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的位置,距离我的住所大约有五公里,走完这段路,耗费的时间会在一小时之内,恰好能把几点疑惑考虑清楚——

既然谈到孕妇,就绝对会提到胎儿的性别问题,但从梁举的电话开始,就从来没提到这一点。他反复不停地叙述着“十根脉搏”的奇异之处,却绝口不提胎儿的性别,仿佛那个小生命,只是一场戏剧里的刀具。

“是他太激动忘记了?还是心思只在母体上面,完全忽视了胎儿才是主角?

第10章 天衣有缝

包括叶溪、雅蕾莎在内,也没有人主动询问胎儿的性别。叶溪是个没结过婚的女孩子,不关心这一点有情可原,那么雅蕾莎呢?做为一个怀孕三个月的母亲,岂能不关心即将降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的表现,太冷静、太沉默了,以至于给我的感觉是,她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

闪烁的霓虹越来越多,随着夜色的加深,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街上的车流非但不曾减少,反而有逐渐增多的趋势。港岛市民,是整个亚洲版图内,最喜欢迷幻的夜生活的一群人,喝酒、唱歌、打牌直到天亮,是最寻常不过的生活习惯。

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欧阳九九的另一句名言:“昼属于人,夜属于鬼,宇宙天地生成时,已经注定了这一点,但目前地球上的大都市人群,越来越多地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把黑夜点亮、把原先应该属于鬼的世界全部侵夺。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肯定是夜间人鬼同行、日间阴盛阳衰的局面。当这种局面发展到极致,将是个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的世界。”

阴阳师的职责,就是涤荡这个世界的幽灵鬼祟,肩负着神圣无比的使命,但在二十一世纪的港岛,利字当头,任何一个行业都出现了哗众取宠的泡沫,连阴阳师这一行也不例外,导致了真正有能力的高手,不屑与装神弄鬼之辈走同一条路,大部分选择了归隐。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其实在我们身边,就有大智若愚、深居简出的得道高手,只是绝不轻易表露而已。

如果有高明的阴阳师出手,破解别墅里的阴气应该不会太难。再一次,我想起了纳兰小舞双手抱着的那只奇怪的鱼缸。叶溪提到回字封条给我的震撼太大,所以才迅速撤出八卦阵,不敢再作滞留,也就错过了仔细观察的机会。

我觉得很有必要调查一下叶离汉的背景,毕竟叶溪所知有限。港岛的发展速度,一日不见,如历三秋,更何况她长期离港,跟随联合国核查小组行动,对港岛来说,已经是个飘泊的过客。

忽然,有三辆计程车连续从我身边掠过,向着我的这一面车窗全部都是摇下的,唱机发出的嘈杂音乐扑面而来,带着粗糙而单调的喧嚣,充满暴力发泄的情绪。

车内的几张年轻嚣张的脸同时扫向我,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只是一秒钟的时间,车子绝尘而去,音乐声也迅速飘远了。像这样成群结伙的年轻人随处可见,大部分都是某某社团的低级成员,无所事事之余,靠帮人打架、收保护费生活,正是社会不稳定的主要因素。

真正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那些音乐中,带着“萨坎纳教”的疯狂韵味,并且毫无疑问,正在嘶吼的主唱歌手,就是那个邪教的教主,一个名为奥帕的阿拉伯人。

稍稍留意过中东局势的人就能够明白,萨坎纳教隶属于阿拉伯世界最大的恐怖组织民主反战联盟,曾经连续在伊拉克境内组织过数起军事暴动,意图推翻当权政府,但都被军队击溃,并且将信奉邪教的人永远驱逐出伊拉克,永远不得宽恕。

做为教主的奥帕,早就死在伊拉克的绞刑架上,在漫漫黄沙中尸骨无存。像他那样从饶舌歌手起家的教派首领,本身就是一个笑话,一旦被绞死,立刻如一个破裂的肥皂泡,很快便在国际社会的记忆中抹去了。

港岛的流行音乐居于亚洲之首,舶来歌手难以立足,所以,在青少年中听到奥帕的唱片,可能性非常小。

我已经取出了电话,但为了这个小小的插曲而耽搁了几分钟时间,直到看着那三辆计程车消失在远处的红绿灯路口,才慢慢按下了一个号码。

这个年代,要想查到最详尽真实的资料,绝不是求助于国家档案馆,而是忙碌于互联网世界里的超级黑客们。只有他们,才是打开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秘室的犀利钥匙。

我要找的,是黑客圈子里的一个华裔年轻人,一个天才黑客,从默默无名的菜鸟程序员跃升为全球第一的绝顶高手,这段寻常人五年之内都不一定能攀越的高峰,他只用了八个月的时间。

天衣有缝,就是他的名字。

电话振铃七次,不多不少,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因为“七”是他的幸运数字,等同于易经中的“起”,是大吉大利、大开大阖之象。

“沈南?”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坏笑。

我听到有键盘“噼里啪啦”敲动的声音,随即他的笑声更是得意:“请向左前方四十五度方向看,大约在四十米外的一辆法拉利敞篷车里,一对忘情的男女,正为你表演一场火热的湿吻。这种真人表演,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喔——”

果然,我的目光向左前方望去,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停靠在人行道边,车上那对年轻男女四臂纠缠者,像两棵拉扯不开的藤蔓植物。

“呵呵,不好,有警察赶到,马上就要棒打鸳鸯两分散了……唉,这破警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人家欲火难耐的时候出现,扫兴、扫兴——哎,沈南,你找我,不会是要请我喝酒吧?”

天衣有缝的情绪有些过份激动,应该是有什么喜事才对。

我等他话音落了,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小天,我只是想请你帮忙找份资料,当然,得看你方便不方便。其实别的途径也能想出办法来的,只是翻到你的电话号码,所以先问一声。”

一阵警笛声由远而近,有辆警车呼啸而来,“嘎吱”一声停在法拉利旁边。这个路段不允许随便停车,那对男女少不得要为自己的火热欲望而买单了,但天衣有缝又是如何看到这一点的?

熙熙攘攘的车流中,不断有人摇下车窗,向着那辆法拉利幸灾乐祸地吹着口哨。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小天,你是不是又侵入了港岛警署的道路监控系统?别无事生非了,做人还是低调一点的好,行不行?”为了这种好奇之举,他已经被警署传唤过十几次,几乎每次都要通知我去取保领人。

天衣有缝轻轻吹了声口哨:“对,他们的系统漏洞百出,一团混乱,我只是顺手帮他们清除后门而已。不过,你猜的并不完全正确,因为我已经加入了另一个超级软件计划,现在是在‘零谷’,想不到吧?”

我着实吃了一惊,低声重复着:“零谷?那个隶属于微软高层研发室的程序核心部门?”

计算机软件业发展到二零零六年冬天,业界巨头微软提出了震惊全球的“复印机”计划,并且抽调了“视窗”系列的绝对精英们,组成新的工作团队,要打造一个被称为“宇宙百科全书”的系统。

简单来说,这个新系统自身将成为一台超级复印机,将人类文明出现以来,所有的知识都复制进去,编纂成独一无二的电子词典。所用的技术手段,包括文字、图片、立体图形、影音、三维全息建模成形资料,就像当年比尔盖茨从车库起家,横扫电子软件业一样,微软的新构想,将会远远地将其它对手丢在九霄云外,无法企及。

零谷,就是“复印机”计划的核心控制室。

“我现在的头衔,是零谷的资源部总管,直接受比尔盖茨先生领导,没想到吧?”天衣有缝洋洋得意。

从超级黑客到白道高手,并且得到微软的“招安”,这种本质上的巨大飞跃,已经是黑客界前所未有的创举,他完全有资格得意。

我真诚地向他道贺:“小天,恭喜你。”

程序爱好者能够加盟微软,本身就是对自己能力的绝对肯定。

他忽然一声长叹:“如果不是当年你帮了我大忙,替我摆平了凯瑟琳怀孕那件事,当时非得给她老爸打死不可。雪中送炭之恩,没齿难忘,这么多年,我一直发誓,将来有一天就算为你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

我们一起大笑,他的语文水平实在不敢恭维,能说出这么多成语来,这得拜港产武侠肥皂剧所赐。

天衣有缝成名之前,与自己的学妹凯瑟琳年轻冲动,犯了年轻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又没钱送女友去医院堕胎,险些愁得一夜白头。因为凯瑟琳的家长是黑道上颇有名气的打手,一旦得知女儿吃亏的事,搞不好真的要拔刀砍人了。

那一次,我替他约了西医朋友,做了药物流产,顺利地化解了这道难关。

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只会在游戏房、台球室里消磨青春的不良少年,今天能堂而皇之地坐在微软的决策大厅里。

想到这一层,我突然感触良多:“再伟大的人物,也仅仅起源于普通精子与卵子的结合,而后在母体里慢慢成长。加入今后遗传医学进一步发展,能不能全程监控这个过程,细分到受精卵每一秒钟的变化,然后人为地控制胎儿成长,使得初生儿的素质水准成百倍千倍地提高呢?”

天衣有缝追问着:“查什么资料,我一秒钟内替你搞定,顺便发到你的电子信箱里。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我收回了胡思乱想,迅速地回答:“请给我查一下叶离汉的背景资料,他的公开身份,是港岛大学天文系的客座教授。另外,还有一个名叫‘纳兰小舞’的人,是叶离汉的小姨子。”

后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纳兰小舞?好像很耳熟。一小时内,我会把资料传送过去,希望你能成为‘复印机’计划的第一个受益者。咦?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三辆计程车始终环绕着你所在的那个街区转来转去,目标好像是针对你,多加注意。”

我已经觉察到了,因为耳边一直回响着奥帕的歌声,三辆车已经是第四次从我身边掠过。不过,我丝毫没有担心,就算车子里坐着的十五个人都是精悍干练的江湖高手,也不一定能在我的飞刀下占什么便宜。

挂断电话后,我折入一条安静的小街,抄近路回住所去。

这条街道两边的铁栅栏上,铺满了密密实实的蔷薇枝条,粉色的重蕊花朵摩肩接踵地竞相开放着,向无人的深夜吐露着郁郁的芬芳。所有的窗户都陷在黑暗里,只有昏黄的街灯静默地矗立着。

外面大街上的车流声瞬间远去,那三辆心怀叵测的计程车当然也被轻松甩掉了。

深夜里的独自漫步,一直都是我人生里惬意的享受,特别是有时候面临某些困难和压力,一边踱步,一边细致地梳理思绪,总能找到顺利渡过难关的良策。

中医做为五千年文明古国的国粹,上至古代的“神医”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下到近代的“国手”李时珍、赵师卿、郑仰山,无一不是气定神闲、宁静淡泊之士,潜心钻研医道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坚韧信念。

所以,杏林之道里有句名言:医道如人道,良人成良医。

正因为在医术上的成功,才逐步造就了我从不畏避困难,往往知难而进的个性。

梁举半夜里的那个电话,无可避免地激发了我内心的正义感,无论杀死他的是何种怪物,我都要把它抓出来。

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竟然是关伯打来的:“小哥,我抓到了偷石板画的贼,不过……不过他是在送还失物的时候被暗器射中的。我已经喂他吃了保命药丸,看起来情形不是太好,你能不能尽快回来?”

所有的思绪一下子隐退了,我迅速抓到问题的核心:“关伯,那个贼是什么人?”

首先可以刨除方星,因为若是她受了伤,关伯就不可能是这种语气了。

“是一个年轻的藏族僧人,问他话,一个字都不说。我试探过他的脉搏,越来越低靡,你看怎么办才好?”关伯的确对达措到访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现在说到藏僧时的语气,丝毫没有感到惊讶。

我立即加快了脚步:“关伯,我马上回来,最多五分钟后。”

偷石板画的竟然是藏僧,会不会就是达措灵童麾下的服侍者?静夜散步的闲情逸致消失了,在街道上空无一人的情况下,我施展轻功,只用了两分钟便赶回了小楼。

被关伯的暗器贯穿肩窝的,的确是个面貌凶悍的年轻藏僧,并且是那晚到访的其中一个。现在,他斜躺在储藏室门口的地板上,脸色蜡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一副受了重伤后奄奄一息的模样。

“小哥,弩箭上根本没蘸毒药,应该只是皮肉伤,至多截断了筋络而已,不至于引发内伤——”关伯摸着后脑勺,满脸都是不解。

那块石板画端端正正地摆在储藏室的桌子上,失而复得。

“嗨,我早知道对方要来归还,何必把这些暗器弄出来害人?小哥,你快救救他,千万别闹出人命来。偷东西再还回来,一看就不是吃这碗饭的,伤了他,我已经内疚得要死了,再不能……”

走白道的江湖人,最讲究“问心无愧”这四个字,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秉持“仁、义、礼、智、信”的根本原则。对方偷画又送画,属于“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悔过行为,正是这一点,才更令关伯懊悔。

年轻人眼里不断地闪过痛苦但执着的寒光,我试着用简单的藏语询问他:“你还好吗?需要帮助吗?”

他翻着眼睛盯着我,伸出舌头,舔了舔焦渴的嘴唇。

一瞬间,我看到他的舌尖一直到舌根,都呈现出一种烧灼过的焦黑色,就像那块诡异的石板画。在中医眼里,舌头是人体器官中最能反映内脏好坏的敏感部位,以我的经验,很难相像一个舌头起了如此恐怖变化的人,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只有身中剧毒的人,舌头才会有这种表现。

关伯在我身后喃喃自语:“小哥,我发誓箭头上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最轻微的麻药都一点没蘸。天知道,他是在哪里受了伤又坚持着跑回来送画的……”

他俯身在我耳边恳求着:“要不,给他服下两颗天山雪莲丹吧?那东西祛毒效果好。”

储藏室的暗格里的确放着一流的解毒良药,只是面前的年轻人所中的毒,已经深入五脏六腑,然后接着血脉运转的力量反冲上唇舌,几乎到了死亡的边缘,离最终断气,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关伯,你去沏一壶滚烫的普洱茶出来,我想这位小兄弟是口渴了——”我的手伸在半空,本来想替他把脉,但只伸到一半,发现他左腕上的那条主脉已经同样变成了焦黑色,像一条被火炭炙烤过的蚯蚓。

如果一个人在毒素流遍全身的情况下,仍然能坚持不死,只能说明他练的武功中,有一项可以牢牢护住心脉的异术。无论血液如何循环流淌,心头一点灵气暂时保持纯净,犹如飓风中的烛火,看似摇摇欲灭,但仍然能够勉强维持着。

风和火,一进一推,一扑一拒,可惜我没办法探测到他中的是什么毒,也就不能直接帮他。

关伯打了一愣:“小哥,这位小兄弟没得救了吗?”

他手里一直捏着那枝铁羽钢头箭,表情越来越沮丧。那么多年没再动过的“妙手班门”相思钩,一旦拿出来,先给他惹下了大祸。

我微笑着指了指厨房:“普洱茶能温暖心脉,他此刻的情况,已经接近‘虚不受补’的状态,天山雪莲丹帮不上忙,快去吧。”

关伯恍然大悟,快步奔进厨房,随手将短箭插入口袋里,感悟良多地仰面一声长叹。厨房门关闭之后,我能听到他喟叹着低语:“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这四句,就刻在班家那件著名的暗器“相思钩”上。几十年过去了,江湖上的事起了又平,平了又起,原来关伯心里,始终都没有忘记班家大小姐班兰亭的影子,睹物思人,不胜唏嘘也是在所难免的。

年轻人的伤口上已经被关伯敷上了止血药散,那些白色的药末,止血功能是云南白药的十倍,并且具备超强的消炎杀菌作用,即使是在湿热的夏季也绝不会发生伤口感染的问题。

“朋友,我扶你去书房坐一会儿好不好?”我温和地笑着,换了汉语。

藏族人属于游牧民族,不同部落之间的语言差别非常大,虽然同称为藏语,用词发音的区别却是南辕北辙。

我伸手去搀他的胳膊,但他肩头一晃,右臂一甩,用了一招类似于“金丝缠腕手”的功夫,搭住我的左臂,用力一推,一股巨大的阴柔力量爆发出来,我只能大步后退,卸掉了对方的攻击之力。

藏族武功,属于尼泊尔、中国、俄罗斯三国武功的综合体,风格彪悍霸道,被历代的中原江湖人物戏称为“雪牦牛派”。

特别是他们借鉴了尼泊尔弯刀的优点,采集雪山背阴处的铁矿石,在冰天雪地中锻造出了位列于全球十大名刀之一的“藏刀”,与藏饰、转经筒、六字真言一起,成了流行全世界的“藏族骄傲”。

我摊开双手,低声笑着:“朋友,我没有恶意,我是达措灵童的朋友。”

他盯着我的目光,像是被囚禁在牢笼里的猎豹,充满了毫不信任的杀机。幸好他身上并没有携带长尺寸的弯刀,否则动起手来,局面就不好控制了。

我用藏语缓慢地重复着:“朋——友,朋——友,达措灵童的朋友……”

他张开嘴,跟着我重复藏语的“朋友”这句话,但刹那间露出的一片焦黑的上腭,却让我猛吃了一惊。

这种毒素的邪恶之处,竟然百分之百是从人体的内部展开攻击的,外表丝毫不见异样的情况下,皮层下的所有脏器已经被侵蚀殆尽。一旦蔓延到体表,也就是中毒者暴毙的时候。

第三部 碧血灵环

第01章 异术至尊,纳兰世家

“救……救……”

他嘴里突然迸出两个生硬的汉字,腮上的肌肉剧烈痉挛着。

我很想救他,又一次伸出手,要搀他起来,但被他猝起一拳,把我的手掌打在一边。

“救……天敌,天敌……”

“天敌”两个字只是近似的音译,我无法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朋友,我先扶你去书房,冷静点——”中毒如此之深,即使是注射西药里威力最大的强心剂、杀菌剂都绝对无济于事。因为他现在的状态,无异于行尸走肉,只等那口气断开,就变成真正的死人了。

“天敌,天敌……”他艰难地回头,指向桌子上的石板画,五官奇怪地扭曲着。

我不懂他要表达什么,但大概猜到,一切都是从石板画而起,马上腾身跃进储藏室里,双手去搬那块石头。我的本意,是要把石头放在他眼前,刺激他进一步说话的灵感,但他陡然怪叫一声,翻身跳起来,向客厅里大步飞奔。

“朋友,留步!”我放弃了搬动石头的念头,跟着追出来。

他踉踉跄跄地撞开客厅的门,跳下台阶,又向前跑了四五步,突然站住,保持着僵直的抬腿甩臂的动作。

夜真的很深了,老式挂钟不急不慢地敲响了三次,已经是凌晨三点。

“小哥,怎么回事?他在跑什么?”关伯只迟了一步,跟在我身后,手里提着一袋嫩叶普洱茶,神情极度紧张。

我举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在外界人看来,藏族人的举止本来就怪异,往往会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动作。以年轻人强弩之末的体能挥发,只怕顷刻之间就要丧命。

院子里的花香混合在淡淡的薄雾里,无声地流泻着,不知谁家豢养的宠物犬感受到了什么,不安地短促吠叫着。

“朋友,有事慢慢说,天敌是谁?是那块石头吗?”我提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问。

他刚刚只迸出了三个字,犹如天书一样简单,根本让人无法想像他的用意。

关伯的喉结“咕噜”一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关键时刻,要他噤声不说话,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啪啪啪啪”四声从年轻人身上响起来,直传入我的耳朵里,“散功归天——”我立刻想到了这个名词。

江湖上的内家高手临死之前,浑身内力无处发散,往往会在身体里倒行逆施,肆意泛滥,把所有的人体关节筋络全部撕裂,犹如养蛊师死后被蛊虫反噬一样。

“关伯后退!”我一边叫,一边撤退,举手关上楼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喂,有没有搞错?再弄出噪声,我们就报警了!”有户人家的窗子打开了,有人扯着嗓子干嚎了两句,然后“哗啦”一声又把窗子关上。

“小哥,到底怎么回事?”关伯忍不住,低声叫起来,“我心里老觉得怪怪的,自从看见他中箭起,就慌里慌张的,好像有什么怪事要发生。”

街道尽头,晚睡的洒水车和早起的清洁车工作的声音,同时响着,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

我摇摇头,年轻人已经僵立了超过三分钟,蓦的“噗嗤”一声响,他的身子像个被击碎了的水壶,四散炸裂,连同身上的衣服一起,化为千万碎片。

“啊?”关伯惊叫着,失手将那袋茶叶丢在地上,“哗啦”一声,上等的普洱茶撒了满地。

此时此刻,他绝不会再去关心那些四千港币一两的茶叶了,已经被眼前发生的这诡谲一幕弄得目瞪口呆。

我只愣了三秒钟,马上取出电话,拨了前几天达措灵童打进来的那个号码。他的人死了,我必须要在第一时间通知他,但电话一直在振铃却没人来接,接连拨了十几次都是如此。

“小哥,要不要报警?要不要报警?”关伯的脸贴在窗子玻璃上,目不转睛地向外望着。

一次简单的偷盗案件发展到目前这种诡异绝伦的地步,任何人都会被弄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不必,关伯,我必须得告诉你,这个年轻人就是曾经跟随达措灵童到访过的其中一个。现在,我们不知道他到底中了什么毒而死,必须先通知他的主人,然后再做定夺。我感觉这群人的行踪飘忽不定,盲目报警,只会坏了人家的大事。”

达措灵童给我的印象不坏,并且坦诚转世之前的活佛,携带着跟我父母有关的银牌,不管这些话是不是真的,至少我们大致处于统一战线上。

我并非不相信警察,但往往有些处理问题简单粗暴的警员,只会坏事,人为地搞出很多障碍来,弄得人进退两难,哭笑不得。

我始终没有打通达措的电话,索性吩咐关伯把楼门关好,等到天亮再去院子里处理善后工作。

“年轻人说的‘天敌’是什么?难道是那块石板画?”我心里的疑惑不由得更多了一层,缓缓地回到储藏室里,站在桌子前面。他偷窃石板画的行动,毫无疑问出于达措的授意,那又为什么要归还回来,徒增这些复杂过程?

我绕着桌子观察它,仍旧是原先的样子,镌刻着的图形笔画,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唐枪送它给我,到底想说明什么?它与叶溪见过的那块,会不会是同一块?那么,雅蕾莎对石板画也应该是最熟悉的了——”

我的手指缓缓擦过那些细腻的线条,除了来自石头本身的寒意,毫无其它感觉。

“小哥,我在想,是不是有‘江南霹雳堂’的人参与进来了?那种能将人炸得粉碎的武器非常类似于霹雳堂的‘小楼一夜听春雨’,你说呢?”关伯颓然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双手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我摇摇头:“不,关伯,那种武器炸开时会发出巨大的爆响。咱们刚刚都看到了,年轻人身子炸裂,发出的声音非常小,大概只有砸碎一个西瓜那么大的动静。再说,霹雳堂的故人与武器,都在清朝末年,随着石达开的部队一起消亡在曾国藩的洋枪队手里了。一百年了,哪里还有他们的消息?”

不仅仅是霹雳堂这一个门派,枪械的出现,同时终止了武林中数十个门派的发展,仅存下来的,也都日渐式微,成了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冷兵器格斗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只有关伯这样的老江湖,才会偶尔念叨起那些曾经辉煌的名字。

关伯苦笑着:“我只是触景生情罢了,要你来看,年轻人的身子怎么会爆炸开来?”

我无法解释,在没了解真相之前,下任何结论都是不负责任的。

关伯偷偷打了个哈欠,我并没有意愿向他叙述今晚跟叶溪出去的经过,所以干脆要他先去休息。

“小哥,有句话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总觉得叶小姐身上带着某种邪气,阴森森的。改天,能不能请个行家排一下她的生辰八字,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妥。我看过人口调查的报纸,近几年港岛的漂亮女孩子过剩,终身大事,无论挑选斟酌多少次,都不为过,是不是?”

起身之前,关伯又语重心长地说了这么一段。他替我选中的是方星,恐怕误以为我今晚跟叶溪出去是喝酒谈天了。

我忍不住笑了:“关伯,我发现你最近说话越来越拐弯抹角了,心里想什么,不如直接说出来,就像从前那样。”

关伯呵呵一笑,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他的话,又把我的思绪重新引向雅蕾莎那个话题。辛苦了半晚,我并没有如愿见到“十根脉搏”的孕妇,相反地却看到了那个古怪的保险柜,还有挂满了纳兰小舞照片的奇门遁甲阵势。

“到底谁会是‘十根脉搏’的孕妇呢?按叶溪的说法,雅蕾莎就是目标无疑,那么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她的脉搏又看起来绝对正常?”

关伯的话间接提醒了我——古人说,魔由心生。

如果从心理学专家的角度上分析,甚至可以大胆地认为,是梁举与叶溪的神经发生了问题,从而产生了异常幻觉,把一个正常孕妇的脉搏,虚幻地想像成种种复杂无比的东西,然后在自己的思想里肆意渲染,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一个医学界的奇闻。

我的思想深处,从不对任何事简单否定或者简单肯定,毕竟有梁举的死在那里血淋淋摆着,如果一切有关孕妇的诡异情节都是虚构出来的,他又是为什么而死?

“明天,一定要联系到唐枪,看看这块石板画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对于叶溪与雅蕾莎,我觉得最好等她们离开那栋阴气汇聚的别墅之后,大家再找机会坐下来详谈。既然石头已经失而复得,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对它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

冲了一杯浓郁的黑咖啡之后,我缓步进了书房,脑子里的事太多,我需要略作休整,才能安心去楼上卧室休息。

电子信箱里一片空白,想必天衣有缝还没来得及替我找到那些资料。

回顾他的历史,我往往感到人生的不可思议,毕竟成为微软帝国高端管理层的一员,曾经是无数华人程序员的终极梦想。一个只有十九岁的少年,轻易达成了这个目标,不得不让那些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向上爬的中年人们汗颜:“二十一世纪,是个属于年轻人的世界。”

“叮零零……”电话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天衣有缝的号码,我马上按下了接听键。

“沈南,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办妥了,但在发送资料给你之前,有个人想跟你谈谈,不知道是否方便?”听筒里,又响起了他得意的坏笑,“我想此时的港岛,应该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也是男人最热爱的温柔乡阶段,不知有没有打扰你的好梦?”

我忍不住以开玩笑的口吻呵斥他:“小天,你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毛孩儿,懂什么温柔乡不温柔乡的,快说,是何方神圣要跟我谈?”

天衣有缝停止了坏笑,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戈兰斯基。”

我微微一怔:“‘冰岛降魔手’戈兰斯基,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戈兰斯基的外号是英国王室联名赠予的,具有十足的含金量,因为他曾成功地扑灭了伦敦老城里十几起灵异事件,令困扰王室女性多年的“恐怖夜吸血蝙蝠案”真相大白。

做完这些事的那年,他刚刚九岁,已经是名震欧洲的异能大师,与之前成名几十年的“电王”昆拿多、“吸血鬼终结者”塞莱桑、“镇墓者”音赫拉拉一同名列欧洲异术界的巅峰。

十五岁之前,他带着英国女王馈赠的几百万英镑,走遍了欧、美、亚、非四洲,潜心修行异术,以高于常人一百倍的速度学习,据说目前全球的异术界,能够与他匹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天衣有缝发出一声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感叹:“沈南,其实你真的应该到零谷来看看,这里已经汇聚了你想不到的各行业高手。所谓的‘复印机’计划,伟大到了极点,简直是要再创一个新的世界,而绝非各种资料的简单堆砌。戈兰斯基不过是我领导下的一个普通成员,因为你提到了‘纳兰小舞’这个名字,他对此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所以才想跟你对话。”

我为他的进步而感到欣喜,因为从前天衣有缝凭借着自己在黑客界的顶尖名声,时时流露出“天下无敌、固步自封”的孤独感,也不止一次地发出“无敌最寂寞”的感叹。

如果他能在零谷的高手群里,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再次爆发出强烈的创造性,必定会给自身的发展带来更深远的契机。

在全球无敌的微软帝国里,那句“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中国成语是绝对不适用的。即使身为帝国机器运转的一颗小小螺丝钉,也必定能在积极向上的气氛中做出非凡的成就。

“小天,你长大了。”我不免重重地叹息,有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自责感。

天衣有缝沉默了几秒钟,突然闷声闷气地回应:“没有你,我就不会有今天。所以,我永远要你记住,任何时候,我都会是你的好兄弟,任何事吩咐给我,赴汤蹈火,也一定让你满意,南哥。”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改变称呼,语气虽然直白稚嫩,却带着百分之百的真心。

“两位,寒暄结束了吗?是不是可以容我插言?”一个温柔的男人声音插了进来,华语说得非常流利,更带着欧洲人特有的幽默感。那是戈兰斯基的声音,我曾听过他在万国异术大赛上的开幕致辞,过耳不忘。

天衣有缝吸了吸鼻子,匆匆说:“两位慢慢谈,我先退出了。”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朋友感情,越深厚就越不会轻易外露。这么多年,天衣有缝第一次做出这种表白,平时只是“沈南、沈南”地乱叫,根本不管我大他那么多岁。他真的成熟了,已经开始懂得反思从前,正如哲学家说过的——“当我们开始回首往事,也就证明我们已经老了。”

互联网超级黑客的世界,是一个极度神秘而虚幻的领域,普通人很少能融入进去。我希望天衣有缝能够在一个大机构的合作化运作过程中,真正成为无愧于“天下第一”这个称号的程序界王者。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我已经越来越感受到,要想顺畅地完成某件事情,一个人的力量总会捉襟见肘,只有团结协作才是做大事的正道。天衣有缝的存在,任何时候都能给我提供资料方面的绝对支持,这是别人无法代替的。

“沈先生,我是戈兰斯基,幸会。”听筒里的冰岛男人,声音温柔诚恳。

我缓缓吹去飘浮在杯面上的咖啡浮沫,淡淡地回应:“幸会,久仰。”

戈兰斯基低声笑起来:“沈先生是医道高手,我是专门跟妖魔鬼怪打交道的,不在同一行里混饭吃,何来‘久仰’二字?不过,每次听到中国人说这句话,我们欧洲人还是很高兴,毕竟中国是个伟大的国家,像天衣、沈先生这样的绝顶人才,只有在中国那片神奇的土地上才能诞生出来。所以,有时间我们该坐在一起,为了这个伟大的国度干一杯,怎么样?”

他很健谈,更毫不掩饰对中国的热爱,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

窗外的天空已经渐渐亮了起来,一个不眠之夜就这么过去了。

“沈先生,你安排天衣查找资料的事,他又转手安排给我了。为了节省零谷的电话费,我即刻开门见山地谈这件事,你看可好?”他开始敲击键盘,噼里啪啦的巨大响声密雨敲窗般高频率地响了起来。

我简短地答应:“好,那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