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福宝还只是长得好看,但天底下好看的人太多,好看又怎么样,只是乡下丫头而已,但现在呢,这面包服是最近小年轻刚刚时兴的,这一头柔亮的直发,气质出众,水灵灵地站在那里,乍一看就是城市里长大的年轻时髦女郎,还是顶顶出色的那种。

孙丽娜盯着福宝的脸,看着那富有弹性柔亮白嫩的脸,好像刚剥的鸡蛋白,真是让人看着就眼酸。

想当年,最初见到这福宝,她还是个几岁的小姑娘,土得掉渣,傻傻的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不知道,只能用仰慕羡慕的目光望着自己,望着自己这个城里去的下乡知青。

那个时候自己是最好的年纪,穿着打扮就是乡下小姑娘眼里最时髦的城里人。

她甚至可以从小姑娘渴望羡慕的眼神中看到她对大城市的向往。

现在,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的青春不在了,她却长大了,漂亮了,时髦了,成为了这个城市里的高材生,靓丽耀眼,灵气逼人。

而自己……

孙丽娜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回城后努力地装扮起来,但是再装扮,那心境已经不是以前了,回不去了。

她甚至从相亲对象的眼睛中看到了嫌弃。

最先开口的是福宝:“丽娜姐,是你?你也住这个小区,真是巧。”

孙丽娜听到福宝的声音,终于回过神来。

现在她的口音已经几乎没有乡音了,是正宗标准的普通话,可真是脱胎换骨呢。

孙丽娜干笑了一声:“是福宝啊?对,我住这个小区,你过来做什么?”

福宝知道以前宛如姐姐和孙丽娜不太对付,具体什么事她也不清楚,但下意识心里不太亲近孙丽娜,但不亲近是不亲近,毕竟在一个村里那么多年,如今离开平溪生产大队,在大城市里见了,还是觉得亲切的,当下笑着道:“定坤哥哥住这里吧,我是来找定坤哥哥的,他好像是住五号楼?”

孙丽娜脸色微变了下,忍不住多看了福宝一眼:“定坤和你来往挺多的?”

福宝微怔了下,忙点头:“还行,他对我和哥哥都很好。”

孙丽娜垂下眼来,遮住了眼中的黯然。

她本来就比萧定坤大两岁,现在这个年纪,找对象已经不好找了,只能是去和那些从乡下回来被耽误的男知青相亲。但是她挑剔,要求高,别人挑剩下的她还不愿意,一来二去,现在处境也不好。

最开始回城的时候,她父母也曾经打过萧定坤的主意,毕竟是从小就在一个小区里长大的,大家都熟,虽然萧定坤小两岁,但是女大三抱金砖,倒是也没什么,只要萧家愿意,他们就愿意。

后来递话出去,萧家干脆利索地拒绝了,说萧定坤根本不想找。

孙丽娜自然是心里不太舒坦,萧定坤从小就早熟,性子野,却有主心骨,她下意识喜欢依赖萧定坤,特别是下乡后,很多事,她觉得萧定坤在身边她心安。

但是她知道,萧定坤对自己很冷淡,无论是把她当做一个“姐姐的朋友发小”还是当做一个一起下乡的同志伙伴,他都对自己没什么耐心。

他只对当时很小很小的福宝有耐心。

这让孙丽娜不舒服。

也许当年的她还不清楚她对萧定坤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在孤苦无助的陌生地方对熟悉的人下意识的依赖,落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

这让她不喜欢福宝,一点不喜欢,甚至很讨厌福宝。

现在,十一年过去了,福宝果然和萧定坤关系很要好,而自己,却被他排斥在交往圈子之外。

那个父母提出的处对象说法,他连试都不想试一试。

孙丽娜酸涩地看着眼前的福宝,京师大学高材生的福宝,笑了笑,说:“你找定坤啊,那真是不巧,他出去了。”

福宝一听,心里顿时有些失望:“他出去了啊?丽娜姐姐,他做什么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孙丽娜轻笑了下:“昨天我过去给他做饭,他说他要出差,出差好几天呢。”

福宝微怔:“丽娜姐姐你帮定坤哥哥做饭?”

她是有些诧异,如果说是邻居,住一个小区,她能理解,因为定坤哥哥和丽娜姐姐之前就是一个小区的,父母都是一个系统的。

但是说帮着做饭,那关系就不简单了。

孙丽娜点头,想想,一咬牙,还是干脆给这件事加料:“是啊,他平时最喜欢吃我做的糖醋排骨,我都是给他做了饭后,一起吃了再回我家。”

她笑望着福宝那明显有些受打击的脸,道:“这次出差,他还说会帮我捎两件衣裳,福宝,你要什么,告诉丽娜姐姐,我让你定坤哥哥给你买。”

她嘴上说得好听。

然而怎么可能。

福宝又怎么可能让孙丽娜给萧定坤说自己需要买什么东西托他买。

福宝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连笑都不太能笑出来了。

她对孙丽娜说:“谢谢丽娜姐姐告诉我,那我,那我先回去了,等以后我有功夫,来找你玩,或者你过去我们学校,我们学校有个风景区,不少人过去玩。”

孙丽娜点头:“嗯嗯,好,等哪天有时间去找你。”

告别了孙丽娜后,福宝出了小区往外走。

走出一会后,她终究不甘心,是又回去小区,按照萧定坤的地址找到了他家门牌号,里面是一层淡黄色木门,外面是军绿色铁栏杆防盗门。

她按响了门铃。

房间内的门铃响起。

福宝低头看着表,看着门铃足足响了五分钟,却根本没人来开门。

这下子,算是彻底死心了。

福宝颓然地离开小区,一个人走在马路上,周围时不时有自行车穿梭而过,还有公交车的鸣笛声,然而她脑中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她其实是害怕的。

害怕自己迈前一步,前面就是万丈深渊。

害怕自己伸出手,却没有人接过去。

害怕自己飞蛾扑火付出真心却一无所有。

现在,她才试探着要往前一步,却发现一切是那么残酷。

定坤哥哥对自己很好,一直都对自己好,但是他从来没有承诺过什么。

是自己想多了,是自己自作多情,是自己在不该动心的时候动心了。

这是爱情的滋味吗?苦涩,无奈,绝望,难受得让她想蹲在地上大哭一场。

“there is a feeling more painful than the loss of love, called self-indulgence.”

不知道怎么,福宝竟然想起了这个句子,是前些天她阅读英文书时看到的,当时一眼扫过,现在却清晰地想起来,一时竟觉贴切得如同挖心,苦涩难受。

就在这失魂落魄之时,突听得一个人道:“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福宝猛听得这话,抬起头来看,心中痛苦,眼前便有几分恍惚,歪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认出来,这个人是霍锦泽。

一个她实在不喜欢的人。

在自己最落魄伤心的时候,他怎么偏偏出现了,这是看自己热闹吗?

不过福宝很快就想明白了,霍老师家和萧定坤家本来就距离很近,一两站地,周围菜市场买个菜逛个街可能就在这附近了,遇到也正常。

她抿唇,收敛起来之前的伤心,淡淡地扫了霍锦泽一眼,之后昂起头:“恰好路过。”

霍锦泽“哦”了声,凝视着福宝那佯装起来的坚强,嘲讽地道:“你们学校过来这里,总是要倒几次车吧?这也能恰好路过?”

福宝面不红心不跳:“我想坐公交车饱览首都风光不行吗?”

霍锦泽:“……”

这倒不是不可以。

不过……

霍锦泽:“你确定?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被人给踢了的小媳妇。”

福宝听这话,顿时不高兴了,一股子伤心失落全都化作怒火,圆睁着眼睛瞪向霍锦泽:“关你什么事?”

霍锦泽看她这样,越发肯定了。

心里不太舒服,怎么也不太舒服。

明明和自己没关系,但就是不舒服,是什么人让她这么难过?有钱人?有权人?于家人?

她就这么在意吗??

这么想嫁入有钱人家?

还是因为萧定坤?

霍锦泽嘲讽地道:“我猜对了?是萧定坤不要你了,把你给踢了?”

这一句话,可算是戳到了福宝的痛楚,福宝握紧了拳头,两眼冒火地盯着霍锦泽:“我和你很熟吗?我和你哥哥是师生,但是和你好像不熟?一共才见过两三次面,你懂不懂什么叫交浅言深?我需要你评判我到底怎么了吗?我就算坐在大马路边上哭,好像也和你无关?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霍锦泽听到这个,越发肯定了。

萧定坤?

对于萧定坤,霍锦泽是感激的。

他知道那次在山上,萧定坤和福宝眉来眼去的,看在萧定坤的面子上,他也愿意对福宝稍微有点耐心。

但是现在,他们看起来是黄了?

霍锦泽想起他们在山上并排走着一起说话的样子,突然嘲讽地道:“是和我无关,我为什么要问你怎么了?我可真是多管闲事。”

福宝:“不错,你多管闲事!以后,你离我远点,我看到你就不痛快你知道吗?”

霍锦泽也来气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福宝:“你知道自己是狗就行,可我不是耗子,你回家自己捉耗子去!”

霍锦泽:“………………你!”

福宝哼了声,颇有些不高兴地道:“如果不是看在霍老师面上,我搭理都不想搭理你,恨不得给你一巴掌。”

说完,她拎着袋子,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等走出老远,福宝才慢慢平静下来。

不得不说,遇到一个讨人厌的霍锦泽,吵了一架,转移了注意力,她总算暂时让自己摆脱这种窒息一般的痛苦。

她以为自己并没有那么在意,她可以进,也可以退,定坤哥哥只是对自己好,没说过什么,自己也并没有非要如何,一切都是猜测,试探。

但是现在,乍听到孙丽娜那么说,仿佛拨开了原本朦胧的迷雾,一下子看到了背后的真实,让人心痛的真实。

他真得是把自己当成个小妹妹再疼着,一点没有其它的意思。

福宝苦笑一声,看了眼自己手里提着的挎包,那里面装着给定坤哥哥精心织出来的围巾。

这条围巾肯定是不能给定坤哥哥了,但是要说有志气地扔掉,她也不舍得,都是从那个艰苦的年月走出来的,羊毛围巾多金贵的东西,怎么舍得扔掉,再说这还是舍友出的钱。

福宝提着围巾,重新上了公交车回去学校,一路上就在思索,这条围巾送给谁?

送给爹?不行,他戴着不合适,不耐脏。

送给哥?二哥肯定不行,二哥在矿上,那地方更容易脏,得用深色的,那就只能送给大哥跃进了,这倒是可以,灰围巾搭配军绿衣裳,好像也挺好看?

行,就这么决定了,先把钱还给舍友,然后就把这围巾送给大哥用!

公交车一路颠簸,停停走走,就在售票员报站的声音中,福宝下了车。

这个时候心里已经松快一些了,痛快是痛快,但是早早知道真相反而更好,她也能及早抽身,就连手里的围巾都想好了主儿,甚至已经打算着写一封信,怎么解释突然要给大哥送围巾的事。

正想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叫自己:“福宝?”

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那个声音穿透了噪杂的声音进入了福宝的耳中。

那个声音低沉温柔,熟悉得让福宝的耳朵颤抖。

福宝愣了下,静默地站在那里,但是那个声音却没再传来。

失落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心口,福宝攥着袋子的手紧了几分。

假装不在意,其实心里还是渴望的,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幻听吗?

原本的轻松一下子烟消云散,已经放在心口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爱情的翅膀怎么可能说断就断,她现在的所谓松快只是自己安慰自己吧?

正想着,伴随着自行车的刹车声,一辆自行车停在了自己面前。

自行车上的男人,修长的大腿踩着黑色的皮鞋,随意地支在地上,利索笔直又充满力道。

黑色呢子大衣竖起的立领遮住了凌厉的下巴,冷硬的衣领之后漆黑的眸子沉默地望着自己,深冷遥远却又带着一种难以看懂的情愫。

四目相对时,福宝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要炸开了。

她突然想起来最初见到萧定坤的时候,他带给自己的那种熟悉感,那种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或许是在遥远而无法寻觅的梦里,应该有这么一双眼睛,沉默地望着自己,守护,渴望,和绝望。

世界在这一刻远去,公交车的喇叭声已经消音,她的眼睛里只看到了他。

一颗心怦怦直跳,福宝死死地攥着手里的挎包。

萧定坤长腿一迈,下了自行车,将自行车支在一旁后,走到了福宝面前。

他微微低首,定定地凝着她:“福宝,你怎么在这里?”

福宝仰起脸来看他,看他墨黑飞扬的眉,看他深远到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看他线条冷硬的脸,看了好一会后,她才喃喃地道:“定坤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说,出差了吗。

萧定坤扬眉,疑惑地凝视着福宝:“我出门有点事,正好看到你,你怎么了?”

他是无意中在人群中看到了福宝,失魂落魄,无精打采,脸色苍白,这才连忙叫住了她。

福宝这个时候才慢慢地反应过来,想起孙丽娜说的话,她是在骗自己吗?

她略犹豫了下,还是问:“定坤哥哥,你,你没出差呀?”

萧定坤剑眉压下,沉声问道:“出差?谁告诉你我出差的?”

福宝看他这样,多少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是孙丽娜骗了自己?定坤哥哥根本没出差,那……她真得给定坤哥哥做饭吗?

萧定坤却抬手,握住了她单薄的肩膀:“福宝,到底怎么了?刚才看你脸色不对劲?你没事吧?你一个人跑这里做什么?”

一声声,句句关切,那种被呵护被宠爱的感觉层层袭来,冬天的大街上,福宝胸口满满的暖意,她想了想,小声地说:“我是去找你的,因为你出差了,没找到你,我碰到了丽娜姐姐。”

她的语调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抱怨,声音软糯,像是在冲他撒娇。

萧定坤深深地凝视着她,出口的声音却是沙哑温柔的:“是吗,她说什么了?”

福宝垂下眼睑,卷翘的睫毛也随之落下,如同蝴蝶的羽翼,轻盈柔和,在眼睛下方形成淡色的扇形阴影。

萧定坤喉头发干,他咬了咬牙,放开了扶住她单薄肩膀的手:“告诉我,她说我出差了?”

福宝含糊地道:“差不多吧。”

说完,她突然转身,就往前走。

萧定坤见她不说,胸臆间竟觉烦躁,他想听她说,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可是问不出来,她不说。

他只好推着自行车,赶紧追上去,咬牙问:“她到底说我什么了?”

他突然意识到,因为福宝听孙丽娜说了什么,福宝才那么失魂落魄?

她……吃醋了吧?

一种异样的感觉汹涌而来,如同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福宝还小,福宝并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她不懂,她什么都不懂,所以他也不敢多提什么,不敢越雷池一步,就小心翼翼地守护在她身边。

但是现在,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福宝突然连招呼都不打就转身离开,不是因为她不高兴了,而是因为,狂喜自心间泛出,她忍不住想笑,她怕萧定坤看到自己忽然笑起来,怕他看透自己的心思,所以几乎是无法自制地,转过身夺路而逃。

他问自己为什么那么不高兴,问孙丽娜到底说了什么,自己一旦说了,就再清楚地暴露出了自己的心思。

不就是听说孙丽娜给定坤哥哥做饭以为他们非常亲密,心里酸了吃醋了吗?

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没有谈过对象,也没有这种经验,小姑娘的羞涩让福宝几乎是下意识想逃。

她还没有胆量把这种心思坦露在他面前让他知道。

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