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主子性情温和,从不重责殿内的宫侍,平日和和气气,面带笑容,为人并不苛刻。

只是想到苏言几番令苏婕妤忿忿而去,轻轻松松地将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不堪入耳的话都通通挡了回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日子可没忘记那条原本该到琼华殿里的青蛇却去了芝兰殿——这样的女子,又如何能称得上是善良?

即便是他,当初为了争宠,苏采女到谢家省亲时,也故意把转告小月的时辰说错,好让自己能伴随主子左右…

自己也是如此,更何况是身在后宫的诸位明枪暗箭里生活的嫔妃?

“主子难道就这样不管不顾了?”小日子略略心焦,自今夜侍寝后,苏婕妤怕是要越发嚣张,肆无忌惮了。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苏采女?

小月小心翼翼地阖上房门,也低声帮腔道:“小日子说得不错,今天之后,琼华殿怕是要永无宁日了。”

苏言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转头道:“你们这是想让我对苏婕妤使绊子,好让她侍寝不了?”

确实,她心中有千百种法子,能毫不费劲地令苏贤不能如愿。

只是那日李唐说的话,却让苏言不得其解,也不想无端出手。

再者,阻了第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难道要她不休止地捣乱下去?

那样没完没了的日子,又有何意思?

见苏言沉默以对,两人再心急,却也无能为力。

自家主子不动,他们又如何能擅自插手?

苏言再度将目光转向了窗外,院中的奇花异草美不胜收,她却没了欣赏的心情。

她了解君于远的性情,做事自有他的打算,从不随心所欲。

侍寝的事,在旁人看来是再自然而然不过了,苏言却想得更长远。

君于远想要从苏贤身上得到什么,借此获得怎样的利益,还是另有所图?

苏言咬着唇,挥手让两人退了出去。

尽管她心里面如镜般通透,却不等于自己会好受。

仿佛千百个铁锤敲打着苏言的胸口,即便再坚韧的心也要承受不住。

一寸寸的慢慢的碎裂,不知道她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苏言捂着心口,沉沉地吁了一口气。

一手紧紧地握着木椅的扶手,即便掌心被勒出一道道红印,也不自知…

侍寝的口谕传来,苏贤只觉满心的欢喜几乎要从胸口溢了出来。

外人见她们几位宫嫔轮流侍寝,也就芝兰殿去的次数最多。

却不知,苏贤明里暗里收买了各殿的宫侍,晓得皇上谁也未曾真正临幸过。

而今,自己有幸成为这第一人,又怎能不雀跃?

尤其是,这个还是她第一个喜欢上的优秀男儿。

苏贤指挥着宫侍将刚刚打扫一新的寝殿再擦一遍,提着裙子来回踱步,东瞧瞧西摸摸,又是高兴又是忐忑,怎么看也不满意。

殿内的宫侍被她点来点去,宫婢苦着脸把擦了三遍的瓷器又仔细用湿布拭了拭;太监则是跪着,把干净得发亮的地又拖了一遍,累得满头大汗。

紫儿望见她使劲折腾着宫侍们,面上好笑,却也有条不紊地命宫婢把各式衣裙和饰物呈了上来,提醒道:“主子,浴池已经备好了,请移驾沐浴净身。”

闻言,苏贤这才放过了殿内的宫侍,走前还不忘警告道:“给我好生打扫干净了,待会若让我瞧到一点灰,仔细你们的皮。”

看着宫侍跪倒一遍,抖着声答应了,她这才抬起脚,拉着紫儿三步作两步地往前跑。

紫儿任由其拽着,仿佛能从苏贤的手心感受到她心底无比的欢愉,情不自禁地微笑开去:“瞧主子心急的,这天还没黑呢。”

苏贤羞得满脸红晕,嘟着嘴跺跺脚,丢下宫婢加快了步子,走在了前头。

紫儿摇摇头,苏贤再骄傲蛮横,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刚满十七的姑娘家而已…

晋升

苏贤端坐在镜前,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她折腾了一下午的装扮。

粉色的贴身薄纱,白皙的肌肤和纤细的腰身若隐若现;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只用一支精致的白玉簪略略挽起,简洁大方;脚上一双金丝绣线的鹅黄色绣鞋,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脚踝,引人遐想。

她朝着镜子微微笑着,喜上眉梢,胸口紧张的跃动,无时无刻提醒自己,再过片刻,自己就将要成为明国最尊贵的那位男子的女人了…

思及此,苏贤唇边的笑意越发深厚了。

“皇上驾到——”

戌时一刻,一袭明黄的君于远如期而至。望向跪在最前的苏贤,轻笑着扶起了她:“苏婕妤不必多礼,都散了罢。”

苏贤垂着头,眸底尽是羞色,握着他温暖的大掌,痴痴地随君于远走入了内室。

桌上早已摆满了各色酒菜,色香俱全。

殿内的角落袅袅熏香飘散,迎着案上的烛灯,一派柔和怡宁。

两人相携在桌前落座,身旁没有伺候的人,君于远还亲手倒了一杯酒,放在苏贤跟前。见她许久未动,他笑道:“爱妃,可是不喜欢这竹叶青?”

“怎会…”苏贤兀自从皇上亲自替她倒酒的诧异中回过神来,嗫嚅道:“臣妾甚少喝酒,就怕糟蹋了这坛竹叶青。”

“不妨事,酒便是用来喝的。”

说罢,君于远端起酒盏就要饮尽,她却突然伸手一挡,怯生生地道:“皇上,可否与臣妾喝一回交杯酒?”

“交杯酒?”他挑了挑眉,放下了手中的酒盏。

苏贤点头,生怕君于远不明白,解释道:“在臣妾家里,夫妻拜堂后,定会喝下寓意圆满的交杯酒,这才算是完礼。只是宫中没有这样的习俗,臣妾斗胆,还请皇上…”

“确实是个有趣的风俗,”君于远轻笑着打断道,伸出手在苏贤臂弯上一绕:“爱妃,是这样么?”

她连连颔首,就着这姿势,欢欢喜喜地将杯中的酒悉数喝下,一点不剩。

苏贤说得也是实话,打小秦颜对她管束极严,别说酒水,连平常人家的零嘴也不曾吃过。

秦颜曾言,即便她的容貌再不出众,其它方面却不能输旁人一点。于是苏贤每日刻苦学习,不敢放松一分一毫。

苏贤明白娘亲的野心,更有她自己的骄傲。

温凉的酒水落了肚,却融为一片炽热。

她晓得自己醉了,却不知是为了今晚这一刻,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俊美不凡的男子…

苏贤踉跄着站起身,浑身飘飘然,舒服得让她禁不住喟叹一声。

抬起眼,对面的人温柔地搂着她,慢慢地往床榻走去。

强壮的臂弯,结实的胸膛,修长的手指,还有满是茧子的掌心轻柔地挑起她身上薄薄的纱衣,再缓缓滑落…

或轻或重地爱抚,炙热张狂的吻,都让苏贤一再沉迷。

她眯着眼,几乎要喜极而泣。仿佛迷失在沙漠上的旅人,终于找寻到了美丽的绿洲。

苏贤情不自禁地张开手臂,紧紧拥着身上的人,承受着君于远给予的一切…

她嘴角悄悄上扬,自己抢先了一步,苏言终究是输了,还输得一败涂地!

一宿未睡,苏贤醒来的时候,已近午时。

紫儿候在榻前,轻手轻脚地伺候她洗漱后,笑吟吟地道:“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苏贤手脚虚软,不经意瞧见她身上隐约的红红紫紫,登时羞得又钻回了锦被里头,闷声道:“紫儿,皇上走了?”

“皇上五更时赶去早朝,临走前还特意吩咐奴婢不要吵醒主子,毕竟主子也累了一晚。”紫儿双手托着衣裙,低低笑了:“主子若是倦了,奴婢这就吩咐殿外的奴才立刻去禀报李大人,请皇上移驾别的嫔妃的寝殿用膳了…”

“什么,皇上要来芝兰殿用午膳?”苏贤又惊又喜,急忙跳下床榻,险些摔了。

紫儿扶着她笑了,安抚道:“主子别急,奴婢特意提早了半个时辰来唤,定能让皇上看到主子装扮得最美的一面。”

苏贤心花怒放,立马赏了她一颗夜明珠,催促着殿外候着的宫婢进来帮忙梳妆打扮了。

苏婕妤侍寝,令皇上龙心大悦,翌日便赐封为正二品的修容。

苏言听闻此事,已是两日之后,为宁奉仪特意前来拜访时无意中提起的。

按理说这样的大事必定是在后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琼华殿却像是这其中最特殊的地方,冷清得似是不闻不问,全不在意那般。

苏言晓得,显然是小月怕她知道后会伤心,索性命殿内的宫侍绝不再其面前提及。

她近一段时日又从未离开寝殿,免得遇上了谢昊,与他纠缠不清,便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宁奉仪细细瞧见了她的神色,心下诧异苏言竟然一无所知。咬咬牙,还是按照原先所想,轻轻一叹:“苏采女容貌过人,又弹得一首好琴,身居八品未免太委屈了。”

此话一出,苏言便明白了她的来意。

苏贤节节高升,唯独她们三人仍旧在原地踏步。想必,两位奉仪也清楚,凭她们的手段和背景,不可能与苏修容相争。

至于苏言,不但有谢家作靠山,又有才有貌,皇上也曾有一段时日频频驾临琼华殿,自是有能力与苏贤并驾齐驱。

说到底,宁奉仪做得不过是激将法,逼苏言出手,免得苏修容独占帝宠,在后宫之中一手遮天。

苏言浅浅一笑,摇头道:“宁奉仪错了,能在皇上身边,怎能说‘委屈’二字?”

她面色微白,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听着苏采女的语气,似是并没有跟自己计较的意思,宁月荷这才松了口气:“苏姐姐说的是,是妹妹不懂事。若是被外人听了,这颈上人头怕是要不保的。”

宁奉仪仍是心有余悸,却仍不死心道:“妹妹听说了苏修容在琼华殿中毒的事,姐姐难道就不恼?”

她暗地里打听,又散了不少钱财,这才清楚了一点端倪。

只是以苏贤的为人,苏言的聪颖,加之苏家两姊妹不合的消息。此事如何,宁奉仪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苏言睨了她一眼,对于这样浅显的挑拨并没有放在心上,无所谓地一笑:“宁奉仪入宫前,不就早知会是如此了?”

宁月荷一怔,垂下眼不再开口。

或许平常的大家闺秀,对于被选上的她们甚为殷羡,她出身官宦之家,早已明白,皇宫不过是一个华丽笼子,一个密不透风又满是吃人猛兽的牢狱。

嘴边扬起丝苦笑,宁奉仪颇有些感同身受:“姐姐说得有理,只是进了来,就该认命。”

在宫里,她若不出手争取,最后只会死得不明不白…

想到这里,宁月荷正色道:“既然姐姐不急,妹妹也无需多言。只是苏修容素来将姐姐当做眼中钉,此次荣升,看怕首先要对付的便是姐姐了。”

听罢,苏言愉悦一笑:“对付我,也要看她能不能做得到…”

宁奉仪望着眼前之人,想到当初急于寻靠山,得了苏贤授意做了眼线监视苏采女。如今,她却有些后悔。

显然,以苏言方才的口吻和气势,苏修容丝毫比不上。

她心下一叹,起身告辞:“身为局中人,苏采女置身事外的冷静让我很是佩服。”

小月领着宁奉仪渐渐走远,苏言独自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前殿,睇着宁月荷刚才坐的位置,低低地吁了口气。

局中人,她又何尝不是?

若是自己真的能置身事外,又能自恃冷静,那么她如今端着茶盏的手为何还微微颤抖?

胸口压抑的疼痛,又怎会迟迟没有痊愈消失?

说到底,宁月荷还能不顾所有的放手一搏。

苏言却只能远远站在一边,不敢赌,更害怕因此失去了一切…

人逢喜事精神爽,苏贤如今可谓容光焕发,洋洋自得。

近半月下来,君于远足有一半的时日驾临芝兰殿,却再也不曾踏进其它嫔妃的寝殿一步。

皇上除了在御书房处理国事,便是与她在一起。用膳,侍寝,如同平常的夫妻那般,让苏贤倍感幸福。

即便每一日清早,她都因为过于疲倦,而无法替君于远整装,尽一个妻子该做的。

这一点令苏贤倍感遗憾外,已是心满意足。

后宫一位采女与两位奉仪如同摆设,君于远即便是明国的帝王,此刻或者以后都将会是属于她一人的…

想到这里,苏贤禁不住微微笑开了。

见她如此,紫儿亦甚是欣喜,含笑道:“主子,花池已经备好了。奴婢特意命人从御花园摘下的花骨朵,据闻又美肤之效,泡完后皮肤细腻白皙,令人爱不释手。”

听出她言下之意,苏贤面上浮起几朵红晕。昨晚同寝时的绵绵情话犹在耳边,能将更好的一面呈现给枕边人,她自是不会拒绝,小声嘟嚷道:“紫儿,你又取笑我了。”

“奴婢不敢…”

主仆两人正要走往浴池,却见一名宫侍匆忙而来,喘着气迫不及待地禀明道:“主子,早朝过后,皇上的龙撵便直奔琼华殿去了。”

苏贤脸色微白,黑漆的双目几近要喷出火苗来:“立刻摆驾琼华殿,我这就去瞧瞧那狐狸精又想耍什么花样来!”

“主子,使不得。”紫儿瞪了那宫侍一眼,打发他走了,小声劝道:“主子去了琼华殿,只怕会有失身份。毕竟皇上去哪里,作为嫔妃谁也没法阻拦。若是闹了起来,吃亏的绝不会是苏采女!”

苏贤一口气咽不下去,却明白她如今身处二品修容,皇帝前脚去了琼华殿,如果她后脚就追上去,只会落得一个“妒妇”的名声!

往后,又如何能母仪天下?

两相权衡,她顿住了脚步,恨得险些要咬断一口银牙。

苏言,咱们走着瞧!

暗涌

皇上突然驾临,惊得琼华殿一干宫侍手忙脚乱地正要禀报,却被君于远抬手阻下了。

命随行之侍在殿外待命,他带着李唐举步走入。

远远望见前院一道纤瘦的身影,以及跟前的石桌上那张白玉琴。脚边是极淡的熏香,袅袅轻烟萦绕,衬着素净的罗裙与不施脂粉的艳丽面容,仿若谪仙。

似乎一阵轻风吹过,她便会因此而消失无踪。

君于远看着这位苏采女,心里头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不禁失笑。

李唐在他的示意下并未开口通传,反倒是奉茶的宫婢转身时发现了两人,正要行礼,却在君于远的眼神下僵在原地。

不敢开口,又不能惊动自家主子,小月愁得小脸皱成一团。

苏言却是并无所感,兀自沉浸在思绪中,指尖轻轻挑起琴弦,略略试了音,随手奏起了熟悉的一曲——《惜花吟》。

春去秋来,落花遍地,化作土泥。原该是低沉阴郁的琴音,哀叹花骨朵傲然盛放后,却黯然凋零,辉煌不复以往。

君于远负手而立,微微眯起了双目。

苏采女这是将自己比作落花,庭院深深,宫闺寂寞?

悲秋惜春的曲子最为他所不喜,只是琴曲像是在低低诉说,陡然间去明亮起来。

不是哀叹的悲鸣,而是说不出的傲然与欢欣。

落叶归根,花儿亦是如此;一刹那的鼎盛,便已足矣…

君于远说不清心底骤然涌起的情愫,究竟为何。

脑海中突然闪过那双沉静的墨眸,他蹙起眉,终究迈步上前。

李唐呆愣在原地,神色似是带着不解与犹疑,片刻后才跟随而去。

这首曲子,他曾在许久之前听过。

李唐不懂音律,可谓一窍不通,却唯独对此曲尤为深刻。

山寨的孤山,深夜时分,那人抱着琴在屋前随意一坐,望了眼满园的萧瑟,奏起了这一曲。

当年的他只叹文人迂腐,对这位前来招安的臣子半信半疑。

可是一曲终了,李唐听不真切,胸口某处地方却蓦地炽热起来。

也是那一夜,他对那人有了改观。

李唐入了宫,成为大内总管后,曾找来好几位有名的琴师,感觉却完全不对。

没想到此刻在琼华殿,有生之年他还能再次听到这一曲,胸口情不自禁地再度有了触动…

琴曲哑然而止,苏言诧异地望向来人,起身行礼:“臣妾拜见皇上。”

君于远淡淡一笑,牵起她的手在桌前落座:“朕数日未来,甚是想念苏采女的一手好琴艺。”

苏言的脸色颇为不自然,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能得皇上赞赏,是臣妾几生修来的福气。”

此话明显带着那么一点酸味,她这一说完,蹙起眉暗自懊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