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夫人皱着眉毛坐在那里,总觉得有些兆头不对。

本来一大家人喜气洋洋的在一起团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心里头觉得不愉快。

这不是吉兆啊,方夫人低着头沉思,再抬头看方正成,他也是一脸沉重的神色。

“我们要不要跟着琮珠去香港?”

方夫人轻声问了他一句。

“我……”方正成犹豫着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这兵荒马乱的,去香港那边可能会安静些?”

方夫人试探的说了一句,盯紧了方正成的眼睛,生怕他说出“不愿意”这三个字来。

“静安区那边的铺子给炸了,也不知道另外两家还能不能保得住,现在上海这形势,就算日本人不来轰炸其余的地方,上街买东西的人肯定会少,我们这布料什么的估计应该没什么人来买了。”

方正成皱着眉头仔细想着,去年方氏织造在上海的生意越发冷清,好在琮珠说香港那边的形势还不错,做了几单大买卖,顶得住上海这边的亏空。

是不是该跟着琮珠去香港?他有些焦虑,可又不想轻易背井离乡。

“我们出去了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毕竟苏州是我们的家,我们呢的根都在这里啊!”方正成一只手抓紧了圈椅扶手,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心里忐忑不安。

“父亲,目前去香港应该是最好的一条出路了,要是等着日本人打到苏州来,那我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方琮珠心里微微有些着急,目前船票都很难买到,过年以后回上海得一直在码头上蹲守才行,否则根本没办法弄到出去的票。

还有一个方法,走陆路,坐火车从苏州这边南下,到了广州以后再坐船过去。

最好的法子是乘船去香港,只要船只离开上海港,在海洋上海算是稳妥,然而坐火车南下,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现在中国处于军阀割据的状态,不同派系的军队占据着不同的地区,谁都不知道在路上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这事情,咱们得从长计议,一时半刻拿不了主意。”方正成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方琮珠有些犯愁,她真的没办法把方正成与方夫人他们丢下,自己与林思虞跑去香港那边不问世事。

这件事在除夕晚宴以后终于有了转机。

因为方琮亭回来了。

方琮亭的模样有些落魄,身上的大衣已经破旧了许多,衣袖口那里被磨得毛了边,有一根线头露了出来,耷拉在手腕之侧,他的胡须已经留了很长,不仔细看根本没办法与以前那个文质彬彬的方琮亭联系起来。

当方夫人看到方琮亭进来的时候,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琮亭,你是琮亭?”

过了许久,方夫人才醒悟过来,走到方琮亭面前,一把抱住了他:“你可算是记得要回来吃团年饭了,可怜的孩子,你饿坏了吧?”

“我走了差不多一百多里路才到家。”方琮亭的声音有些疲惫:“是的,我饿了。”

阿大赶紧到厨房把刚刚才端进去的菜选了几样方琮亭爱吃的,在煤火上加热了一下,赶紧端着饭菜出来:“大少爷,你快些吃罢。”

方琮亭吃饭的样子有些狼狈,拼命的扒了一大口饭,似乎扒得太多,卡在喉咙里梗住,半天吞不下去。

方琮珠连忙拿水给他:“大哥,喝口水再说。”

水将饭粒一点点冲了下去,过了许久,方琮亭这才缓过神来,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子,拍了拍胸脯:“唉,好久没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回家真是幸福。”

方夫人鼻子一酸:“琮亭,那你就在家里住下,不要再出去了。”

“不行,母亲,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今晚是特地回来陪你们过年的,明日一早我就得要走,好多事情都在等着我们去行动。”

方琮亭吃了小半碗饭,觉得精力恢复了不少,他冲着方琮珠笑了笑:“琮珠,现在上海的形势怎么样了?日本人有没有突破闸北防线?”

“目前还没有,可是我觉得迟早会顶不住。”

方琮珠忧心忡忡的回答。

方琮亭放下碗筷,脸色郑重。

“琮珠,思虞,我跟你们说,国民政府这样不作为,上海肯定会沦陷,十九路军迟早会顶不住的!”

两个人默默无语的点了点头。

国民政府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人寒心。

“当下最重要的是联合能够联合的力量,共同御辱,不能让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横冲直撞!”方琮亭说得慷慨激昂:“日本人在上海有多少人?我们上海守军又有多少人?淞沪警备司令部那可是有第三十二军、第三十七师、第五师、第十九路军的第七十八师哪,另外还有上海保卫团呢,这么多兵力握在手里,为什么不一起抵抗日军?那些军队留着是做什么的呢?日本人炮轰南京的时候,那边的军队也没有反应,只是掩护国民政府要员逃去了洛阳,根本就没有管老百姓的死活!”

方琮亭的脸上有一种愤怒的神色,脸庞深红一片,此刻的他,似乎眼睛里能喷出火来。

“大哥,可能国民政府有他自己的考量吧,我们也不知道具体全国的形势和兵力分配,大家都在努力,这就够了。”

林思虞觉得方琮亭有些话说得对,可是有些话却是有失偏颇。国民政府不是不想抵抗,而是目前他们根本无力抵抗。政府没有钱,国内又军阀混战内乱不已,军政令也不统一,根本没办法放手与日本人开战,所以才变了一个缩头乌龟。

“不管有多么困难,已经打到家门口了,还能不奋起反抗吗?”方琮亭愤怒不已:“我们中国有这么多人,万众一心将日本人赶出去,难道做不到?”

“大哥,你说的没错,可现在是这样的局面,我们还能怎么办?”方琮珠瞟了方琮亭一眼:“上个月闸北火车站的凶杀案,据说是日本发动进攻的导火线……”

“怎么可能!日本人觊觎我们中国久矣,就算没人暗杀刘裕之和他身边那个日本特务,日本人还有别的借口发动进攻!”

方琮亭顿了顿:“刘裕之那个汉奸,该死。”

林思虞与方琮珠低下了头,心里头一片敞亮,方琮亭肯定参与了这次暗杀计划。

“大哥,咱们莫谈国事,说说家事罢。”

方琮亭端了碗慢慢的吃饭:“家里有什么事要商谈的?我已经好久没有管过上海的店铺了,有什么事情琮珠你自己做主便是。”

“大哥,我想带了父亲母亲去香港,他们有些不愿意。”方琮珠看了一眼方琮亭:“你的想法呢?”

“去,当然是去香港。”

方琮亭飞快的将碗里的饭吃完,放下饭碗,看向方正成与方夫人:“父亲,母亲,琮珠的话说得很对,你们去香港是最好的选择。”

方正成的手指抖了抖:“琮亭,你也希望我们去香港?”

“是,父亲,你们最好跟着琮珠去香港,在苏州住着很危险。”

“日本人不是在攻打上海吗?和苏州还有一段距离呢。”方夫人有些没了主意,心里头慌慌乱乱的一片。

“可是没准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哪。”

方琮亭现在担心的不仅仅是日本人打过来的问题,还有是他的活动会不会连累家人。这次暗杀刘裕之,上海警察署追查了两日,可后来因为一月二十八日,日本人突然袭击上海,这调查工作就暂时放了下来,可是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开始调查?而且他们做的事情是与国民政府唱反调,上海警方不调查,可能还有另外的人在试图抓捕他们。

要是抓不到,或许会从家人身上入手,能远离是非之地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香港那边气候挺好,琮珠又已经在那边打下了坚实基础,有住房有厂房,您二老到那里什么都不用操心,挺好的。”

方琮亭委婉的劝着方正成与方夫人,两个人听了方琮亭的话,更是心慌慌的没了主意。

晚上十二点,方家放了一阵子烟花,附近的人都仰着头朝夜空里看。

个个都说好看,可是个个都觉得这个新年有些不带劲,究竟是什么原因,谁都说不出来。

“我们还是跟琮珠思虞一起去香港罢?”

方夫人在床上翻了个身,侧脸对着方正成:“听琮亭这么说,我觉得苏州真有些危险了。咱们在这里窝着不懂外头怎么样了,他们在外边跑的最明白里头的道理。”

方正成一双手枕在脑袋下,眼睛望向天花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起来,天色更是阴沉,仿佛要下雪一般,一家人坐在餐厅吃早饭,却没见着方琮亭。

阿大低着声音向方正成和方夫人报告:“大少爷一早就走了,让厨房里给他蒸了一笼馒头,他带着一大袋馒头离开了。”

方琮珠捏紧了手里的那几张信纸,心里在微微的颤抖,眼中含着泪。

那封信是从门缝下边塞进来的。

方琮亭信上的口吻,几乎是诀别。

“我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很危险,可是为了千千万万中国人,我不得不走下去,还望琮珠你能理解我的难处,代替我孝敬父母,指引琮桢长大成人。哪怕有朝一日我被敌人抓住被押赴刑场,也请你们不要为我流泪,没有什么值得哭泣的,因为我是为了救助全中国人民的百姓做出的牺牲,你们要为我感到骄傲!大丈夫不成功便成仁,死又何憾,亲爱的琮珠,若真有那么一日,你千万不要为我哭泣,也请替我安抚父母,让他们不要过于伤心,毕竟他们还有你和琮桢陪伴左右!

倘若我侥幸能躲过这白色的恐怖,能看到中华大地上一片光明,我会笑着回来与你们相聚,到时候我再来感谢你替我孝顺双亲,感谢你和思虞陪着父亲母亲度过这漫长的岁月……”

他究竟还是决然的走上了那一条路,带着一丝微弱的光亮,走进了那一片黑暗之中。

昨晚与方琮亭谈了不少,她努力的回忆历史书上学到的东西,告诉他因为国民政府在城市部署的兵力比较多,硬碰硬没有好结果,所以一定要避开城市暴动,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的方针政策。

方琮亭有些惊诧,可还是点了点头:“知道,已经失败好几次了,有了教训。”

方琮珠这才惊觉自己可能记错了时间,反围剿秋收起义应该都已经发生过了。她能给出的建议似乎都没有太大用处,只能祈祷方琮亭福大命大,能在残酷的战争中保全性命。

听说方琮亭已经离开,方夫人鼻子酸酸的,可是今天是大年初一,她怎么样也不能掉眼泪,只能极力克制,眼圈子红红的,可还是咬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琮珠,昨晚我与你母亲商量过了,还是和你们一块儿去香港罢。”

说出这句话来,方正成只觉心里沉甸甸的一片,一点也不轻松。

“好的呢,这些天赶紧处理了一些事情,工厂这边干脆停工了,给剩下的工人们多发一个月工钱罢,毕竟他们忽然间就没了挣钱的门路。”

提到工厂停工,方正成忽然间没了精神,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方琮珠心里头明白,家里好几代人才发展成现在这样子,说一句停工就要把工厂给关了,方正成心里头不舒服这是肯定的,没有谁能够接受家族企业在自己手里衰败的现实。

“父亲,也不是以后都不办了,只是暂时停办,等着国内局势好一点,我们还会再回来开厂的。”方琮珠只能尽力安慰他:“现在香港那边也有方氏织造的工厂,我们只是把工厂搬到那边去了而已,家里的厂并没有衰败啊。”

方琮珠这般一说,方正成心里好受了许多,他点了点头:“唉,你说的也是,就暂时按这个法子办吧,初六开始就让人发信出去,去年还在厂里做事的,可以来这里多领一个月的工钱。”

因着上海这边需求量不大,而且三套设备已经搬走了两套,剩下一套机器也用不了多少工人,去年在苏州方氏织造做事的只得六七十人而已。多发一个月工钱对于方家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对穷人们来说却是意义重大。

工人们得知方正成要携夫人去香港,个个都很舍不得,拿了工钱站方家大院里站着抹眼泪:“方老板走了以后我们到哪里找这么好的东家哩?”

“可不是吗?现在找活干越来越难了。”

听着众人依依不舍的话语,方正成心里也挺不是滋味,他连声安慰众人:“你们且勿要太慌乱,等着局势好一点我便会回来,若是依旧是战乱不断,我便会让女儿将最后这套机器设备运去香港,到时候你们可以跟着过来继续帮我方氏干活。”

得了方正成的话,众人这才没有那么伤悲,拿了工钱,四下散去。

方琮珠回到上海以后就派了阿大日夜蹲守在码头上,盛雅茗得知她要带着家人去香港,也派了下人一道跟着她蹲船票。

“琮珠,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的父母就托付给你了,我希望你能在香港帮他们找一处可以安置的地方。”

“你……”方琮珠有些犹豫:“你难道不走?”

盛雅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得开心:“我不走,我要与俊飞一起奋斗,为了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为了中华的明天,我要留下来,我要与上海共存亡!”

“雅茗,你……”方琮珠有些难受,又有些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懦弱,可权衡利弊,她还是决定要走。

“琮珠,我明白你的处境,你还有父母还有幼弟要照顾,你不可能像我一样,什么都不用想,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你放心罢,下次你从香港回来的时候,咱们还去宝兰庭吃饭,看那些人在下边的舞池里跳舞!”

她说得轻快,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方琮珠点了点头,与她挥手:“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伯父伯母的。”

离开的那一天居然放晴了,阴沉沉不知多久,总算是见到了阳光。

方琮珠与林思虞领着家人与盛安生盛夫人上了开往香港的轮船,回头再看岸上送别的人群,心中感慨万千。

“父亲,母亲,琮珠,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

盛雅茗站在码头上拼命的挥着手,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雅茗,你请放心,我也会尽全力照顾伯父伯母!”

方琮珠朝码头挥手,船只渐渐远去,开始在大海里徜徉。

太阳渐渐从海平面上升起,金色的阳光照在船只上,日影里人群晃动。

方琮珠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阳光就是希望,总有一日,中国大地上到处都是阳光,到处都是光明。在华夏的土壤里长出参天大树,枝头有那鲜艳的花朵尽情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