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桂枝小时候,她就看到她娘在桐油灯底下偷偷摸摸地打开木盒子,把里面的金贵东西一件件摩挲一番,之后再恋恋不舍的收起来。

这在过去那个贫穷的岁月里是刘桂枝娘唯一的安慰和想头,说实在日子过不下去,就得卖这个糊口。

再后来日子好了,她爹做木匠活颇有些积蓄,她娘也不用变卖这几件金贵东西,但是也会在高兴不高兴的时候拿出来把玩一番。

刘桂枝娘打开那个木盒子,从里面拿出来最大的那个金戒子。

“这些东西,早晚是给你和你三个哥哥的,我先给你拿出来这个金戒子,你让卫东拿着卖了,我打听过,这个能卖八十块钱,你卖了钱给卫东做本钱,这买卖也能做起来。”

刘桂枝一见这个,惊到了,连忙摇头摆手的。

她当然知道,自己出嫁时候,她娘已经变卖了一对金耳坠了,现在自己回娘家,娘竟然又要给自己一个,她都不要意思要了。

刘桂枝娘却坚持,偷偷看看外面,把那个金戒子塞到她手里:“收起来吧,别让人看到,你三个嫂子都是通情理的,不过知道了,难免有些想头,这都是我娘家当初带过来的嫁妆,我自己东西,想给谁就给谁,再说以后也少不了她们的。”

刘桂枝捏着手里的金戒子,想想,眼圈红了,不过还是收起来。

她知道卫东那里想做买卖没本钱,这个戒子正是需要的时候。

她把戒子收起来,抬起手缓慢地对着她娘比划。

不用看她比划什么,她娘都明白自己闺女的意思。

她娘握住她的手,含泪说:“闺女,你的心思,娘都懂。没事,别操心别的,你就和我女婿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吃完饭又说了一会子话,刘桂枝带着顾胜天和福宝回家去,一路上她走路都觉得忐忑不安,时不时摸一摸怀里揣着金戒子的地方。

这东西金贵,七八十块钱呢,万一丢了,她哭都没地哭去,得藏好了。

回到家里后,沈红英过来试探着和她搭话,她都没兴趣,用手比划了几下就赶紧进屋了。这个时候当一个哑巴就看出好处来了,你不搭话,别人也不能挑理。

进屋后,她拉着顾卫东,赶紧把金戒子给他看,并把娘的意思比划给他。

顾卫东一见那金戒子就震到了:“你怎么就要了?这怎么好意思拿?”

刘桂枝低垂着头,捏着那金戒子,犹豫了下,又比划。

顾卫东犹豫了一番:“送回去吧,我是要做买卖,但是丈母娘的金首饰,我不好意思拿。”

刘桂枝一听急了,她拿回来,是满心希望顾卫东靠着这个做买卖让日子好过起来,再送回去算怎么回事?

刘桂枝比划来比划去,一脸焦急。

顾卫东看着那金戒子,沉默了很久后,才说:“那我一定得成功才行。”

做成了,把钱拿去再给丈母娘买个新的戒子。

要不然他就真没脸让刘桂枝回娘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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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是收麦子的季节,平溪生产大队种的麦子并不算太多,打下来麦子就是用来交公粮的,每家每户只能分到很少的一点。没办法,麦子产量低,还是种玉米大豆高粱什么的产量高,这样大家才能吃饱饭。如果不是要交公粮,大家宁愿再少种麦子呢。

所以每年的麦收,大家竟然也说不上多忙,割麦子,收割,打麦扬场,最后晒干了收拾起来称一下斤两,陈有福乐了。

今年收成不错,交了公粮后还能剩下一些,到时候大队里每户人家能分几十斤麦子,消息传出去,大家伙自然是高兴了。麦子磨成面好吃,就算不舍得吃,拿去换粗粮,一斤麦子能换两斤粗粮,怎么说都是好事。

就在生产大队里人都乐呵的时候,顾家人都看傻眼了。

今年他们自留地里也种了一些麦子,也是想着到时候换粗粮用的,看到今年生产大队的麦子大丰收,他们也没太当回事,只想着可能今年就是收成好,老天爷给饭吃。

当收自家麦子的时候,他们也感到麦穗好像比往常格外沉甸甸,碾麦子的时候,也觉得麦粒子比往年显得格外饱满,但即使到了这里,他们也没多想。

甚至当别家路过他们家摊出来晒的麦子,瞪着眼睛说你们家收了这么多的时候,他们也没多想。

一直到晒干了上称量的时候,他们才惊到了。

全家这么多人,一共就一亩半的自留地种了麦子,他们竟然收了三百五十斤的麦子!

这就意味着,大概亩产两百三十斤!

亩产两百三十斤是什么概念呢?

平溪生产大队位于黄河中下游流域,挨着山,气候不算太好,土壤也不算太肥沃,一般来说正常亩产是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斤,再差一点的地可能是收成不到一百斤。

上等的肥田,赶上好季节老天爷给饭吃,也就是两百斤。

但是现在,顾家一亩半的麦地竟然打下来三百五十斤的麦子!

苗秀菊都不太信:“别是称错了?再给我过过称。”

顾家几个儿子听了,又把一袋袋麦子放在从公社里借过来的大称上来过了一遍,又掰着手指头算,最后顾卫东算下来:“娘,就是三百五十斤半,还有个余头呢!”

苗秀菊这次是真信了:“老天爷真是对咱家好,今年收成这么好!我听着王富贵家两亩地才收了三百斤,还在那里傻乐呢!咱们家一亩半地竟然有三百五十斤,这传出去可是从来没见过的高产。”

顾卫东点头:“今年整个收成都好,咱生产队的地一亩地也有一百多斤,今日我还见有福了,有福也在那里乐呵,说要写报告给公社里。”

苗秀菊看着自己家颗粒饱满的一袋袋麦子,心里自然乐开了花,不过她想了想:“你们几个可记住了,这事不能外传,传出去别人可得酸咱们,问咱们怎么伺候的庄稼,你们能说出个一二三吗?你们说不出来人家可能认为咱藏私,所以这件事就偷着乐了,谁要是大嘴巴给我去街道上嚷嚷显摆,我直接给他耳刮子!”

苗秀菊这一说,底下几个儿子媳妇顿时不吭声了。

沈红英确实是想去街上显摆面上有光的,现在自然是努力地闭闭嘴,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多话。

娘厉害着呢,不能惹。

大丰收了,苗秀菊高兴,万年罕见地拿出来小半袋麦子,让顾卫东去集市上磨成面,到时候给大家蒸小馒头吃。

孩子们一听都乐傻了。

白面馒头,这辈子没吃过,今年总算是可以尝一尝了。

大人们也都咧开嘴笑,大丰收了,确实可以稍微吃点好的。

顾卫东到了公社里的集市上,先把麦子放在那里让人家磨着,他自己跑去了附近的银行里。

银行里是收金子的,收金子的时候拿出一个比色卡来对着比,你的金子颜色和哪个一样就是什么成色,这种成色决定着人家收购的价格。

银行里的工作人员比了一番,给顾卫东的金戒子定了一个“99”金。

顾卫东不懂:“99金?这是啥意思?是好还是不好?”

他觉得自己去了一趟城里,又和知青请教了很多事情,自己应该懂了许多,但他现在发现,这个世界上他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工作人员笑着看了他一眼:“99就是最好的了,金子不可能完全是百分之百的金子,99成金就是最高的等级了。”

这个和当前的技术有关系,金子只能是99成的。

顾卫东一喜:“那,那能卖多钱啊?”

工作人员沉了分量,又计算了下:“能卖八十四块。”

顾卫东听了八十四,虽然早就有预料了,但依然是笑开了:“行,行,卖八十四,麻烦就帮我卖了,我卖!”

顾卫东很顺利地将这个金戒子卖掉,换回了崭新的八十四块钱,八张大团结,四张一块的,都是拿在手里一甩就脆响的。

人家工作人员还给了一个信封,帮他装在信封里。

顾卫东揣着这信封放在衣服里,一出门就东张细看的,满脸提防,生怕别人抢他的钱。后来走了几步,发现别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他才猛然醒悟过来。

你越是不自在,别人越是怀疑你,说不定小偷就瞄上自己了。

他赶紧咳嗽了声,挺直了腰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果然就没人注意了。

当下赶紧过去磨面的地方,麦子已经成了白花花的面粉,看着就好,他伸手指头黏了一点面粉放在嘴里尝了尝。

他并没尝出什么味道,不过想想这是面粉啊,面粉好吃,真好吃。

顾卫东背着半袋子面粉回到平溪生产大队,趁天黑从屋后头摸回去的,怕人看到问起来眼馋。回去后,苗秀菊把那半袋子白面收进自己屋子里,这不是随便吃的,得赶上什么事的时候吃,先藏起来。

现在是夏天,炕洞里不用烧炕,就藏在了炕洞里。

顾卫东交割了这半袋子面粉后,自己赶紧跑回屋,关上门,把那信封掏出来,因为揣在怀里的缘故,信封已经皱巴了,顾卫东心疼地使劲抚平了,打开来给刘桂枝看。

刘桂枝看到这八十四块钱,眼都红了。

这可是八十四块钱啊,如果真赔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顾卫东看着她这样子,安慰说:“没事,早晚能回来的。”

刘桂枝看看自己男人,点了点头。

……………………………………

收割完了麦子后,对于福宝这种小孩子们来说最欢乐的事情就是去各家还没打理的地里去捡麦穗子。

虽然这年头大家收割都仔细,并不会落下什么麦穗子,但总是有马虎的时候,特别是生产大队里的公家地儿,未必有自己自留地那么仔细。

福宝和顾胜天还有冬妮背上小背篓,散在收割过的麦子地里捡,有时候大半天过去,也能捡到一些麦穗,回去后让苗秀菊用锤子凿凿,凿出来一两二两的麦子,那也是收成,几个小孩看着那点麦子乐滋滋的,每天都恨不得跑出去捡麦子。

唯一烦恼的是如今进了七月,七月暴雨多,动不动就是电闪雷鸣的,一到了下雨天小孩子们就不能出门了,只能躲在家里闷着。

而且下雨下大了,麦穗什么的都被冲刷了,更不好捡了。

这么耽搁下去,庄稼地就得重新耕了种新的庄稼,那就彻底没戏了。

就在小孩们为了自己能捡到的那几个麦穗忧心的时候,陈有福骑着自行车从公社回来,赶紧在大喇叭里喊大家伙过去,说是有大事商量。

本来晌午后下了雨,福宝他们都没怎么出门,现在听说要开会,也都乐了,纷纷表示要跟着过去凑热闹。

苗秀菊见了,一把柴火闷在灶膛里,之后锁上门带着福宝顾胜天出去了开会。

农村下过雨的街道泥泞,偶尔还有鸡屎混在烂泥中,苗秀菊一路提醒:“仔细点脚下,别弄脏了鞋子!”

福宝脚上穿的鞋子是刘桂枝新给她做的,她很爱惜,一听赶紧高高地抬脚,仔细地落脚,免得沾到鸡屎泥巴。

到了村东头的打麦场,这里已经不少人了,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说笑,讨论着今年的丰收年,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虽然其它家的麦子没有顾家那么大丰收,但收成比起往年也都不错,一个个心里高兴得很。

正说着间,陈有福郑重其事地咳了一声,开始拿着喇叭说话了:“各位社员,我今天从公社里过来,公社里拿到了上面发过来的天气预报,说是接下来几天还将有大暴雨,区里面给了我们指示,今年七月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抗洪!”

抗洪?

陈有福这一说,大家都想起今年的暴雨来了。

这暴雨三天两头的下,刚开始大家还挺高兴,老天爷给雨水,庄稼不愁干旱了,可下一次高兴,下两次高兴,下多了大家又开始愁雨水过多了。

雨水多了,就是涝灾了。

雨水多了,河水冲着大滚子山的山石,冲着河旁边的河堤,这都是危险,弄不好整个生产大队都能被淹了。

在场的老人家都想起了解放前经历过的一些灾,一个个都期盼地看向陈有福:“人家区里说咱该怎么办了吗?”

陈有福:“抗洪啊,咱得抗洪,全体社员,都分好工,白天黑夜河堤都有人把守,万一出个茬子,赶紧喊人,得抢修,还得注意着山上的响声,一旦有什么动静,就得赶紧叫人,大家每个人拿个口哨,有事就使劲地吹,使劲地出!”

大家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

陈有福看大家这脸色,知道吓到了,又赶紧安慰:“不过也不用怕,大家的房子都有宅基,垫起来都有几米高,这真万一发洪水,轻易淹不死人的。”

他这话一说,大家心里没松快,反而更怕了。

之前还担心庄稼地被淹了没收成,敢情大队长都担心起出人命了??

这问题可就大发了,比大家想得都严重哪!

第64章 第 64 章

第64章七月暴雨

顾家人回到家里,自然是心情沉重, 顾大勇蹲在门槛上, 叹了口气:“都是老农民, 根就在地里, 听天由命吧。”

种庄稼吃粮食,这都是老天爷给饭,老天爷非要收这条命,那就看老天爷的。

顾大勇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这辈子啥苦难没经历过, 洪涝旱灾蝗虫,日本鬼子进村,这一次次都侥幸活下来了, 他相信人的命是有老天爷做主的, 自己再折腾也白搭。

苗秀菊看着一群无精打采的儿子媳妇, 呸了一声:“瞧这德性,这不是还没怎么着呢, 说得好像明天咱平溪就要被淹了一样,把心放在队里吧, 陈有福就是吓唬咱, 他年年吓唬, 年年没事!”

大家想想,好像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想想陈有福那语气,总觉得今年不太好熬。

苗秀菊见这样子, 便干脆拿出白面来,和面烙饼,说是今晚上给自己一人吃半个白面饼,大家一听,顿时来劲了。

白面烙饼呢!外酥里嫩,好吃,只不过又是白面,又要用油来烙饼,平时肯定不舍得吃这个的。

几个媳妇顿时来劲了,赶紧过去灶房里和苗秀菊一起揉面,揉面的时候,沈红英忍不住说:“这白面和起来就是比棒子面细!”

牛三妮:“可不是,吃起来那是更好吃了!”

大家想想今年收成好,有白面烙饼吃,心里一个个都舒坦了。

等到面发好了,揉一揉擀成饼,等灶膛里起火,大锅烧热了,锅边擦上一点点油花,把那擀好的发面饼往锅边上一贴,热锅遇上生面饼,黏在那里滋滋滋地响。

听着这声音就想吃,等到那烙饼翻了几翻,发面饼在热油滋滋滋的热烫中渐渐地散发出发面饼特有的香味,醇厚诱人,带着丝丝的面甜和油煎过后的酥脆感,勾动着人的味蕾,刺激着贫瘠的嗅觉,几个媳妇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在偷偷咽口水。

等到烙饼端上去,醇厚的面香扑面而来,顾家老小一个个都兴奋了,沮丧劲早就没了,跃跃欲试期待着吃烙饼。

苗秀菊拿来一把豁口的刀,这把刀快用废了,干脆就用来切面,她把每张烙饼一切为二,分给大家伙,最后还剩下两三张,仔细地收起来。

每个人都分了半张烙饼,大家捧着赶紧吃起来,一口咬下去,有嚼劲,外酥里嫩,确实是好吃,吃得停不下嘴。

吃着吃着,牛三妮捧着烙饼津津有味的叹了口气:“我听说,人家古代死刑犯砍头前,都有一顿好吃的。”

……

这话一出,顾家上下所有的人都怔了。

再看看手里剩下的烙饼,低头想了想,突然觉得没滋味了,香味跑了,感觉没了,人沮丧了。

娘啥时候这么大方过?

娘这是啥意思?

娘知道这次发水灾比较厉害,可能要人命??

于是苗秀菊就看着这一家子老小,一个个都呆在那里,连吃饼的动作都有气无力的。

苗秀菊狠狠地瞪了牛三妮一眼。

她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儿媳妇?永远嘴巴没把门的,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她就不能少说一句吗??

牛三妮被苗秀菊瞪了一眼,好委屈,她诧异地说:“咋,咋啦?”

她纳闷地看看大家:“这是怎么了,吃烙饼啊,烙饼多好吃啊!”

说完,她闷头吃起来,吃得香喷喷的:“好吃,好吃!”

好吃吗?

然而大家都没有胃口了。

接下来几天,平溪生产大队的雨就没停下来过,那雨时大时小,但一直在下,下得院子里的水已经没过门槛,和外面的水连成一片,现在去做饭上厕所都得淌着水了。

家里几个男人被大队里叫过去,轮流带着铁锨过去河堤那里,上山,冒着雨去看守河堤,修河堤。

家里女人守在家里,在电闪雷鸣的时候,隐约听过去,还能听到外面大滚子山上往下淌水的那劲头,仿佛是天上的河漏了窟窿在往下倾泻。

女人们看着这阴着的天,听着外面那轰隆轰隆的声音,一个个都悬着心,开始惦记娘家,开始操心孩子。

顾卫东躺在炕头上,和刘桂枝商量:“这都是命,没办法,咱被拴在地里,不可能跑,但孩子们还小……”

他想了想,看了看福宝和顾胜天:“真如果出了事,咱拿着咱家的大木盆,把福宝和胜天装进去,让他们顺着水飘,没准能活一条命。”

刘桂枝听了,眼泪都落下来了:“宝,宝……”

她没法说话,就是在那里不断地重复宝这个字。

福宝趴在炕头上,抬起脑袋看她娘。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怕的,她觉得肯定没事的。

这是一种感觉,她心里隐约明白,但是却没法说出来,说出来也没人信,因为这种感觉是毫无理由的,是没办法说出来的。

她只能偎依在刘桂枝怀里,软声安慰说:“娘,你可别怕,咱都会没事的,奶奶不是说了,往年都会有这样的雨水,根本不会要人命的。”

刘桂枝听着福宝那体贴的话,心里真叫一个疼。

这么好的小闺女,真如果发洪水了,她还这么小,可怎么逃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