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倒霉了,”瑞贝卡说,“我就不应该结婚。”

“你在说什么啊。”乔莉说,“你昨天刚结婚。”

“我老公一点都不疼我,刚举行完婚礼,他就要赶回去,赶回去也不要紧,可是你不知道他的态度!”瑞贝卡哽咽着说,“我觉得真没意思。”

“他家里出了问题,所以着急,”乔莉想着上午那个男人接新娘时强硬的态度,说,“他只是不太会表达关心。”这时,她见又有电话进来,忙说:“我在等四川的一个消息,回头再聊。”

她挂上了电话,回拨了过去。原来四川的那个老同学找到了,人暂时平安。乔莉走出座位,到了茶水间。茶水间已是人满为患。云海问:“你有亲戚朋友在四川吗?”

“有一个老同学。”乔莉说,“刚刚联系上。”

云海默然不语。同事们都谈论着四川,聊着各自有没有亲朋或者认识的人身陷灾区。有一个销售,昨天刚到的成都,这会儿已经联系不上了。陆帆打电话给云海,让他亲自安排电话销售,每隔五分钟给他打一次电话,直到打通为止。

“去四川的销售找到了吗?”乔莉问云海。云海摇了摇头。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大楼内灯光惨白,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地震、死亡、杳无音信。突然降临的灾难让每个人无所适从,又觉得心有所感。每天的奋斗与挣扎在此时毫无意义--只要大自然轻轻发怒,就可以把一切立即取消,生活除了升职加薪,是否还有另外的内容?

瑞贝卡的电话又到了,她告诉乔莉,丈夫和婆婆没有走成,所有通向四川的交通都中断了。她丈夫和婆婆沮丧之极,并抱怨这场婚礼是不吉祥的预兆。

乔莉在瑞贝卡焦虑的声音中无语。她想着昨天早晨在瑞贝卡家欢天喜地的场景,想到那套性感的内衣,觉得人生的无常实在无法表达。而这时,陆帆和车雅尼正坐在一家公司楼下的咖啡厅。他们是过来开会的,结果临时接到通知,说客户有事,会议延后一小时,二人便在下面的星巴克喝点东西,没想到刚刚坐下,就被大地震的消息淹没了。

陆帆非常担心去四川出差的销售,他不断地给他打电话,希望能够得到平安的消息,但是每一次都是无法接通。他看了一眼车雅尼,她正悠闲地坐着,嘴里叼着一根吸管,轻轻地吮吸着咖啡,似乎这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陆帆不禁问:“米兰达,你是哪里人?”

“四川。”

“什么?”他大吃一惊,“你亲戚朋友都没事吗?”

“我父母早死了。”车雅尼无所谓地笑了笑。

陆帆一愣,“还有什么亲戚吗?”

“我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车雅尼冷冷地说。

陆帆又是一愣。车雅尼看着他,语气缓和下来,“我十四岁就是孤儿,我姑妈救济我读到大二就死了。”

“是吗?”陆帆不知如何安慰她,慢慢地说,“有时候生命是无常的,就像现在,所以做人要珍惜现在。”

“对!”车雅尼说,“譬如朝露,只争朝夕!”

陆帆心中一冷,这话说得多么残酷,还有一种极度的孤独,他看着眼前这位外表柔弱、内心寂寞的女孩,一时语塞。这时,他听见了短信的声音,发件人是戚萌萌!

几个月没有联系,她怎么样了?不知有没有危险?陆帆连忙打开短信,看到了一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各位亲友,我于今天下午一点十分顺利生下一个儿子,体重六斤七两,母子平安。

真想不到啊!戚萌萌当妈妈了,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候。看来她在医院应该没有听说这个消息。陆帆面含微笑,心绪既幸福又复杂:这个曾经和他爱过、恨过、闹过、无数次纠缠过的女人,居然成为了一个母亲。可是父亲,却是另外一个人。

自从她怀孕以来,就很少再找自己了,也许从此他的生活就和她没有关系了。就像一条路,终于出现了一个分叉口,朝两个方向慢慢地延伸开去。

车雅尼默默地看着陆帆,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了变化,而且这变化如此暧昧,说不清道不明。她淡淡一笑,假装不经意地问:“这是谁的短信?”

陆帆抬起头,看见了车雅尼的眼睛,他笑了笑,“一个朋友,她生了一个儿子。”

“今天?!”车雅尼嘴角一挑,“那你真要好好恭喜恭喜她!”

“是啊,”陆帆说,“我是应该好好恭喜她。”

第二天早上,去四川出差的销售和公司恢复了联系。他打电话给陆帆,说想请一个月的假,跟着一群志愿者徒步去北川支援。陆帆同意了。赛思中国开始发起一场募捐,除了公司的捐赠,每个员工也自发地参加了一些救助工作。有两个员工申请假期,要驾着自己的车参加救助队,把自备的物资送往四川。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对这场灾难感同身受。这不过是场天灾人祸,既然没有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又与自己何干呢?

乔莉收到了周雄在MSN上的留言:“地震了,你还好吗?”

她也留了言:“我很好,一切平安,你呢?”

关于晶通电子的内幕,此时她不想探听,除了公司组织的捐款,她还取出一个月的工资,捐到了红十字会。

大地震的余波在新闻与人的心里反复起伏,可是生活与工作,却要正常继续。乔莉自从上次从晶通回来之后,便一直等着下一步的举动。既然王贵林说信私不信公,那么何乘风等人应该会有相应的动作吧。可是这一等,便是十多天,公司上至何乘风,下至陆帆与云海,都没有再提这件事。不过,现在的乔莉比春天的时候镇静多了,她意识到,晶通电子会牵涉到很多问题,就连陆帆他们也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每一步都需要谨慎与耐心。所以,她有的是耐心与毅力。

而陆帆则一直等待着云海的决定。不管何乘风说的故事有多好,陆帆太清楚自己的优点与缺点了,如果没有云海的参与,仅凭他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好的。只有他的决断与执行,加上云海的深思与韧性,才能有成功的把握。

但是他知道,云海做事一向深思熟虑,除非他自己想好,否则很难说服他。整整两周时间,陆帆没有问过云海一次关于“故事”的考虑。两人几乎天天见面,讨论公司的工作。但陆帆从来不提晶通电子,就算涉及也是就事论事,从不多问。

五月末的北京,完全像是夏天,又到周末,而且是云海答应给出答案的最后一个周末了。陆帆一边工作,一边忐忑不安,究竟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这时,电话响了,是云海,“弗兰克,明天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有。”陆帆竭力让声音很平静。

“去哪儿?”

“来我家吧。”陆帆想了想,“家里地方大,也清静。”

“好,明天上午九点,”云海呵呵一笑,“我直接去敲你的门。”

陆帆挂上了电话,心头略略有一丝轻松,不管云海考虑的结果是什么,他终于等到了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也会对他的答案有所影响。人的命运,有时候就取决于几个小小的片断。很难说这些片断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或者,到底能影响多深。

第二天一早,陆帆起了床,收拾整洁后,煮好咖啡坐在家中等云海。九点钟,云海准时到了。他进了门,四处张望了一眼,见陆帆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由笑道:“你家真行啊,这么干净,真像一个家。”

“还家呢,”陆帆也笑了,“我这里没什么人气,不过有阿姨定时收拾。”

“有阿姨收拾也不错,不像我那儿,乱得像猪窝。”

“猪窝也比旅馆好,”陆帆无所谓地说,“这和酒店有什么区别?”

云海摆摆手,拒绝了陆帆递过来的咖啡,自己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摸出一听可乐,“等你找到了结了婚,不就像一个家了?”

“找什么?”陆帆说,“现在哪里有谈恋爱的心情,还是等不忙的时候吧。”

云海打开可乐喝了起来。陆帆说:“你知道吗?戚萌萌生了一个儿子。”

“噗!”云海险些把可乐喷出来,他连忙抽出一张餐巾纸,一边擦嘴一边笑道:“我的天!你在说谁?戚萌萌?”

陆帆见云海吃惊,不禁想起戚萌萌以往撒娇撒泼的模样,“对,就是戚萌萌。”

云海笑着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原来太阳真的可以从西边出来。”

“喂,喂,喂,”陆帆说,“说话不要太过分,她毕竟是我的前妻。”

“幸好是前妻,”云海笑道,“看来她终于变成前妻了。”

“一个人总会长大,她也不例外。”陆帆笑道,“你呢?个人问题怎么样?”

“她坚持不回来,她又找到一份新工作,说又可以继续留在美国。”

“美国身份就那么重要?”

“对她来说是吧,”云海笑了笑,“可我喜欢国内,五光十色,纸醉金迷。”

“是啊,不像美国,一个大农村。”

两个人呵呵地乐了起来。

“我们言归正传,”陆帆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想了很久,何总的故事,其实很冒险,我一直很犹豫,可是地震之后,我就在想,人生真的很短暂,我当初不就是因为喜欢冒险,所以才回国的吗?”

陆帆看着他,云海的脸上流露着少见的沉重,“我花了那么多时间,读了那么多的书,我不想庸庸碌碌地在外企打一辈子工。我也不为了发财,但如果我拒绝了这个机会,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去讲这么大的一个故事。它真的很大,弗兰克,一旦我们有所失误,你我这一辈子都很难再回外企了。我们再想混一混,拿点高工资就很难了。”

陆帆看着云海高大壮实的模样,微微笑了,“你决定冒险?”

“决定了。”云海说,“但是我们得补上一个漏洞。”

“漏洞?”陆帆皱起眉,“是什么?”

“我觉得我们还应该再成立一家公司。”

“说说看。”

“如果像何总说的,我们来运作赛思公司与晶通电子合股成立外包公司,我们最多的利润就是通过券商去持股,这对何总和欧总来说,都不是问题,但我们两个没有这么多钱,所持股份非常有限,而一旦这个故事讲不下去,何总大不了退休,欧总大不了离开外企,我们的损失就太大了。”

陆帆隐约猜出了云海的所指,“那你成立公司的目的……”

“我们自己做一家公司,专门为晶通外包提供配件和技术服务,只要晶通外包的故事可以继续,我们就源源不断地赚钱。而一旦这个故事失败了,我们至少可以在这个基础上搭建一个平台。”

“好想法!”陆帆拍手叫好,“这半个月,我也想了很长时间,也觉得这个故事少了一个环节。”他打开电脑,抽出一枝雪茄,“我们好好地规划一下!”

俩人边说边聊,直到下午两点才出去吃了午饭,接着又回到陆帆家里,继续聊新公司方案。这一聊便是深夜,陆帆留云海住下,云海也不客气,睡在客房。云海虽然心思缜密,却天性豁达,白天聊了一天,他早已疲倦,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陆帆翻来覆去不能入眠,直到天亮才闭了一会儿眼睛。

第二天一早,俩人各自爬起来,云海胡乱洗了把脸,就坐在书房里修改方案。陆帆虽一夜未眠,但还是仔细地洗漱,又换上一套干净利落的衣裳,才进了书房。俩人这一聊,又是大半个白天,直到下午四点,才筹划完所有细节。云海放下笔,陆帆合上电脑,两个人相视一笑。

“这件事,”陆帆说,“我们是先跟何总谈,还是后跟何总谈?”

“先谈比较好,”云海说,“外包公司的初期业务肯定全部源于赛思中国,如果何总和欧总大量持股,很有可能会派欧总本人监管这家公司,我们既然想和他们做生意,偷偷摸摸不是长远之计,现在就要把条件谈好。”

“没错,”陆帆说,“有可能他们也会想到这一步。”

“那我们就四方持股,”云海说,“但我们要多出1%。”

“没问题,”陆帆说,“我去谈。”

“何总一定很希望我们两个人都加入进去,”云海嘿嘿一笑,“我想他一定会同意我们的方案。”

“有一个问题,”陆帆问,“公司放在谁的名下?”

“找一个信得过的亲戚,落在他名下。”

“你妹妹怎么样?”

云海点点头,“没问题。”

陆帆抽出一枝雪茄,点燃后吸了几口,忽然看着云海笑了,“以后给你改个名字,叫狄三思?”

云海乐了,“其实是何总提醒了我,他说得没错,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出路,晶通外包就是他和欧总最好的出路,但不是我们的。”

陆帆点点头,“想不到我创业失败来到赛思中国,刚刚一年时间,又要再创业。”

云海笑了,“我也没有想到,当初你请我进赛思中国帮忙,我说可以帮你一年时间,我会找机会创业,现在过了多久?差不多刚好一年吧。”

“一年不到。”陆帆想了想,“你还记得我们最早说创业是什么时候吗?八年前还是九年前?”

“是在加州吧?”云海说,“差不多那个时候。”

“弗兰克,”云海喝了一口可乐,“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我们还要安妮继续接这个案子吗?”

“安妮?”陆帆眉头一皱。

“如果还让安妮继续跟进晶通,她就是最后在合同上签字的人。”云海看着陆帆,淡淡地说,“你毕竟是她的老板。”

陆帆沉默不语。晶通外包的故事如果能够成立,对乔莉来说是奇功一件。但如果失败,则意味着乔莉要承担无法想象的责任。何乘风所说的违规不违法,到底能在法律的钢丝上走多远?陆帆没有把握。可是,换下乔莉,谁又合适接这个项目?

“杰克,”陆帆问,“你有什么想法?”

“不管把谁放在这个案子上,都无法预知后果,”云海说,“时间很长,执行的人也很关键。”

“换下乔莉,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人。”陆帆说,“而且,一旦在乔莉这个环节产生变故,恐怕会在公司内部造成不良影响,对大局非常不利。”

云海点点头,没有说话。

“走走看吧。”陆帆说。

“也只能如此了。”云海苦笑了一声。

就在云海与陆帆商议这个对他们的未来,甚至对乔莉的未来,都有决定性影响的“故事”的时候,乔莉度过了一个难得的清闲的周末。她打扫了卫生,做了饭菜,还逛了逛街。以往只要有时间,她就会给父母打电话。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她很是迟疑。父亲老乔总是劝她放手晶通电子,甚至离开赛思中国。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可一方面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另一方面也觉得因为恐惧而向后退缩,实在有违自己的天性。

她坐在家里,回复公司的邮件,打了几个电话,然后一边吃饭,一边闲闲地看着电视。突然,座机响了,她走过去一看,是家里的号码,她拿起电话,“喂?”

“小囡,你今天忙不忙?”乔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在家里呢?”

“还好,”乔莉说,“没出差。”

“你爸爸说要跟你谈谈,也不知道他什么事情那么神秘。”

“好啊,”乔莉笑了笑,“爸爸人呢?”

乔妈妈笑了,“他说他一会儿去书房给你打电话。你们父女俩玩什么神秘?为什么躲着我?”

“不躲着你怎么行?”乔莉说,“你整天就知道唠叨找对象的事情。”

“找对象是大事,”乔妈妈说,“没有比这件事更大的事情了,你们父女两个,一个不坚决执行,阳奉阴违,一个在我面前说好好好,支持支持,一给你打电话,就说什么婚姻不是结束,是一种开始,你们爷俩要把我气死了。”

“我的妈呀,”乔莉说,“你怎么一打电话就说这个呀?你这样,我先接老爸电话,商量正事,找对象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你甭喊妈,”乔妈妈笑道,“你妈在这儿呢,你记好了,这件事情是正事,别的事都无所谓。”

“好,好,好,”乔莉说,“那我们先把那些无所谓的事情商量完了,再来办您的正事,成吗?”

“我的正事?我都几十岁了,还有什么正事?是你自己的正事,你要抓紧,要放在心上。”

“OK,OK,OK,唐僧大人,您先把电话放下,先让我跟老爸说一会儿吧。”

乔妈妈笑着挂上了电话,不一会儿,父亲老乔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乔莉,最近忙不忙?”

“还好,爸爸。”乔莉说,“最近事情不是很多。”

“我前两天参加了机关的募捐活动,他们组织了一批人,又去了灾区。”

“是啊,”乔莉说,“我们公司也还有募捐活动。”

“人生苦短,”老乔说,“有些事情要当断则断,不然就反受其乱。”

“我知道,”乔莉心头一阵烦乱,“我会小心的。”

“你上次从晶通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

“没有。”

“要小心,”老乔说,“王贵林公然地说信私不信公,就意味着他和赛思中国的幕后交易可能很快了。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希望你能及早退出,以免惹祸上身。”

“爸爸,现在就撤,是不是太早了?第一,事情还没有那么明显。第二,到了要签字的时候再撤,我也是来得及的。”

“到了快签字的时候,他们肯定会用各种办法留住你。”老乔说,“做事情要防患于未然,我们只是杭州的普通家庭,真要出了什么大事,爸爸也帮不了你。”

“我知道,”乔莉说,“爸爸你放心,不管他们幕后有什么交易,我都不会参与进去。”

“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老乔说,“虽然你的合同没有问题,但你是负责的销售,你如何向大家证明你的清白呢?”

“法律是讲证据的,”乔莉说,“我没有参与就是没有参与。”

“是的,”老乔慢慢地说,“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等于和一件很复杂的事情牵扯上了关系,到时候你怎么去跳槽?又有哪个大外企或者大国企会雇佣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你的职业生涯会受到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