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方琮亭离开的那一刻,方琮珠觉得有些难受。

看着他略显单瘦的背影渐渐的远去,也不知道他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是会用鲜血献祭给将来光明的国家,还是会幸运的生存下来,成为那功名赫赫的名人?

街道两旁栽着法国梧桐,此时差不多已经落尽了树叶,有一两片在树枝上,被寒风猛烈的摇晃,终于慢慢飘落下来。寒风起,落叶蹁跹,有一种凄凉的美。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屋子里走了过去。

“大少爷连晚饭都没吃呢。”

李妈坐在厨房门口,想起方琮亭就忍不住要抹眼泪:“才回来一日就走了,哪里有这么忙?这也真是的,还说弄些大少爷喜欢吃的菜,没想到都赶不上趟。”

方琮珠赶紧安慰李妈:“李妈,你别担心,说不定过几日就回来了哪。”

阿大站在一边也不住点头:“可不是吗?只得十来日就要过年了,大少爷肯定会回家过年的罢?这时候可是万家团聚,有谁还在外边飘着的呢?”

方琮珠默然。

她也希望是这样,可这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方琮亭这般急急忙忙的要离开,应该是有个计划要进行罢,具体的内容她不会过问,但还是能猜出一二来。

林思虞回到家,得知方琮亭已经离开,不免也跟了叹气,这个晚上两人都没有睡得安稳,拿了大迎枕放在床头,靠在一起说话。

“琮珠,我觉得应该劝你父母去香港,这边只怕是有些呆不住了。”

方琮亭做的是危险事情,万一那些人抓不住他,剑走偏锋,把方正成与方夫人抓了过去来要挟方琮亭现身——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嗯,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呢。”

方琮珠轻轻点头,林思虞所想的,她一直在想,主要是如何劝父母离开苏州,跟着她去香港。

“用团年饭的时候,咱们好好的跟他们说说,兴许能劝得动他们。”

林思虞伸手揽住了方琮珠的肩膀:“你在香港买房盖地,应该早就有这个想法?”

方琮珠将脑袋枕在他的臂弯里,点了点头:“是啊,我一直有些担心,总觉得现在中国的形势来说,上海不是一个宜居的城市。”

林思虞默然,过了好一阵子,才愤愤不平道:“也怪不得琮亭会走这条路子,国民政府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两人相对无言,在床上相拥而坐,直到渐渐的来了睡意,两人这才渐渐的溜着朝被子里边钻,林思虞的手紧紧的搂住方琮珠,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琮珠,你别害怕,遇到什么事情有我给你扛着呢。”

方琮珠点了点头,嘴唇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嗯,我知道的。”

第二日一早,外边有一层厚厚的晨雾,站在窗户边上看外头,什么东西都看不清。

方琮珠探头看了看下边,莫名有些心慌。

她飞快的跑下楼去,林思虞刚刚好吃完早点,拎起手提包正准备去上班。

见着他好端端的坐在那里,方琮珠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思虞,你起床以后怎么也不喊我一句?”

“外边这么大的雾,汽车不方便在街上开动,我走路或者坐黄包车过去都行,你多睡一会儿罢,别起这么早。”

林思虞走到她面前,伸手拨了下她的头发,将那一缕秀发拨到了后边:“乖,还睡一会儿啦,昨晚你半夜都没睡着。”

方琮珠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你路上要注意安全。”

林思虞望着她笑:“好的,知道了。”

方琮珠将他送到门口,林思虞推着她进去:“外边太冷了,你只穿了棉睡衣,赶紧进去。”

他挥了挥手,朝前边走了两步,很快就没入了浓浓的晨雾里。

方琮珠抓着门把手站着,看着面前的一片白,心里有一丝丝不安。昨晚想着方琮亭的事情,一直不能入睡,今天早上起来便有些患得患失。站在那里,她忽然想念起香港的生活,至少不要这样担惊受怕。

林思虞顺着花园里的石板路朝前边走着,到了大门口,阿忠给他开门:“姑爷,这么大的雾还要去上班?”

“当然了,风雨无阻,别说是起雾了,等一会儿就散了。”

林思虞拎着背包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外边的雾实在太大了,根本看不到有没有黄包车,只能隐约听到黄包车的铃声由远及近的响着过来。他站在街道上看了看,从浓雾里来了一辆黄包车,林思虞赶紧招手,顺口吆喝了一句:“黄包车!”

“先生,不好意思,有人哪!”

车夫飞奔着朝前边走,林思虞这才看清楚黄包车的斗篷拉着,里边隐约有一个人的身影。他有些失望,站着又等了几分钟,可还是没拦到车。

只能走路过去了。

林思虞抬头看了看天色,大雾好像比原来要稀了些,渐渐的能看到不远处的人影。

他迈开步子朝前边走了去,过了两条街,浓浓的晨雾就已经散了,只余得一层薄薄的纱,仿佛间能见着一轮柔和的日影,藏在那薄纱之后。

走到十字路口,他终于拦到了黄包车,车夫是个年轻小伙子,拉着他飞快的朝前边跑着,一点也不吃力。跑到报社门口,林思虞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才八点还没到。

走进办公室,才放下包,就听着旁边办公室的电话铃急促的响起。

林思虞快步奔到了旁边那间大办公室,拎起话筒:“喂,你好,这里是《申报》办公室。”

话筒那边传来一个男人语无伦次的声音:“闸北火车站,我是闸北火车站外边开饭店的,招牌的名字叫老汤饭店……”

林思虞很有礼貌的请他说慢一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自来水笔记录对方的姓名地址:“老汤饭店,姓汤,好的,请说一下你看到的新闻。”

《申报》特设了一部电话,专门接市民们新闻爆料,第一个打电话爆料新闻的人能给两块钱的奖金。为了公平透明化,如果是市民们爆料的新闻,会在文章末尾备注爆料人的姓名和地址,以示公平公正。

“闸北火车站出了人命案!刚刚有人开枪杀了人!”

对方在电话那边激动得很,一个劲的嚷嚷着:“应该是死人了,好多血!”

林思虞赶紧在新闻爆料记录本里添上一句话:闸北火车站杀人案。

“好的,谢谢提供线索,我们马上派记者过来采访。”

林思虞放下电话筒,快步走回到了自己办公室,拿起手提包匆匆忙忙朝编辑部那边走了过去。

现在时间还早,加上今天早晨雾很厚,交通不便利,故此上班受到了影响,林思虞在编辑部那边转了一圈,没有见到有人在,只能自己提了包匆匆忙忙走下楼去。

好在到门口就见着记者小赵下自行车,林思虞赶紧制止他锁自行车的动作:“小赵,走,快些跟我去采访新闻。”

小赵直起身:“林主编,有什么大新闻吗?竟然劳你出马?”

“刚刚有人爆料新闻,凶杀案,可现在报社没人啊,还不是逮谁就是谁?”林思虞走了过去,抓住自行车的笼头:“我骑车带你,还是你带我?”

小赵赶紧讨好卖乖:“当然是我带林主编了。”

“好,那咱们快走,凶杀案可是大案件,指不定能挖掘出一个好故事来。”林思虞跳上自行车后座,催促着小赵快些骑车:“新闻稿件就是要快,越是快就越能超越同行。”

小赵弓着身子拼命朝前边踩车轱辘:“林主编,您也来得太早了吧,让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实在惭愧。”

“说什么呢,你不是和我一起毕业的?”

林思虞笑了起来,小赵也是今年上半年毕业,暑假开始便入职《申报》,按着年龄来说,两人相差无几。

“年龄是差不多,可是这辈分差远了,林主编你在《申报》都呆了这么多年了。”

小赵对林思虞还真是有说不出的敬佩,人比人气死人,都是大学才毕业,人家已经做到主编的位置,而自己还只是一个小记者,想要出人头地,还不知道要多少年功夫。

自行车虽然要比汽车慢,可是在这个交通拥堵的上班时期,效率比汽车要高,在人流车流混合的地方,能很快的从缝隙间穿过,行动自如。

没有多久,两个人就到了闸北火车站。

果然是发生了凶杀案,警察署与巡捕房都来了人,出事地点已经被监控,一排背着枪的警察和一批巡捕站在前边,把朝那里靠近的人群驱散。

当林思虞与小赵挤过去的时候,一个警察朝他们吆喝:“什么人?靠后,靠后!”

旁边有警察拉了他一把:“人家是《申报》的记者!”

林思虞在《申报》做了这么久的记者了,经常能接触到警察,有些人多见了几次混了个眼熟,看到还是认识的。

林思虞冲着那个警察笑了笑,从衣裳口袋里摸出了记者证:“我是《申报》的记者,听说这边出了凶杀案,故此过来采访。”

认识他的那个警察摆了摆手:“这个案件现在不让采访……”

林思虞有些惊诧:“不让采访?为什么?”

那警察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从衣兜里掏出了几块钱,林思虞朝他走近一步,拉住他的手,把那几块钱塞了过去:“有什么方便透露的吗?”

那个警察迅速将手抽出来,那几块鹰洋落到了口袋里。

他笑着望了林思虞一眼,凑了脑袋过来低声道:“被打死的是刘裕之。”

“什么?”林思虞大吃一惊:“刘裕之?死了?”

警察点了点头:“死得透透的,好像有几个人一起开枪,把他打得跟筛子一样,他的卫兵当时都呆住了,听说只顾着自己躲起来,根本没有人帮他挡子弹。”

“这……”

林思虞有些吃惊,卫兵不就是保护他的吗?怎么竟然没一个卫兵来护住他?

“嗐,这么大的雾,根本就不知道子弹会从哪边射过来,不如保护好自己再说。”

警察说起这话来的时候格外轻松,感觉如果他处在刘裕之卫兵的位置,他也会如此做。

不是所有的卫兵都会忠心护主的,特别是刘裕之身边的卫兵,大部分都是分配过来保护他的,心中自然有自己的小九九。

天气这样恶劣,浓浓的晨雾遮挡住人的视线,别说奋不顾身去护主了,能护住自己就已经不错了。

刘裕之早些日子去了武汉务公,昨日乘火车从武汉出发,今天早晨抵达上海。

他坐的是专列,一节车厢被他包了下来,据说还带了姨太太一块儿过去。

既然得了林思虞的钱,当然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否则对不住警察兴奋的和林思虞嘀嘀咕咕的说着他知道的事情:“这家伙可真是会享受,一节火车就坐他和姨太太,哦,不对,还有他的卫兵和下人……”

林思虞竖起耳朵听着,认认真真的,唯恐遗漏了任何一个字。

“听说是从车上下来,卫兵刚刚开了一条路,汽车候在车站外边,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忽然蹿出了几个人,一阵枪响,卫兵开始拔枪还击,可是根本找不到人在哪里,好像枪声是从四面八方发出来的,根本让人摸不着头脑。”

林思虞惊叹了一声:“肯定是早就布置好了的,不是一个人下手。”

“那肯定是。”警察点了点头:“卫兵们刚刚回了几枪,发现刘裕之和那个姨太太中枪了,赶紧过来处理,把他们抬着进了汽车送医院去了。”

“不是说死了吗?”林思虞有些好奇:“刚刚爆料新闻的那人好像说死人了。”

“应该活不了,当时有大胆的过去看了,说身上好几个弹孔,那鲜血不停的朝外边流哩。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姨太太也遭了殃,听他们说也是好几处枪伤,不知道能不能活。”

“这样。”

林思虞点了点头,放眼朝那边看了过去,警察在凶杀案现在忙碌着,还有……他揉了揉眼睛,那里还有几个穿着军装的军人,然而他们肩章帽徽都不是中国军人的装束!

“那边是……”林思虞呶了呶嘴。

看上去好像是日本人。

刘裕之被人暗杀,日本军人过来勘察凶杀案现场?怎么听起来这样怪异?

警察压低了声音:“刘裕之就是日本人的一条狗,大记者,难道你这都不知道?”

林思虞心情沉重的看着那几个日本军人,有些无话可说。

他知道刘裕之与洋人关系都很好,他是个见风使舵的,原来他投靠的是英国人,后来又渐渐的朝日本人靠拢,可是日本人竟然肆无忌惮的进入到上海火车站来负责一个中国人的凶杀案,由不得让他心里头特别的愤懑。

他们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吗?上海市政府怎么能允许日本军人肆意在上海的地面上行动?特别是这群人还带着枪支!

“大记者,我知道的都已经说完了,你别到这边呆着了,要清场呢。”

警察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开。

林思虞退了回来,小赵凑了上去:“怎么样,林主编,得了些有用的信息没有?”

“嗯,他跟我说了大概的经过,咱们现在去老汤饭店问一问,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细节来,毕竟他是目击者。”

两个人走到了火车站外边的老汤饭店,打电话爆料新闻的正是店主老汤,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虽然衣裳上边有几个补丁,可穿戴依旧很整洁。

见到林思虞给他来送奖励金,老汤高兴得嘴巴咧开:“没想到真有钱哩。”

“当然有钱,我们《申报》可是说话算数。”林思虞笑着把钱放在柜台上:“能不能给我们说说具体情况?”

老汤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啥具体情况……俺也不大清楚哩,也是凑巧,车站那个守站台的要我给他送碗面条过去,我刚刚端了面过去就听到枪响,吓得我把碗都扔了蹲到地上不敢动!”

他笑眯眯的拿起那两块鹰洋:“还好还好,够买不少菜碗了。”

“那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在附近出现?”林思虞让小赵拿出本子来速记采访现场:“比如说有没有异常的情况之类?”

老汤想了想,摇了摇头:“能有啥异常啊,我瞅着跟原来差不多……嗯……”

他眯了眯眼睛:“只不过今日一早,有五六个年轻人到了我饭店吃饭,穿着打扮看上去都挺不错,斯斯文文的……我觉得有些奇怪,毕竟这么早搭火车的少,可这一来就是一群,也不知道他们要结伴去哪里。”

林思虞的心沉了沉,忽然想到了方琮亭身上。

他前日就急急忙忙的要走,说是和李晟言有什么事情要去做,被方琮珠苦苦挽留才白天回了一趟苏州,回来以后竟然是连晚饭都没吃就走了。

这般着急,难道是为了策划这次暗杀行动?

刘裕之投靠日本人,这次去武汉开会,或许是跟那边武汉政府谈论合作问题——作为日本的代言人,自然是革命者眼中的内奸。

“老汤啊,这有什么奇怪的,几个人或者是老乡,都在上海念书,要一道搭火车回家过年,不是很正常吗?”

林思虞赶紧说了一段话来混淆老汤的思路:“可别再说什么奇怪不奇怪的事情啦,我觉得挺正常的嘛。”

千万不要在警察走访的时候也把这事情说出来,这可是增加了方琮亭暴露的危险。

老汤想了想,咧着嘴笑:“对对对,记者你说得对,当然是大学生回家过年的,一个人坐火车不好玩,几个人一起走当然热闹些。”

林思虞舒了一口气:“应该是这样。”

两个人又问了一圈火车站旁边的人,刚刚从侧面的店铺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一队日本兵迈着整齐的步伐朝车站外边走了过去。

闪亮的刺刀迎着初升的阳光发着亮光。

林思虞站在那里,默默的看着那群人走了过去,心里充满了愤懑。

这一刻,他真恨不得冲上前将这群外国士兵赶出上海——这是中国,他们竟然这样肆无忌惮!

小赵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明显的也是愤恨不已。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默默朝火车站走过去。

戒备已经解除,警察和巡捕已经没有再阻拦旁人靠近,他们走到前边的时候,发现月台的地面上有一滩鲜血,很大的一滩。

鲜血旁边有石灰粉末,也不知道是拿来干什么的,路上滴着一地的鲜血,一直朝出口那边去。

估计是从刘裕之和他那个姨太太身上流出来的,卫兵们抬着他们朝前走,鲜血就一路滴了下来。

林思虞与小赵两个采访了一下当时车站里值班的工作人员,大家的复述都很一致,那时候大雾笼罩,没有怎么注意四周,忽然就听到枪响,然后又听到尖叫声和脚步奔走的声音。

“有没有凶手落网?”

“没有,哪能看到呢?不过听说凶手应该也受伤了,好像在月台那侧发现了一点点血迹。”有个工作人员说得津津有味:“警察本来是想顺着血迹追查下去,可是那点血迹只有一小段路,然后就没见了,实在是怪。”

林思虞拿了自来水笔飞快的记着他所说的话,写到“凶杀疑似受伤”这几个字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有些软,似乎失去了力气。

和小赵在火车站呆了一个多小时,回到《申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

郭子良见他走进来,指了指门口那块小黑板:“一早就出去采访了?是不是出了什么重大新闻?”

林思虞点了点头:“是的,刘裕之在闸北火车站被暗杀,应该已经死了。”

“什么?”郭子良吓了一大跳:“谁被暗杀了?”

“刘裕之。”

郭子良的眼睛睁得老大:“刘裕之……被暗杀了?”

“嗯。”林思虞拿出黑板刷,把黑板上他和小赵的名字给擦了,一边与郭子良说了下今天采访的事情:“日本兵竟然进入了我们大上海!”

郭子良沉默了一下,摇头叹气:“唉,这世道……”

两个人没再多说,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一团。

回到办公室,林思虞把小赵喊了过来,与他讨论今日的采访稿该怎么写:“有些东西要避重就轻,否则新闻出版署那边会不能通过,措辞也要注意。”

小赵点头:“好,林主编交代的我都会注意的。”

“还有,那个饭店老板的话不用写出来了,重复啰嗦,就在稿件后边注明是他爆料新闻,奖励金已经及时发放。”

老汤说的话如果写出来,要是被警察署看到,可能会作为线索进一步调查,林思虞不希望留下任何暴露方琮亭的信息。

“知道了,到时候我写好稿件再拿过来给你看看。”

小赵得了林思虞指点,赶紧回了自己办公室开工。

新闻贵在新,要抢在同行前边发独家,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小赵是正儿八经国文系毕业,虽然不是复旦的,可文笔不差,做事也快,还没一个小时,已经梳理好头绪,把第一稿给写了出来。

林思虞拿了那版稿件过来:“我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会用笔圈出来的。”

第89章 炮声轰隆狼烟起

“什么?”

方琮珠猛的转过身:“思虞, 你怀疑暗杀刘裕之的人里边有……”

方琮亭会做这种事情吗?她仔细想了想见到这次方琮亭的一切,从他与李晟言的所谓商量大事,到去苏州与父母告别。

她还记起方琮亭对她说:“琮珠, 我已经打定主意要走这条路, 家里的事情只能请你多费心, 父母双亲,请你多替为尽孝。”

这条路,就是那条充满危险,满是荆棘与尖刺的路,他是决意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了, 不会再回头。

“我不是怀疑, 我的感觉告诉我, 琮亭一定就在那几个吃面条的人中。”林思虞的手抓紧了书桌一角, 想到了车站地面上的几滴血迹——那些血应该是从革命者身上流下来的,究竟是谁受了伤?是不是方琮亭?他现在怎么样了?

方琮珠默默的看着窗外,好一阵紧张,不知道方琮亭是不是已经逃脱, 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全无虞?

“好在今天早晨雾比较大……”

她喃喃自语, 有些庆幸。

若不是浓雾,肯定会被刘裕之的卫兵看到位置罢?

只是她依然担心, 生怕方琮亭会遭了不测, 只盼着过年的时候他能忽然现身在家里,告诉大家他一切安好才行。

方琮珠与林思虞提心吊胆了两三日,可是一切都风平浪静,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林思虞派了小赵去警察署那边采访,用的是“跟进新闻”的借口,但是警察署那边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只说案件现在不宜对外公布。

刘裕之死了,家里乱成了一团。

那个陪着他一块儿死掉的姨太太,尸体没有被抬进刘家,也不知道被送到了哪里去,刘夫人听闻说姨太太的尸首没找着,冷笑一声:“这等人死在外头最好,莫非还想进刘家的祖坟?”

姨太太没了尸首,刘夫人甚至有些高兴,恨不得能将那尸首扔到垃圾堆里边去。

正房夫人的身份被她鹊巢鸠占了这么久,刘夫人早就气不打一处来,只是被刘裕之给逼迫着,不能出房门半步,现在刘裕之死了,是该她出来主事的时候了。

接了刘裕之的尸首回来,刘夫人开始操办丧事,此刻的她觉得无比轻松——上边没婆婆管束,身边没有丈夫,家财万贯,随她怎么花销,唯有不放心的两点,第一是长子刘凤来还只是在市政厅做一个中低层职员,暂时还没爬到带长字的位置——中国人都喜欢论资排辈,即便刘夫人觉得自己的儿子才干过人,即便刘裕之在市政厅里权势颇大,可刘凤来依旧还只是中层,没能钻到高层里边去。

现在失了刘裕之的扶持,只怕是这条路更不好走了。

刘夫人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摆放在灵堂里的棺木,心中愤恨不已,刘裕之在世人眼中是个狠辣角色,为何就没有把儿子给扶上去?

另外一件让她放心不下的便是刘美欣。

在玛利亚教堂清修了这么久,她似乎真的把一切都抛下了,刘夫人派下人去给刘美欣送信,说她父亲过世,让她回来守灵,结果刘美欣头也没有回,只是在那里继续她的《圣经》。仆人站在那里等了许久,刘美欣停了念诵以后,这才冷冷清清道:“你且回去罢,我已经皈依天主身侧,不会再涉足尘世的。尘归尘土归土,是个人都会有这一日的,他已经回归到了天主身边,这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情,不需要什么哭哭啼啼的守灵哀悼,我会替他祈祷,希望他能进入天堂。”

下人回来和刘夫人说了刘美欣的回复,刘夫人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过世,做女儿的竟然不回来看最后一眼,这心也实在是够狠。她拿了手帕子擦了擦眼泪,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自己百年之后,刘美欣会不会来见她最后一面?

“美欣……”刘夫人拿着手帕不住的擦着眼睛,心里酸溜溜的一片。

自己那么疼爱她,她应该会来看望自己的罢?

正坐在那里垂泪,忽然间一个娘姨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夫人、夫人……”

见着那娘姨神色慌张,刘夫人赶紧坐直了身子:“何事?”

“后院的姨太太们……”

娘姨小心翼翼的觑了刘夫人一眼:“姨太太们都不见了!”

“什么?”

刘夫人惊诧得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今天早上刚刚和儿子刘凤来商量了一下如何处置那些姨太太,刘凤来觉得这些姨太太养着是累赘,要把她们赶走:“以前是父亲要把她们弄着放在家里,每一年都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在她们身上,现在父亲已经过世了,就没有必要再出钱养她们了。”

刘夫人觉得言之有理,虽然想要在姨太太们面前耍耍威风,可是要花钱养着这一堆女人真不合算,而且看到她们,刘夫人心里免不得会觉得郁闷,想到当初刘裕之一个两个把人抬进家门的事情。

不如就把那些姨太太给打发干净。

刘裕之的尸体进门,刘夫人忙里忙外,头晕脑转的,没顾得上去管后院里那一堆姨太太,今日与刘凤来商议以后,打算将人喊到灵堂这边来,让她们在刘裕之灵前磕上几十个响头用以感谢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再将她们和她们的子女赶出去,可是没想到她们竟然已经自己走了?

刘凤来扶住了刘夫人:“母亲,稍安勿躁,咱们到后院去看看。”

母子两人走到了后院,这是一个四合院,中间栽种着绿树红花,这个季节已经见不到红花,树上倒还是有一些绿叶,显出了几分生气。

院子里没有一点响动,站在院子中央,能听到前坪传过来的哀乐。

刘夫人匆匆忙忙走进了二姨太的房间。

二姨太是唱戏出身,是最风骚最受刘裕之宠爱的。

走进屋子,刘夫人先直接上手拉梳妆匣子。

黑色雕花镶嵌螺钿的梳妆匣摆在桌子上,幽幽的发着亮。

拉开第一个格子,空的,再拉开第二格,也是空的,第三格第四格看了过去,都是空荡荡的,一片纸都没剩下。

刘夫人气得手脚冰凉,等着空空的匣子,说不出话来。

老二最得刘裕之宠爱,每年买的金银首饰什么的,不计其数,还时常给她买贵重的毛皮大衣之类的衣裳——刘夫人急急忙忙走到衣柜那边,拉开柜门,里边挂着的衣裳只有几件不打眼的,那些毛皮大衣,不管是大毛还是中毛的,全部都不翼而飞。

这、这、这分明是卷着财物逃跑了呢!

刘夫人和刘凤来赶紧走到了其余几个姨太太房间里去看,跟二姨太这边一样,只要是略微值些钱的东西,一件不留。

“快,快,快去找警察过来!”

刘夫人站在那里,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只觉得心里头一股火气,不住的在朝上边蹿。

“母亲,现在父亲尸骨未寒,又喊了警察过来,似乎不大好吧?”刘凤来有些犹豫:“这些东西都是父亲给她们的,说起来也是她们的东西了,去警察署报案也没用,警察不会管这些事情的。”

“这些biaozi!”

刘夫人咬牙切齿:“竟是走得这样利落!”

下人赶来告知刘夫人:“夫人,后院的门是开着的,那边守门的人也没见了影子。”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夫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堵着一团东西,不住的朝上边拱。

“母亲,咱们回灵堂那边去罢,左右是要把她们打发掉的,现在她们自己走了岂不是很好?您也别多想了。”

刘凤来倒是想得通,父亲给姨太太的那些东西,难道还能从她们手里强行抢夺过来不成?就算是用强,姨太太们出去一张扬,自家的颜面都要丢得干干净净了。

有住宅,有金条,还有一些商铺,够母亲与他这一家人开销的,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总比整日里去吵吵嚷嚷的好。

刘夫人却是没有刘凤来这么心宽,一想到那些被卷走的钱财,她就难受。、

在刘裕之的灵堂前边坐立不安的坐到中午,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这一年来刘裕之只是宠着那个后边来的小七,也不知道给了她多少钱多少商铺?那小七是接管了她的位置,家里进账什么的都要过她的手,她有没有将财产转移给了别人?

想到此处,刘夫人便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急急忙忙朝刘裕之的书房跑了过去。

刘裕之书架的后边墙上,放了个保险箱,家里的田产房契金条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放在保险箱里。

她用力推书架,推了好半天,书架也纹丝不动。

只能折回身去,让刘凤来带着下人来帮忙。

刘凤来听说要把书架挪开,有些奇怪:“母亲,好端端的,搬书架干嘛?”

“你别管这么多,先把书架挪开再说。”

刘夫人有些着急,以前这书架好像使点力气就能推开一点点的,这次怎么她就弄不开了呢?

下人们一起把书架抬到旁边,刘夫人让他们出去,抓住刘凤来的手走到那堵墙边。

她伸出手去推墙壁,刘凤来看着她那模样就有些奇怪:“母亲,怎么了?这里还有暗格不成?”

刘夫人指着那堵墙道:“风来,这里有个保险柜,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放在这里哪。”

刘凤来听了也来了兴趣,帮着刘夫人敲墙壁,看看那边发出的响声空一点。

“母亲,瞧着是一堵实墙啊,好像没有做空的地方。”

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刘凤来有些沮丧,这哪里有什么保险柜的踪迹啊?都是一块一块的砖头,砌得实实在在的。

“我在这里开过保险柜的,以前你爹买了一批金条回来,是我和他一起放到这里边的,没错,我记得很清楚。”

刘夫人一双手在墙壁上乱摸,额头上的汗珠子不住朝下掉。

“去了哪里?哪里去了?”

她记得特别清楚,那个保险柜只到腰部的位置,放东西进去的时候还要弯着腰。

可是整面墙摸了个遍,也没摸到昔日那个开关——原来墙上一处地方有个小小的凹陷,手指伸进去用力一板,就能把盖在上边的木板给撬起来,木板后边是一个保险柜,打开铁门,里边是一个大箱子,存放着房契地契金条贵重首饰之类的东西。

刘凤来想了想:“母亲,你生病的这一年里,父亲曾让人过来重新弄过房间装修,是不是他借这个机会把保险柜移了个位置?”

刘夫人眼前一黑:“移动位置?他为何要将保险柜移了位置?”

刘凤来也觉得这事情很纳闷,好端端的,移动保险柜做什么呢?

“莫非是七姨太唆使他这样做的?”刘凤来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是她,肯定是她!”刘夫人咬牙切齿:“一定是这个狐狸精撺掇你爹把保险柜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她了!”

刘凤来心中一凛,若是这些东西真的都给了七姨太,那他们以后就要过穷苦日子了——就连这幢宅子的房契都没有,怎么能住得安心?

万一七姨太还有家人什么的,把房契这些东西都给了家人,人家拿了房契来收房,那他们住到哪里去?

“是不是老七根本就没有死,她趁机带着保险柜里的财产跑掉了?”刘夫人几乎要站不住脚,抓着书架的手都在发抖。

“母亲,七姨太是真死了,我在医院里头看到她的尸体了,可是那时候我满门心思都在爹身上,没有注意看她,也不知道谁把她的尸首接走了。”

“阴谋,肯定有阴谋!”刘夫人声嘶力竭的吼了起来,眼睛前边已经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父亲应该不会这样糊涂的,母亲,你且不用这般着急。”

刘凤来见着刘夫人似乎要倒了下去,赶紧踏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口里说着话来安慰她,可这时候心里头却也在打鼓,有些捉摸不透这里头的奥秘。

刘夫人眼睛翻了个白眼,最终晕倒过去。

刘夫人被送去了广慈医院,医生诊断是脑梗塞。

经过抢救以后,刘夫人保住了一条命,可是却失去了很多东西。

她的双腿不能走路,只能每天躺在床上或者是坐着,要是想走动,还得两个人扛着她才能到处走,她说话也含糊不清,要是说得着急了,没人听得清他说的是什么话,总要有个人时时刻刻的守在她身边。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刘裕之的葬礼也就没有大操大办,在家中捱过五日以后便送着上了山,刘凤来回到家就开始翻箱倒柜找刘夫人说的那个保险箱。

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才行,全家的财产可都在那里边呢。

发动了所有人手来找,可是遍寻不获,刘凤来有些焦躁,心里头暗自琢磨,是不是真被七姨太给暗地里拿走了。

可是七姨太的来历他一点也不清楚,刘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任何信息,除了刘裕之。

然而刘裕之已经死了。

就在刘裕之冥思苦想七姨太的来历时,答案终于来了。

一月二十八日这天,日本军队忽然向闸北的十九路军发动进攻,理由是日本子民被中国人杀害,然而中国人却包庇凶犯,拒不交出凶手。

刘凤来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七姨太是日本人。

父亲刘裕之亲日这事情他知道,难道是他把家中财产拿给日本人去表忠心了?若真是这样,还不知道这幢住宅能住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