个人一脸悲伤的神色走进来,方琮亭好奇的为嗯了一句:“琮珠,出什么事情了?你和盛大小姐似乎非常不高兴。”

“大哥,我们刚刚在静安寺那边见着几个警察在捉人。”

方琮珠说话间有些疲乏,一想到刚刚中弹的年轻人,实在悲伤。

这是她亲眼看到的,还有多少暗杀和追捕行动没有被她看见,将来又还会有多少中国人到这日本人的枪弹之下呢?

想到这里,她就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不忍心看到同胞遭到杀戮,可她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微小,她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挽救中国。

看了一眼方琮亭,她忽然有些佩服他。

出身于大户人家,他竟然有与自己的阶层决裂的勇气,一心一意想要拯救这个残破不堪的国家。

“警察在捉人?”方琮亭皱起了眉头:“捉什么人?捉到没有?”

“看模样是个学生,捉到了,那个学生还受了伤。”

盛雅茗快人快语:“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抓他。”

方琮亭暗暗捏紧了拳头,不用说,这是他们的同志遭殃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两日应该会得到消息。

正在说话间,包厢的门被推开,服务生带了孟敬儒进来:“孟先生,请进。”

“敬儒,好久不见你了!”方琮亭走了过去,握住孟敬儒的手:“今天咱们好好喝两杯!”

“你那酒量……”孟敬儒笑了起来:“陪你喝几杯红酒吧!”

方琮亭笑了起来:“你这可真是戳着我的心窝子说话!”

“大哥,你酒量不好是个不争的事实,还想让人夸你?”方琮珠拉住方琮亭:“你可别逞能!”

“琮珠,我开玩笑的啦!”方琮亭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喝很多的。”

孟敬儒目光温柔的看着方琮珠,她担心兄长的心情跃然脸上,一双长眉微微蹙起,眼里满满都是阻止之意。

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孟敬儒心中酸涩一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平复心情。

或许他永远也得不到她这样的关心。

第73章 春回大地喜盈门

桌子上有一瓶鲜花开得正好, 旺旺的怒放着,凑得近了一看,方才见着是绢花, 做得相当逼真, 若不伸手去摸, 还以为刚刚从花圃里剪枝出来,上头还挂着经营的泪珠。

“宝兰庭之所以生意好,就是小处做得精细。”方琮珠指着那瓶花与方琮亭讨论:“这里边的东西都很精致,让顾客们有一种感觉,这个地方大气上档次, 我们方氏织造的铺面有机会要重新装修一番, 柜台要设计得精巧, 摆放布料要重新排列, 嗯,我们还要设置一个品茶区,供那些走累了的夫人小姐们休闲聊天。”

她心里头想着,得让方琮亭忙忙碌碌, 才不会让他有闲下来的时间去想着闹革命。

“琮珠, 你脑子里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方琮亭嘿嘿一笑:“要弄品茶区作甚?咱们这里又不是茶馆,再说了, 肯定还得弄好茶叶, 这也太费钱了。”

“大哥,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会算到成本价格里边去, 你千万别心疼。”

方琮珠笑着跟方琮亭解释:“想要吸引顾客,就需得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要做得比别的同行更好,才能脱颖而出。”

盛雅茗眼睛一亮:“琮珠,你还可以开一个讲座,如何搭配衣裳什么的,你衣品这样好,保准有太太小姐们来听。”

方琮珠笑了笑,盛雅茗果然很聪明,举一反三。

按着这思路,方氏织造差不多可以开沙龙了,喝茶,授课讲衣裳搭配,或者还可以教茶道插花什么的,把那些太太小姐们都吸引过来以后,还愁方氏织造的布料不好卖?

方琮亭笑起来:“你们可是越说越远。”

孟敬儒却点头支持:“这倒是一个好法子,明面上不赚钱,实则是吸引客源。”

这位孟大少爷就是生意人,方琮亭和他相比,真是差了很远,可能他天生不适合做生意罢——就像不少皇帝是被耽误的画匠和文人骚客一般。

几个人正说着话,包厢的门打开了,林思虞急急忙忙的冲了进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进门他就道歉:“刚刚署长有点事情,找了我过去交代。”

方琮珠还没开口,盛雅茗已经替她说话:“哼,林先生,你这是把人追到手了就不知道珍惜,对不对?”

林思虞慌了神,一张脸略微有些发红:“不是不是,我是真有事情!”

“琮珠,你看他那模样!”盛雅茗见着林思虞那慌乱的神色,得意的笑了起来:“看起来林先生还是挺在意你的想法呀。”

“我当然在意,琮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要是不高兴了,我肯定要检讨我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林思虞从门口走过来,径直到了方琮珠身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琮珠,请你原谅我,咱们的好日子只有几天了,我得抓紧把那些事情都做完了,免得到了正月十五这天还要忽然被抓过去做苦力。”

方琮珠抿嘴笑了笑:“没事没事,我没生气。”

林思虞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就怕你生气了呢,琮珠。”

“好日子?”孟敬儒咀嚼了这句话,脸上微微有些变色:“难道你们两位……”

“是呀是呀,正月十五那日,琮珠要和林先生结婚了,到时候孟先生会在《申报》上看到结婚声明的。”盛雅茗抢着告诉孟敬儒:“可惜了,他们挑的是正月十五这一天做结婚的好日子,要不是我还能去喝杯喜酒呢。”

“原来如此。”

孟敬儒苦涩的说了一句,心里有些难受:“琮珠,你选的日子实在是巧,元宵节团团圆圆,只可惜我要在家里主事,不能去喝你的喜酒了。”

“孟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事情多,就不必记着这件小事了。”

林思虞赶紧做了应声虫:“可不是吗?孟先生你可是大忙人,我们这婚事也没打算大办,左右也不过是请几家亲戚过来坐坐,就不敢惊动你了。”

孟敬儒脸色有些暗,只不过强作欢颜:“是我不客气体面,实在是有些亏欠。”

说到此处,服务生已经开始上菜,腾腾的热气瞬间在包厢里弥漫开来,瞧着似乎是云彩在飘荡。

“思虞,最近政府那边有什么动静,怎么有这么多事情要你这个实习的做?”方琮亭似乎无意般问了一句:“不要弄到正月十五那日你都还要忙啊。”

“大舅子,你就放心吧。”林思虞嘿嘿嘿笑:“再怎么忙,也不能耽误我的婚事啊。只不过最近可真是忙,新闻出版署这里正在拟定下派的名单,准备三月份就部署到位,我说不定可能也要去上海海邮局蹲点呢。”

“去邮局蹲点?”方琮珠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你要变成邮差了?”

“不不不,”林思虞赶紧澄清:“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会要去做送信的邮差啦,我们的任务是要逐一检查可疑的包裹和信件。”

“就连信件都要检查?”房间里的人都吃了一惊:“竟然这般胡作非为?”

“也不是所有的信件都得检查,主要是那些已经盯住的点,警察署这边和淞沪警备司令刑侦科联手已经摸查了上海好几个区,现在这个摸查还在继续,凡是摸查到可疑的地方,我们就会要下到那个区里布控检查。”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怎么会每个人的信件都检查?”

盛雅茗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要是她写给白俊飞的信给别人先看到了,她非得要去把上海邮局掀个底朝天才行!

“不管检查谁的,都不敢来检查盛大小姐的啊。”林思虞冲她笑:“你就放心罢,那些写给你的情书,我们肯定是不会偷偷的撕开看的。”

“琮珠,还不快些好好管教下你们家的那个林思虞!”盛雅茗伸手挽住了方琮珠的胳膊:“他进了市政厅实习以后,越发的油嘴滑舌了!”

方琮珠笑着看了林思虞一眼:“雅茗生气了,你自己看着办!”

林思虞耷拉着眉毛,假意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盛大小姐,我再也不敢得罪你了,以后跟你有关系的话再不敢乱说,见到你赶紧站直立正,目不斜视!”

盛雅茗“咯咯”的笑了起来:“林思虞,你真是越来越圆滑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心中也有这样的感觉,进了上海市政厅实习了半年,林思虞似乎比以前要世故多了,以前那个耿直少年,现在感觉成熟了不少,在她面前还是原来那种模样,可是到了外边,他却又是另外一张面孔。

孟敬儒坐在那里,偶尔伸出筷子夹一点饭菜,看着那边嘻嘻哈哈的几个人,心里越来越难受,他不时看看方琮珠的脸,只觉她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那张脸似乎被云层隔开,远到看不清眉眼。

“思虞,那你留心一下看看,那边有没有继续在监控我?毕竟我曾经被警察署捉过一次,他们有可能还在关注我。”方琮亭咬了咬牙:“我一点都不喜欢被那些狗东西监视的感觉。”

“我明白。”林思虞点了点头,任何一个经历过牢狱之灾的人,都不想重复那段回忆,方琮亭对于警察署有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那是自然的。

然而,他并不知道,方琮亭有自己的用意,他主要是想保护在方氏织造里的同志们。

方琮珠低头吃饭,心里却有些忐忑。

方琮亭忽然提出这个问题,这让她心里头隐隐有些不安。

她实在太关注方琮亭的思想动向了,故此哪怕是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心神不宁。

瞟了方琮亭一眼,见他正气定神闲的用刀切着牛排,刀子拿得很稳,切得很认真仔细,似乎并未将刚才的话放在心里,方琮珠不由得有些犹豫,是不是自己想得有些多?

可她心里头总是不放心,忐忑不安。

如果方琮亭真的暗地里在继续进行他想要做的事情,说不定迟早会暴露出来的。

她又看了一眼林思虞,亏得林思虞现在跻身进入上海市政厅,多多少少能提前得一些信息。

“思虞,你明天上班的时候注意一下那个什么检查的安排。”方琮珠将林思虞拉到身边,窃窃私语:“就算不安排你,你也可以要求看一看,至少得要能接触到那些详细名单。”

林思虞惊讶的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眉微微皱起,忧心忡忡的朝方琮亭那边瞟过去,不由得心中一惊,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琮珠,这事情我会尽力去做的。”

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处,小声的嘀嘀咕咕,在旁人看过来,却是恩恩爱爱的画面。

盛雅茗捂着嘴娇笑:“你们俩要亲热回家亲热去,也不怕我们见了眼睛里起疖子!”

“可不是吗?”

方琮亭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见妹妹与准妹夫两个人嘁嘁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小儿女间闺房乐事,还是回家关起门去说!”

孟敬儒想开口附和一声,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实在是艰难。

上海市政厅是二十来年之前重新建造的,原来的老市政厅是清朝时期的道台府,外边是红色朱墙,有几进房子,纯中式风格,后边还有内院。推了道台府以后,按着西方市政厅的风格起了心得上海市政厅,灰色的大理石外墙看起来颇有气势,门廊很高,个子矮一些的人走到大门口,总会不自觉的抬头看看屋檐。

林思虞拎着包匆匆忙忙朝市政厅大门里走进去,站岗的卫兵已经识得他,都不用朝他胸前挂着的通行证多看一眼,直接就放他进去了。

新闻出版署在市政厅右侧那幢房子的二楼,林思虞快步上去将门打开,看了看立在墙角的座钟,才七点半。

他赶紧从办公桌下边的柜子里拿出了抹布,先给自己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再走到上司陈署长的办公桌前开始认认真真的擦拭着桌子。

正蹲着身子在办公桌下边捣鼓,就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

“思虞啊,又来这么早,是要给《申报》赶稿件吗?”

林思虞回头一看,陈署长笑眯眯的站在门口,面带笑容的看着他。

“署长早安。”林思虞赶紧站起身来向陈署长行了一个礼:“是啊,昨晚我与未婚妻请了上海一些朋友吃晚饭,没来及把《申报》那边的稿件写完,想在上班之前写一点。”

“思虞啊,你别扛太多东西,最近你事情多,可以把一部分放放,我相信魏老板他也不会为难你。”

陈署长很满意的望着林思虞,这个小青年可真是个踏实孩子,聪明勤奋,只要锻炼几年,相信能力会增强不少,将来会是党国栋梁。

当初《申报》的老板魏天成把他推荐过来的时候,极力的夸赞林思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陈署长有些将信将疑,左右不过是一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再有能力,又能有多少?后来听到说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又在《申报》兼职了两年多,还是一个版面的主编,另外主笔一个专栏,这让陈署长有些惊讶,就许了林思虞到这边来试试看。

林思虞到新闻出版署才实习一个星期,陈署长就充分肯定了他。

魏老板可真是没说错,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交给林思虞去做的事情,保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得如贴妥当,而且这个年轻人不是被动的在实习,他非常主动的找事情做,即便是没有安排他做事情,他也会找些事情来忙,绝不让自己空着一双手无事可做。

新闻出版署去年来了三个实习生,都是找了他的关系进来的,三个人里,陈署长只看好林思虞——就算正月十五要结婚了,他还在努力的工作,没有半点懈怠。

特别是他还每天都把自己的桌椅抹得干干净净,帮自己整理好办公桌上散乱的文件。

其余那两个实习生,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这样做。

“谢谢署长关心,结婚的事情是私事,办公室里的事情是公私,我不能因为私事而影响公事。”林思虞拿着抹布走回到自己办公桌旁边,把它放到小盆里洗洗搓搓好,展平放在办公桌的一侧铺好。

“署长,今天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陈署长走到桌子旁边,用钥匙打开抽屉,从右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牛皮信纸:“思虞,你过来。”

林思虞走到了办公桌边:“请署长吩咐!”

“今天你整理一下这些材料,先把它们按区分好,让安好再誊写一遍,警察署那边的人做事马虎,那些地址又写得乱七八糟的,有时候都看不清到底是写了些什么东西。”

林思虞的心“砰砰”狂跳了两下。

难道这就是那些被警察署盯上了的地址?那他就可以看看到底方琮亭有没有处于控制范围里了。

他伸手接过那个牛皮信封,朝陈署长行了个礼:“署长,我一定保证完成任务!”

“不着急,这两天弄好就行,反正还有时间,等你回来再分派人员到各区的邮局去蹲点,不着急。”

陈署长看了看他:“思虞,你正月十五结婚,怎么正月十六就要来上班呢?婚假都不请吗?不用这样勤奋吧。”

“署长,您有所不知,我未婚妻在港大念书,她已经订了正月十六的船票去香港。”

“竟然在香港念书么?”陈署长微笑着看向林思虞,看起来小伙子挺走运的,找了个有钱的富家小姐——家里没几个钱,怎么能送去香港那边念书?

“是的。”林思虞低头恭敬回答了一句。

“那……”陈署长沉吟一句:“等过了三月份,我给你放半个月假,让你去香港找你妻子补上婚假。”

“多谢署长关心!”

林思虞昂首挺胸,回答响亮。

拿着牛皮信封回到办公桌旁,打开信封口袋,从里边掏出了一大包东西。

纸条,碎纸片,乱七八糟一堆,就像被老鼠咬烂过的衣裳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

难怪陈署长要他来整理一下,如果不整理,拿着这一大把纸条纸片,怎么好去邮局校对查包裹信件?

他拿起一个本子,开始写目录。

第一页是上海各行政区的名字,到时候表明页码,索检起来比较方便。

他开始慢慢整理纸条,把一个区的放到一块,细碎的纸条纸片堆放在桌子上,好像是漫天遍地的雪花。

从纸条里扒拉着江湾区的地址,一个又一个,他的心悠悠的悬着,生怕看到江湾区XX号方琮亭几个字。翻了小半个小时,江湾区的全部拿了出来放在一边,他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没有方琮亭的名字!

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琮珠可以放心了。

“没有我大哥的名字?”方琮珠听到林思虞的回报,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太好了,没有他的名字!”

忽然间她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好像一个一直在捣蛋的小孩猛然变得懂事了,这让全家都觉得很开心。

方琮亭从外边走了进来,看到沙发上并排坐着的两个人,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看起来下回我要先敲门再进来。”

“大哥,你说什么呢,我们难道在这里做了什么你看不下去的举动了?”

方琮珠嗤之以鼻,站起身将他拖了过来,按着在沙发上坐下:“大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思虞今天查过了,那些被警察署盯着的名单里,没有你。”

“真的?”方琮亭明显的似乎松了一口气:“这就好,没有被盯住就好。”

“大哥,反正你没有做那些事情了,别太担心,那是自己吓自己。”方琮珠安慰他:“没事的,以后就安安心心挣钱就是。”

方琮亭挺直了背坐着,心里思考着一个问题。

自己暗地里做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要曝光的,家人会不会理解自己?经过上次那件事情以后,琮珠似乎特别担心自己会被抓住,她都有些坐立不安,要是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她会怎么说自己?

“思虞,那么……”方琮亭稳了稳心神:“那么都有哪些人被监控了?”

“很多。”林思虞随口答了一句:“我正在拿本子抄录,今天快弄完一半了,明天弄完以后我就回苏州去。”

“有那么多吗?”方琮亭不露声色的问他:“怎么会一天都抄不完呢?”

“警察署那边交过来的都是零碎的纸条,要整理好就得花好长一段时间,最开始我整理的是江湾区这边,光是这个区我就整理了半个小时哪。”林思虞摇了摇头:“上海这么多地方,一天怎么弄得完?”

“那你真是辛苦啊。”方琮亭叹了一口气:“也是市政厅想出来这些馊主意,增加你们的负担。”

“唉,他们可能内心也在害怕什么吧?”林思虞摇头:“我原来还想要到市政厅里谋个一官半职,可实习半年我发现这个政府真是黑,不值得我为付出,我宁可就做个记者,就到《申报》供职,也比在市政厅要好。”

“对对对!”方琮亭脸上渐渐的泛起红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还生怕你到时候被那些人给熏坏了,也变成黑心的人啦!”

“肯定不会的,我有我做人的原则。”林思虞正色回答他:“再说有琮珠监督我,我还敢变坏吗?我还能变坏吗?”

方琮珠笑了起来:“看你们俩说的,好像我就是那监察委员会的成员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