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暮雪果然闻言脸色便一沉。

方微杜对于他而言,那是心头之刺。

但因为陆芜菱脸色平静,态度从容,又直言让他陪着,才按捺住心里的不自在。

罗暮雪放下手里的银勺,沉声道:“我近日事情繁忙得很,恐近期无空…”这是他第一直觉,就是拒绝。

但想想又觉得不妥。

他想说“你已经嫁了人,不宜去见外男,有什么事叫管家去就可。”但是转念一想,拿这样妇德的大帽子随便给陆芜菱一扣,话说得倒是容易,就恐怕此言一出,她便要翻脸了。

强忍着没说,欲待赌气不理她,又觉得为此跟她闹别扭实在是无谓。便皱眉思索,自己该说什么。

想问她去见他作甚,以后是不是还打算时常往来,又觉得怎么问都带着质问的味道和小家子气,定要为她所不齿。

陆芜菱看罗暮雪面色不好,心里也是有点七上八下。

她虽然觉得自己结交旧友的权力很重要,倒也没有重要到要让罗暮雪心里存着芥蒂的意思,便小心道:“你不要多想,我和方兄相互之间一向没什么男女之思,之前他也完全是为了救我才出此下策…”

不提前事还好,一提罗暮雪便又想起当初的憋屈,方微杜差点从他手中将陆芜菱夺了去,还有他当时不要前程也要求娶陆芜菱,也许陆芜菱对他没有男女之意,但是方微杜对陆芜菱不可能没有。

若是真的只是朋友,没有他意,再怎么也不可能求娶…

但此刻罗暮雪也只好点点头,道:“好,改天我陪你去。”

陆芜菱甚为欢喜,回到房里,使女打水来梳洗,陆芜菱亲手替他更衣,又让他坐在镜前,替他拆了发髻,蘸着刨花水给他梳头,看他长发黑亮如缎,偏面目锋锐如刃,一些儿也不显得阴柔,配着他的宽肩长臂,修韧腰身,充满阳刚的美丽。

陆芜菱惯常抵御不了他的美貌,如今又因为他“通情达理”,自然看着更为悦目,梳着头,慢慢把脸贴在他上臂上,柔声道:“暮雪,我何其幸运得以嫁给你。”

这样的话自然人人爱听,尤其又不是天天听得到,罗暮雪心中一松,送上门的好事当然不会错过,轻笑一声,伸臂把她揽过来,放在膝上,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捏她鼻子道:“今日方知么?”

说着双臂收紧她腰身,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使了眼色叫侍女出去,看关了门,便低头猛然亲吻她嘴唇…

陆芜菱淬不及防,被他亲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他松了口,她喘息着刚要抱怨几句,又被他伸手滑入前襟,握住胸前揉捏,动作却不如以往温柔和小心翼翼,带了些凶猛,将她捏得略疼。

陆芜菱蹙眉道:“轻些…”

第110章 探友

罗暮雪面色不好,闷了半晌,道:“朋友固然重要,只是也不可全抛一片心,须知你是一片赤诚,旁人却未必。”

陆芜菱听了,不禁有些不悦。

罗暮雪忙道:“我不是说方微杜,不过泛泛而论…”想想没忍住道:“比如你那个闺中蜜友,叫刘什么的…”

陆芜菱微讶:“刘露蓉?”

罗暮雪有些不自在,微微扭过脖子道:“嗯,那个工部侍郎的女儿。”

“她怎么啦?”陆芜菱虽隐隐觉得刘露蓉不妥,却也没觉得到底会如何,至少,以刘露蓉的身份,怎么也是高门贵女,何况还订了亲的,怎么能叫罗暮雪露出这般意思?

难道她能自甘下贱到学陆芜荷去勾搭罗暮雪不成。

不说刘露蓉心里有没有鬼,至少这点,陆芜菱无论如何不信。

倒不是相信她的人品,而是相信她格调不至于如此之低。

毕竟不是陆芜荷那等生母出身本就下贱的庶女。

“你把人家当朋友,人家不知道心里打什么主意呢!”罗暮雪掩盖掉不自在,冷笑道,“你落魄时她何尝问过你半句?何况以你现在的身份,又何必把她当回事?”

陆芜菱蹙了蹙眉,道:“人之相交,与身份无关…不过,我并不是替她说话,我也觉得她为人有些势利,并不大理睬她了,只毕竟是旧友,不曾扯破了脸,她登我的门,我也不好太冷淡了…可是她父祖想要利用来求你做什么?若是给你添麻烦了,你一定要告诉我,若不是太过,我下次便直言点她,若是太过,便连续避而不见都可,想来也便疏远了。”

罗暮雪叹了口气,起身拥住她,叹道:“你这傻丫头,我怕你给我添什么麻烦?若真是你真心相交的好友,便是帮帮忙也是应当,只…我是怕你吃了亏,伤了心。”

陆芜菱心中感动,偎入他怀中,道:“知道你待我最好。”

罗暮雪再次轻叹,略有些无奈道:“后日我休沐,便陪你去见方微杜吧。”

陆芜菱甚喜,不好意思表达出来,轻轻“嗯”了一声,攥紧他衣袖。

到了第三日,罗暮雪果然早早起床,舞剑完回来更衣,侍女给他挑了一身藏蓝缎面灰鼠里子的锦袍,罗暮雪蹙蹙眉,道:“取夫人新做的那件黑色蜀锦绣麒麟紫貂里的袍子来。”

陆芜菱正起床,听了这话,抿唇笑道:“给大人取那个羊脂玉麒麟腰佩配上。”

陆芜菱穿了一件豆蔻色广袖袄,袖子上绣黄莺儿和柳枝,桃红撒花裙,松花色褙子,一件银色提花如意纹缭绫面白貂里子的披风,梳元宝髻,头上戴了一支赤金镶红宝桃花钗,两朵南珠珠花,赤金柳叶缀南珠耳铛,戴了一支羊脂玉镯。

两人用了早膳,只带了一名侍女,两个亲卫,罗暮雪和亲卫骑马,陆芜菱同侍女坐了一辆车。

这辆车是新造的,车身不大,看上去也不奢华,实际上却是用了珍贵的绿檀木,不需要熏香也很芳馨宜人,淡淡清香沁人心脾,使人心情舒畅。

因是冬日,陆芜菱已经穿好的用较差的珍珠,碎水晶和檀木珠串的帘子就不能用,垂着赭石色绣花鸟的棉帘子,配着茜色绦子。

她带的丫鬟抱琴是新买的,本也是大户人家伺候过的,是新皇登基主家败了被抄没卖出来,本来如罗暮雪这样的身份也是要担心安插探子的,不会轻易收别家用过的使唤人。不过这丫头原来的主家涉事不深,又是和乱絮现在的主家沾亲,这丫头跟乱絮交好,乱絮专门来求了陆芜菱,因这丫头生得好,又已经十五岁了,一般买丫鬟的不会买她,又怕被卖去脏地方,所以求陆芜菱收留。

陆芜菱心里也有几分同病相怜,就松口把她买来,她本来也是伺候小姐的,名字陆芜菱也没给她改。

这丫头粗通文墨,性情伶俐,会梳头,懂穿衣配色,伺候茶水饭食也格外周道,一来便显出了作为丫鬟的素质良好,比那些贫家小丫头买了来调教的省心太多了,虽然目前只是二等,但是大家都明白她迟早是要升一等的。

陆芜菱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马是罗暮雪给她找来的两匹好马,一匹白马,一匹青马,虽然脚力不是最好,却也颇佳,尤其是性情温和,行走平稳,年轻健康又体力强健,马车行走得极稳,渐渐出了城,如今天气慢慢还暖了,今日更是艳阳高照,城外人少,陆芜菱便令抱琴把车窗帘子卷起来。

清新空气慢慢透入马车,带着泥土的芬芳。

方微杜来京之后住在他家在城外法坛寺旁边的山庄上,当时方家只是被贬官而已,京中财物都是在的,不过宅子是御赐,自然是收了回去,京中那些商铺大都是投到他家门下,一旦方家失了势,自然也各自散去,只剩下他们家自己的几家。

京外的庄子倒是有四五处,方家在老家也是家业颇丰,方微杜的母亲出身高贵,嫁妆也十分丰厚。

法坛寺这处山庄实际上是方微杜母亲的嫁妆之一,他少时随母亲来住过,同法坛寺的住持成了忘年之交,泉酒相对,他便让人专门修了个别业在这里居住,他自己亲自设计,动工时也时常来看着,草木山石,每一处都是他亲自挑选,屋里布置,颜色样式,也都是他亲自所挑,更不要说那些门匾楹联了。

当时陆芜菱也很有兴趣,给他出了不少主意,还给他题了两处匾联。

所以他来京,陆芜菱也知道肯定是住这里,果然,一问他家送东西的管家,便是此处。

他们来之前,昨日陆芜菱已叫人送了拜帖来,方微杜回帖说要“扫榻煮酒以待”,他们过了法坛寺,转过一条山路,法坛寺看上去并不大,山门也不雄伟,香火不算最盛,不过却颇为有名,因为寺中典籍极多,也出了好些学问颇深,精通佛法的高僧。

尤其是在文人中极为有名。

此山虽无名,山道却四季风景俱佳,一边是不甚陡峭的山壁,一边是沟壑,走马其中,山风重重,春天有柳树桃花,夏天蝉鸣树幽,秋天有红叶和山果累累,到了冬天就萧瑟些,但下了雪就风光尤佳。

罗暮雪打马走在前,陆芜菱马车在后,两个亲卫跟在后面,悠然过了山道。

方微杜的山庄庄前是几株柳树,一棵大柏树,几块山石看似随意,却是错落有致,周围篱笆俱是竹木围着,仿佛平常人家。

方微杜的管事在门口等着,远远看到连忙上前行礼笑道:“罗大人罗夫人来了,我家公子早早令我在此等候,您二位快跟我来吧。”

陆芜菱回以微笑,罗暮雪也点点头,亲卫自然有人招待,管家领着他们往里走,便见小径周围点缀了些冬日常青的植物,里面不乏珍品,还有一二种已经早早开了花,竟是叫不出名字来。

整个园子不见富贵之气,屋子大都是竹木所建,打了高高的平台,还有竹子的二层小楼,随风似能微微晃动,极为清雅。

又有中空的粗大竹管中间潺潺流水,最后汇成一个小潭,潭里颇养了几尾锦鲤,旁边有竹亭,也是建得素雅。

方微杜在竹亭里等着他们。

一身白衣,面前一盘棋,黑白棋子已经错落布好,显是他自己在摆棋谱,左边还架了一张琴,有侍女在旁边侍奉。

陆芜菱发现,罗暮雪一见方微杜,腰似乎就挺得更直,眼睛也更为闪亮锐利。

这是男人见到敌人对手时候的表现。

显然,方微杜的存在还是很给他压力。

想及此,陆芜菱心生怜意,轻轻挽住他手臂前行。

罗暮雪侧首低头看她,陆芜菱抬头朝他微微一笑,颇为娇俏。

罗暮雪眼眸中一暖。

他本来心性坚强,虽因出身入京中为官以来素来被权贵出身者暗中轻视,也从未自卑。

他细心观察,认真学习,行止有度,很少露怯。

随着他地位日隆,手中权力越来越大,深心里,实则看不起这样自以为钟鸣鼎食,金莼玉粒的权贵们。

孰不知,他们的富贵前程只是在皇帝一念之间,而皇帝更替,所依仗的,也不过是厉兵秣马。

时局一动荡,这些自以为高贵不凡者,不过是风中浮萍。

可方微杜又不同。

他是富贵已极同风雅已极的结合,他不必多作浮饰,一身白衣素发,一举手,一笑一语,已经足以令人自残行秽。

自命高雅的纨绔子弟在他面前只能显得庸俗,而所谓的狷介才子们在他面前只能显得穷酸。

像罗暮雪这样的武者,自然只能是显得粗鲁了。

他和陆芜菱一样,身上有一种既与他们的出身有关,又和他们自身天赋相连的,令人无法抵抗的东西。

这种魅力,甚至和他们的容貌关系都不大。

而最令罗暮雪难受的是,每次见到方微杜,他就不得不承认,方微杜和陆芜菱才是同类,与他格格不入。

果然,方微杜见了他二人,微微一笑,广袖一拂,乱了棋局,便令侍女去上茶摆酒,请他们坐下,陆芜菱盈盈一礼,也是微笑相对。

罗暮雪便忍不住觉得自己动作太过刚硬,点头行礼,又觉得笑的话笑容会太过牵强,不笑又太过严厉。

他好像一柄染血的剑,横在棋酒茶花之中,格格不入。

陆芜菱牵着他衣袖,一起在方微杜对面坐下,侍女已将茶奉上,悄声道:“公子,酒菜已备,可要此刻奉上?”声音软秾。

方微杜微笑道:“且慢,去请达观大师来一道喝一杯。”

说着对罗暮雪和陆芜菱举起茶盅,清声道:“山高天寒,二位高义,远行来探,微杜不胜感激。”

罗暮雪和陆芜菱二人也举起茶杯,陆芜菱笑道:“哪里哪里。”罗暮雪道:“承蒙款待。”

未几有人回说达观大师即刻便来,方微杜便令摆酒,便有侍女络绎而至,摆放案几,酒壶,食盒等。

其中一人送了果子点心来,跪在他们案侧摆放,一抬头,竟是锦鲤。

她比以往似乎多了几分姿色,肌肤略白了些,也红润了些,脱了土气,梳了妇人头,抬头朝陆芜菱一笑,竟有几分娇羞。

陆芜菱怔住了。

方微杜看了一眼,竟有些不好意思对罗陆二人道:“这是我新收的通房。”

第111章 山宴

方微杜说他收了锦鲤做通房。

一时间不要说陆芜菱呆住了,连罗暮雪都忍不住惊讶。

锦鲤本是他的丫鬟。

虽然以罗暮雪的性格,实不会看重一个丫鬟。但是锦鲤颇具特色,又跟了他几年,他还是印象颇深的。

他没有认真看过锦鲤模样,也没觉得她丑,自然也没觉得她漂亮。

没知道她是四皇子的探子之前,他觉得这是个颇为真实,比较省心的丫鬟。

知道之后,他没去派人杀她,也不过因为她只是个小角色。

谁也想不到她会跟了方微杜,还做了他的通房。

方微杜何许人才,何等风姿,从来没收过通房侍妾,第一次收通房,竟然就收了这么个众人看来只是粗鄙的丫头。

两人一处,方微杜面目俊美,莹白如玉,眉如墨柳,唇似涂朱,气度高华自不待言。而锦鲤虽然没以前那么黑,却最多也只能算五官勉强端正而已,更何况那脱不了的贫贱之人粗鄙之气。

一如云,一似泥。

锦鲤给陆芜菱磕头,态度谦卑冷静,“罗夫人,以往多有得罪。如今婢子不再跟随四殿下,只是方公子的人了。婢子一心爱慕公子,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方微杜在一边微微一笑,道:“锦鲤于乱世中两度救了我,说起来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虽是年轻女子,却会几手功夫,性子也颇为豪爽,甚得我心。锦鲤,你起来吧。”

陆芜菱和罗暮雪自然难以揣度他们两人之间的互动。

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相互萌动了些情愫的。

锦鲤得了方微杜的话,也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抬头期盼地看着陆芜菱。

陆芜菱一笑,心道自己又不是她的主母,她又何必定要自己的认同。

又想,她和方微杜如此不同,就似自己和罗暮雪一般,也许相互间格外有些吸引力吧,若是如自己和方微杜那般相似,就反倒只是知己了。

只是便是相爱,将来却不知如何。

方微杜放话让她起来,自然是心疼她的,却又只是收作通房,连个妾的地位都没给…

虽然在世俗看来,锦鲤就是做方微杜的通房,也是不够格的。

陆芜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能对锦鲤说什么,只好微微笑道:“过去事情就不必提了,只要你是真心跟随方公子,不再与四殿下有所牵扯,自然只有盼你好的。”

锦鲤朝她又磕了个头,起身退到方微杜身后站立,低首敛眉,极为规矩。

陆芜菱看到这样,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凄茫。

锦鲤现在的言行,绝非她本来模样,她是为了爱慕方微杜才这样做的罢…

可是方微杜也只肯让她做个通房…

若是自己,原本不是尚书府的千金,只是个乡下贫女,也是去做个丫鬟,不知道罗暮雪肯娶她吗?

要说自己本也是已经沦落官奴,他并不曾嫌弃。

可是,如果自己原本就只是个奴婢呢?

这时达观大师已经来了。

陆芜菱自然也就不再多想。

她遇到了罗暮雪,他对她一心一意,他们彼此相悦,已经殊为不易。

达观大师是个六十七八岁年纪,十分诙谐的僧人,并不是慈眉善目,须白胜雪。僧袍甚至有些邋遢破烂,和方微杜那一身不染尘埃的洁白,罗暮雪华贵而内敛的黑色锦袍,全然不同。

方微杜却一点儿也不嫌弃,对着他笑容满面,丝毫不以为忤。

因是有僧人,这一餐就是素宴。

不过还是和方微杜一贯风格一致,精致同野趣并重。

有豆腐皮香菇笋的素包子,有八宝山药羹,有清炒猴头菇,也有山中自己出产的,腌制的野菜,黄粟米蒸大枣等。

达观大师以前见过陆芜菱一次,那时候她还小,才十二岁,还是垂髫少女。

如今再见,真是已经沧海桑田。

时局变换,贵贱相移。

陆芜菱也是跌落尘埃又再次贵为二品夫人,已经是一位成熟的年轻贵妇,为人妻,也即将为人母。

达观大师自然是感慨了几句。

又道:“恭喜陆施主,贵贱生死,本心不移,佛性已具。”

陆芜菱起身朝他合十行礼。

罗暮雪本来想请这位高僧给算算子嗣,或者捐些银两做香火钱,做个焰口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