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苏言不想自己这样的面貌,会成为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

不必细想,毒素的蔓延,终究会令她的容貌变得憔悴,暗淡无华,甚至枯萎丑陋。

看着自己一日一日地容颜不再,且一步步地走向黄泉,对君于远何其残忍?

“言儿,不要轻言放弃。”握紧她微凉的手,君于远神色郑重,语气中隐隐露出点点哀求。

听罢,苏言沉默片刻,终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见状,君于远常常地吁了口气,轻柔地将她揽在怀里。

两人额头相抵,呼吸细细纠缠,令苏言说不出的安心。萦绕在他们之间的气息,平和且温馨…

骤然间她浑身一颤,面色蓦地煞白,继而在君于远的臂弯中一阵痉挛,软倒了下去。

他慌忙将苏言托起,睇着她咬得出血的下唇,以及紧皱的眉头,足见其身受着难耐的痛苦。

苏言抬手捂着下腹,低低地呻吟,压抑不住的痛呼。

似是心有灵犀,她的指尖用力揪紧腹部的皮肉,仿佛想要挽留什么…

君于远惊得亦是面无血色,尤其是望见她的裙摆渐渐被染红,在床褥上落下朵朵红梅,刺得他双眼干涩,疼得几近要落下泪来。

压下眼底的酸楚,他瞪向榻前的谭司浩。

虽说男女有别,可是如今苏言身中奇毒,不比平常人,此时去请有经验的老嬷嬷怕是要误事,只能倚靠这位老御医了。

耳边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君于远揪紧了心,恨不得一脚踢醒榻前呆愣的老御医。

好在谭司浩亦看出苏言此刻危在旦夕,立刻凝神抽针,落在她小腹的几个穴道上。

一阵忙乱后,这才勉强止了血。

暗黑的血块,以及大片的眼红落在被褥上,君于远紧紧抱着苏言,仍是一阵后怕。

“皇上,这…”李唐跨前一步正要清理,却是看清褥子上拳头大的血肉模糊的一块时,生生顿住了脚步,神色迟疑。

君于远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目光一转,落在了血块上。他知道,那便是他们两人尚未能来得及出世的孩儿。恐怕毒素过猛,这孩儿承受不住,提早离开了他们…

抬手覆上苏言的脸颊,浅且微弱的气息吹拂在掌心,他垂下眼,隐去眸底涌起的苦楚,沉声吩咐道:“李唐,将他…好生下葬,再命国安寺的主持为其超度。”

大内总管规规矩矩地应下,双手恭谨地抱起被褥,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谭司浩,朕的皇后还有救吗?”君于远抱着越发瘦削的苏言,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身上,淡淡问道。

老御医跪在地上,一面叩首一面沉痛地答道:“回皇上,皇后娘娘身上的毒太强,臣下…无能为力。”

君于远冷哼道:“你是朕的太医院里资历最老的御医,明国上下医术数一数二的大夫,却总是只会说‘无能为力’。朕养着你们,就是为了听这四个字吗?”

心底是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悲伤,却是无话可说。皇后的毒就像是催命符,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自己确实医术不精,无法解毒。

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老御医正垂下头,慷慨赴死。

却闻耳边当的一声,指向他颈上的剑尖被一把短刀轻轻隔开。

萧霖沉着脸,厉声唤道:“皇上——”

隐含内力的叫唤,让谭司浩活生生被震退到一丈外,几近要晕厥过去。

这一声,也令赤红着双眼几乎要失控的君于远惊醒,稍稍回过神来。

哐当一声,软剑应声落在地上。

君于远揽着苏言往后一退,颓然地倒在软榻上,手掌挡住了双眼,唇边扬起一丝苦笑,“来人,送谭御医回太医院。”

瘫倒在地上,还心有余悸的老御医闻言,连滚带爬地出了殿外,生怕新帝下一刻要改变主意!

许久,君于远放下手臂,露出一双微红的眸子,眼角却不见丝毫湿意。

萧霖知道,身为帝王,他可以流血,可以断头,却始终不能在人前落泪,显出自己软弱的一面…

君于远的神色已恢复了原先的镇定与沉稳,柔和的目光停驻在双眼紧闭的苏言身上,头也不抬地道:“先生,柳家送来的那两个孩子,也快到洛城了罢。”

“之后,便劳烦先生安置他们,从中挑出一个资质不错的,斩断其与柳家的牵绊…”

萧霖一双剑眉微蹙,黑眸骤然沉了下去,“皇上,莫非…”

望见他略显诧异的神色,君于远微微颔首,“先生猜得不错,有些事,还是未雨绸缪为好。”

“皇上正值壮年,刚刚登基不久,怎可这般早便挑选储君?”萧霖双眼骤冷,眸底尽是不赞同。

柳家尽管有皇家血脉,却偏远稀薄,若推举为储君,这一点便难以服众。

且两名孩童年幼,又非直系嫡孙,如果外戚趁机夺权,挟天子以令诸侯,明国根基则岌岌可危!

“朕心意已决,先生不必相劝。”君于远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徐徐道,“朕不会立刻退位,若两人中有可塑之才,这世上便不再有柳家,先生无须担忧。”

为防外戚篡位,斩草除根是必然的!

“再者,有先生辅助在侧,朕亦能放心。”

萧霖默然地看着不远处的新帝,这位数年来随他学习的男子。想起他当年的雄心壮志,他对先帝的不赞同,他欲大展宏图的抱负。

此刻,这些还犹在耳边,历历在目。

是什么消磨掉君于远多年来坚定的意志,让他在话语间显露出无尽的疲倦和沧桑?

是先帝冷眼看着他们兄弟四人相斗,隔岸观火?

是他的父皇处心积虑在其身边安插心腹,欲加以控制?

是那位在君于远的心目中,无可取代的文嬷嬷,他幼时在宫中最大的寄托,却只是一个欲操控自己的棋子,且还要一再伤害他最爱的女子?

还是苏言即将再一次地离世,让他心灰意冷,不愿苟活?

萧霖沉吟片刻,忽然开口道:“皇上,在下曾听闻玉峰上有多年隐居的神医一族,或许能救小言的性命。”

“真有其事?”君于远万念俱灰之际,蓦地听见他的话,精神不由为之一振,眼底闪过一丝急切。

“宫中藏书阁中的孤本曾有记载,只是神医族人不愿入世,向世人定下了一个规矩。”萧霖顿了顿,余光瞥见新帝聚精会神地聆听,声音不禁低沉了几分。

“他们身负异能,可妙手回春,却生怕被世人所胁,又被乱世所累。上玉峰救治之人,需得在山顶待满十年,才能离开,已不能将其中之事透露半分。”

“十年…”君于远看着怀里的女子,低声呢喃。

“先生有把握,这神医一族能救得了言儿?”

萧霖摇头,坦然道:“回皇上,玉峰据说设下了九九八十一道阵法,除了神医一族,无人能安然出入,根本无从打探其中真假。”

他看向苏言,轻轻一叹,“只是,若有一分的可能,皇上亦不愿放弃小言的,不是吗?”

“确实如此。”君于远毫不犹豫地颔首,只要言儿有救,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朕这便安排人手,带言儿火速前往玉峰。”

“皇上,”萧霖再度出言制止了他,正色道,“国一日不可无君,四大世家刚刚平定,朝廷正进行清洗,提拔了大批的青年才俊…这些都必须由皇上亲自主持,怎能在此时离开洛城?”

“十年,足以改朝换代。皇上如今未曾有子嗣,虽无外戚,却也足以令周边数国虎视眈眈。”

“皇上曾答应小言,将会成为一代明君,而今可是出尔反尔,枉费她的心血,罔顾她的牺牲…”

“先生的话,总是对的。”君于远轻叹着打断了他的话,落在苏言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不舍与眷恋。

“也罢,朕便依先生所言。”

十年,只要等待十年,就能还自己一个完整无缺的言儿,他们又能重新在一起,携手与共,直到天荒地老…

“皇上,在下会誓死护送小言至玉峰之巅,绝不会有半点差池。”萧霖眉宇间尽是凝重,拱手说道。

君于远点点头,望向他的目光复杂难明。这世上,还有谁比萧霖更爱苏言?

将她交到他手上,君于远很放心。

“明日,先生便带言儿离开吧。朕会派五百御林军随行,直至玉峰山下。”

萧霖领命,转身走出了承永殿。

凉风徐徐,却吹不散他心中的阴霾与苍凉。

迈着沉重的步伐,他逐渐远去。

殿内外的两人,想必今晚终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六十八章 医族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铺满了柔软的虎皮。

一素衣女子平躺在车内,苍白且虚弱,双目空洞无神,却是神色平静。

身侧的男子一袭明黄的龙袍,紧紧握着她的手,满目不舍。

即便昨夜,两人依依惜别,如今仍是舍不得放开。

君于远低下头,薄唇吻上她的指骨,轻轻叹道:“言儿,十年,朕定会在此处等你。”

听罢,苏言微微摇头,无奈道:“若是皇上往后遇上适合的人,不妨…”

话到了这里,她却是一顿,再也说不下去。

“她们,不是言儿。”君于远摇头,低声呢喃,暗暗承诺。

苏言知道他从不食言,决定的事也不会再改变,满心的话终究是吞了下去,不再提起。

从腰上取出一双碧绿古朴的玉佩,一块正面刻着“言”字,一块则是“远”字。君于远将后者挂在她的颈上,柔声道:“这是朕月前派人用同一块玉石雕的,原想着大婚之日送与言儿,却…”

谁知那天意外顿生,几经波折,反倒未有机会相赠。

“据说这是一块灵石,若一方有难,两块玉佩自会有所感应。”

听了君于远的解释,苏言失笑,抬手覆上颈侧带着微凉的坚硬玉石,“这玉佩,居然有如此奇效?一块死物,如何彼此感应?”

“这…朕便不清楚了。”君于远亦是一笑,当初有大臣呈上此物,说是一块神石,属世间罕见。

虽说有些夸大其词,可玉石的颜色纯正,又光泽奇佳,的确是难得一见。

如今分别在即,他几番思量,终究是把这一双玉佩取出,以求心安。

“皇上,臣妾会好生保管它的。”苏言的指尖游移在玉佩上,摸索出玉面上的字,唇边不禁微微上扬。

此乃皇上赠与她的,第一件定情信物…

望着盈盈浅笑的她,君于远双眸微沉,俯身吻上那失却了血色的双唇,极尽温柔的厮磨,带着些许的眷恋,更多的是离别之苦。

握着苏言的手,压下心底的涩意,许久才慢慢放开。

“皇上,时辰不早了。”萧霖立在马车之外,冷声提醒道。

君于远微微叹息,又在她腮边落下一吻,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离开。

若再继续待在苏言的身边,说不定他便要改变主意,不愿再放开她的手了…

按捺住回首的冲动,君于远双拳捏得很紧,身板挺直得有几分僵硬,声线却是从未有过的沙哑与低沉,“先生,朕这就将言儿交付给你了。”

“皇上,萧某愿以性命担保,护小言周全。”他神色郑重地保证着,冷峻的面容上尽是坚毅。

说罢,足下一蹬,迅速翻身上马。

五百御林军早已整装待发,萧霖一声令下,队伍当即缓缓前进。

马车的轮子转动,发出阵阵轻响。

半晌,君于远才转过头,望向远处的队伍之中,那一辆华贵显眼的马车。

冷风萧瑟,吹起了龙袍的衣摆,尘沙飞扬,几近要迷了眼。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这一刻永远地印在心头…

因为苏言身子孱弱,队伍一再放慢了前进的速度。

她半阖着眼,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方才君于远残留的触感与暖意。令人胸口一软,周身的不适亦消退了不少。

望见苏言唇边许久没有褪去的浅笑,萧霖清冷的眼眸也是一柔。

只是,想起前路所要面对的,心底不免有些沉重。

即便不想打破这一刻的宁静,有些事却不得不说…

萧霖斟酌片刻,这才迟疑道:“小言,为师有话要说。”

苏言侧过头,如无其事地将玉佩放入亵衣内,贴身收好,漫不经心地道:“师傅想要说什么?关于玉峰的位置,还是神医一族在古书上的记载?”

萧霖一怔,默然地睇着眼前的女子。他倒是忘记了,自己了解她,苏言又何曾不是清楚他的心思?

马车内陡然一阵沉默,只听见底下的轮子轱辘轻响。

眸光微动,萧霖微不可见地一叹,“皇上找来柳家的两名年幼的孩童,送入宫中,欲提早定下储君。”

苏言面色微白,苦笑道:“…我该想到的,他总是如此。”

如此的体贴,如此的周到,如此的为她着想。

自己这位新皇后不但在大婚之日突然昏倒,如今又失去了一个孩儿,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再有所出。

即便皇上恩威并重,对朝廷施压,亦很难堵住悠悠之口。

过继柳家的两个孩子,虽说于礼不合,皇家血脉也有些单薄,总归有子嗣在侧。两人年少,皇上又正值盛年,接下来的数年大臣亦不好以帝王无子息的名义,上奏提出异议。

苏言而今是以养病为由离宫,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有柳家的两个孩童,后宫又虚空,总归无人敢觊觎后位。

“小言会怪为师自作主张,将你带离皇宫吗?”萧霖的目光锁在她的面容上,害怕苏言会作出愤怒或埋怨的神色。

“不,师傅只是做出了最好的选择。”苏言微微摇头,不愿让他自责,“再说,这也是徒儿想要的。”

她的身体,自己最了解。不能视物,无法尝出味道,近日手脚逐渐冰凉,偶尔还会发麻,令其方才几乎要站立不稳。

若非有人搀扶,恐怕不能走上几步。

谭御医曾言,此毒甚为霸道。原先还能勉强压抑住,只是在服食了“还原丹”后,激发了体内毒素反噬。

说到最后,老御医犹豫再三才道:两次毒发,若再有第三次,她的性命只怕难保。

如此,何必让君于远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日日地衰弱,性命一点点地流失,慢慢地走向黄泉?

苏言黯然。

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误以为自己在这世间的某一处,还好好地活着…

五年、十年后,或许分别太久,即便得知了真相,也能坦然接受,平心静气地压下哀伤,震惊与悲痛过后,继续走他的帝王之路。

自我了断,素来是懦夫的行为,为君于远不齿。

苏言深知他断不会如此,这才放心地离开…

萧霖睇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哀戚,以及无尽的思恋,胸口不由一闷,“小言,明国玉峰就在洛城之西,并非为师胡乱杜撰。而所谓的神医一族,也确有其事,在藏书阁的孤本中亦有记载。”

苏言点点头,如果只是凭空捏造,经不住任何推敲之事,君于远又如何会相信?

听出萧霖话语中的一丝沉重,她燃起的一丝希望缓缓沉了下去。

先前毒发时,师傅迟迟未曾向他们提及此事,如今向君于远说起,也不过是当作缓兵之计,可见事情并非有转机。

“这件事连皇上亦不知晓,先帝曾暗中派人找寻过神医族人,只求能延缓寿命。”

这位帝王因为年少时酒色放纵,数年前身子已经出现衰败的迹象。极大的反差令先帝无法接受,又听了内臣的恭维谄媚,深信这世上真有一道延年益寿的“长生药”。

而有传言,神医族人的手中正有这么一味奇药。不但能令人身体强健,还能治疗百病,回复十数年前的状态。

先帝宁可信其有,亦不愿信其无,耗尽人力物力,费尽手段只求查出神医族人的隐居之地。又重金请来大批的能人术士,以打破玉峰上的重重阵法,像是尖刀般破开阻碍大军前进的障碍。

“先帝派遣五百名大内高手前去,趁夜围攻玉峰。神医一族确实人人有一手好医术,却鲜少有习武的。即便用毒和阵法暂时抵御,不到几日就坚持不住。阵法被破解,无疑是大门敞开。玉峰半日内被攻占,神医族人几近被杀尽。”说到此,萧霖微微蹙起双眉。当初先帝瞒住他调动了萧门的人手作调查,他就已察觉出帝王的用意。

还道这位帝王只会暗中施压,威逼利诱,令神医族人就范,毕竟这一族救死扶伤,在各国备受敬重。却没有想到他会以雷霆手段,血洗玉峰,以求得“长生药”。

当萧霖得知消息,却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