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丫阴阳怪气冷嘲热讽道:“锦鲤姐姐以为自己来得早,比菱姑娘资格老呀…就是锦鲤姐怎么不照着镜子看看自己模样呢…”

五花大笑。

不开腔的小姑娘又笑道:“菱姑娘那个模样,真是仙女一般,就是性子太冷了,看着傲得很…”

甜丫一边梳头一边笑道:“人家本来就是千金小姐,咱们这样的,做人家的丫鬟都不够,不过是落难了而已。就不说别人,就看她的丫鬟繁丝姐姐,咱们通府的丫鬟也没有她那样的体性儿,那样的气派,更别说她的主子了…”

“听得如今是繁丝姐姐伺候大人了,繁丝姐姐体贴周到,一定能够伺候得大人称心了…”

其实这些小丫头,未必对陆芜菱和繁丝有什么爱戴或好感,之前被责罚时,恐怕暗地里什么难听话都骂过,然后为了刺激锦鲤,却是句句好话,仿佛对陆芜菱和繁丝有多么喜爱崇拜。

这席话对锦鲤自然也不会伤筋动骨,不过听到繁丝如今伺候罗暮雪,锦鲤却不禁有一丝黯然袭上心头。

她面前也有一面铜镜,暗淡无光,可也照得出她黝黑平凡的面容。

她年龄并不大,青春使得她平凡的容貌也有几分光彩。

四皇子府里采买培养作为细作安插各大臣府的下人里头,当初进去最后能培养出来的,十之二三而已,女子则大都容貌美丽。

美丽的女子用作何用,自然也很清楚。

锦鲤作为有限几个不美的,能够胜出,因为她急智坚韧。

可饶是如此,因为她生得不美,进了府里也只能做最底层的丫鬟,所以,最后也只是被安排到不受重视的五品武官府中。

锦鲤却很感激上天厚爱。

她貌陋手粗,罗将军却不曾嫌弃,还让她贴身伺候。

只因在将军眼中,丫鬟并非取乐的玩物,只需要忠心能做事,不需要美貌。

锦鲤虽然怀有目的而来,要想忠心并不可能,但是却还是觉得将军对自己有类似“知遇之恩”。

且将军年少英武不说,处事也极为公正,虽然对下人不苟言笑,却也从不任意打骂责罚。

这样的主人,下人想要起敬慕之心是很容易的。

她也看到了,他的面容身体都如此俊美,气宇轩昂,他武功高明,身手敏捷,她看到他夜夜挑灯夜读的认真,看到他夜深时应酬回来之后眼底的疲倦。

这样的男人,没有女人会不喜欢。

尽管她自知自己容貌鄙陋,身份低贱,并没有资格得到他哪怕一点青眼。

在同是婢女,生得比自己好的荷花跃跃欲试的时候,她没有一点动静。

她不敢动心。

婢女爬了床当姨娘的大有人在,可是荷花至少还有一些美貌,可能能得到男人一丝怜爱,自己这样的,只是令人耻笑而已。

何况,自己还是个细作啊。

四皇子府买这些贫苦的孩子回来训练时,自然都是考虑了掌控问题的,大家都有软肋被捏着,锦鲤也不例外,她有个弟弟,就在四皇子府里当差。

有一天,自己会站在罗将军的对立面,背叛他,伤害他,让他深恶痛绝,甚或,最大可能,自己会死在他手里。

锦鲤抱着这样痛苦矛盾的心态,细心一点点照顾着罗暮雪的生活起居,最多,也不过表现出一些体贴,细致,聪慧和娇憨…也许,这也是她不由自主想要表现给他看的,她没有美貌可以吸引他,只能将这些表现出来让他对自己有些好感。

结果似乎有一些,虽然罗将军并无心思对婢女有好感,但是比起看上去更风光的荷花,将军似乎还是更信赖和欣赏她一点。

直到,陆芜菱的入府。

在她入府之前半年开始,将军就有些不对了,他会看着书便怔怔地出神,会辗转反侧,会突然面孔潮红,甚至,早上给他收拾房间床铺会发现他自己洗好了底裤。

那个虽然衣衫头发不整,面目憔悴却也掩不了气质清华,容貌端丽的少女被他拉进后院时,锦鲤便不由自主收敛了笑容。

她知道自己无法站在他身侧,可眼看着另一个女子就这样占据了他的心,她还是无法对这女子有丝毫好感。

她暗地里冷眼看着这女子的彷徨挣扎,虽然她身上难以挑出什么讨人厌的地方。

她看着将军要她值夜侍寝,看着她甚至还自裁过,看着他们时好时坏…

她除了黯然自伤,别无他法。

有时候真想设法害害陆芜菱,给他们搅点事。可一来陆芜菱这人实在不容易让人恨起来,二来罗暮雪也不是会听下头丫鬟进言的人。

她只能沉默,最多只能给荷花煽风点火,纵容一些事情给陆芜菱闹点不愉快。

后来四皇子让她密切注意陆芜菱,她倒是起了心思,故意把陆芜菱在府里说得很惨,希望殿下一心疼把她带走。

她说罗暮雪是如何蹂躏陆芜菱,希望激起殿下的嫉妒。

可惜,四殿下虽然见了陆芜菱,还是让她回来了。

陆芜菱把她贬下来做粗活,倒是让她安心了。

做粗活就接近不了罗暮雪,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又是四殿下自己的所为害得她被贬,总怪不了她吧?

锦鲤看着铜镜,微微笑了,觉得很安心。

身后小丫鬟们的各种冷言冷语,对她一点伤害也没有。

她手脚利索收拾好自己,出去被管粗使丫鬟的婆子又数落一顿,同样没有介意,痛痛快快干自己的活去了。

打扫收拾后花园什么的,也是挺好的,要是能安心这么干下去,做个没用得细作,真是再好不过了。

至于罗暮雪,远远能看他一眼就好。

第37章 盥洗室

这日雨下得极大,哗啦哗啦,仿佛天上真有一盆盆水往下倾泻,虽是下午,西边天空乌蒙蒙一片,把日色压得极暗,只有偶尔的金黄色闪电撕开天空,带来骤然间的亮。

大风吹走暑气,带着一种湿润的水腥味,让人觉得爽快又觉得湿热,水击打在檐头声音极响,仿佛能洞穿那坚固的黑色琉璃瓦,最终却不能,而是从沟瓦处汇集成湍急的小溪,然后从滴水处泻下,冲在廊下的青草处冲出临时的小水塘,青草在里面随着水蜿嫚,仿佛已变身为水草。

陆芜菱站在廊下仰首凝望着天空这一番激烈的仪式,闪电时屋檐下的下套兽被电光照映显得青面獠牙,形状可怖。

陆芜菱却觉得亲切。

她从小到大,曾多少次如此站在深深的庭院里仰望这样的大雨?

从小就喜欢大雨,那是一种突然可以脱离日常生活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天气不用再去正院向贾氏请安,也许,只是因为这样的天气大家要穿上蓑衣木屐,在孩子眼里看上去十分有趣。

这样的回忆袭上心头,是气味,温度,风,景象共同构成的,会让人怅然如失,骤然间心沉到另外的空间去。

作为目前实际上的内管家,陆芜菱在下雨时要打发人驱车去接罗暮雪回来,因为罗暮雪素常出行时是骑马的。

今日她也令人去了,可是雨下得骤然,才出去没多久大雨便下来了。

这时外头却报大人回来了。

陆芜菱只好中断她的回忆去迎接他。

好在抄手回廊直通到第三进正厅,一点也不会淋雨。陆芜菱走过去的时候,罗暮雪也刚刚进来,浑身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从头发到靴子全在滴着水。

虽是盛夏,也是容易受凉的,陆芜菱忙令旁边伺候的小丫鬟去取了几块大汗巾子,又让繁丝去准备替换衣服。

小丫鬟捧上了几块汗巾,陆芜菱亲自动手去给他擦头发,最近他们处得好,罗暮雪也没有蠢蠢欲动的迹象,陆芜菱希望目前的生活多维系一阵子,不介意在这样的小处不招眼地讨好他一下。

罗暮雪低下头让她擦,看她踮脚吃力,便微微矮下身子,大汗巾浑头浑脑地罩在他头上一顿擦,虽是乱擦,力度却轻柔。水分被吸走,他也不由自主轻快起来。

“大人怎么不等家里马车夫到接了您回来?瞧这湿的。”陆芜菱一边给他小心擦拭,一边嘀咕。

他的长发意外地黑亮顺滑,大约是身体很健康的缘故,竟比自己发质还好几分。

罗暮雪虽略弯下腰姿势不舒服,却只觉舒心,低声道:“今日去了京畿练兵,不在宫里当值,估计你们也不知道,而且下雨前我便已经出来走了半路了。“陆芜菱觉得罗暮雪的公事非自己所该过问,轻轻嗯了一声,道:“途中便没有避雨处?”

罗暮雪答不出来,双目望着她,笑了起来。

双眸明亮,笑容动人。

繁丝走进来时看到这一幕,她家姑娘踮起脚给人高马大的罗将军擦头发,毫无章法,罗将军还不以为杵,低头弯腰给她擦。

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大人,姑娘,坐下来不就好了?要不咱们回房去擦洗更衣吧。”

确实也不能在厅里更衣,罗暮雪和陆芜菱对视一眼,都有些笑意,又有些不好意思。

三人回到罗暮雪住的东厢,繁丝已经准备好从里到外换的衣服,罗暮雪要进盥洗室换衣服,看看二人,道:“菱角儿来帮忙,繁丝,你先出去。”

二人一怔。

罗暮雪素常真正更衣时,并不用婢女帮忙,此刻却叫陆芜菱帮忙,这也太…

是以陆芜菱主婢二人都僵住了,互相对视一眼,繁丝便想鼓起勇气开口,罗暮雪却在她开口前挥了挥手,道:“出去吧。”

罗暮雪治军日久,甚有威仪,繁丝竟不敢再说什么,暗暗叹了口气,留恋地看看陆芜菱,应了“是”,举步出了门。

不过,她不是锦鲤,自然不会帮他们把门关上。

罗暮雪看她故意不关门,皱皱眉,又有些好笑,转身对陆芜菱说:“你这婢女倒是一心为你着想。”

陆芜菱抬眼看他一眼:“繁丝与我情同姐妹。”

罗暮雪走进盥洗间,叫她进去。

盥洗小间专门隔出来,里面铺着青砖,一处金边描画恭桶,一处是酸枣枝木花盆架,上面搁着粉彩鲤鱼盥手盆,窗户极小,光线甚暗。

陆芜菱头皮发麻,但罗暮雪又没有那等表示,这样退缩了,只恐两人又闹僵,只好硬着头皮挪过去,动手帮他宽衣。

湿漉漉的外衫却是要快些剥掉才好。

里面中衣也全湿透了。

陆芜菱却是不能再动手。平日里罗府的丫鬟,帮罗暮雪更衣着衫也仅限于外衫甲胄而已。

罗暮雪看她低头,已经双颊泛红,心中一软,道:“罢,我自己来吧。”

陆芜菱如释重负,转过身去,等他自己换好中衣。

罗暮雪看她转身,腹中好笑,自己动手,利利索索换好中衣,故意道:“好了,转身罢。”

陆芜菱转过身,连耳朵都红了。

罗暮雪心中便似有一团柔软的事物塞着,又似有蜜糖般的东西浸泡,复又加上无数细细的爪子轻挠,忽上忽下,难以排遣。

他突然想起,从已经换下的湿漉漉的绸衫里取出了一个奇楠香木做的匣子,匣子不但是如此珍贵的香木所雕,并饰有螺钿,十分精巧。

陆芜菱也忍不住动容:“好精细的匣子。”

罗暮雪打开给她,里面一对耳铛,各悬三颗夜明珠,虽不大,却在幽暗的盥洗室里褶褶生辉,最下面则各是一朵碧绿水润的翡翠雕的玉兰花。

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陆芜菱向来颇喜爱翡翠明珠,这耳坠看着新,也不是炒过的样子,却是新打的,样子也不俗。

“无意中得来,正好和你的翡翠芭蕉一块儿配着好看。”

陆芜菱咬着唇出了会神,抬头道:“身为官奴,着绸戴金俱是违制…”

这话其实没错,最早时候,奴婢规矩只可穿布麻,不可戴金。只本朝向来不重规制而已。

这府里阖府的丫鬟都有或多或少金银首饰,满京城俱是如此,之前罗暮雪找回的旧日首饰,她也曾戴,这样说,却不过是不欲直接拒绝,勉强寻来的藉口而已。

罗暮雪听到这里,脸便一沉。

陆芜菱看他一眼,知道糟糕,却又不知该如何补救,只能慌乱垂下眼。

罗暮雪咬牙道:“这耳铛可得你欢心?”

陆芜菱低声道:“十分精雅。”

罗暮雪冷冷道:“既如此,便收着也好。”说着扔在她怀中。

陆芜菱接住,胸口幽幽只欲叹息,她其实一点也不想惹怒罗暮雪,可是无论如何,只要她还想给自己留点尊重,就势必要惹怒他。

这种境况,真是两难的煎熬。

罗暮雪眼睛里犹有怒火,盯了她半日,突然伸手,一把揽住她。

陆芜菱受了惊吓,一时竟不知道挣扎,罗暮雪双手挟住她腋下,轻松用些力,便把她提起,一下放在小窗口下面一张放些梳洗之物的琴凳般的窄案上。

陆芜菱被他这样提起,又被迫坐到案上,如何不惊慌,欲待挣扎,罗暮雪已经逼过来,跻身在她双腿间。

一张俊面直贴在她面前寸许,仍是一脸恼怒,双目却晶亮逼人。

开口欲责她,却觉已是无言,直接便将嘴唇贴上去。

陆芜菱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强吻,上次自尽前为了哄他,还曾佯作自愿,两人唇舌相交,还颇有些温柔小意,可这次被他如烈火般攻城略地,还是有些惊慌失措。

幸而他手只是紧紧箍住她腰肢,不曾乱摸。

陆芜菱背被他挤得紧紧贴住墙壁,退无可退,脸被迫仰起,张开嘴承受他。

他肆如狂风烈火,令她无从喘息。

陆芜菱想到他若想强要自己,终究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最近因他温柔,以礼相待,竟自慢慢忘了这些,而自己,终究不能次次寻死,他已有了防备,自己早晚要被他得了手去。

便有些万念俱灰。

罗暮雪松开她,看着她已经微微红肿的樱唇,又爱又痛,又见她未曾流泪,却只见怆然的模样,终究不忍相逼,只恨恨道:“你真是无情无心!我纵然…”

陆芜菱虽自己灰心,却也察觉出他进退两难的煎熬,便觉心中一软,又恨不起来。

罗暮雪对自己,也算得上很好了。

只觉得造化生人,偏偏弄出这许多情境来煎熬人,实是不堪…泪珠儿便慢慢滚落下来。

罗暮雪看她落泪,直视他的眼神中却并非愤恨恐惧,而是有些无奈悲伤,也慢慢熄了一肚子的绮念,慢慢放开她,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擦了泪,将她抱下来。

陆芜菱只觉双股站站,站都站不稳。

亏得他一只手坚定有力,半搀半揽着她。

他越是在言行间透露出体贴,照顾着她,她却越是觉得委屈,已被擦去的眼泪便又落下,扭过头去,也止不住身子因无声的哭泣而颤抖。

哭泣间只心里想,索性他是那样贪花好色的畜生,自己是一死也好,被他强占了跟他拼了命也好,倒也利索,胜过如今这样难以言传的煎熬。

便越发泪如泉涌。

罗暮雪看着她,却只以为她是被自己粗暴相待吓到,才这般委屈,他虽心疼,却怕她因此拿捏住自己,待要安慰,却不是那做惯小意温存的人,只得默默守着她,轻轻抚拍她的背。

第38章 庄子

整个夏天慢慢过去,罗暮雪对陆芜菱都没再动手,只是午后一起看看书练练字,有时候陆芜菱会清晨起来看着他练武。

她每天午后为他准备消暑的绿豆汤,精心准备朝暮食,将府里和他的生活起居打理得很好。

陆芜菱自己却一天天沉默,消瘦了。

立秋之后,秋闱便举行了,有消息传来,说是方微杜参加了秋闱,毫无悬念地折桂,成了头名解元。

他的卷子拿到京城,圣上亲阅,很是赞叹,特令召他入京,在万寿节献诗。

这个消息传开,自然有不少泉林士子高呼圣上英明,不拘一格用人才,但也有很多人都露出凝重表情。

其中自然罗暮雪脸色最沉。

“呵呵呵,”程果毅瞥了他一眼,笑道:“方微杜自来少年疏狂,风流自赏,在京里名声无俩,不过这种名士风范从前圣上并未太赞赏过,这次却大加赞赏,眼看又要擢拔,不知道是欣慰他终于在家族运蹙时站出来的担当,还是放不下他的左相,借故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