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上天怜悯,又或许她心愿未了。

于是,让她摇身一变,成了苏家小姐,成了另一个“苏言”。

适逢家中惊变,家主身亡,家财旁落。这苏家小姐不过是庶出,生母并非府内有名分的侧室、侍妾,不过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通房丫鬟。没享几年清福,就撒手人寰。

后来当家的是苏家嫡子,见苏小姐体弱多病,生母早逝,又不得爹爹疼爱,便拨了几个丫鬟、婆子去了院里照顾,月钱也不多不少地供着。

这些都是乳娘说起的,可惜日子平平静静的,却因为家主突然暴毙,一切都变了样。

苏言捧着镜子,单手覆在脸上揉揉捏捏。

镜里的倩影霎时变了样,却仍能看出秀丽的五官,以及眉宇间难掩的动人之色。

不用乳娘继续说,苏言也能猜得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外乎是小叔趁机占了苏家,偶然间遇上了苏小姐,被她的美貌迷了眼,于是想要把人抢回去。

幸好乳娘机警,一见小叔眼神不对,又请苏小姐到偏僻的楼阁一聚,立刻拖延着时间,一面让院里腿快机灵的丫鬟去请了小叔的大房来,这才躲过了一劫。

只可惜人的虐根性便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得到。何况随着年岁的增长,这苏小姐的容貌越发祸水。

那大房原本家中有些势力,手腕了得,算是压住了小叔。谁知小叔是个商才,又有苏家数十年来经商留下的路子与钱财辅助,如虎添翼。

不得已,大房也怜惜苏小姐这个无辜的姑娘,送了她好些钱银,趁着小叔不注意,派人将她与乳娘离了苏府。

苏言放下镜子,低声一叹。

可怜这苏小姐一路担惊受怕,又享受惯了,如何受得住风吹雨淋。出府没一个月就病倒了,来势汹汹。

醒来的时候,壳子里早已换了人。

想起睁开眼,看见乳娘又哭又笑,握着她的手时,面上掩不住的欣喜与疼惜。那一瞬,苏言便将她收入自己的羽翼之中,好生保护。

前生她一味追逐着前方的人,却忽略了霜姨守在屋内日夜担忧。

苏言错了一次,不愿一错再错。

只是禁不住心底一痛,当日霜姨听闻她的死讯,恐怕要伤痛欲绝。

今早偶然上街,冥冥之中仿佛有人指引。

不料,却在路上见到了霜姨。

以及,那个人…

霜姨瘦了,一双通红的眼,不知哭了多久。迈着沉重的步子,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要支持不住而倒下。

她握着拳头忍了再忍,手心被指甲戳出一道血痕,这才勉强按耐住想要踏出的双脚。

苏言多么想上前,与霜姨重聚,告诉她,自己还好好的活着。

但是当对上那人的双眸时,她便退却了。

隐在小巷的阴暗角落,避开了那人的视线,静静地注视着。

即便戴着斗笠,苏言也能猜得出,那人脸上定是挂着一成不变的浅笑。那双眼,看向旁人时,总是含着丝丝缕缕的温柔之色,令人不知不觉中,沉迷,留恋,不舍。

因而,多少女子对他一见倾心,又有多少英雄谋士,甘心替他卖命。

苏言闭上眼,将突然而来的涩意压下心胸。

旁观者清,离开了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千千万万谋士中的一员。

而且,还是一块心甘情愿的,匍匐在地,成为君于远踏上明国顶峰的垫脚石…

反击(修)

褪去熟悉的青衣,换上各色美丽的绫罗衣裙,是苏言一直以来不敢奢望的梦。

往日一成不变的四方髻,如今却是大家闺秀时常绾起的云髻。

苏言盯着镜中的倒影,脑海中不禁想起数十年前的一位女扮男装的将军,功成身退后,卸去盔甲与刀剑,转眼变成柔若似水的女儿家,对镜贴花黄。

她抿唇一笑,在苏言身后忙碌的乳娘也不由弯了眉眼:“言儿想到了什么,这般高兴?”

虽说乳娘妥协地叫唤她的名字,苏言却明白,乳娘骨子里甘为下人的固执思想并没有完全消退。

内外打理的事,乳娘一概担在肩头,一己承受,让苏言总是禁不住暗自叹息。

这不嫌她毛手毛脚,执着地日日亲自为苏言绾发。

她微微抬起头,笑道:“乳娘这双手甚是灵巧,将言儿打扮得就跟天仙似的。”

闻言,乳娘眉开眼笑:“当年,我可是村中梳发第一人。好些新娘子家里,都大老远将我请过去的。”

苏言扭头,又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女为悦己者容,只是如今的她又是为了谁而装扮?

离开苏家后,乳娘与苏家小姐慌不择路,最后经好心人指点,便来了洛城一避。毕竟是天子脚下,纵然那小叔有天大的本领,也不敢胡乱造次。

原先两人住在客栈中,又适逢苏小姐重病,医药钱与房费哗啦啦如流水一般眨眼间便没了大半。

苏言能下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用余下的钱买了帝都一间偏僻简陋的院子,又将乳娘想要留下给她当嫁妆的首饰通通当掉。

乳娘心疼不已,加之又担忧这嫁妆不好,以后怎样能觅一位如意郎君?

苏言失笑,若是那人看上的不过是这些价值不菲的身外物,这样的如意郎君,不要也罢。再说,她们都要生活不下去了,那些首饰能看不能吃,留着作甚?

被她这么一说,乳娘也只得暗叹自己不中用,红了眼念叨着对不住苏小姐的娘亲,让苏言又是好一顿安抚。

院子虽小,却有两间房,屋后还空着一小块田地。

苏言尚未找出以后的方向,当下只想有个宁静的安身之所,平静度日。寻思着在田里种些蔬菜瓜果,数月后能自给自足,倒是不错的主意。

可惜这样令人安心的日子,并没有多久便被打破了。

这天苏言一如往常地在后院研究那一小片田,乳娘满脸惊慌地冲了进来,身子颤抖,半天说不话来。

她轻叹一声,回屋里给乳娘倒了一杯温水压惊,了然地问起:“小叔追来了?”

乳娘忙不迭地点头,手足无措:“在街上远远见着了,还没有发现我…言儿,我们这就收拾收拾,待会立刻离开。”

苏言却拉着她坐在桌前,摇头道:“乳娘,我们这样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个娇生惯养的大户小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要摆脱追兵怕是难上加难。

见她如此淡定,乳娘慌乱的心绪这才平复了一些。刚刚望见小叔身边的人,吓得她几乎要魂飞魄散。

若是被捉回去,自家小姐这辈子算是完了。

夫人对她有恩,乳娘不怕那些人对付自己,却是无论如何要保住小姐的。

“言儿,不若我们分头行事,我先去引开那些人的注意…”乳娘捏着拳头,下定决心道。

看着她瘦削的身子依旧颤抖,却神色坚定,丝毫没有犹豫地说出舍身为人的方法,苏言心下一暖。

伸手握住妇人微凉的手,她安抚一笑:“这里是洛城,谅那小叔也不敢胡来。”

乳娘皱起眉头:“言儿,这地方说不准很快就得被那人知道,到时候…”

苏言抬眸望向外头小小的院落,这地方却是她们两人一点一点收拾起来的。明亮、干净、舒心,这便要离开,她却是舍不得的。

低下头沉吟片刻,那双清透的眼眸显出一分冷意。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她苏言,却不是好欺负的…

既然能在帝都洛城大肆搜人,那么这小叔身后定是有人支持。就不知,是怎样的大人物了。

苏言抚着下颚,面上恢复了平日柔和的神色。仿佛刚才一瞬而过的凌厉,从未出现。

乳娘看在眼内,心中暗自疑惑。

自从小姐醒来,性子有诸多改变。以往沉默寡言,又懦弱怕事,被人欺负后总是日夜哭泣。

如今却事事做主,平日说话依旧不多,相同的面容上却再也看不见胆小、仓皇的模样…

瞥见乳娘的神情,苏言就能将她心内所想猜到八九分。

在那群人精中周旋多年,她学得最好的,便是这察言观色。更何况,像乳娘这般不懂得掩饰的普通人,愈发容易明白。

她斟酌道:“这回大病醒来,有很多事我似乎想通了,不想继续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也不愿看乳娘再受苦…”

听罢,乳娘登时眼圈一红,便要落下泪来。

以前的小姐对她很好,却不像如今这般,事事为自己着想。乳娘抹着眼角,泛着泪花笑了:“或许,这便是佛家所言的大彻大悟。”

乳娘信佛,满目虔诚地感谢上苍,感谢菩萨。

苏言垂下眼眸,笑而不答。让她如此认为,也未尝不可。

仔细问起乳娘遇见那些人的事,为首那大汉曾在苏家做事,又时常跟随小叔,她这才认得。

其它的,一问三不知。

见她因为不能帮上忙而一脸愧疚,苏言微笑着拍拍乳娘的手背。

洛城官家与世家子弟不少,只是以那小叔一介商贾的身份,能攀上的人怕也不过尔尔,并不足为惧。

“小姐,不如我们去衙门走一趟。”乳娘不安地绞着手,低声提议道。

“报官?”苏言笑了笑,“小叔可能早就想到这一点,派人打通了关节,说不准还让官府的衙差来追寻我们。”

乳娘脸色一白,无助地嗫嚅道:“这…怎会如此?那究竟该怎么办?”

苏言看惯了官场里的条条框框,对此事不以为然。

念及要与人抗衡,胸口那颗始终沉寂的心,此时此刻热烈地跳动起来。她忍不住跃跃欲试,生前热血沸腾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感觉到心底的异样,苏言苦笑。

以往只身处在没有硝烟的战场,只向往着宁静平和的生活。当如今有机会过这样的日子时,她却发现,自己早就习惯于在腥风血雨之中。

或者,这样的她,才是真真正正的苏言。

“言儿,你一个人去…真的可以?”两日后,乳娘眼眸噙着担忧,直直地盯着门前准备离去的人。

苏言微微颔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不必担心,一切有我。乳娘尽管留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

说罢,她抱着小小的包袱,离开了小院。

直到苏言的身影消失在街尾,乳娘这才念念不舍地收回目光,迅速合上门,快步回房向菩萨祈祷自家小姐平安顺利。

苏言望了眼不远处的官府门前,两尊虎虎生威的石像,凛然正气,嘴角微微一翘。转身走远,踏入了旁边脏污、黑暗的小巷。

原先手中掌握的眼线,以及出色的手下,都被那人一一收回。

她不能,也不愿再寻他们,萧门更是回不得。

这是明面上的助力,至于暗地里的渠道,并没有时间让苏言向那人详细阐明。而今,倒是让她有了一个,神不知鬼不觉地得到消息的去处。

巷子的尽头躺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看不清面容,凭着平和的呼吸,苏言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将要问的消息早已写在纸片上,她将其与包袱一起放在了老乞丐的身旁。

老乞丐打着呼噜又睡了好一会,这才眯起眼细细打量眼前的人。

成色一般的衣料,蒙着面纱容貌不清,这举手投足却没有那些大家闺秀扭捏的样子。落落大方,毫不在意他的视线。甚至略略弯了眉眼,面上应该还带着笑意。

两指捏起包袱掂量了一下,老乞丐展开纸条,飞快地扫了一眼。而后,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梅。”

苏言一怔,这结果倒是有些出乎她意料。

明国四大世家,被先帝赐予梅兰竹菊作为家徽,代表了世家无上的地位。

这“梅”,正是四家之首的谢家。

没想到那位小叔倒有点本事,居然勾搭上了外戚,这手腕不容小看,难怪能把苏家的生意翻上一番。

老乞丐迷蒙的眼中掠过一丝精光,他办事的规矩,素来一袋金子一个字,很少人能立刻明白。于是一个询问,往往能带给他几袋甚至数十袋的金子。

这年轻的姑娘仅仅带了一袋金子来,他还以为此人拮据,也只付得起一个字的回答。

没料到,她居然只需要这一个字。又或是,这一个字对于她来说已经足矣。

总是懒散的神色略微一敛,老乞丐难得好心地多说了一句:“姑娘若有难,倒是不妨来寻老夫。”

苏言笑了:“无金不欢的江湖百晓翁,什么时候也爱做善事了?”

老乞丐咧咧嘴,竟然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苏言见好就收,朝他矮身福了福:“多谢前辈一番美意,此事我心中有数。”

见状,老乞丐掀了掀眼皮,打了哈欠继续躺下了。

他这个只认金子的人,难得发一回善心,对方既然不领情,也是多说无益。老乞丐抓抓凌乱的头发,随口问了一句:“小姑娘打算怎么做?这朵梅,可不容易对付,连皇上如今也是奈何不了它的。”

苏言颔首,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的确,谢家做事素来滴水不漏,新帝很难能抓住他们的把柄。”

瞅见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还红得扎眼,老乞丐嘴角微抽:“这是什么?”

苏言睨了他一眼,单手把纸甩了甩:“当然是状纸了。”

老乞丐又是一挑眉:“血书?”

“不是,”苏言耸耸肩,盯着纸上的殷红答道:“这么多字,如果用血来写,不是要人命了?”

“这是朱砂,毕竟胭脂的味道太浓郁了。”

老乞丐无言,从未见过递状纸如此没有诚意的。转过身背对着苏言,他重新闭上眼:“洛城知府出去转右,不送了。”

苏言把状纸收好,眉眼含笑:“谁说我要去找知府?能镇得住谢家的,除了那人又能是谁?”

见老乞丐愕然地回头,她笑得颇有些没心没肺。

既然抛开了以前的身份,没了束缚,为何不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

相遇

这日正是旬休,街上熙熙攘攘。仔细一瞧,能看出不少奢华的马车来回驶过。

苏言慢悠悠地走到陈府前,向门口神色肃穆的两名守卫轻轻柔柔地道:“小女子姓苏,有要事想见陈大人,麻烦大哥代为通传一声。”

若是平常,守卫早就把人赶了出去,毕竟陈瑾身为御前侍卫,位居朝中三品,朝中重臣哪个对着他不是客客气气的,这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

低头瞥了眼面前女子,虽然戴着面纱,仍难掩出色的气质。其中一人沉吟片刻,问道:“姑娘是否有拜帖?”

苏言摇头,垂着眼不吭声了。

长密的睫毛犹若蝶影,微微轻颤,飘落在肩头的碎发掩住了面上的神色。朦胧中,楚楚可怜,却又添了几分妩媚。

守卫喉头一紧,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出一种可能:这女子莫不是自家公子在外头的红粉知己,却又辜负了人,这才寻上门来的?

思及此,他们心底不由涌起一丝同情。

毕竟守卫武功不弱,一眼便看出苏言手脚无力,呼吸紧促,气息孱弱,身子骨并不太好。别说可能会武,恐怕连一把普通的剑也要拿不起来的。

这莫不是为情所困,而后苦苦相思,积郁在胸,病重刚痊愈?

守卫刚好昨儿在茶馆听了一出陈世美的戏,当下便联想到此处。一人眼底怜悯之意飘过,沉声道:“请姑娘稍等,我这便去知会大人。”

一刻钟后,守卫出来请苏言进府。

苏言双眼感激地看着两人,心里暗笑。这副漂亮又娇弱的皮囊,不但能无意中惹是生非,招来苏家小叔那样的货色,倒是行事能方便不少。

前院一名粉衣侍婢领着她去了偏房,换上了另一身华丽的衣裙。苏言来者不拒,明面上似是让她收拾停当,免得污了主人的眼。暗地里,根本就是怕她身上藏了暗器、剧毒之类的东西,首先防范于未然。

她扯扯嘴角,不知该说欣慰,还是安心。

那人身边的手下,看起来绷着脸皮一丝不拘,倒是谨慎小心。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也算能安寝无忧。

装扮一新,除去脸上的面纱,苏言跟着侍婢去了前厅。

身上的状纸,已被侍婢收好,恭恭敬敬地放在托盘中送离了房间,显然是早一步落在了陈瑾的手上。

果不其然,她踏入前厅时,那位御前侍卫手边的木桌上放着的,正是那份所谓的血书。

苏言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向上首一福:“民女见过陈大人。”

瞅见底下这女子的相貌,陈瑾眸中掠过一分惊艳,以及二分懊恼。难怪手下前来禀报时,神色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