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前行并不快,悠悠前行,陆芜菱坐在其中,听得有马蹄声“踢踏”相随,听来确实是十来人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她心中有些紧张。

若是她进得军营里,要想再获救,只怕更是难上加难。

她坐在铺着薄薄的磨破了两个洞的青缎椅垫的马车硬座上,盯着马车桐木车厢壁上可以轻易见到的划痕,车窗上悬着的敝旧竹帘,出了神。

锦鲤只当她是嫌弃这马车破旧,便低声道:“陆姑娘,殿下应是不想引人注意,外头侍卫也都是寻常士兵打扮。”

陆芜菱想:估计是他表妹厉害得很,要不然四皇子这么变态的人也不能如此谨慎。也是,他手中有多少军马?还不是靠着舅舅,若是他表妹真的逮了我去弄个什么人彘炮烙什么的,估计他也未必敢言声,肯定安慰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云云。

不过,就算他能真的篡位谋朝成了,当了天子,要过河拆桥除掉舅舅家这么厉害的外戚,估计也是难得很了。说不定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让天下改个姓呢。

想着,不免心中冷笑几声。

陆芜菱以前从来不去想朝堂之事,无他,不关心耳。

谁胜谁败,谁穷谁通,于她何干?

所以,她也不知道她父亲往常是什么派系,最后获罪的真实理由。

可是仔细想想,父亲往常同谁家走得近,谁家又与谁带亲,心里也就大致有数了。

她虽然于此道毫不关心,但是毕竟也读了这么些年的史书。

父亲往日同四皇子一派,必然是对立的,所以,父亲涉及的案子,也就十有八九是四皇子一派所为。

陆芜菱并不想报什么父仇,她父亲也不是什么清高名士,否则他一个陆家旁支,祖父母早亡,未曾留下多少家产的,又哪里攒下偌大家私?

不过是官场人人如此,被不被揪出来的问题。

但是,对于可能是直接或间接害了她父亲的人,哪怕这个父亲再同她没感情,她也不可能欢喜得起来。

走了一阵子,突然听到车前有吆喝声,便有人争执起来,隐隐还听到几声:“婊子养的杂种,自己走路不带眼睛,莫非想要讹人?”

“撞死了啦,晴天白日…”

“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家的?不长眼睛的东西!”

还有鞭子破空的声音。

来了!陆芜菱精神一紧。

就是不知道来的是来救自己的,还是那个镇南大将军家千金。

她悄悄,把手贴着大腿处,那里裙下藏了一支颇为锋利的蜡烛扦子,绑在她裙下大腿上。

必要时也许有用。

同样,繁丝的腿上,绑了另外一支。

外面此刻已经动上手了,乒乒乓乓,斗得甚为激烈。

陆芜菱的马车停着,虽有车夫勒着马,马儿还是不时长声嘶叫。因为它们不是战马,不曾受过特训。另外那些护卫们骑的马却是一声不吭,自然因为它们素质过硬…

此地已经不是繁华地段,少有人烟,但是外面的马儿嘶鸣却不止她车前两匹,也就是说,来袭的人骑的不都是战马。

如果是那位大小姐派来的人,应该都是镇南军中的。

如果是罗暮雪派来的人混进城来,为了防止军马打眼,倒是有可能骑别的马。

所以,来袭者十有七八是救援她的人。

陆芜菱这样一想,倒是掀了帘子看。

看她掀帘子,锦鲤和繁丝都是一惊,锦鲤有功夫在身,又是受命保护伺候她的,便抢到了她前面护住她。

外面已经有了三四个死人,两方二三十人还正打得欢,看到马车帘子掀开,都朝这边看来,陆芜菱一眼便看出里面有周侍卫,还有两个也是一路保护她的侍卫中的。

陆芜菱大喜,叫道:“我在这里!”

锦鲤皱着眉,将陆芜菱往车里推。

这时已经有两三个周侍卫这边的人朝着马车过来。

锦鲤高声说:“陆姑娘,请你莫要难为我。”

繁丝上前厮打锦鲤,说:“姑娘快下车!”

锦鲤抵挡着,但是也没有还手打繁丝。陆芜菱看一向温文的繁丝动手厮打的样子,有些失笑,看锦鲤似乎根本没有还手的意思,她朝锦鲤点点头,极低声说了声:“多谢。”

然后上前和繁丝一起用力,将锦鲤猛力一推,锦鲤顺势跌出了马车。

锦鲤跌倒在地,还没爬起来,陆芜菱深深看她一眼。

虽然不知道锦鲤为什么会放她一马,她们虽是旧时,并无什么交情,只是此刻也无时间去深思,周侍卫和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已经杀到了跟前。

周侍卫一把抓起她,往马上扔,另一个男人也抓起了繁丝,后面依然砍杀声震耳,四皇子派的人已经死了一半有余,这边援救的人也死了三四个。

周侍卫翻身上马,叫了声:“撤!”

余下众人也纷纷上马,疾驰而走。

他们离城门不算太远,此刻自然是要冲出城门去。

虽然这一片不甚繁华,但也有住家。救援之人似乎考虑颇为周到,四下散开,弃了车马,立时便各自乔装打扮,陆芜菱和繁丝也已经给准备好了装束,陆芜菱被一个看上去比较像文士的三十多岁男子在脸上用刷子涂抹一番,背后垫了点东西,拔了钗环,换了发式,插了只粗糙的梅花银簪字,外面穿了身青绸裙子,换了双布鞋,繁丝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繁丝也被拾掇了一番,却是跟别人走了。

那个文士笑了笑,对陆芜菱作了个揖,道:“陆姑娘,麻烦你扮作我的娘子,岳母大人病重,我们今日要赶去岳家探病。”

说着,还牵出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一匹小毛驴,把陆芜菱托上去侧坐着。

自己牵着缰绳,优哉游哉往城门口走。

城门口已经接到了急报,此刻出城的,盘查甚严,尤其是年轻女子,又或者那些装着干草蔬果的运货马车。

那文士回头朝她笑了笑,道:“娘子莫怕,一会儿不用你开口。”

陆芜菱点点头,知道自己声音太清脆会惹人注意,下决心若是一会儿被盘查,便刻意压了嗓子含糊说话。

轮到他们时,城门守卫兵丁果然朝着陆芜菱看个不停。

那文士准备得齐全,路引等物俱有,又塞了银子,陆芜菱化妆得如同一个三十岁面黄肌瘦的妇人,也确实不像,领头的守卫还是问:“这位大嫂,你娘家在哪?”

陆芜菱装作有气无力又因见世面不多而羞怯的样子,捂着胸口压粗了嗓门哑声说:“城外林家村…咳咳…”又装出咳嗽得喘不过气的样。

守卫便犯了嘀咕,一脸黄瘦,还咳嗽,莫不是患了肺痨?连忙便让开了。

出城走了一段,那文士才躬身说:“陆姑娘,刚才冒犯了,姑娘莫怪。”

陆芜菱连忙摇头说:“先生舍命相救,吾非不知感恩图报之辈。”

文士笑嘻嘻说:“姑娘刚才装咳嗽装得极好。我姓刘,是将军麾下鸡鸣狗盗之徒。”

又谦虚寒暄着走了一段,便有人来会合。

他们怕打眼,是全部分散了分成八九拨出来的,约了地方再会合。

最叫陆芜菱震惊的是,其中有一拨竟然是他的姐夫崔胜仪带着紫燕!

第71章 夜奔

陆芜菱看到崔胜仪,一则以喜,一则以惊,连忙上前行了礼,道:“姐夫,可找到姐姐了,姐姐平安吗?”

崔胜仪比起大乱之前,容貌仪态憔悴了不少,看上去也老了三五岁,但是精神状态却极好,显是已经找到陆芜蘅和孩子了。

果然,他听了立时就微笑说:“寻到了,可怜你姐姐吃了许多苦头,好在母子平安。”说完又目露感激说:“二妹,多谢你照顾你姐姐,不离不弃,你姐姐一安顿下来便催我出来寻你,担心得茶饭不思。”

陆芜菱虽然对崔家之前安排有些不满,此时也知道不好瞎说些什么,姐姐除了崔家,并无其余可依靠。因此想了想,决定给姐夫增加一些内疚,遂笑吟吟道:“恭贺姐夫弄璋之喜。”又收敛了笑容,叹道:“也不知道姐姐和宝宝身体可好,可怜她挣命般定要生下这个孩子,生完了孩子,立刻便要逃,可怜才出世的孩子,还不曾吃一口奶,便被我们灌了迷药立时出逃,后来又是颠簸,又是被大雨浇透,颠沛流离,只恐于身体有损…”

崔胜仪果然面色渐沉,但他这样的男人,也说不出怎样后悔赔礼的话来,只是沉默着说:“…二妹放心,日后我一定好好善待他们母子…”

陆芜菱点点头,又对紫燕一笑,道:“你没受罪吧?”

紫燕也笑嘻嘻的,精神不错,朝陆芜菱行了礼,道:“有劳二姑娘操心了。奴婢没事,幸而大奶奶记挂我,请大爷也要顺便把奴婢救出来,真是不知道奴婢前世积了多少德,今生才遇到这样好的主子。”

陆芜菱笑道:“你对你大奶奶也是忠心耿耿,回去肯定还有重赏的。”

紫燕笑着说谢谢二姑娘吉言。

等到约定时候,一共来了九拨人,繁丝也出来了,还有三拨人未能及时出城,其中便有带绿蚁出城的。

为首的姓秦的是个四十岁不到的矮个子汉子,平时沉默,开口声音却很洪亮,周侍卫显然是听他的行事,在他面前很恭敬,而给陆芜菱易容的文士,则是他的副手。

姓秦的也有职位在身,是个校尉,秦校尉对那个文士使了个眼色,那文士就对崔胜仪开口说:“崔大爷,将军让我们来接陆姑娘,他们二人虽还未成亲,到底是已经说定了今年便要结亲的,若是如今世道好,自然不合礼法,只是如今兵荒马乱,将军实在是担心陆姑娘,还是由我们带回安全些。”

崔胜仪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如今崔家自顾不暇,若是拦着不让连襟将小姨子带回,出了事却是无法交代,便点头道:“好。”

然后又说:“她如今已是没了爹娘,我和她姐姐已经说定,要给她补一份嫁妆,等局势稍微平静下来,便要给她送过去。”

文士笑道:“崔大爷高义。”

陆芜菱蹙眉道:“我不用补什么嫁妆,姐姐在你家会不好做的。”

崔胜仪笑着看看她:“这是我们大人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说着便叫了几个人,显然是他带来的,便要走,紫燕犹豫说:“爷,绿蚁怎么办?”

崔胜仪收了笑容,淡淡道:“顾不得她了,不能为她耽搁大家伙儿,走罢。”

紫燕也知道自己和绿蚁不过是小小婢子,确实不该让主人为她们冒险,黯然垂头,不再言语。

陆芜菱心中也略略黯然,不过她这人心里也是有高下亲疏之别,她喜欢紫燕忠诚坚强机敏,对时时只会哭泣尖叫退缩在后的绿蚁却没什么特殊好感,若是紫燕,她可能会设法相救,若是她的繁丝,她是肯定要想尽法子的,但是绿蚁,也不过便是黯然一下,心中想也不可能让秦校尉那么多人为她冒险,实不便多言。

罗暮雪手下这帮人比起周侍卫他们还要雷厉风行,一旦道别,立刻让人牵出进城前藏在着附近的好马,略一吩咐,便要上路。

而这时候,四皇子已经会师完了,回到府中,听说了陆芜菱和她的手下全部被救出去,全城搜查只抓住几个无关紧要的,不由勃然大怒。

心中仿佛有火焚原,也不管他表妹在旁边问东问西,点了人手,便追出城去。

秦校尉他们似乎算得四皇子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几乎一上路便是快马兼程,陆芜菱和繁丝也只能由他们带着骑马走,没有马车,也顾不得男女之防。她们之前没少吃苦,如今骑马颠簸大腿被磨伤也能咬牙一声不吭了。

然后四皇子手下亦有追踪的能人,到了夜里,已经隐隐看到后面追击的军队的火把光芒。

陆芜菱心直往下沉。

若是被抓回去,不说四皇子会怎么折腾自己,救自己的这帮人恐怕一个也别想活。

也不知道姐夫他们如何了。

“陆姑娘,我们要再快点了,坐好了。”带着她骑马的秦校尉低声说。“再不远就有我们预备的换马处!”

他们一路深入敌人腹地,为了保障救人后成功逃出,一路布置了三个换马点,可以不惜马力狂奔,到了地方直接换马即可。

秦校尉又问旁边一个瘦削青年:“侯儿,后面有多少火把?预计多少人?”

那瘦削青年伏在马背上往后看着数:“大约有个一二百号人。”

“加把劲!”秦校尉鼓励大家:“昨儿上午就接到将军的飞鸽传书了,将军已经亲自带人赶来接应。”

大家果然精神一振。

到了预计的地方,换了马,又是无止境狂奔,他们对路径非常娴熟,可见做了详细的调查。

期间一度把四皇子他们甩得看不到了,但是四皇子一帮人可能也找到卫所换了马,不多会又追了上来,又能隐约看到火把了。

这会儿连夜追击,也不在于人多,无非各出精锐,看速度而已。

四皇子所带的人,肯定也不是庸手。

秦校尉让那个文士写了简单的书信,用一只鹞子放了,估计是通知罗暮雪的,竟然不用鸽子,这是飞鹞传书。

夜风浸骨,在马上风更大,陆芜菱觉得自己腿已经麻得感觉不到了,只有大腿内侧火辣辣疼痛,腰被颠得似乎要散架,她咬着牙,夹紧双腿。

四皇子一行人越追越近。

到了早晨,便要小心有别的驻扎军队来围堵,男人们商量着已经勘察好的小路。

一个小校啐了一口,道:“操,都过了德州了,咱们一晚上跑了三百多里!”

离出河东已经不远了。

日光渐曙,有人偷偷打量着陆芜菱和繁丝,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粗声粗气说:“罗将军平日何等英雄,为了个女人也是什么都不顾了。”

老朱侍卫变了脸色,骂道:“妈了个巴子,你小子不想活了!”

之前易容的文士斥道:“老刘,你敢对未来的主母不敬?”

五大三粗的男人挠挠头,“俺就是感慨一下,那个戏里咋说来着,什么什么头发为红颜?”

有人噗嗤一声笑了,道:“那叫冲冠一怒为红颜。”

五大三粗的男人嘿嘿道:“是啊,如今咱们将军也冲冠过了…”

有人嘻嘻道:“咱们将军是英雄风流两不误啊…”

繁丝听到他们议论粗俗,变了脸色。

陆芜菱垂下眼睛,宛若未闻。

秦校尉出声喝止,道:“不要在陆姑娘面前说这些粗话!都给我闭嘴!”又问陆芜菱,“陆姑娘可需要喝点水吃点东西?”

说着递给她水囊和肉干。

要赶路,只能在马上随便吃喝点,其实每个人都已经疲惫了。

最后一批马也已经换完,再往前出了河东,就是太子的直隶军辖地,可是马儿终究慢慢不行了,秦校尉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板。

也不再有人说笑。

白天不需要点灯笼,但是已经可以听到后面马蹄声。

越过一片林子时,身后有些箭支开始嗖嗖射过来,只是距离实在太远,又没有强弩,都远远落在后头。

周校尉本是把陆芜菱带在身后马上,让她抓住鞍上铁圈,此刻也顾不得,一手便将她提到身前,道:“陆姑娘莫怪冒犯,太危险了,您伏低了身子。”说着夹紧马腹,又是狠狠几鞭子。

陆芜菱自然知道他是怕她在他身后中箭,宁可给她当肉盾。心里感激,依言将身子伏低了。

马儿俱已疲累不堪,狂奔了一阵子,好些马口边都是白沫,陆芜菱只觉得心一阵阵往下沉。

突然间便听到一阵鸣镝唿哨。声音悠长,直达云端。

所有人便露出喜色,有人忍不住大叫:“将军赶来了!”

陆芜菱闻言也忍不住朝前看,很快便看到有远处尘土飞扬,似乎不少兵马。

他们拼命快马加鞭,前面的军队也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有几骑越众而出,朝他们奔过来。

陆芜菱睁大眼睛,便见到马蹄扬尘之中,罗暮雪还是一身黑甲,仿佛和他的黑色骏马共生一处,黑色的披风和长发在身后飞扬,英武冷峻宛若天成。

第72章 宿营

罗暮雪驱马朝前,瞬间已至他们马前,朝这边伸出一只手来。

陆芜菱再次睁大眼睛:这,难道自己抓住他的手便能安全跳过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