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看他郑重神色,她和二婢都笑不出来。

面前的正堂已经布置好了,中间一块大红猩猩长毛毡,当作地垫,一边几案上有酒器香烛,有周围有若干缠丝玛瑙大盘子,琉璃大盘子,粉彩莲花盆等,俱都盛着清水,养着各色鲜花。

观之则心悦。

因无赞礼和奏乐,前面的程序自然是跳过。

上首两个空座,是为她已逝去的父母亲所留。

这也是陆芜菱比较愉快的事情,她不需要把贾氏当作母亲,在及笄的时候拜贾氏,装作没有一个在天之灵的妈妈才是殷殷盼着她的成长的。

罗暮雪站在中间,让陆芜菱站到东侧,郑而重之,道:“笄礼始,笄者请出东房。”

陆芜菱便缓缓从东边踏上猩猩毡,步履很小,慎重端凝。

这时乱絮给罗暮雪奉上一盆清水盥手。

罗暮雪郑重盥手,同时道:“赞者理妆。”

陆芜菱缓缓席地而坐,繁丝上前,跪坐在她身侧,给她一一拔下头上的手势,打散头发,重新梳头。

乱絮服侍罗暮雪洗手完毕,也上前帮忙。

罗暮雪立在当下,默默看着她。

看着她的满头青丝披散,慢慢被梳顺,最后挽成了端庄高雅的元宝髻,更显得她面如白玉,颈似天鹅。

梳理毕,陆芜菱朝着繁丝和乱絮微微一揖,繁丝乱絮也深深作揖回礼。

这时乱絮跑到几案后,端出一个托盘。

里面只有一冠一笄。

冠是黄金花丝缠就,缠作藤蔓状,精巧而美丽,上面一圈镶了颗颗拇指大的珍珠,下面基座则镶了一圈艳红如血的红宝石,光泽夺目,华丽异常。

笄却不是新的,虽然是整块碧玉磨成,通透莹润,雕花却极为简单,只在一头雕了几片竹叶。

陆芜菱一看,便微微有些面热:此笄她识得,是罗暮雪日用之物。

用他自己的笄给自己及笄…

罗暮雪先是弯腰作揖,然后又弯下腰,郑重给她戴上珍珠红宝花丝黄金冠,又插上碧玉笄。动作很轻,仿佛轻怜密爱。

陆芜菱垂下眼睛,脸却慢慢红了。

罗暮雪倒是没有异状,直起身,祝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陆芜菱微微颌首。

这时候乱絮再度捧上一个托盘。

按理此时应该加褙子,这是成年女子的较为正式着装,但因为天气炎热,托盘里是一件轻若无物的披帛。

轻轻抖开,却是如霞如雾。

正是目前最昂贵的“霞露纱”。颜色半灰半粉,却十分好看,上面的刺绣,赫然是万金难买的双面绣,一面荷花莲叶,一面是天鹅。

双面绣绣在如此轻薄的纱上,实在难得。

也不知道罗暮雪哪里弄来。

繁丝轻轻为陆芜菱穿上。乱絮取了一樽酒,呈给罗暮雪,罗暮雪端到陆芜菱面前,祝道:“执酒祭亲,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把酒递给陆芜菱。

陆芜菱接过酒祭地,酒水洒些在地上湖里,然后又沾唇微微喝下些,便递给乱絮。

乱絮又呈上饭,她吃了一口,又给乱絮。

然后便是朝罗暮雪行拜礼,罗暮雪答拜。

这样礼节,却有些类似夫妻交拜,若是正常正宾不觉得,一男一女却很是怪异,两婢女都面红忍笑。

最后便该是赐字了。

女子的字该由父母取,正宾若尊贵,有意赐字,也可正宾取。若父母正宾未取,也可由新婚时夫婿取。

陆芜菱自然是没有父母来取的。

罗暮雪倒是觉得陆芜菱只可能跟自己,她的字当然自己来取,又怕自己所取她不喜欢。当下踌躇了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道:“我给你取了几个字,你看看喜欢哪个?”

陆芜菱愕然。

想不到他不但精心给自己筹办,连字也…

想到他可能在夜深人静时,昏黄烛光下,苦思冥想,为自己想了一个又一个字,又怕自己不喜,几经删改…

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第33章 贺礼口信

只见那小笺之上,列了三四个字,都曾几经涂改。

夏初,珍薢,清薢,玉芷。

这些字,对于罗暮雪的程度来说,算得偏僻,也不知他是如何苦思冥想。

陆芜菱心中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一股暖热从心中慢慢涌起,直至面上。遂指了其中一个,低声道:“便叫清薢罢。”

薢(xie)意与菱同,时人取字,往往是注释其名,再者便是父母对孩子的祝愿。

罗暮雪点点头,正容祝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女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清薢子。”

陆芜菱郑重低首答道:“清薢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罗暮雪低声道:“三拜。”

陆芜菱朝着上首父母空位,虔诚三拜。

最后本该由母亲训示,但陆芜菱既然无母,自然也就无此过场,罗暮雪等她站起,便宣布道:“礼成。”

他声音清扬低厚,认真之时,别有一番动人魂魄。

陆芜菱站直身子,便朝他深深一礼:“多谢。”

罗暮雪见她第一次不以大人称呼自己,心中微微一甜,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的布置心血果然没有白费。

两婢女也都同时齐齐朝他敛衽为礼,道:“多谢大人为我家姑娘费心了。”

罗暮雪心中愉悦,心情大好,便打赏二人一人几颗金豆子,待二婢谢过,又道:“今日既然是你们姑娘大日子,便是不好张扬,也要庆祝,繁丝去传今日阖府加菜,人人有赏。”

于是阖府欢庆,起初还不知为何,只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后来便也都知道是陆芜菱及笄,如端木嬷嬷,锦鲤等略有脸面的都送了礼来。

然后到下午的时候,罗府却收到了一份奇怪的礼。

送礼来的是独个一个丫鬟,穿得花穿蝴蝶粉罗衫,涂脂抹粉,门房打开门便觉得奇怪,哪家丫鬟如此打扮?何况送礼送信,一般人家都使婆子小厮,便是使大丫鬟也必是要用车,跟些人的,哪有一个姑娘家自己走过来的?

那丫鬟手里的布包往门房怀里一搁,“我们姑娘是群玉楼的芙蕖姑娘,这是她送给她姐姐陆姑娘的及笄礼。”

老门子愕然,这什么群玉楼,什么芙蕖姑娘,好似不像正经路子。

丫鬟却已经撇撇嘴,撩撩头发,跑了。

老门子怔了许久,决定还是拿给恰好在家的大人先看看好了。

罗暮雪在书房擦拭他的宝剑,这些事,他是不肯假手丫鬟的,听到老门子的回禀,面色一冷,伸手拎过那布包,便闻得一股劣质脂粉味,打开一看,是一匹不大值钱的粉色丝罗,余者并无其它。

罗暮雪冷笑了一声。

陆芜菱的庶妹陆芜荷在群玉楼挂牌,被人争夺,最后洛王家二公子一斛珍珠给她开苞的事情,京中早传得如火如荼。

听闻洛王家二公子还喜欢母女两个一起玩。

“芙蕖”正是陆芜荷的花名。

听得那些将校们私下议论,现在她大概是群玉楼的摇钱树,睡一次还是挺难的,不但要有钱,也要有身份,如果实在身份不够,这钱就得相当昂贵。而她姨娘青萝因为年龄大,生过孩子,就要便宜多了,但毕竟是前户部尚书的妾,而且虽已年近三十,却是楚楚动人,所以生意极佳,每日迎来送往。

陆芜荷的身价高,据说前些日子有个扬州大盐商,是足足花了一千两银子才得一亲方泽,这钱就算楼里分大头,她手头也绝对不拮据。

若是真心送礼,送姐姐的及笄礼怎会只是不足三两银子的一匹布?

像她那么受欢迎,岂会用廉价脂粉?非要在布上留下这味道,无非为了刺激陆芜菱而已。

罗暮雪以前痴恋陆芜菱,曾经花了很多心思精力去打听她的事情,对陆家很了解,知道这位陆家庶出的三小姐是个掐尖要强的,以前就没少给陆芜菱下绊子。

罗暮雪打听到陆家家中那些事时,便对这青姨娘和庶出的陆芜荷很看不惯。

本是庶出一系,又不安分,和嫡妻相争也就罢了,却时时想要把别人当枪使,幸而陆芜菱聪慧,从来不上她们的当,那会儿罗暮雪时时听些陆家内帷细事,也曾恼恨陆芜菱手软心善,只会自保,不想着弄些手段狠狠给她们些教训,虽不曾被欺负,却终究让他意难平。

那陆芜荷穿着举止自命清高,素来行事却是小妇姨娘的小气肮脏做派!

这次大约是不忿自己沦落风尘,姐姐却稍微好点,故意挑着这时候送来,恶心她一番,最好是让她伤心内疚。

可就算如此,也就舍得送这么劣质的丝罗,连颜色也是挑的妾室常用的粉色,心思真是…

慢说以前两姐妹便没什么感情,就算有感情,陆芜菱自身难保,又有什么能耐救得了你?

若真是三贞九烈的官家小姐,进了楼里,要接客了,为何不学陆芜菱自尽?

自己过得不好,便也要让别人不舒服,果然是贱妾养的…

罗暮雪心中一股无名之火慢慢升腾,冷笑几声后,把布扔给老门子:“赏你了,这件事不准说出去,若是被菱姑娘知道了,唯你是问!”

老门子连应喏喏,手里接过那匹布,心里却犯了难:自己没有女儿,这匹布颜色不尊重,老婆子穿不得,可如何是好?

不知道绸布庄里换不换得?

陆芜菱最终也没知道她家三妹送她的这份大礼,把乱絮送走,略料理家务,天便已擦黑,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便这般过去了。

从今天起,她就真正是个大姑娘了。

经过这一日,陆芜菱和罗暮雪之间关系却隐隐近了不少,平日教习诗书,说话烹茶,有时陆芜菱指点厨房给罗暮雪做个别致新颖的点心菜肴,渐渐相得。

罗府的下人们看在眼里,便只等着哪一日改口叫陆姨娘了。

而此时,繁丝央托去打听方微杜的人也回转来,带回了消息。

繁丝晚上悄悄寻陆芜菱道:“…小子愚俗,未能接近得方公子,只给方公子的小厮留了口信,又打听了消息,说是方公子今年秋天要下场应试了…”

方微杜之前在国子监学习,本就是监生,可直接参加乡试,只不过他声名日盛,素来不将心思放在这等凡尘俗事上,如今方家势败,他作为嫡子,虽非长子,却也是要挺身而出来支撑家业。

陆芜菱闻言叹息,想起方微杜当年一身白衣,当街抚琴而歌的少年轻狂,只觉得岁月无情,人世沧桑…

秋闱之后,便是万寿节呢…

“知道便可,繁丝你且莫再自作主张,使人去打听了。”陆芜菱严词道。

繁丝应了是,心里却暗暗叹息,那邻居小子人忠厚可信,送信过去给方家小厮,却是等了几天未能得到回信才回来的,也不知道是信儿未能传到方公子耳中还是如何…

且这些日子看下来,罗大人确实也是不错,何况姑娘心悦于他,自己便不可再多事了。

只是姑娘难道就真的给他做妾,将来任人磋磨?

第34章 私会

六月末,四皇子一系的重臣,顶替原户部尚书的现任户部尚书刘元卿被弹劾,其在任户部左侍郎时,贪墨西疆军饷一事,天子震怒,勒令严查。

陆续又有四五名大臣落马,均为四皇子一系的。

此事一出,本来十分萎靡的太子系精神大振。而明面上未参与此事的大皇子却声誉日佳。

罗暮雪本来只想勾出此事给四皇子一点小小教训,他手头有点证据,往太子手下的左御史院子里一扔,不妨被太子系狠抓不妨,局面竟是闹得不小。

大皇子颇为欣慰,但是却还是把罗暮雪叫去,表示了自己的满意和担忧:“此事毕竟是从西疆起,很容易便牵涉到你和程家,最近不妨告病,省得四皇子去抓你的把柄,父皇已经决定万寿节后便要对西疆用兵,到时你是必去的,正好歇这几月。”

可是这话才说没两天,罗暮雪正要告病,皇上却突然点了他御前侍卫副统领。

原来的御前侍卫副统领却是被这次军饷案牵连,他是秦川侯的儿子,而刘元卿是秦川侯的弟弟。

秦川侯又是镇南大将军的表弟,惠妃的表叔。

大皇子一系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任命又不免临时集会商量。

“暮雪品阶虽不高,向来得到圣上信任,赞他忠直,可能此次也是觉得他可以信任才予以此职。”这是大皇子和手下谋士商量出的结论。

“反正是个副职,也没有太多职责可担,暮雪便去按部就班行事也罢。”这是程果毅的原话。

罗暮雪却知道,恐怕要防着点四皇子故意使什么坏。

他暗自决定,巡卫时绝对不要离得皇宫内院太近,也要小心什么违禁之物,巫咒之物,一意提些心眼。

听说惠妃在宫中手眼通天,安排点猫腻恐怕不难。

如此一来,罗暮雪就变得忙碌了许多,时常要去宫中当值。

罗府里头,一直伺候罗暮雪身边的锦鲤,杏儿等人便清闲了下来。

锦鲤本来就喜欢往陆芜菱身边凑,如今更是如此,经常来找陆芜菱聊天。

陆芜菱倒是不讨厌锦鲤,锦鲤看着有些土气,也自然谈不上跟她有什么共同语言,可是锦鲤为人还是很懂分寸,并不讨人厌,而且之前她受伤时又曾得她悉心照顾,所以自然不好意思不跟她应付一二。

不过和锦鲤聊天却也不烦人,她从来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也不说任何讨人嫌的话,反而和陆芜菱聊些她本来不知道的事情,老家田里的庄稼如何种啊,田租如何交啊,青黄不接时候里正家是唯一有砖瓦房的,市井里猪肉羊肉多少钱,鱼虾多少钱之类的,陆芜菱虽然清高,却也不是那种一味觉得别的东西就都是粪土的人,相反,她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永远有一种求知欲和好奇心。

一来二去,两人越发熟了。

这天,锦鲤跑过来跟陆芜菱说:“菱姑娘,厨房的张嫂子跟我说今天集市上有‘宜男草’出售,姑娘去看看是不是姑娘说的‘忘忧草’?”

原来前几天锦鲤跟她说到那些野菜时候,提到了一种“宜男草”,陆芜菱记得有本书上说忘忧草好似有个别名就是这个宜男草,便比较感兴趣问了几遍它的样子。

这锦鲤也真记在心里。

恰好这天繁丝陪外管家去采购绸布针线了,陆芜菱也清闲无事,最近她日子过得舒心了些,整个人也有点放松,再加上集市她还真没去过,便点头答应了。

换了身朴素的衣裳,去掉头发上的饰品,锦鲤同样打扮得极为朴素了,两人略带了些散碎银两和铜钱,便出了门。

陆芜菱实则是第一次出门至市井。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酒旗店招,各处飘扬,断的是热闹非凡。许多东西陆芜菱都不曾见过,竟是看什么都有些新鲜。

锦鲤忍着笑,时而给她介绍下这个那个,时而拉着她快走。

只是走遍了街道,也不曾见那什么宜男草有卖。

锦鲤指着一条小巷,道:“张嫂子说是个有红色招牌的小巷子进去,莫不是那里?快走!”

陆芜菱虽然不曾出过门,却也不傻,见那小巷甚是幽僻,却狐疑起来,不肯进去,只是她力气小,锦鲤的力气却大,指尖触在她右肩一点,竟是半边身子酥麻,被锦鲤半拉半搂着扯进了巷子里。

陆芜菱心中惊怒,冷冷低声道:“锦鲤,你在做什么?莫怪我要喊人了。”

锦鲤捂住她嘴,歉然说:“陆姑娘,有人要见你一面,莫怕,我们是为了帮你的,不会害你。”

陆芜菱扭头挣扎,要想摆脱她,扭头却见锦鲤眼神忱挚,看着自己。

陆芜菱想自己也无甚可图,且锦鲤看着似乎有几下身手,自己断然跑不了,便先安静下来,看看形式。

前面不多久拐过弯,却有人在等着。

是个十八九岁,锦衣华服的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