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敬佩他?”鬼见愁冷冷地开口。他仿佛永远都不知道变换语气似的,好话歹话都是用同一种口气说出来,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暖意。他是中国人,但行事说话,跟日本人非常相似,正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

“对。”我简洁地回答了一个字。

“那么,很遗憾,你错了。”他转过脸,法令纹肃杀地一抖,目光一动不动地逼视着我。

“哦?”我没有自作主张地坐下,在方老太太这样的前辈面前,我必须要保持谦逊和礼貌。

“老龙是个隐藏极深的人,你不要被他的表面所迷惑。我正在调查他的真实来历,一旦有了眉目,就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现在,你可以跟他合作,但最好只谈正事,别搞什么邪派生意,否则,我会替方家的长辈们严格管教你。小关有这个责任,我也有这个权力。”

鬼见愁的语气令我有些不舒服,但碍于方老太太的面子,还是静静地听下去。

炒蟹的香气从内厨飘出来,珠链一挑,金九端着托盘出现了。

“老鬼,沈南不是你手下那些搏击术教练,对他说话,客气点。刚才,你侥幸接了他的飞刀,不过如果不是他先出手留情的话,你能那么轻松地全身而退吗?可能早就被老龙看了笑话,呵呵,别看不起江湖后辈,别人我不清楚,沈南和方星可不一样,他们两个联手的话,比咱们老家伙可要强太多了。

方老太太在打圆场,我其实不会对鬼见愁生气,只要是关伯的朋友,就是我的长辈。关伯暗恋方老太太那么久,现在我才深深体会到,他们两个根本不是一类人,就算用绳索强绑着,也没有机会走进结婚礼堂里去。

关伯是草莽中的豪侠汉子,而方老太太却是一棵百花园中傲岸不群的花魁奇葩,只适合于被人小心翼翼地宠着、供着、呵护着,这一点关伯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我接下金九手里的托盘,把三碟炒蟹摆在桌子上。

“大姐,我替你剥蟹子,还是以前的老规矩。”鬼见愁卷起袖子,准备下手。

方老太太举手阻止他:“不,我现在忽然没了胃口。你说说看,老龙的来历有什么好怀疑的?九七之前,英国政府对他那么信任,甚至曾替他去大陆托关系,要谋求港督一职。你说他跟红龙有关,证据呢?”

她的脸色非常凝重,双手平放在桌面上,情绪亦变得有些紧张。

金九炒蟹的制做过程中,会添加四十多种独家药料,香气扑鼻,经久不散。可是,一提及“红龙”,我的胃口也跟着没了。

“三年前,太平洋上空的间谍卫星收到了一些奇怪的无线电信号,经过五十五人长达一年多的集体破译后,终于得到了一个可怕的结论,老龙在跟红龙通电话。这个结论的准确度非常高,因为那个破译团队已经是日本五十年来的间谍精英。想想看,第一次海湾战争后,红龙很少跟亚洲人打交道,即使是一直想对伊拉克伸出援手的日韩慈善组织,都一直被拒之门外。现在,发现他跟老龙私交甚密,岂不是一个震撼性的发现?”

鬼见愁锐利如鹰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他应该看得出,我对这个话题非常敏感。

“继续说,其它证据呢?”方老太太追问。

“老龙的财产多不胜数,甚至超过港澳四大赌王的家产总和。他曾解释说,自己的家族是如何如何了得,而祖上留下了大量的藏宝和黄金,能够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实际上,我的人查找到老龙的档案和私人账户都是伪造的,他根本没有那么多黑白两道上的资料和财产来源,但却有一个瑞士秘密账户,每隔三个月,便向他的私人账户里转入数目相同的一大笔钱。可以说,他的背后,有一个神秘集团在暗中支持。经过一系列非法手段勘查,那个账号属于巴格达的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而该公司的主要业务便是替红龙在全球内收购军火——”

如果鬼见愁的话可信,则老龙表面上的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毫无值得别人尊敬的价值。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这件事的焦点,正在被多方势力环绕着,一招不慎,就会被某些人利用。

方老太太弹指一笑:“老鬼,你该向沈南说明这些资料来自何处,否则,他连一半都不会相信。”

她说得对,没有证据,一切只是空谈。

鬼见愁摇摇头,凝视着方老太太的笑容,低声问:“为什么一定要他相信?难道我们都老了,还是你对兄弟们的办事能力不再深信,却要全权依靠一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大姐,这么多年,你真的变了。”

他的表现,恰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自己心仪的爱人,时时处处都非常在乎对方的感受,生怕自己会受冷落,然后淡出对方的视线。所以,他对方老太太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谨慎对待,不肯大意。

方老太太的年龄已然超过五十岁,但外貌与身材保养得非常好,而且她身上有一种成熟、优雅、华贵、冷傲的独特气质,就算出现在千万人之间,也会瞬间吸引所有男人的视线,无怪乎关伯对于当年没能跟她在一起始终耿耿于怀。

这样优秀的女人,并非人人都能遇得到。

“因为,他是星星喜欢的人。”方老太太又笑了,修饰精致的眉一扬,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又一次轻轻展开。

鬼见愁转过脸,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忽然心痛欲死地重重咳嗽了一声:“大姐,你不是说过,星星跟我的儿子很谈得来?他们在欧洲留学时,曾一起创办公司、联手闯荡江湖。我原以为,你会允许他们两个……”

他说不下去,右手捂住心口,左手取出一个细长的白色药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吞下去。桌上没有水,他便捏起醋碟,把里面的香醋一口喝干,脖子哽了两下,颈下青筋毕露。

“小儿女间的事,大人怎么能轻易作主。老鬼,不谈这些,你接着说。”方老太太轻描淡写地将这个令鬼见愁痛心的话题一语带过。

老龙与红龙真有密切关系的话,他答应给我的巨额酬劳,会不会也出自于巴格达的神秘公司?也就是说,那笔钱根本就是红龙拿出来的。我敏感地意识到,就算老龙自己的女人分娩,他也不会紧张到要出两亿美金酬劳聘请医生。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婴儿太重要了,重要到他不敢有一丝疏忽。

“那个婴儿,会与红龙的‘保龙计划’有联系吗?”这个突然跳上来的念头让我背后的衬衫一下子湿透了。

“我从日本带来了十名忍术好手,应该可以对老龙的别墅进行刺探,然后相机行事。他们分属于伊贺派的六大分支,尤其擅长潜伏术和暗杀术——沈南,我可以告诉你,前面讲述的所有资料,都是来自于日本政府国土防务机构的一级秘密档案。你该知道,海湾局势最严峻时,阿拉伯地区的商船和军火走私船都会以日本、韩国做为第一中转站,所以各国间谍人员早就把那边当成了情报交易中心。据我探知的资料,联军的进攻路线、进攻力量早在红龙的预料之内,甚至包括这场战争的胜负结局,他都了如指掌。所以,二次海湾战争并非红龙与美国人对抗的结束,而恰恰是一次崭新的开始。”

我默默地点头,以鬼见愁在日本的地位,他的确有机会接触最高层的政治秘密。

“我的计划,是彻底掀翻老龙,必要的时候,不惜采取暗杀手段,让他在地球上消失,然后拿到他名下的巨额财产,彻底斩断红龙留在亚洲的这条龙须。”鬼见愁的结语很简练,不过马上就暴露出了自己的私心,仍然是与所谓的“政治内幕”挂钩。

方老太太的脸转向窗外,渐渐陷入了沉思。

大厅里总共有几百张桌子,以前客满时的情景非常壮观,但现在因为老龙和方老太太的相继出现,所有客人都被拒之门外,才变得如此安静。

江湖和政治,都是最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大人物登高一呼,立刻有千万人呼应,而小人物则永远默默无闻,沦为势力交锋的枪头和牺牲品,不会有青史留名的机会。我知道自己不会做小人物,但也不能确信自己会绝对成为方老太太这种身份的江湖至尊。

“那么,方星呢?她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还会有雄心万丈吗?”一想到方星,我的心里竟然有了隐隐作痛的感觉。

“老鬼,你说我变了,其实兄弟之中,变化最大的是你才对。你看,现在你无论做任何事,功利心都很重,甚至在拟定计划之前,就已经把既得的利益计算在内。我要你回港岛来帮我,目标只有一个,保护好星星,把她要做的事、要面临的危险提前完成、化解。而你,最关心的反而是金钱和政治,这一点,实在让我难过。”

方老太太沉思了几分钟后,说出的这段话令鬼见愁脸色一变,额头上立刻渗出了点点冷汗。

“近几年,我已经向江湖同道承诺绝不插手政治,再过几年,我会金盆洗手,彻底退出江湖。老鬼,你这么做,让我很为难。当年你在港九和澳门杀了人、坏了名声,遭到五大堂口、十七社团的联名英雄贴追杀,无路可逃,是我看在大家兄弟姐妹一场的情分上,冒着被港岛黑道群起而攻的风险,专程派人送你去港岛。还记得吗?那时日本山口组接受了五大堂口的酬金,要取你的人头,是我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你的命。现在,你历经波折,终于出位、上位,是不是就感觉有跟我谈条件的权利了?”

鬼见愁摸出手帕,用力抹着额上的冷汗,变得无言以对。

“老鬼,我是你们的大姐,每个兄弟是什么心思,不必看,一想就猜得到。你能听我的号令,一个电话便连夜赶来港岛,我很欣慰,但具体怎么做,还是我来安排,因为我是‘大姐’,知道吗?”

方老太太的脸转过来时,已经罩上了一层寒霜,双眉如刃,目光如剑。鬼见愁在她的冷冽注视下,额上冒出更多冷汗,擦也擦不完。

“现在,我需要你的人全方位刺探老龙的情报,但绝对都要在暗中进行,不能打草惊蛇。在我发出新的命令之前,谁都不要觊觎他的财产,更不能循着瑞士账户的线索去打探红龙的秘密。伊拉克的水很深,会淹死很多人,而且都是善泳的高手,我希望你能活着回日本去。老鬼,我是你的大姐,不会设圈套算计你,希望你永远记得这一点——”

鬼见愁重重地点头,白衬衣的领口都几乎被冷汗湿透。

“那好,你先去,我跟沈南再聊一会儿。”方老太太挥手,似乎有些倦了,但那手势万分优雅,令人过目难忘。

鬼见愁立刻起身,恭恭敬敬的鞠躬道别,然后倒退了十几步,才转身出去。

大厅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炒蟹的香味袅袅不绝地飘来荡去。

方老太太沉默了许久,直到金九悄声走出内厨,静静地侍立在我们的桌旁,她才恢复了淡淡的笑容:“金九,老鬼的脾气一直都是这样,你不会怪他吧?”

金九苦笑:“大姐,他是从前你罩着的人,我怎么敢?”

“那么,你的意思,假如换了另外一个人,你就敢怪他?我今天过来,是要讨你一句话,希望你能告诉我,古希腊的异术典籍里有一个‘三百六十度斗转星移战阵’,它的破解关键在哪里?”方老太太的话,令金九脸上的苦笑渐渐僵硬起来。

第07章 九大神偷一起出手

“大姐,你这不是要砸我饭碗、要我全家人的命?”金九的脸变得惨白一片。

方老太太低头凝视着桌上的炒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金九,你以为,不站在这一边,老龙就会放过你吗?”

金九愣了愣,忽然间两行清泪滚出眼眶,扑簌簌地落在白围裙的胸口上,立刻洇湿了一大片。

我沉默地听着两个人对话,自己没有任何插言的余地。

每一代江湖都会在大浪淘沙中留下许多恩怨轶闻,还有错综复杂、夹缠不清的感情债、人情债。只要是债,就总有偿还的一天,而且是要连本带利一起还,直到放债人满意为止。做为一个医生,我看惯了积劳成疾、讳疾忌医的例子,很明白“今日果、昨日因”的道理,也许金九就是欠了老龙和方老太太的债,才会最终把自己逼上了无法转身的不归路。

“我忽然很想喝一碗酸酸辣辣的八爪鱼醒酒汤,可能是昨晚喝酒太多了,宿醉难醒的缘故。金九,你肯帮我做吗?”方老太太的语气很婉转,而且是转换了另外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金九惨然一笑:“大姐,你就是剜我的人心来做醒酒汤都没有问题,请稍等,马上就好。”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后厨,一瞬间似乎老了好几十岁。

“要拿灵环,必须破阵。你,还有星星都把老龙看得太简单了,其实他的别墅就像是一泓深潭,你所看到的,只是水面上浮着的枯枝败叶,抑或是偶尔浮上来透气的小鱼。真正的危险,比巨灵之掌更强大悍然,一根手指就能让你们两个死无葬身之地。”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捏起一根蟹拑,只盯着看,却没有送到嘴边的意思。

“我需要拿回灵环,而且知道,它跟我父母的失踪有关。前辈,如果我哪里做错了,请及时指正我。”老龙的势力深不可测,我完全明白这一条,才会慎之又慎,步步为营,先取得对方的信任再做打算。

“年轻人有目标、有想法是好事,但必须要遵循一定的江湖规律,多学多看多听,唯独不要多动。你没被小关带坏,我感到很欣慰,其实以他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暴躁脾气,就算有几百个小关,也早一起死在老龙他们的枪下了。沈南,我知道你是能当大任的人,千万别学小关,沉湎于儿女情长之中,荒废了自己的志向。记住,假如另一个女孩子注定是你的,就终归会得到;不是你的,从二十岁到八十岁,苦等六十年,都不可能得到。”

我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但隐约感到,她对我和方星之间越来越近的亲密关系并不看好。

“我会记住您的话,前辈。”我谦逊的起身致谢。

“不要叫我前辈,叫来叫去,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老了。沈南,以后叫我方姨就好,小关跟我说过,要我不管什么时候,一定好好罩着你。呵呵,就算当年对我,他都没有这么在意过。”

方老太太两颊倏的飘起一缕红霞,并且有刹那间的失神。

记得上次关伯跟我说起他跟方老太太间的往事,也曾有过同样的表情,一掠而过,蜻蜓点水一样。

“这次,星星说要联合九大神偷一起做事,是最令我欣喜的。她终于明白一个人单打独斗是成不了大事的,其实一次大的行动如同一场棋局,不同人物分别担任不同角色,有车马炮,也会有士卒象,更需要将帅中军坐镇。我希望你们能成功,更希望谋定而后动,而不是好高骛远,把港岛黑道上的人物想得太简单。沈南,星星是我最疼爱的宝贝女儿,帮我好好照顾她。几年前,她独行江湖的时候,我早就跟黑道上的几大帮派打过招呼,谁动她,我就灭谁,不计一切后果。还好,道上的人都算给我面子,都还愿意尊称我一句‘大姐’。只是现在,终于有人要打破这个规矩了——”

她用尾指指甲在蟹拑上一划,蟹拑应声而断,切口无比平整,竟好像是被快刀斩断一样。

“谁动星星,我就灭谁。当年的这句话,至今依然有效,并且会一直有效,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她抛下蟹拑,抽了一张纸巾,缓缓地擦拭着自己的指甲。

“你是在说老龙?”我意识到她与老龙之间,不只是同为江湖大佬、井水不犯河水这么简单。

“也许是老龙,也许是其他什么人,只要有这个念头的,都叫他们在香江水里化为泥沙,万劫不复。”她的笑容渐渐变冷。

金九重新回来时,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一只燕山细瓷的精致汤碗,汤面上飘着翠绿的香菜段、殷红的彩椒丝,一股清爽的海鱼香气拂面而来。

“大姐,您要的汤来了。”他放下碗,重新侍立一旁。

方老太太不动汤匙,双手捧起那只碗,微笑着自语:“假如我今天倒在这里,港岛的黑道上马上就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金九,听说你祖上有一位专做海鲜的厨艺高手,曾得到过前清乾隆皇上南巡时的御赐金牌,被封为‘龙王刀下惊、东海第一厨’。嗯,想必他是你们家族里最辉煌的荣耀标志,后来,他的结果怎样了?”

那个故事早就被记录在《南粤风土人情志》里,我记得那位名叫“金问情”的名厨下场非常之惨,他接受了西域叛军的重金,企图在鱼汤里下毒鸩杀乾隆,失败后被京城衙门严刑逼供,身受八百刀凌迟处死。

金九浑身一颤,本来挺直的腰身立刻佝偻下来。

“八百刀凌迟——他一定很后悔向汤里下药,其实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厨子不好吗?你好我好,皆大欢喜,而且能丰衣足食地过完一生。金九,其实我很可怜你的那位先祖,也相信他是一时鬼迷心窍,你说呢?”

方老太太盯着那碗汤,但眼角余光已经杀气凛然。

金九忽然仰面长叹,慢慢地解下了围裙:“大姐,我答应你。”

方老太太冷笑一声:“你以为老龙能罩得住你,其实未必,就像当年吴三桂、李自成、大海盗完颜吉野他们,都以为自己能够沉潜十年,然后一夕成功。现在看看,他们都错了,从一开始押注的时候就打错了算盘。金九,老龙到这里来是威胁你,而我过来,却是要好心拉你一把,具体怎么做,你看着办。不过,这碗汤里加了‘ 七死黑沙’,还是留给该死的人喝吧。”

她放下碗,左掌覆盖在碗口上,几秒钟后移开手掌,碗里的汤已经变得浓黑如墨。

金九苦笑:“对,就是‘七死黑沙’。十天前,老龙便安排下了这场戏,他没给我钱,只是答应保证我在国外的老婆孩子全部平安。大姐,我听你的,当年跟在你身边时是光棍一条,大不了今天之后,仍旧是一条光棍好了——”他转身拍拍我的肩,“小兄弟,跟我进来吧。”

我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向后厨,相信这也是方老太太希望看到的。

“金九,老龙答应的,我也会做到。当年我没有能力罩着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不会再重复当年的凄风苦雨了。”方老太太的声音从我们背后飘过来。

穿过略嫌杂乱的宽敞厨房,前面是一条安静的走廊。走廊尽头右转,则是一条狭仄的竹梯,陡直地通向三楼。

金九一直保持沉默,直到上了三楼,才指着一扇黑沉沉的铁门告诉我:“进去等等,一分钟后我就来。”

我拉开铁门,缓步走进去。这是一个五米见方的空旷房间,头顶只亮着两支昏黄的日光灯管,照亮了四面未经粉刷过的灰色水泥墙。房间里甚至没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真正做到了四壁空空,比监狱里的单人牢房更简陋。

一分钟后,头顶的日光灯也无声地熄灭了,把我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团漆黑中。

我沉着地站在房间中央,凝神提防着可能出现的突袭。金九能够做一碗剧毒的七死黑沙汤来送给方老太太喝,说不定也会对我做些什么,以达成老龙安排下的使命。

“用心听着,如果你记不住,将来有一天就会自己送死。大姐的话我不得不听,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能看你自己的运气了。”随着金九的沉郁声音,我身边忽然亮起了一连串纵横交错的光柱。

这些从四面八方射来的七彩光柱,在墙上、地面上、房顶上打出了几十个绚烂的光圈,并且在我身边构成了各种各样的立体几何结构。

“在这里,所有光柱都是幻影,不会对人造成伤害,但是,在老龙的别墅里,却是可以轻松切割钢板的工业激光。你必须看清楚激光束的变化走向,然后移动到一个安全的位置。注意,光源位置不停地发生改变,除了你能找到的立足之处,其他地方都能被它扫描到。”

当光源开始移动时,我谨慎地变换着位置,好让光柱擦身而过。方老太太费了那么多周折才换来金九的点头,相信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长达半小时的僵持中,我始终能避开光源,并且清楚地辨识出移动经过的路线是循环往复的,恰好能形成一个九宫八卦的图形。

光源关闭了,房间里又重新变得漆黑一片。

“你记住了?”金九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带着嗡嗡嗡嗡的杂乱噪声。

“记住了。”我点点头。

“这个激光阵,就是老龙重金聘请我设计出来的,安置在一条地下隧道的入口处。突破激光阵的同时,你还得具备相当高明的开保险柜技巧,因为这些防护措施只是一扇超级防盗门的第一条防线。刚才你肯定已经意识到,光柱的循环过程中,只有入口,没有退路,所以看不了前面的门,就会被永远地困住,直到坚持不住倒下来,被激光切割成圣诞节火鸡。好了,我想说的,就这么多。”

他打开房顶的灯管,替我拉开那扇铁门。

我们沿原路返回,方老太太仍在大厅里敬候,面前摆着两部电话,脸色平静如水,看不出是喜是悲。

“那个阵势已经演示给他看了,大姐,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你说过能保全我的家人,那句话永远有效吗?”金九的声音怪怪的,仿佛随时都会哽咽住。

“我会,而且无论老龙会做什么,我的承诺永远有效,保证你的儿子、女儿安全长大,出落成有用之材。”方老太太拿起电话,放入自己的手袋里,优雅地起身,“ 沈南,我该走了,剩下的事你和星星看着办。放心,在港岛这片天空下,只要提到我的名字,没有人会故意难为你们——包、括、老、龙、在、内。”

最后这句话,她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出来,令金九的眼神变得彻底绝望了。

我替她开门,两个人相继走出去,她上了一辆白色奔驰车,从车窗里向我挥手:“有问题打电话给我,照顾好星星。”

她的神态和言语,都表现出了对方星的百般呵护,有这样的母亲,方星想不在江湖上成命都很难了。

车子还没有开,酒楼里突然传出一声枪响,空洞的回声足足震颤了半分多钟,才从空气里消失。我不必回头去看,也知道是金九选择了吞枪自裁,以求江湖大佬们能高抬贵手,放过自己的老婆孩子。

“他替老龙布置那秘门机关时,故意留下了破绽,一定是心怀不轨。老龙是个聪明人,能够洞察一切,所以告诫金九保密。现在,秘密泄露,老龙不会放过他,所以不如自己提前了解,替妻儿留条后路。沈南,江湖上的各色人等,彼此间深深浅浅的各种关系,不出‘利用、利益、同谋’三条路,所以,根本无需可怜别人。中国不是有句古语,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事?他做得了初一,老龙当然可以做初五,一报还一报罢了。这,就是江湖的规矩——”

她摆摆手,奔驰车呼啸而去。

我拦了计程车回住所去,刚刚折进小街,远远地便看到了小北倚着摩托车站在小院的对面。他的指缝里夹着香烟,地下丢着一大片烟头,可见已经等了很久。

“叶先生要见你。”这是第一句话,硬梆梆的,但随即又补充了半句,“给你接风洗尘。”

这么多天不见,他瘦了很多,下巴上的胡茬密密麻麻的,起码有三四天没有刮过了。

我们之间似乎用不着太多客套寒暄,直奔主题:“叶溪呢?有没有好一些?”

他摇摇头,低声叹息:“情况很不好,叶先生有几个异术界的朋友都来看过,说不出端倪,唯一的结论是叶小姐的阳气正在逐日递减,最长三个月,最短一个月,就会支撑不住,任何营养药物都回天乏术了。叶先生说,希望你能抽时间过去看看她,最好能在这段时间里一直陪在她病榻前。小姐说过,你是她最谈得来的朋友,别人无法代替。”

我的确该去看看叶溪的,但不是现在。金九死了,我必须把他展示给我的资料思考透彻,否则,不但自己有生命危险,也会拖累了别人。

“明天可以吗?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不能分神。”我只说实情。

小北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丢下烟头,摘下车把上的头盔,无奈地苦笑着:“叶先生对小姐的关心超过任何事,希望你能遵守诺言,不要等他亲自带人来请。你知道,一个心急如焚的父亲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他举起头盔,刚要向头上戴,蓦的有一只遍体漆黑的小猫出现在小院的篱笆墙上,轻手轻脚地走了几步,身子一纵,便上了邻家的电动伸缩院门。

“有些奇怪,我连续几次都看到它,是你家的吗?”小北困惑的停住了戴头盔的动作。

黑猫最容易让我联想起鬼墓地下的猫科杀人兽,而且司徒开死时,我也曾看到过一只幽灵般离去的黑猫。我是第一次看到它,邻居之间很少来往,自己也说不清它是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不是。”我缓缓地摇头。

“记得几位异术大师都说过,看到黑猫连续出现时,很可能我们的身边就要出现大灾难了。有一本书——”

他说了半句,我接上去:“是德国费尼尼切先生的《灾难和预警》吗?他的确提到过意思相近的一句话。别太敏感,也许那只是无意经过的一只流浪猫罢了。”我尽可能地安慰他,鬼墓地宫里发生过的事,目前只有我和方星清楚,而切尼等人死后,戈兰斯基也得不到更多与“五重鬼楼”有关的资料。

只要我们两个不透露出去,就不会引起大面积的恐慌。

“就是那本书,但一个人如果在几个月内几乎每天都见到黑猫,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奇怪呢?呵呵,大灾难,我们身边还会发生什么灾难性事件?九一一,还是神户大地震之类的?”他沉郁地笑了起来,启动摩托车,马达轰鸣着远去。

那只小猫居然一直没离开,从电动门爬到了邻家的阳光花房屋顶,无声地坐下来,沐浴着趋近中午的温暖阳光。

关伯出现在院子里,一看见我,马上急急地向这边走:“小哥,方小姐来了一个多小时了,一直在等你。”

我记起录影带的事,心情受到影像,本来要向院子里迈进去的脚收住,指向邻家的花房:“关伯,最近是不是总看到这只猫——”我的手指一下子在半空僵住了,因为目光移开几秒钟的功夫,黑猫已然不见了。

“什么猫啊狗啊的,我没在意。”关伯又一次催我进去。

他今天又换了一套西装,甚至皮鞋、袜子、衬衣、领带都通通换过,浑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

“你要出去吗?又是见老朋友?”他并不清楚我刚刚见过方老太太和鬼见愁,我只是跟他说自己要去赴老龙之约。

“对对,我朋友的车子一会儿过来接我,不跟你说了,中午你跟方小姐随便吃点,我不一定能赶回来。”他急匆匆地走向巷口,方老太太那辆白色的奔驰车恰好驶过来,在他面前平稳地刹住。

我不想关伯觉得不好意思,马上闪进院子,偷偷地目送他上了车,才缓缓走进楼里。

方星正在书房里看书,那是一本英文版的医书,主要内容是讲述婴儿的详细形成过程。被打烂的电视机已经搬出去,一台崭新的索尼电视机放在原先的视听柜上,旁边的放像机顶上,则压着那卷标着“遗书”字样的录影带。

“那台电视机型号太老了,正好换掉。很抱歉,昨天晚上我对你撒了谎,其实录影带是我拿走的,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方星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带着笑意落在我身上。

“没有发觉有价值的内容?还是以还录影带为名,另有别的企图?”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

“对,有别的企图。九大神偷已经会齐,只等你这个内应展开行动,大家会全力出手,拿回灵环。我已经在口头合同里说得很清楚,取灵环排在第一位,接下来只要有多余时间,他们可以任意取走老龙的宝贝,做为各自的酬劳,而我们不必花费一美金,就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沈南,这一次你什么都不要做,只是跟在任一师身边,相机行事,而我和他们会通过地铁线路进入你说的地宫,一切都会顺利进行。”

方星丢下那本书,随手拿起遥控器一按,唐枪的形像又一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不过,我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看这些,只想回卧室去,把金九展示给我看的东西好好消化一遍。

第08章 不得不执行的计划

“怎么?有心事?”方星皱了皱眉。

我点点头:“你先坐,我上楼去,请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一样就好了。”

其实,她早就这样做了,只不过我们都没有点破而已。

我踏上楼梯,她转换了电视频道,音箱里传来了某位歌星现场演唱会的嘈杂歌声。

唐枪的录影带、冷七的录音带都是需要尽快看完、听完的宝贵资料,方星会不会对那录影带做手脚呢?已经很多次了,方星总是比我棋快一招,抢先动手,或许是她的个性和职业使然。

“喂,你要不要见见那九个人?或者,你该向他们描述一下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方星在楼下大叫,但我在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打搅我,重重地推开了卧室的门,一头扑倒在床上。

诚如金九所说,那些激光柱是最致命的武器,稍有不慎,大好的身体就会被切得四分五裂。如果按照方星所说,我只管做幌子拖住任一师,由他们动手,只怕会有些不妥。最关键的一点,我随任一师进入地宫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目前并不确定那激光阵的守护位置。

“也许,我们手边的资料实在太少,对老龙别墅里的明面警戒力量都知之甚少,更不要说是暗地里的杀招了。”

我虽然闭着眼睛,但脑子里却在高速运转着,努力搜寻着记忆中别墅里可能存在的漏洞。今天在金九的酒楼里面,老龙没有出手,只是和和气气地躲闪趋避,对鬼见愁的挑衅既不动怒,也不反击。据资料显示,他的武功相当之高,假如不是半途退出江湖的话,一定也会成为当代江湖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他已经几乎登临钱权的顶点,还冒险与红龙来往,图谋的是什么?地宫里的女人,真的是属于他的吗?”我翻了个身,莫名其妙地记起了随麦义同行的严丝。

假如那时候知道今天会发生如此之多的事,不如多留她几天,把‘保龙计划’的细枝末节好好问个清楚了。

我不得不做了一个决定,最近几天,一定要再去老龙的别墅一次。长途跋涉飞去伊拉克的这几天里,别墅的情况很有可能也在发生变化,无论如何,多搜集一部分资料总是好的。正因为没看到任一师的出现,才更加重了我的这一想法。

卧室的们被轻轻敲响了,方星悄然出现,手里捏着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

“可以打扰一下吗?关于盗取灵环的行动,我们还得详细策划一下。”她的唇角带着狡黠的笑,根本不等我点头同意,已经大步走近床边,从那信封里倒出来一大叠照片。最上面几张,是老龙和任一师的照片,再往下,男女老少都有,而且所有的照片都是隐蔽偷拍的。

“这是别墅里所有人的照片,居爷是顶尖的易容高手,他可以任意把大家改扮成这些照片里的其中一个。沈南,你我之前设想的硬攻和智取都是不科学、不完备的,必须要增加更巧妙的成分。”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信笺,放在我的枕头边,上面写着九个人的名字,而“居爷”就排在第一位。

易容术在某些时候的确会创造出奇妙的战斗效果,而这位“居爷”的大名是“官宦”两个字,毕生与升官发财无缘,却继承了家族历代积敛研究出来的易容术,手法匪夷所思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境界。

他唯一的一个弟子张绍,曾是江湖上最著名的“千面人”。弟子犹然如此,师父的技艺当然也就更高了。

“一共九个人,都是公认的高手,已经分散在最隐蔽、最安全的地方。大家听说要做的老龙这票生意,都很开心,毕竟在他们看来,普通人物根本不值得九个人联手——哦不,是我们十个人联手。”

方星自负地一笑,她纠集到“九大神偷”,但所有人的名气加起来也没有她出名。所以,目前能够参与盗取灵环行动的应该是“十大神偷”才对。

“一周之内,我们必须完成行动,九人中有一半持的是假护照,随时都会被警察盯上。所以,你务必要尽快联系老龙,做好里应外合的准备。这几天,我会把一切工具和后续工作搞好,一旦得手,马上带他们九个人撤离港岛。其实,你我都该知道,动了老龙的巢穴将会招致什么样的报复——”

方星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把照片摞好,放在我的枕头边。

有方老太太罩着她,就算真的跟老龙发生火拼事件,似乎也能全身而退。我真正担心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碧血灵环最后交给谁”。回顾方星起初的说法,是有人请她出手找这件宝贝,结果一切线索连接到我身上,才会在小楼里出现。可想而知,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那个价格她怎么会看在眼里?

既然寻宝的起因是假的,盗取灵环之后,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怎么一直不说话?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她脸上露出极其夸张的歉意。

我微笑着摇头,既然别人以为能永远把我蒙在鼓里,那我不如将错就错地言听计从就好了,不必辩解,更不必把矛盾提前揭示出来,令这次行动还没开始就已夭亡。以我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拿回灵环的,必须有别人相助。

“我在想,那灵环到底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用途,值得别人高价请你出手?方星,老龙的别墅是绝对的龙潭虎穴,今天早上我跟他一起吃早茶,一直没见到任一师,可能又有变故发生了。你通知居爷等人,千万别单独去别墅附近踩点,免得引起对方注意。”

以上九人既是江湖高手,到达港岛后肯定不甘寂寞,手痒难耐。我提前发出警告,免得被黑白两道的人盯上,大家就算能从别墅里全身而退,只怕也逃不过守株待兔的另一批人。

方星一笑:“我已经安排过了,大家喝过血酒,发过毒誓。况且,别墅里的宝藏才是他们真正看重的,港岛这块地皮他们早就看得厌倦了,放他们去下手,都没人懒得动。”

房间里慢慢出现了冷场,我找不到其它话题可以继续,毕竟方星隐瞒的秘密太多了,几乎在每一件事上都留了不为人知的后招。

“我去看过灵童了,情况不是太好,即时是在绝对低温的环境里,他的身体也在不断地变坏。死,是早晚的事,只是时间长短的区别。我在想,咱们是不是有必要把他转到欧洲的医院里去?至少那边的医疗条件比港岛要好一些,换一种治疗方案,会对他有好处。”

她对达措有异乎寻常的关心,不过,一切都要等灵环的事告一段落,才能继续进行。

中午十二点钟,我去厨房做了最简单的生菜沙拉和叉烧盖浇饭出来,手艺肯定比关伯的要差很多,但方星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不再提唐枪和冷七交付的资料,也不说鬼墓和宝藏,只是默默地吃饭,谁也不说一句话。

“任一师是老龙的亲信,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才使得老龙必须亲自出马约见我呢?”

得到大人物信任的都是跟随对方十年以上的仆人,没有重大过失,肯定不会临时更换。也许任一师这个角色上的变化,正是我们行动计划中的最不确定因素。处理得不好,将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你的眉始终皱着,心事重重的,能说出来听听吗?”方星津津有味地舀起碗里最后几个饭粒,仔细地放进嘴里。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想向她坦诚一切,提出所有的疑问,然后尽可能地相信所有看似合理的答案。不过,书房里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我,把自己的郁闷心情清理得一干二净。

“是老龙别墅打过来的,可能是任一师或者老龙。”我看了一眼电话机的液晶屏,手指按在话筒上,没有立即接起来。

“也许,这是我们的机会。”方星似乎比我更冷静,笑着替我拿起话筒,送到我耳边来。

“小沈,下午有没有时间?泰国朋友刚刚送来一些珍贵的暹罗药材,请你过来帮我鉴别一下,顺便看一下她们母子是否平安。呵呵呵呵,一小时后,我派车子过去接你,咱们不见不散,好不好?”

仍旧是老龙的声音,除了和和气气的朗声大笑,我听不出任何破绽。

方星的眉倏的扬了起来,略一沉思,向我做了个“好”的手势。

我缓缓地回答:“请多给我一小时,从巴格达回来后,一些私人信件需要处理一下。”时间是一个关键问题,九大神偷需要提前准备,两个小时并不宽裕。

老龙痛快地答应了:“好,三点钟过来接你,然后晚上在我这边吃饭,有几个泰国妞很不错,介绍给你认识。”

放下电话,方星反而更沉得住气了,走到厨房去,有条不紊地找出咖啡、方糖和鲜奶,动作缓慢地冲了两杯咖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