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他只能硬着头皮来说情,好歹摸清皇上的心思,免得站错了地方。

刑部尚书没从君于远面上的神色瞅出什么来,便斟酌道:“修容金枝玉叶,身子又娇贵,天牢又湿又冷,这样下去实在熬不了多久…”

虽说苏贤这事已经定了罪名,只是最后这裁罚却迟迟未曾定夺。

此乃史无前例之事,圣意难测,刑部尚书亦不敢妄自量刑,只得压下此案,一拖再拖。

君于远睨了苏言一眼,这才转向了刑部尚书:“也罢,待会朕便去天牢瞧瞧苏修容,你且退下。”

既然皇上已是下了决定,刑部尚书暗自松了口气,不再久留,立刻行礼离去。

“苏家二小姐…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她?”待刑部尚书走远了,苏言这才开口低声询问。

君于远侧头一笑:“言儿莫不是想接手此事?”

“可以么?”她仰起头,定定地望向他。

苏贤不过是一枚可悲的棋子,亲手对付她没甚意义,但是若能抓住其背后的人,那便不一样了…

“此事…不可,”君于远几步上前,自身后抬臂拥住了她,低笑道:“此乃小事,交由我来办便可。至于这幕后之人,我定会完好无缺地送至言儿跟前,如何?”

苏言转过头,双眸含笑,面若芙蓉,娇艳若滴:“好,我便在此等候皇上的好消息了…”

一抹惊艳自君于远的眼底掠过,情不自禁地堵上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将苏言接下来的话,尽数吞噬在两人紧贴的双唇之中…

圣裁

午后,君于远目视着苏言将一大碗汤药服下后,又睇着她倚在榻上沉沉睡去,这才低声唤了李唐进来。

伸手掖了掖被角,指腹又在苏言唇边轻轻擦过,君于远方才抬起头,漆黑的双眼望向了一旁的大内总管。

“你守在此处,朕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言儿就寝。”

李唐一怔,躬身应下。

这诺大的承永殿,看怕是无人敢胡乱走动了。

身为八品采女,却能长久地宿在承永殿内,仿若是自个的寝宫。这样的事,历年以来想必是第一遭,可见皇上对她的重视。

君于远又留下了半数的暗卫,隐匿在寝殿的四处。

虽说承永殿的明侍暗哨,哪个不是经过精挑细选,严审暗查,个个身家清清白白,又皆是他的心腹之士。

只是,君于远已经失去了一次。那种切肤之痛,令人痛不欲生。

当年的他,便是相信自己有能力保苏言周全,才会放任她潜伏在前太子君于丘的府内,暗地里用尽一切手段,慢慢地破坏、蚕食。

就因为君于远这份笃定与自信,生生葬送了苏言的性命。

如此,此时此刻他已是立于明国巅峰,有了无上的权力,有十成的把握保证苏言的安全,却仍旧不敢让她有半点受伤害的机会。

将承永殿防得滴水不漏,君于远这才略略放下心。

龙撵一路前行,在一大群宫侍的簇拥下,直奔天牢。

刑部尚书张清早已候在天牢前头,恭恭敬敬地在君于远跟前行了正礼。

“皇上,天牢鱼龙混杂,乃污秽之地。不若臣下将苏修容提上来,再细细审问?”

君于远睨了他一眼,居高临下,眸底凝着一抹冷意:“朕乃明国天子,神鬼也得避让几分,这区区的天牢又如何进不得?”

“带路——”

“是,臣下遵旨。”张清诚惶诚恐地答着,一面拘谨地在前面领路。

潮湿阴暗,脏污杂乱,阵阵异味飘来。

昏暗的烛台,映得几人的身影在石墙上摇曳,透出一丝鬼魅。

脚下被人踩了千百遍的青石略显凹凸不平,隐约可见一小片干涸的暗黑血迹。

天牢关押的皆是皇亲国戚,贵胄子弟。

自君于远登基后,兄弟姊妹或问罪,或伏诛,或远嫁他乡,天牢曾关押的犯人寥寥无几。

至于先前进来的,有心高气傲不愿受辱,自行了断的。

有刚硬倔强,或屈打成招,或受不住重刑支撑不住而亡故的。

亦有怯懦软弱之辈,几番求饶,只为留得性命。最后,许是物尽其用,死得其所;也有中途叛逃,被追踪格杀…

君于远经过一间间铺满尘灰的隔间,即便如今已是空空荡荡,却似乎仍旧遮掩不住空气中蔓延的淡淡血腥。

张清极少进天牢,看见如此光景总觉得心底有些戚戚然。

反观身侧的帝王,神色如常,举手投足不掩其凌厉气势。他脚下的步伐,不由又稳了几分。

天牢地下一层的尽头,与之前的隔间截然不同。

红烛闪动,明亮而温暖,檀木桌椅和紫金床榻一应俱全。桌上放着一套玲珑剔透的白瓷杯,看成色,正是前朝之物。侧面的小炉热腾腾地冒着白烟,正在煮着茶。

君于远轻轻一嗅,居然是龙井新茶,唇角不着痕迹地一翘。

张清瞅见这一笑,暗自心惊。

转头看向铜镜前,细细梳着乌发,略略失神的女子,朝她低声一呼:“皇上驾到,苏修容还不前来迎接?”

“啪”的一声,苏贤手中的木梳落在地上,断开了两截。

她顾不上捡起自己最钟爱的梳子,提着裙摆便急急冲上前来,对着君于远“扑通”一声便跪下了:“臣妾苏贤恭迎皇上,吾皇万岁。”

君于远示意狱卒开锁,环顾着这明净舒适的隔间,似笑非笑道:“看来,苏修容在天牢里过得不错?”

伸臂一抚,榻上的锦被竟是蚕丝所制,柔软滑腻;床头放着几本书册,打头一本的页面上写着“前朝逸事”四字。脚边一顶金丝翠雀花纹的熏炉,精致小巧,一看便知是难得的珍品。

袅袅白烟,浅淡甘香的味道,正是宫中除却龙涎香外,只得四妃才配用的极品熏香“红丝”。

君于远转头瞥了张清一眼,看得后者身形微晃,几近要站立不稳,这才慢悠悠地下令众人退了出去。

望着张清险些连滚带爬,急切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尽头,他这才将目光转向了苏贤。

“臣妾在牢中日夜神伤,只求能见皇上一面…”见君于远的视线停在了她的脸上,苏贤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就着趴跪的姿势,急急往前移了两步,仰起头委屈地呢喃道。

“是么?”俯视着脚边之人,满脸黯然之色,君于远嗤笑道:“苏修容是要想见朕,还是想要离开这天牢?”

“朕倒觉得,苏修容在此处过得有滋有味的,并不着急离开。”

苏贤一愣,以往的他虽说不上温柔体贴,也是微笑礼待,何曾这般冷凝与疏离?

她心里惊慌无措,伸手揪住君于远的衣摆的边角,恳切道:“皇上,臣妾是被人教唆,才一再犯错,还请格外开恩,饶恕臣妾…”

“教唆?”君于远低头盯着她,淡淡地笑开了:“这人是谁?朕在此洗耳恭听。”

苏贤急切地想要摆脱所有的罪状,心思百转,最后暗暗咬牙道:“皇上明鉴,谢家以苏府上下性命为胁,臣妾不得不从。苏家此次与臣妾断绝关系,定然亦是谢当家授意…”

“甚好,”君于远低低一笑,苏贤只觉手背一疼,手一松,衣摆又平整地飘落回他的身前。

牢狱外,一人隐在角落,恭谨地站着,垂首呈上宣纸,上面一字一句俨然是方才苏贤所述之事。

苏贤怔然在地,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君于远的用意。

有自己的供词在,谢家罪证确凿,此次定难再翻身!

苏贤丝毫不在意谢府以后会如何,此时此刻,她跪在地上的双膝发麻刺痛,却顾不上这些,希翼着这次自己将功补过,皇上是否会网开一面?

下一刻,君于远却转身走了出去,连一瞥也不未曾留下。

苏贤大惊失色,手脚并用地扑了上来,牢门却在此时再度锁上。

她趴在地上,双目发红,声嘶力竭地质问道:“皇上,皇上为什么这样对我?”

先前高高在上,百般恩宠,如今却弃之如敝屐。

自己不过想要在后宫有立足之地,不过是想要得到他宠爱,不过是想要往后的日子更为舒坦…

她只是个弱女子,想要在吃人的皇宫中生存,用些手段有什么错,踩着别人的骸骨往上爬又有什么错?

即便是君于远,当年不也费劲手段,害了多少性命,这才登上了帝位?

将苏贤不甘心的神色收在眼底,君于远侧过头,只淡然地道了一句:“…朕厌恶你这张脸,尤其是它竟跟言儿有七八分相像!”

他心心念念的人,居然被人如此利用,让自己怎能容忍?

“言儿”是谁,苏贤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这段时日以来皇上的宠爱,原来不过是一场极为可笑的、虚假的梦。

她颓然地倚着牢门,仰头大笑,张狂而尖锐的笑声在天牢中回响。

这就是自己一再祈求的,明国帝王的心…

可惜,这个人不是没有心,而是这颗心老早就落在了旁处。

苏贤笑着,泪水却止不住地自眼角落下。一直以为费尽心思地往上走,就能走到最高处。可惜在跟前这人眼里,兴许自己只是个无趣的跳梁小丑,可笑又丑陋。

她望着君于远,万念俱灰,只求一个说法:“既然皇上不喜臣妾,又为何将臣妾的品级一升再升?”

从六品宝林到四品美人,再到三品婕妤,二品修容,晋升之快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

“既然如此,朕便许你一个明白。”明国的帝王一掌拂袍,看向苏贤的眼眸墨沉沉的不见分毫怜惜:“朕不杀你,却不会轻易放过…”

言罢,君于远再也不看她一眼,抬步便往外走去。

苏贤愕然地呆在原地,因为这张脸,他不杀自己。

却也因为这张脸,他憎恨自己。

于是,君于远便慢慢地将她捧在高处,却在苏贤以为要走到最顶端,享有无尽的荣华富贵与无上的权力,成为最有资格站在帝王身边之人时,眨眼间便捏碎了她美梦,任其破灭殆尽。

从云端之上坠至泥潭,天差地别,苏贤咬着唇,只觉浑身有着犹若粉身碎骨之痛。

原本在天牢中还带着一丝希望,等着君于远救她离开。如今,只有绝望蔓延至四肢百骸。

苏贤瞪大眼,死死地盯着远去的身影,歇斯底里地叫喊道:“君于远,终有一日,你会失去所有,你将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

恶毒的字眼,一遍又一遍的在空荡的牢狱中回响。

尖锐刺骨,仿佛毒蛇般,生生钻入君于远的耳中。

他双眼一眯,身侧一道暗影掠过,尽头的声音登时哑然而止。

“看着苏贤,别让她死了。”

君于远脚步一滞,冰冷的声线吩咐着,便走出了天牢。

候在外头的张清分明听见了苏贤的叫嚷,他却神情自若,似是充耳不闻。

明哲保身,他真是恨不得双耳突然暂时失聪,免得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君于远将手中的口供抛至张清的怀里,头也不回地道:“余下的事,卿知道如何去办了?”

张清低头粗略一扫,一目十行,愈看愈是心惊胆战。

苏府与世家暗中来往,苏修容计划谋害宫中嫔妃,刺杀前太傅萧霖…

独独一条便足以定为死罪,更何况是数罪并列?

可是谢家数十年基业壮大,在明国的势力根深蒂固,此番命前去抓拿,尚不能连根拔起。

张清琢磨片刻,小心翼翼地询问:“皇上,可是要臣下立刻派人去苏府一趟?”

谢府或许动不得,苏家小小的江南商贾,却无需忌讳。

若是能从苏府中寻出证据,谢家亦百口莫辩!

墨眸在张清的身上一扫,君于远微微蹙起眉头:“苏家家主苏和对此事并不知情,只是听信他人,无端被利用罢了…”

张清一怔,霎时心中了然,当下领命而去。

怪不得皇上将苏家两姊妹纳入后宫之中,怪不得对苏修容与谢家一直容忍…

思及此,入朝三年有余的刑部尚书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眼,眸底精光微闪。

果真,圣意难测,伴君如伴虎…

旖旎

回到承永殿,君于远抬步走向寝殿的脚步一顿,转身往浴池走去。

虽然张清所谓天牢中的污秽,他并未放在眼内。自己却不愿带着一身的异味,让苏言的身子沾染上什么。

只是君于远却在寝室扑了个空,床榻微凉,原先躺在上面的人儿早已不见踪影。

他皱起眉,起身走至门外,正要找宫侍问话,却听见偏殿一阵隐约的琴音传来。

君于远倚着殿门静静聆听,时而柔美古朴,似是低低诉说;时而细腻轻快,犹若林中清风拂过,令人心旷神怡。

不愧是七弦白玉琴,琴声美妙绝伦,非一般的檀木琴能比拟的…

循着琴音,他抬步往偏殿走去。

院中的木槿花零零飘落,略显残败之态。只是风起飞花,美景依旧。

粉色的花瓣落在石桌前,身穿素色裙衫的女子稍稍垂着头,乌发自瘦削的肩头滑下,遮掩了半边侧脸。长密的睫毛一颤一颤,专注于指下,全神贯注。

伺候在侧的李唐瞅见了自家主子,正要行礼,却见他挥手阻下。便往后一退,躬身离开了偏殿。

君于远就这样盯着落花中专心弹奏的女子,直至一曲终了。

苏言抬起头,瞥见一旁的他,诧异道:“皇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见言儿沉浸在琴曲中,便没有贸然打扰。”君于远笑着上前,将外袍披在她的肩头:“秋风渐起,言儿怎地穿的如此单薄?”

苏言低头望见自己,一袭轻纱罗裙,一件坎肩。如今还是夏末,日头尚未偏西,不免郁闷。

“皇上,我其实并没有那么虚弱的…”

君于远睇着她温柔浅笑,眼底含着宠溺,不再开口。

见状,苏言只得抬手将宽大的浅黄色外袍紧了紧,算是默许了他的好意。

沐浴后的君于远身上仅有一件薄薄的锦袍,浅淡的水汽令俊颜上的五官少了一分肃然与冰冷,神色多了几分柔软。

“听闻落霞山风景如画,不若言儿陪我去走一趟?”平日国事繁重,或是与朝臣商量政事,或处理萧门呈上的已是分门别类的消息,或批读各地奏章,君于远有些不晓得,该如何跟苏言相处。

两人从前交集最多的,不是尔虞我诈,便是争斗与夺嫡,这般平和的时日倒是少见…

他命人从宫中书库送来大量的,关于游志和各处有名山水的画卷、书册。将洛城附近的地方都翻了一遍,翰林院的文史还以为皇上打算选址建一座别庄,惊得户部立刻将国库一一清点,将确切的数字记下,免得早朝被问起。

工部则连夜挑灯商议,一边打听新帝的喜好,一边搜罗了不少出色的工匠,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李唐那夜瞅见御书房内,在案前翻看着游记,一脸愉悦之色的帝王,暗自摇头。

可惜朝中大批官员,此次却会错了意。

君于远看着身边的苏言睡不着,便起身翻阅了一夜。挑挑拣拣,最后看中了这在洛城城郊的落霞山。

此地离得不远,不会累着苏言,又免得耽误了政务。

新帝当下便属了意,命人秘密暗中准备,一面挑了个时机向苏言提起。

听罢,苏言疑惑道:“远水沉西日的…落霞山?”

据闻山水接壤,人立在峰顶,一览众山小,俯瞰水天一色,美不胜收。

尤其落日西下,红霞满天,晕染了整片山川。

自此,这山便以落霞为名,不知多少文人贤士上山一游,写下一首首琅琅诗句。

只是,君于远为何突然提出一起登落霞山?

看出苏言大惑不解,君于远伸手拂去她发上的落花,低低道:“母后在入宫前,曾到落霞山一瞧,说是美若仙境,此生难忘…我没能跟她一道欣赏到这人间美景,却也希望能替她再看一回。”

许久之前的事,他的印象亦模模糊糊,却在看到游志时骤然想起。

母后出身贫寒,那样的景致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

闻言,苏言自是不会拒绝,倚在他的胸前轻轻点头。

新帝出行,并非小事,筹备之繁多,戒备之森严。事无大小,需谨慎而待。

底下之人焦头烂额,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三头六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