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能套出一点线索,再动些手脚引致苏贤身上。

不料所有的作为,皆出自她左右。有紫儿在手,她的供词足以令苏贤死了千百回,苏言亦省了不少事。

唯一的缺点便是,白玉琴控制人心神的效力并不能持久,她不得不速战速决。

刑部开庭审理,皇上金口玉言,下旨定罪,前后不过三日。

此事一了,紫儿清醒,回想起这段时日的一切,承受不住叛主之责,绝望之余便在牢中咬舌自尽而亡。

死无对证,苏家主母再有翻天的本事,也无法救得了苏贤。

“娘亲断不会忍心舍了我,紫儿又如何会背叛?所有的一切,定是你动了手脚!”苏贤并非愚钝,起初的彷徨无措渐渐消散,脑中慢慢清明。

她眯起眼,盯着面色苍白的苏言,骤然冷哼道:“我看得出来,你对皇上的情意并不比我少。可是,他对你,跟待我又有何不同?”

“你难道真的一无所知?为何离开苏府后,你的身子却越发衰弱?为何入宫后,经过谭老御医亲手医治,病情却一再无起色?”

苏贤恶毒地瞅着苏言,一字一句仿佛从心底迸发出来,带着说不出的欢愉:“你是不是总觉得晕眩,眼前发黑?是不是手脚虚软,浑身无力?是不是时常昏睡,却越发疲惫不堪?”

每听一句,苏言脸上便更白了一分,只是神色却仍旧如初:“…苏家主母对我下毒?什么时候的事?”

苏贤瞪大眼,欢快地答道:“你还记得离开苏府前,娘亲送去的盘缠?”

“当初是怎么说的?担心爹再骚扰你,于是偷偷放走了你?怕你出府后受累,塞给你充足的路费?”她一面说着,一面兴奋地双肩发颤,双眼登时亮得刺人。

“与你同路的乳娘,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哈哈…娘亲素来有先见之明,知道你迟早会坏了事。看,老天开眼。我要死了,你又如何能逃得过去?说不定,你比我更早下地狱去!黄泉路上有你作伴,我也不会寂寞了…”

苏贤刺耳的笑声在天牢中回响,苏言只觉胸口一阵刺痛,仿佛被人生生抽去了骨,剐了心。

她稳了稳心神,没有再看那牢中癫狂的女子,慢慢的,一步一步地走向天牢的出口。

原来,苏家大小姐的乳娘已经不在了?

难怪君于远在她入宫前,不让两人相见,亦不再提起。

原来,他早知自己命不久矣。

谭老御医的药,不是救命,而是在续命。

原来,她还是一颗终究要舍弃的棋子。

不是被选中,被留下,而是这一局中暂时还不能失去她这个角色…

苏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天牢的,只觉得浑浑噩噩,脑中一片空白。

候在牢外的小日子看见自家主子面无血色地走来,大吃一惊,赶忙上前搀扶:“主子,可是身子不适?奴才这就让人请谭老御医来…”

“不必了,”苏言眼底一冷,一个眼睁睁等着她毒发身亡的大夫,请来又有何用?

眨眼间,她又改变了注意:“我头疼得紧,你这就去请谭御医去琼华殿。”

“奴才遵命,”虽不明白苏采女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小日子仍是迅速命人去太医院了。

琼华殿内,苏言早早撵走了伺候在侧的宫侍。

谭司浩垂着眼,像往常般认真把脉:“苏采女体弱,又大病初愈,阴冷潮湿之地,往后还是少去为妙。”

言下之意,是让她不要再去天牢见苏贤么?

苏言低下头,抽回了手臂,淡淡道:“谭御医,我还能苟活多少时日?”

谭御医袖中的手臂微颤,侧身微不可见地转开了视线:“苏采女无需担忧,臣下奉皇上之令,定然不负使命…”

见他还要滔滔不绝,表达忠君爱国之感,苏言轻轻笑了:“冷暖自知,这身子是我的,又如何不清楚?此处没有外人,谭御医不妨直说。”

谭司浩一怔,对上她的双眼,却不确定苏言说的话。

若是真的知晓了,怎还能这般淡定自若?

反之,苏采女这是在故意套他的话?

谭老御医沉默了,身为太医首,他亦不过是皇上的奴才,必须奉旨行事。有些话不该说,他绝不会泄露半句。

宫中是非历来最多,嫔妃来了又去了,他看得真切,也有些麻木了。

纵然心底还残留着一点医者的恻隐之心,却无论如何比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来得重要…

谭司浩的不言不语,等于是默认了。

苏言知道,要从这人口中撬出些什么并不难。只是,这一会,漫天的倦意汹涌而至。她陡然间,失去了询问真相的兴趣。

问出来了又如何,让那些字句再一次狠狠地刺破她的心胸,打破她一直以来勉力支撑的信念?

“我仅余的恳求,谭御医,这身子还能支持多久?”

唯一的,苏言迫切想要知道的,她还能在那人身边剩下多少时日…

这一撒手离世,是不是终究要回到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又或是,上回忘记给她的孟婆汤,将会令自己彻底的忘却一切。或许滞留在地府赎罪,或许如同一张白纸般重新降临人世?

谭司浩在这皇宫数十年头,亲眼目睹了多少悲欢离合,生死离别。那些人或不甘,或悲愤,或忿恨的神色还历历在目。

面前这位苏采女,却有种说不出的恬静与坦然。

不像是消极的认命,尤其眸底的执着令人动容。

他在这个吃人的宫中立身保命多少年,奉行的便是装傻与寡言。

这时候,谭司浩不该开口,最终却输在了那双沉静的眼里…

“两个月,已是极限。”

两个月么…

苏言不知怎么,软在床榻上,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经过了苏贤一事,谢家定然受到了影响,四家之首的位置岌岌可危。

两个月,足够君于远这一局收网。

她的用处,看怕也是走到了尽头…

命人送走了谭司浩,苏言让小月撤去了案上的烛灯,在微弱的月色下独自抱着锦被愣神。

从刚开始听见真相时,胸口撕心裂肺的痛楚后。如今却不可思议的,心底恢复了一片平和。

若她在君于远的位置,面对谢家送入宫中的两人,定不会轻饶。

他素来不会留下一分一毫的隐患,她苏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能帮君于远,将谢家家主带入局中,便已足矣…

苏言回想起入宫数月来的点点滴滴,淡淡笑开了。

那一夜,在望月亭极尽缠绵的轻吻。

那一日在偏殿院中,她一边弹奏着白玉琴,一边欣赏着不远处的人舞剑的潇洒身姿…

如此多的回忆,她该满足的。

可是,苏言唇边的笑意却渐渐浅了,慢慢地消失了。

若说当年,她愿意在远处哪怕只看君于远一眼,便已经足够。

只是而今,那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苏言已经不能再满足于那匆匆的一瞥,她想要更多,想要更加接近…

苏言理解君于远的处境,明白他所做的都是明智的、正确的,是他身为明国帝王该做的。

可惜理智上的认同,不等于她能全盘接受。

一想到君于远枉顾自己的生死…

苏言只觉胸口被人生生挖去了一个洞,疼得几近想要落下泪来。

掀开锦被,苏言下了榻,缓步走向窗前。

承永殿外一片灯火通明,比邻君于远的寝室,却并未点灯。

他定是还在御书房,兢兢业业地批阅奏折。

君于远会是个明君,苏言从不怀疑,这也是她选择其为日后效忠之人的原因。

他从不会让自己失望,以前是如此,往后亦然。

苏言单手倚着墙,几乎要站立不稳。

苏家大小姐的身体,被苏家主母下的慢性毒药逐渐侵蚀,可叹她竟一无所知…

或许她其实已经有所察觉,只是这背后的事实,却下意识地躲避。

于是,苏言不敢告知李霜自己的身份,亦不愿与师傅相认。

萧霖曾言,前方尚未明朗,她总是会本能地选出最适合的路去走。

苏言不曾想到,有一天,她引以为傲的才能,会让自己落得如此境地…

细微的轻响自掌下传来,若是平常人,或许不能听出丝毫不妥。

苏言却熟知这样的声音,墙壁后竟会是暗门。

历代帝王的寝殿,总有许多未知的机关。或用作保命,或用作私藏珍宝,甚少人知晓。

萧霖的居室里亦有一道暗门,通向一片小树林,为师傅教导君于远的秘密之地。

君于丘当年也告诉了她几处府中的暗门,以作逃逸之用。

因而,她对这类机关并不陌生。

苏言的双手覆上石墙,轻易地寻到了开启的机关,打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冰冷之意,令她周身冻得一颤。

如此的阴寒之气,君于远的暗门之后,究竟藏了什么?

苏言心下好奇,迟疑片刻,终归是取来狐裘裹上,大步踏了进去。

顿悟

途中只觉寒气愈发逼人,苏言肩上的狐裘根本无法抵挡。

她只得将衣襟紧了又紧,硬着头皮愣是坚持到了最后。

穿过窄小的走廊,再次推开一道暗门,入目之处这才豁然开朗。

冷,十分的冷,似乎瞬间能将人冰冻。

眼前白雾雾的一片,若有似无的香气飘来,苏言走近一看,不禁瞪大了双眸。

结了薄冰的水池,一朵朵泪荷浮于其上。含苞欲放的花瓣上,水珠化成了小而薄的冰晶,闪闪发亮。

盛开的泪荷,犹若白衣仙子,亭亭玉立,端庄、高洁,美丽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连设四道石门亦阻挡不住的冰冷气息,苏言不曾想,君于远竟然在密室内种下了这一池的泪荷。

环顾石室四周堆满的,如同两人高的冰块。要将这些从雪山山顶秘密送至皇宫,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师傅从不曾提起,看怕亦是一无所知。

那么,君于远未曾动用萧门之力,而是另辟捷径,派遣其它心腹所为?

苏言不过站了片刻,双脚便重若千斤,几近要走动不得。

绕过荷池,她踏上一座石桥,走到了水池的另一边。

远远的,望见一座水晶棺木静静地停放着。

周侧,是含苞怒放的泪荷,这棺木仿佛被荷花所重重围绕…

苏言神色愕然,脑海中似乎有什么飞快的一闪而过,她却要抓不住。

她快步上前,迫切地想要一探究竟。

这一看,苏言僵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冰棺内,一人安静地躺着。

熟悉的脸庞安详平和,熟悉的青衣长衫干净整洁。

站在棺木前,苏言只觉这冰棺犹若清透的镜面,将原来的她映照出来。

梳得一丝不苟的乌发,苍白的面容,她知道鬓角处,有一颗不起眼的黑痣。

苏言的目光渐渐下移,宽袖露出的右边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若非细看,根本难以发现。

这是她幼年时顽劣,不小心摔倒磕伤的。

右手指腹上的茧子,是苏言日复一日习练书画留下的。

不用脱下鞋袜,她也是晓得脚踝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那是苏言尚未遇上萧霖之前,被试图抓住她的人贩子所伤。

正因为这道伤,脚根几乎尽断,自己亦永远失去了习武的资格…

还有胸口致命的伤,如今也丝毫不见。

棺中之人除了那双不能睁开的眼眸,仿佛沉睡那般,完好如初。

苏言曾听闻皇家有一宝物名为锁魂珠,能保尸首永不腐烂。

苏言单手覆上冰冷的棺木,胸口似乎有什么将要破茧而出,双眼登时酸涩湿润。

原来,那人还记着她…

只是,留下这副皮囊,又有何用?

御书房里,在案前手执朱笔批阅奏章的君于远,忽感心下一跳,不禁皱起了眉头。

抬手揉了揉额角,他胸口突然涌起一股烦躁。

丢下朱笔,挥退了李唐,命其候在御书房外。君于远整整衣衫,大步走入了暗门之内。

冰凉的气息,往往能令他烦乱的心逐渐平息下来。

不知为何,这会不断往内走,心底却愈发翻腾不止。

君于远的身影骤然一顿,习武之人五识清明,这暗室内居然还有另外一人的气息!

此事非同小可,皇宫内外,除却他,只有萧霖知晓其中一两道暗门以作秘密会面之用。

先生如今被他派往洛南,是悄然回来了,还是被外人误闯了进来?

不管哪一种,若萧霖发现此地,定然要将冰棺移走。

若是无关人等,君于远眸底狠戾之色乍现,绝不会让其玷污了此地!

在暗道内施展不了全力,他只能匆忙地往荷池跑去。

君于远堪堪到达池畔,却望见冰棺已开,那人正伸手踏入,只觉心神俱裂。当下红了眼,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停手!”

他定睛一看,那人抬起头来,艳丽的容颜上透着一股沉静,丝毫没有理会他的叫唤,掌心已落在冰棺之人的手腕上。

君于远身影一闪,转眼间落在棺前,匆忙伸出双臂,妄图留住些什么。

可惜,不过轻轻一触,锁魂珠的功效便失。

棺木之人自手腕瞬间化成了尘灰,洒在君于远的手心上,却从指缝中缓缓滑落,飘散…

他焦躁地往前抓了几把,却扑了空,眼睁睁看着那一袭青衣渐渐变得扁平,无声无息地落在冰棺里。

以往几番想要触碰的清秀面庞,还有那一头亲手梳理的黑发,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消失在眼前。

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人,终究化作了烟尘,归于了虚无。

君于远怔怔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双手,眸底仿佛有一丝热流涌起,又刺得他发疼。

是他强留了不该留的人,于是上天要如此惩罚自己么…

苏言从未见过这样的君于远。

他是自己心目中唯一的帝王,她心甘情愿地辅助,付出了所有甚至是性命。

君于远应该是冷静的,睿智的,狠绝的,为了顾全大局可以牺牲所有,而非如今的疯狂和暴戾。

眼前的他,两手紧紧抓住那件青衫,仿佛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赤红着双眼,恨不得扑上来将自己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