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已经到了,港岛最美的一季再次如约而至,我心里也突然萌动起了某种对于未来的渴望。

从午后一直安心睡到黄昏,一切家务事都交给关伯,根本不必费心操劳,他一定会打理得妥妥贴贴。

醒来时,窗外天色昏黄,某个地方传来鸟雀叽叽喳喳争巢的叫声。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关伯适时地过来敲门:“小哥,有人曾送礼物过来,并且要你亲自拆验。那个盒子很重,弄不好是……”

我的残留睡意猛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床上弹身起来,马上开门。

关伯手里捧着一个古旧的褐色方盒,有一张碟片封套大小,沉甸甸的样子。走廊里的灯不够亮,盒子给我的第一印象充满了莫名的神秘感。

“不会是炸弹吧?”关伯强笑着。

报纸上随时都有邮包炸弹案的报道,看得多了,由不得人不神经过敏。

第06章 鬼墓

我接过盒子,稍微掂了掂,里面发出轻微的“哗啦”一声响,似乎是某种摞在一起的金属块散落开来。

“没事,别担心。”我抱歉地向着关伯笑了笑,害得他跟我一起忐忑不安,真是不应该。

关伯洒脱地大笑:“小哥,没事就好,我熬了鸡米粥,要不要打电话给方小姐,请她过来喝?”上了年纪的人真是啰嗦,要对什么人好,干脆就三句话不离对方的名字,完全不顾其他人的感受。

说完,他哼着小调下楼,自得其乐。

我苦笑着摇头,让方星偷着高兴去吧,只要关伯感兴趣的事,我一般不会扫他的兴。

开了卧室里的大灯,我才看清了盒子是由牦牛皮精制而成,四角都包着云头紫铜片,磨得闪闪发亮。它的历史至少会有几十年了,坚韧的牛皮有十几处被虫蛀坏了,又用新牛皮和骨胶粘过,犹如一块块色差过大的补丁。

盒子表面,用火钳烫着字迹斑驳的藏教六字真言,痕迹深入皮层内部,凹进去足有三毫米之多。

“是藏族人的东西?强巴、强森……转世灵童……”我的思路不断跳跃着。盒子上有紫铜搭扣,关伯向来会信守承诺,一定没有打开过盒盖。

昨天忙了通宵,暂时将灵童召见我的事搁下了,现在突然有这样一个陈旧的礼盒出现,强巴说过的话,又重新在我脑海里弹了出来。我将盒盖揭开一条窄缝,陡然间有道金光倏地闪了出来,等到盖子完全翻开,里面竟然是十二块两寸长、半寸宽、半寸高的老式金条,包裹在一块金黄色的缎子中间。

我猛然一怔:“灵童送金子给我,是什么用意?”

父母的遗产不算太丰厚,却也足够我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所以自己从小对于金钱的概念就很淡。这盒金子,全部换成美金的话,大概能装满一只不小的皮箱,能令一无所有的穷人骤然跻身于港岛富豪行列,不过这一点对我毫无吸引力。

我拿起一根金条,发现它的横截面上錾着一个精致的莲花图案,花瓣共有三十六片,中间放着一只五指并拢的手掌。这是兰陀库林活佛那一教派的独特标志,也就印证了我先前的猜测,金子正是强巴等人送过来的。

盒子的内部衬着绿色的古老缎子,上面绣满了各种字迹的六字真言,绣线的陈旧程度各不相同,应该是不同年代的人动手绣上的,近的相隔数年,远的相隔至少几十年。单单就这个盒子的古董价值而言,已经价值几万美金,能用它来做礼盒的,不是财大气粗到了顶峰,就是穷途末路到了极点,连教里的压箱底东西都拿出来了。

电话就在枕边,当我把金条丢回盒子里,正盘算着如何退回这个箱子时,电话及时响了起来,是一个港岛本地号码。

“是沈先生吧?我是达措。”听筒里是一个稚气的小男孩的声音,年龄应该不超过十岁的。

我的心念刚刚一转,小男孩立刻接下去:“对,我只有九岁多一点,你的判断非常准确。”

他似乎能直接感觉到我的心里话,我立刻抬手,让电话离自己远一些。

达措是个藏族名字,我一转念间就明白了打入电话的正是转世灵童,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脸上的肌肉同时开始发紧。

“我该怎么称呼你?”他那么小,我总不能称他为“达措大师”。

“请叫我‘达措’好了,在拿回‘鹫峰如意珠’之前,我不算名正言顺的兰陀库林活佛。强巴他们都这么叫我,你也可以。”他的声音虽然稚气,说话时的口吻却是一丝不苟,老气横秋。

活佛转世,前生的记忆会由冥冥中的神秘通道进入灵童脑子里,虽然是小孩子的身体,思想意识却是几十岁甚至上百岁的老头子。

我迟疑地叫了一声:“达……措,为什么要送金子给我?无功不受禄,我正想把它们退还给你……”

达措笑起来:“不,那些是你应得的,因为我会求你一件事,它们将做为你的路费。”听筒里传来汽车喇叭声,偶尔也有风声,他此时应该是在一辆行使着的车子里。

我知道金子不会白白落在自己手上,用这么多金子做路费,去到天边也足够了。

“沈先生,我正在来你家的路上,或者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除了金条,我还有一个消息,要亲口告诉你,一个对你而言,非常非常重要的消息,它肯定能让你无比震惊。唉,可惜我的记忆力刚刚恢复了冰山一角,无法给予你更多提示,但就此一点,也足够引发你的情绪波动了,希望你能做好充分的准备。”

达措的口气有些古里古怪的,我简短地答应:“好,我会沏好名茶待客。”

事实上,我对“重要消息”不抱太大希望,只求能跟达措灵童见面之后,能尽快把黄金还给他,然后大家一拍两散。

达措又一次笑了,口气淡淡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冥冥中有神的指引,让我感觉到你,就一定能找到圣女,而后拿回那件东西,稍后见。”

他的国语很标准,应该是确立了“转世灵童”身份后,有专门的喇嘛教他各种学问,所以,虽然没有踏进学校,知识却比普通孩子渊博几百倍。

我下楼时,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正敲响八点钟,声音依旧清脆悠长,就像老而弥坚的关伯一样,忠实地执行着自己每日的职责所在。

关伯正在厨房里洗苹果,洗菜盆里堆起了高高的白色泡沫。

“小哥,有客人要来了。”他听到我的脚步声,扭回头,脸色显得非常严肃。

我一阵惊愕:“什么?你也知道有西藏人要来?”

关伯用力皱紧眉头,困惑地仰面望着头顶的日光灯管,稍后才用力甩掉了手背上的泡沫,慢慢地回答:“我不知道,好像……有人告诉我,要来一个小客人,他喜欢吃这种来自日本的富士苹果,并且是一半红一半青的。你看,我挑的都是这样的。”

果然,盆子里的苹果青色与红色部分的比例基本保持对称,体积也正好有一只拳头那么大。

“小哥,难道是我老糊涂了,出现了幻听?没有电话、没有人送信,只是心里感觉到了那个人的声音,一个很老的男人,口音怪怪的,似乎是藏边一带的少数民族——”

关伯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住了一切。

苹果洗净、擦干之后,摆放在一个久已不用的四方藏银托盘里,总共十二个。

“十二个,那个声音告诉我,十二是小客人最喜欢的数字。”关伯端着盘子走向客厅。

我疑惑地叫了一声:“关伯,我会在书房里见客,能否把苹果放到写字台上去?”

客厅里的老式桌椅,只是中式家居的应景摆设,就像墙上悬挂的字画一般,仅供欣赏而已。他知道我的会客习惯,已经有三年时间没在客厅里接待过客人了。

关伯摇头:“不,小哥,书房里刚刚沾染了异族人的黑血,不够洁净。”

他说话的口气像个虔诚的教徒,仿佛将要莅临的是尊贵无比的教中大人物一样。我跟到客厅里,陡然发现地面已经被擦得一尘不染,油光可鉴,忍不住苦笑:“关伯,你到底要干什么?难道整个下午都在督促工人们擦地?干净到这样的程度,连苍蝇落在上面都要失足打滑了——”

我可以猜测是达措施展神通告诉关伯要做什么,控制了他的思想,那么,我为什么没有受控?而且我还跟达措通过电话,亲自接听到了他的声音?

关伯洗净了一个不锈钢的盆子,盛满清水,放在门口的方凳上,沉默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我踱到院子里,任关伯忙个不停。现在可以确信,达措具有远距离控制普通人思想的能力,使得关伯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般,做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动作。我不想再去打扰他,免得破坏了他的思维平衡,发生意外,只是调匀呼吸,一边嗅着空气里的蔷薇花香,一边平心静气地等待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让我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大门被轻轻敲响之前,我根本没听到汽车停下的声音。

我走过去开门,迎面先看到强巴、强森两张生硬的笑脸。

“沈先生,灵童登门,恭喜你了。”两个人的目光极为警惕,开门的刹那便越过我的肩膀,观察清楚了整个院子里的情况。

我后退一步,平静地点头微笑:“欢迎,荣幸之至。”

两人向左右一分,一个身高只能到我腰间的小男孩,稚嫩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拇指、食指搭在一起,结着双重“大雪山兰花印”,脸上带着绝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淡定微笑。

他的身后,还有两个人,垂手侍立,体态相貌,跟强巴、强森非常接近。

“沈先生,冒昧过来,请别见怪。”小男孩眉清目秀,牙齿白生生的,应该是刚刚更换完乳牙的样子。

灵童转世是藏族人最神秘的大事,更是全球灵异学家、物理学家无法求解的十大难题之一。

当我接触到他清澈的眼神时,不得不相信,在他目光里流露出的智慧之光,能胜过一百个同样年龄的小孩子之和。

“我是达措。”他放开了手印。那种礼节,只有藏族高僧遇到智慧相若的对手时才会用到,寓意是指“同一片雪域之上、两朵兰花竞相绽放、香传佛国不分高下”。

在他无比谦和的笑容下,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好感:“请进,达措灵童,欢迎你过来。”

随行的四个人脸上突然大为不悦,强森更是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称呼有问题,大概是没能如他们预想的那样行“五体投地”的虔诚大礼引起的。藏民对于活佛的崇拜,胜过古代人参拜皇帝圣驾时一万倍,也许会觉得我这样的接待程序,是对灵童的亵渎。

“强森,沈先生是具有大智慧的人,跟你们不一样,不必拘泥于礼节。”达措抬起左手,向强森轻轻一指。

强森猛的打了个寒噤,粗壮彪悍的身子一晃,急忙垂下头:“是,是,谢谢灵童教诲。”

藏民的野蛮性格,全亚洲第一,除了活佛之外,恐怕不会老老实实地臣服于任何人。由此可见,达措在他们心目中,已经跟活佛无异。

踏进客厅之前,达措停步,在水盆里轻轻沾了沾指尖,无奈地叹气:“沈先生,不知你有没有发现,港岛的水质越来越糟糕了。这样的水,即使是用来涤荡身体的污垢,也会将其中的毒素侵入人体,更不要说是喝进肠胃里了。凡尘俗世中肮脏若此,只有冥顽不灵的人才会痴恋城市红尘,一生蹉跎于此,对吗?”

他的话里暗藏玄机,我保持沉默,在没听到他带来的那个消息之前,自己最好不要有任何表示。

关伯躲在厨房里,不再出现,而强巴等四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客厅里只有我和达措两人。

他走到桌前,踮起脚尖,拿了盘子里最尖顶上的一个苹果,对着那银盘子微微发愣:“是来自大昭寺的东西吧?本是雪山圣物,可惜误结尘缘——”忽然转身,仰头凝视着我:“沈先生,你的房子里装那么多监控设备做什么?难道是给我准备的?”声音里已经有了隐隐的怒意。

那些东西是方星免费替我安装的,要想从头解释的话,只怕会耽误大家的时间,所以我只是微笑着摇头:“不,是一个朋友弄来玩的,不针对任何人。”

我承认,对达措电话里说的“消息”抱有一定的好奇心,而且强巴说过,灵童要解开我心里的一个困惑。

达措握着苹果,目光从我脸上挪开,蓦的左脚抬起来,轻轻一跺,嘴里吐出两个低沉而古怪的音节。刹那间,他的嗓音至少苍老了数倍,发出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壮年男人的声音。

“好啦,那些设备全部失效,你那朋友的游戏也该结束了——”他稚气地笑起来,爬到桌边的上首椅子上,举起苹果咬了一口,指着另一张椅子:“沈先生请坐,我们应该开始了。”

近几年的清修静养生活,我已经修炼到了“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境界,无论遇到多么怪异的事,只是冷静沉默地静观其变,绝不会骇然变色、大惊小怪。

藏族传说中,活佛法力无边,可以藉着任何微小的动作实施惊天动地的神奇功夫。方星的偷窥设备都是精密先进的美国货,真的被达措毁掉的话,弄不好会让她心疼好一会。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费力找专门的搜索公司进行清除了。

“沈先生,开门见山地说,我来见你,是希望你去一次喜马拉雅山脉的库库里峰。那里有一个隐密的万年冰洞,就在雪峰的背面,万仞壁立之处。洞里,有你我都感兴趣的东西,你去取回来,我带走属于我的一份。那些金子,做为行动所需的费用,目前我能调用的干净资金只有这么多,不够的话,只能由你补足。”

他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手里的苹果一样,身上穿的,是儿童版耐克运动装,头发也剪的整整齐齐,从任何角度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小男孩,除了那双眼睛。

我注意到,他的任何动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右手只是虚垂着,似乎带着某种先天性的残疾。

“库库里峰?西藏传说中的‘死神之牙’?”我反问。那座雪峰的高度,只有海拔五千多米,但却早就吞噬了近千人的生命,全球登山协会先后有近五十支探险队在这里全军覆没。

“对,就是那里。”他每咬一口苹果,都会细心地咀嚼二三十次,然后才慢慢下咽。

“给我一个去那里的理由?”我继续问。

攀登雪峰不难,我有两个朋友就是专业的登山家,曾经数次登临珠穆朗玛峰,对喜马拉雅山脉的大小山峰如数家珍。

他们都亲口说过关于“死神之牙”的传说:“那座雪峰,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征服的,从望远镜里观察,它像是从天上凭空掉落下来的一样,孤零零的矗立在群山之间,上半部分,有近两千米高度近乎直上直下,根本没有攀缘的可能。”

其中一个说得更是贴切:“登临珠峰五次所费的力气,也不够攀登库库里峰一半。有生之年,希望有登山高手能征服它,我们算是看不到咯——”

“理由?沈先生,天冷了生火、夜来了点灯、饿了进餐、渴了饮水、冷了穿衣、热了摇扇——这些,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摇摇头:“不需要。”

他举的例子并不可笑,而且很容易理解,那些都是人类生存必需的活动,只要存在于世界上一天,就得重复去做,但攀登库库里峰却不属于这一类。

达措轻轻咳了一声,门外“嚓”的一声,有人打着了火机,随即一阵浓烈的藏檀香味飘起来。强巴手捧着一个紫铜莲花香炉,里面插着三支一尺高的黝黑檀香,低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恰好在我与达措的中间,然后再低着头退出去。

香烟笔直向上,一直碰到屋顶,才悠然散开。只怕香没烧完,烟就弥漫满屋了。

客厅里,只有达措咀嚼苹果的声音。

香炉上铜锈斑驳,肯定也是古物。

司徒开曾说过,在藏边寻宝,即使是半点古董知识都没有的人,随便收购点什么回来,也能一夜之间变成百万富豪。那个地方,遍地都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铜器、玉器、牛角制品,取之不尽,求之不竭。

“你分心了,或者像我一样,只有藉着这种青红果和藏檀香,才能集中自己的智慧?”

隔着不停上升的青烟,达措审视着我,如同一个考古学家在举着放大镜看一件不识来历的珍贵古董,看得极其仔细。

他终于吃完了苹果,连果核一起嚼碎咽了下去。

我迎着他的凝视微笑:“冰洞里有什么?怎么会跟我有关?”

他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搔了几下,皱着眉:“要详细说明这件事,会费时很长,所以——”他的手向我身后一指,低语着:“让黑夜和思想暂时停止吧,赐我以决断蛛网尘丝之智慧。”

不必回头,我也能感觉到墙上的挂钟停摆了,关伯前天明明刚给它上过弦。下意识的,我低头去看腕表,这只价值不菲的欧米茄表也停了下来。

“时间的流逝,会改变说者与听者的心,所以,我必须让时间停止,抱歉。”他收回手,在桌面上拍了一下,如同讲故事的人清场时的惊堂木一样:“沈先生,我要开始了——”

客厅里突然间安静到了极点,我们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这是个必须要以‘倒叙’手法讲出来的故事,我,达措,出生于尼泊尔境内靠近边境线的察多亚村,十二个月时才能开口说话,但并不是叫爸爸妈妈,而是一句奇怪的话——‘鬼墓’。察多亚村并不算闭塞,经常会有印度登山队从这里经过,只是没人意识到这两个字的含义,你该知道?”

我点点头:“它在伊拉克摩苏尔以北的一个沙漠绿洲里,据说,那是魔鬼栖息的地方,只要受到魔鬼蛊惑的人,总有一天会坠入魔道,永远得不到救赎。”

世界上取同样名字的古墓很多,却都名不见经传,只有它,已经随着两次海湾战争名扬天下。

达措伸手罩住檀香,很快,他的手就被香烟笼罩住了。

“这个动作,能令我的记忆更清晰,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试试?”

我摇头:“不必,请继续说下去。”

灵童转世,带着前生的记忆,我能猜到,是兰陀库林活佛曾去过“鬼墓”,才在达措思想里留下了这句话。

第07章 唐枪与无情

“三岁,我从一位登山家的行囊里偷到了一本世界地图,找到了那个绿洲的位置,也打开了自己的记忆之门。沈先生,在这里,我希望用一个比喻来说明关于前生记忆的恢复状况,犹如现代化办公中的网络传输一样,如果你传一个体积非常庞大的图片到异地去,对方的电脑屏幕上,会分步出现这幅图片,一点一点,或者一小块一小块的,直到最后,资料传输完毕,图片也就在对方屏幕上完整再现了。”

“我就是对方的电脑,而前生的记忆则是那幅无比巨大的图片,到现在为止,我接收到的仍然只是其中一部分,而非全部。于是我常常在想,如果这种传输因为某种故障中断的话,我脑子里将会仅存着这一部分不完整的东西,尴尬无比地生活在世界上,既不是尼泊尔人达措,也不可能是兰陀库林活佛。所以,我要拿到冰洞里那些东西,早日修成正果。”

他停了停,满意地叹了口气:“还好,我说的,你全都懂。”

我站起身来:“你能看透我的思想,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我去——”讲故事的人都会口渴,我的本意是要去泡壶好茶。

关于人类能不能拥有前生记忆的辩论文字,早就在各个国家的书店里汗牛充栋。

我始终相信每一个传说背后,都会隐藏着纪录人最初的原始蓝本,就像中国的考据癖专家们说的——《西游记》、《封神榜》、《搜神记》记载的都是地球上曾经发生过的东西,而不是作者完完全全的编制臆造。

活佛转生、暗语传递的故事在藏族世界存在了几百年,其中总是有它的科学性存在的。

达措伸手阻止:“沈先生,请别出这间房子,我的功力,只够封闭这一点空间。后面的故事还很长,我们一定要处在这个禁锢的空间里,容我全部说完。”

从外表看,客厅里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那种出奇的安静之外。

我顺从地坐下,做了个“请继续”的姿势,希望他尽快说到“消息”的正题。

“我知道自己到过那个绿洲,却不知道曾经做过什么。一直到五岁时才明白,鬼墓并不是重点,我的身体是在库库里峰的冰洞里,一个非常深邃的白色世界,四周全都是万年寒冰,而我也被冻在冰里。我身上有两样东西,是必须要转交给后代的,一件是‘鹫峰如意珠’,另一件则是一面玉牌,那是……属于你的东西,我得交给你,因为这是某个人临终时的嘱托……”

我听到“玉牌”两个字,立刻吃了一惊,再听到“某个人的临终嘱托”时,更是思想一紧,垂在桌子下面的手偷偷地用力攥紧,以此来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

“玉牌上有字,我看不懂,应该是某种晦涩的象形字。它属于你,而且是你族人的传家之宝。我的使命,就是找到进入冰洞的勇士,拿到珠子和玉牌,恢复自己原来的身份,继续寻找雪域的圣女。”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纸片,推到我面前:“看,这就是玉牌的样子。”

我打开纸片,玉牌是长方形的,上面写满了弯弯曲曲的文字。达措的绘图水平一般,那些文字如同乱草一样纠缠着,无从分辨。

“沈先生,我们应该联手合作,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圣女跟你也有某种奇怪的联系,但记忆恢复得很慢,而且分支越来越多,只怕十年之内,不会有大的突破性进展。如果拿回珠子,我会得到一部分来自前生的法力,或许能迅速唤醒所有的记忆,也能对你有所帮助,因为我怀疑那个嘱托过我的人,就是沈家的上一代传人……”

“圣女是什么人?沈家上一代传人又是谁?”我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达措愣怔着摇头:“我不知道,记忆全都是些碎片,每次我只能拼合出十几片,暂时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我长吸了一口气,慢慢把纸片折好,推还给他,再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谢谢你的信任,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五年之前,或许我会因为一点点空穴来风的线索,就发疯一样满世界寻找失踪的父母。不过很可惜,我已经过了那个容易热血冲动的年龄,没有七成以上把握,绝不会贸然相信与之相关的传言。”

达措显然料不到我竟是这种态度,皱着眉叫起来:“怎么回事?难道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明白?那个交给我玉牌的人,有可能就是你的父亲,那部分记忆暂时还无法恢复,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去世的地方,就在‘鬼墓’旁边。我得到的所有跟圣女有关的线索,也都与他有关。这么多谜题,只能在库库里峰的冰洞里找到答案,沈先生,你会对我带来的消息不动心?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发脾气时的样子,百分之百是个成年人,包括激烈地挥动双手的动作。

连续三次吸气吐纳之后,我的心情便彻底平和放松下来,此时脑子里所想的,也全都换成了出诊、把脉、孕妇之类的东西,彻底把他刚刚说的情节摒弃在外。

“你……你……你……”他有点气急败坏,像是没有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他能探测到我的思想,但我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他的探测也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讲完了吗?”我继续保持微笑。

达措点点头,又摇摇头:“暂时可以理顺的记忆也就这么多了,我曾在美国做过脑部探测手术,很可惜,我的大小脑容积只是普通人水平,活动能力极其有限,才导致了无法短时间里恢复前生记忆,真正接过兰陀库林活佛的遗命。沈先生,只有你能帮我,也只有我可以帮你,我们为什么不能合作?听说你一直都在寻找父母失踪的原因,我保证,恢复法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帮你寻找他们——”

在强巴等人眼里,他是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转世灵童,但也仅仅限于“灵童”而已,还不是包罗万象的活佛,所以总有困惑不能自解的时候。

他现在的口气,应该是在向我苦求,因为“鹫峰如意珠”是这一教派的最神圣传代信物,没有珠子,就算勉强被人尊为活佛,也不具备统领族人的说服力。所以,登临库库里峰的事,对他太重要了。

我冷淡地摇头:“库库里峰是人类征服不了的天神奇迹,我并没有能力进入你说的冰洞,不过我可以提醒你,如果雇请全球顶级的登山专家出手,只用掉那些金子的三分之一,也许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

每个人都该有自知之明,我的长处在于天下第一的医术,而不是雪峰探险。

达措失望之极地苦笑起来:“沈先生,谢谢你的提醒,该做的我都做了,去年春夏两季,已经赔上了四十多名登山高手的性命。”

我知道,如果有人征服库库里峰的话,早就见诸于媒体和报章杂志,成了轰动登山界的大事,我没有理由不知道。

“沈先生,珠子关系到我能不能恢复记忆,接下来是完成寻找圣女的任务,找到那只奇怪的……环,然后带着它去做一件事。我们兰陀库林教派存在的目的,就是要积蓄力量完成最后这件事,但到底是什么事呢?我不知道……唉,如果我的手指能够停止世界的运转就好了,那就能不惧怕时间的流逝。不知为什么,我很害怕时间越走越快,每走一天,那个日子就会趋近一天……”

表仍是停止不动的,我起身准备送客:“不必在我这里继续浪费时间了,你说的事,我无能为力。”

我不想被别人看透自己的思想,特别是对某些事还没有头绪之前。

达措不情愿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向我伸出手:“沈先生,我希望你能有改变决定的勇气。”

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显示出成年人的思维特质,这一点,绝对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我礼貌地跟他握了握手,无声地微笑着,表示对这件事并没有兴趣。

他沮丧地叹了口气:“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我本来以为你会对父母的失踪有极强的探寻欲望,事实上,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感觉到你渴望揭开事实真相,唉,算了,我……”

这是一次不欢而散的会晤,他跨出门口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和我的腕表重新开始工作,不过已经延迟了四个小时。

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到处弥漫着春天的气息。

达措站在台阶上,贪婪地吸了一口浓郁的蔷薇花香,向我做着最后的游说:“沈先生,我还会在港岛停留十天,想通了可以随时找我。不必打电话,只要你有这个念头,我就能感知到。”

强巴和他的同伴一直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旁边,达措打了个哈欠:“我累了——”其中一人立刻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

这一行人出了大门,沉默而疲惫地慢慢走向街口。

等他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我胸膛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骤然释放出来,浑身抽了筋一样,一下子坐在台阶上。

用内力来控制自己的思想活动,等于是在向自身施加催眠的力量,至少要耗费双倍的体能。再拖延几分钟下去,我就会忍不住全身崩溃了——之所以这么费力地折磨自己,是因为我不想再让达措探测到自己的内心活动。

说实话,我对他说的“消息”非常动心,因为那玉牌是家族代代相传的标志,由爷爷传给父亲,贴身佩戴。如果他没有离奇失踪的话,将来一定会传给我。

“人在玉在,人死玉亡”,玉牌既然落在兰陀库林活佛身上,父亲一定是遭了不测。

“摩苏尔的‘鬼墓’?那片已经被美伊战火焚烧殆尽的绿洲上究竟发生过什么?父亲怎么会去哪里?”

我带着重重疑虑走进书房,拉开抽屉,取出那张奇怪的照片。

达措也曾模糊地提到过一个什么“环”,或许指的就是它,方星口中所说的“碧血灵环”?我心里陡然升腾起了强烈的愿望,要不顾一切地去库库里峰,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助人就是助己,给达措灵童取回“鹫峰如意珠”的同时,我也能拿回传家玉牌。

关伯已经在厨房的角落里睡熟了,脸色透着几分憔悴。上了年纪的人,昨晚通宵熬夜后,精神早就无以为继了。

我轻轻叫醒了他,撩开眼皮的一瞬间,他的表情透露着无比的茫然:“小哥?我……我在干什么?怎么会睡在这里?”

水龙头没有关紧,嘀嘀嗒嗒地落进水盆里。

“好香的苹果味啊?家里来客人了吗?”他困惑地揉着眼睛,走向客厅,瞪着桌子上的银盘和苹果,仿佛忘记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

那个紫铜香炉被强巴带走了,空气里留着如烟如雾的檀香味道。

以人的力量来对抗玄妙的藏教异术,始终还是太渺小了,他虽然满身武功,一旦思想被达措控制,立刻变得毫无意义。

“小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觉得自己浑身的骨架像要散开一样,头也晕晕的,一阵一阵天旋地转……”关伯扶着自己的头,郁闷地回卧室去休息,把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我关了所有的灯,任自己陷在无边的黑暗里。

达措蘸过指尖的水盆闪着粼粼的波光,像是一口神秘无边的镜子。我走近它,里面模糊映出自己的脸。

我拒绝了达措的请求,只是不想在自己没有完全考虑清楚之前,便被别人事无巨细地看得通通透透。人在江湖,始终牢记要有防人之心,否则一招不慎,被人骗得倾家荡产、走投无路,也是地球上每天都会发生几千件的常事。

关于父母的记忆悄悄浮现出来,最深刻的一幕,就是母亲在乡下老家的阁楼顶上迎着夕阳久久地伫立,而父亲则躺在她身边的竹椅上,用一块雪白的锦缎手帕,擦拭着家传的飞刀。

这种沉默的画面,往往能一成不变地维持几个小时之久,直到暮色降临为止。

同样的刀,也在我的手里,并且在感受到有人灵巧地从楼顶一跃而下时,“嗤”的一声激射出去。

那人落地时,灵猫一样悄无声息,但飞刀险之又险地穿透了他肩头的黑色夜行衣,将他钉在木栅边。

我无意伤人,对方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思,反手拔下了那柄刀,又弯腰拾起被碰落在地上的一朵栀子花,笑着叹息:“可惜了这么一朵好花,你闻闻,港岛环保屡屡亮起红灯,温室之外,这么香的花,已经很少见了。”

他在自己衣袖上蹭了蹭刀锋,慢慢走到门前,亮晶晶的双眼满含笑意。

我的思绪被打断了,踱向门口,冷冷地审视着他的脸。

“别看我,我会不好意思的——涂了这些夜行迷彩之后,紧巴巴的太难受了,或许可以借你手边的那盆水洗洗?”他翘起嘴角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阁下是谁?是不是走错夜路了?”我不想引狼入室,对方的轻功高明之极,腋下、腰带两侧、腿弯都藏着细小的武器。有麦义等人的夜袭在先,我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呵呵,我是——”他反手伸向怀里。

我的指尖稍稍一动,第二柄刀又弹在食指、拇指之间,刀刃上跃动的寒光,刹那间割裂了茫茫夜色。

“别误会别误会,沈先生,我是给唐枪送信来的,只是路过,毫无恶意,更不是穿门越户的飞贼……嘻嘻,当然,府上时常给飞贼光顾,就算我是贼,也不多我一个对不对?”他笑得弯下了细瘦的身子,但双手却听话地高高举起来,对我手里的飞刀颇为忌惮。

“你是谁?”我盯着他的胸口位置,直到确信那里并没藏着厉害而歹毒的暗器发射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