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君于远牢牢捏着手里的玉佩,俊颜骤然生冷,仿佛暴风雨前夕,酝酿着无尽的愤怒,“上贡这块神石的臣子,还有打造玉佩的工匠都给朕带过来!”

新帝雷霆之怒,令坤宁殿霎时笼罩在黑云之中,众人一再放轻手脚,亦放缓了呼吸,生怕遭受池鱼之殃。

工部侍郎腿脚绵软,跪在冷硬的殿内,面对君于远凛冽的目光,惊惧得几近要昏厥过去。

宫中的工匠虽说比平常人家的厉害,却何曾有资格能见圣上一面?工部侍郎磕磕碰碰地行礼后,趴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君于远缓步上前,视线落在掌心的玉佩,微微的裂痕从中央慢慢延伸至四周。似是再用上一分力,这块所谓的神石便要四分五裂,化作烟尘从指间流逝。

他略略垂下眼,冷笑道:“这便是卿所言的神之石?这便是明国最好的工匠?”

稍稍抬起手,李唐会意,双手接过帝王手中的玉佩,往工部侍郎和工匠前一递。

侍郎当场便煞白了脸,神石裂开,此乃不祥之兆!

他初时听闻新帝要用此石做一对玉佩,赠与皇后以作大婚之礼。得了皇上的赏赐,脸面仿佛贴了金,逢人便说,满面春风。

却不料,这石头招来的居然是噩运!

工匠更是吓得浑身湿透,结结巴巴地辩解道:“小人冤枉、冤枉,此石坚硬无比,足足灼烧了七日七夜才得以分离…”

言下之意,一般的磕碰,甚至是摔落,都不可能让玉佩碎裂。

这话曾给工部侍郎提起,正是如此,他才会如此笃定地呈上给新帝。

闻言,君于远心口一凉。

玉佩重新落回手中,他眼帘微垂,看到的是在玉石的裂缝中透出的一点殷红。

似是源源不绝的泉眼,汩汩而流,一丝一丝地渗透…

清润的青色玉佩上,这一丝刺目的鲜红尤为突出!

压抑不住的慌乱由心而起,感觉是那么的熟悉。仿若那一天,他正要收网,大功告成的前一刻,却收到苏言被杀的消息…

君于远当机立断,再没有理会底下跪着的两人。宽袖一挥,漆黑的眼眸愈发深邃,冷声吩咐道:“李唐,立即备马!”

连一身龙袍亦来不及换下,君于远一手圈紧缰绳,双腿一再夹着马腹,另一手却使劲地挥动着马鞭。

枣红的骏马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嘶鸣,接二连三的疼痛,令它赤红着双眼,死命地撒开四腿向前奔跑。

原本便是难得一见的千里名驹,这一次次的快马加鞭,不到半个时辰,君于远便到达了玉峰山下。

身后的李唐尾随而至,只来得及叫上十多个侍卫在前头开路。

新帝翻身落下,砰的一声,方才身下的骏马口吐白沫,霎时间倒地不起。

留守的侍卫被马蹄声惊醒,侍卫长远远望见新帝亲自驾临,心下震惊之余,立马上前就要跪下行礼。

谁知君于远大掌一挥,皱眉道:“免礼…皇后和太傅如今在何处?”

侍卫长躬身答道:“三个时辰前,太傅大人带着皇后娘娘登上了玉峰。”

斜了他一眼,君于远脚步不停,语气已是不耐,“玉峰何其大,具体何处?”

这一问,侍卫长支吾着无从回答,只道:“太傅大人让属下等留在原地…”

新帝脚步一顿,满目狂躁之色,“你居然没有派人上山一探?”

他一把打开马车的门,瞧见里面样样俱在,连角落自己亲手替苏言准备带上山的吃食,以及临行前命御膳房特意呈上的甜汤也未曾有人动过半分。

先生带着她两手空空地上山,而今可是饿着,渴着,还是冷着?

不管不顾,君于远冷着脸,运起十成的功力,疾步往山顶飞掠而去。

他总是觉得胸口似是被人压下了一块巨石,令自己惴惴不安,恨不得立刻去到苏言的身边。

君于远暗暗咬牙,原本他就该亲自送苏言上山。要不然,如今怎会这般患得患失?

夜色正浓,玉峰的山顶在月华下仿若蒙上了一层迷蒙的轻纱,缥缈如仙境,美不胜收。

他的双眉紧蹙,薄唇抿成一线,眸底是散不尽的阴霾。

自己轻而易举便到达了山上,萧霖所说的阵法与陷阱丝毫未见。难道那传说中的神医族人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先生所杜撰的?

不,君于远曾私底下在藏书阁命人寻来那一本古书,神医一族确有其事。

那么,如今所见又是什么?

此处大片的杂草与野花,茂盛且凌乱,显然许久不曾有人清理过。四周的大树高大茂盛,绿意盎然。枝桠上隐隐可见好几个鸟窝,偶尔传来几声雀儿的低鸣。

若是有人聚居之地,雀鸟又如何会将鸟巢建在这般明显的地方?

君于远只觉心底骤然冷了个通透,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他眯起眼,发了狠地四处查看。

抽出腰上的软剑,狠狠地劈开碍眼的藤蔓与杂草,接着朦胧的月色,君于远终于在一处不显眼的洞穴中,发现了烧黑的干柴,以及石墙的角落,一件大红的狐裘。

君于远伸手拾起,这是他特意命人用十张最好的狐皮缝制而成的。指尖抚上衣角的位置,还有一个用金线绣出的“言”字。

他的五指蓦地收紧,拿着狐裘走出了洞穴。

忽然间,君于远瞳孔一缩,快步上前,在一棵低矮的树丛中寻出了一小片的衣料。

定睛一看,与苏言离去时穿着的绫罗衣裙颜色丝毫不差。

这是宫中才有的布料,名为“映月”,只因在月色下,能隐约透着光华…

冷风扑面而来,君于远怔怔地站在原地。

往前跨上两步,便是深不可见的绝崖。他睇着手中的布片,双眸尽是不可置信。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几乎要支撑不了,碎裂成一片片。

君于远吁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道:“…玉峰山顶可有其他下山的小路?”

侍卫长早已派人勘察了地形,好将山下封锁得密不透风,当下连忙应道:“回皇上,下山只得一条小道。臣等守在山下,不见任何人离开。”

随着帝王的身后,他亦命侍卫搜遍了山顶,皇后与太傅却不知所踪,莫不是…

话音刚落,侍卫长眼看着新帝的侧面骤然发白,面无血色。

身子微微一晃,踉跄着两步,需得李唐赶紧上前搀扶。

君于远眼底浓重的悲戚,令身边的大内总管亦忍不住动容,“皇上,请节哀…”

新帝充耳不闻,靠着他低声呢喃,“骗子,原来全都是骗子…”

编造出神医一族,让自己心存希望,盼望着他们两人十年后美好的未来。谁知到头来,却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在此刻更是变得支离破碎…

数个时辰前,苏言的笑容仍在眼前。她微凉的手还握在自己的掌心,她发白的双唇依旧柔软如昔,她一如既往平静的神色,以及鼻息间满是她身上浅淡的幽香。

如今,这一切都不在了。

君于远明白,苏言不愿死在他的跟前,于是决绝地舍下了自己。

他望着脚下的深渊,神色怔忡。

这么高的地方,苏言会不会觉得痛,会不会觉得很冷,会不会在最后仍是放心不下自己…

君于远垂下眼帘,一把推开李唐,往前走了一步。

大内总管顾不上君臣之礼,用力抓住了新帝的手臂,急急唤道:“皇上——”

足下一顿,君于远抬手捂着胸口,只觉得一股疼痛汹涌而起,几近要将他尽数淹没。

“言儿…”他轻轻唤着,蓦地吐出一口鲜血,落在地上,溅在明黄的衣摆上,触目惊心。

“皇上!”李唐大声疾呼,看着喃喃自语、神色恍惚的君于远。这位素来刚强的大内总管,也禁不住落下泪来。

第七十一章 希冀

“皇上,玉峰的侍卫送来的飞鸽传书。”大内总管抬脚走入承永殿,躬身禀报。

“放下罢。”寝殿内,一身明黄锦袍的男子立在窗前。宽大的袍子,瘦削的身形,以及明显苍白的面容,眉宇间是几近掩饰不住的倦意。

李唐睇着身前的帝王,自从两年前在玉峰山上的那一夜后,漆黑的双眸似是失却了所有的光彩,越发暗沉难明。

即便是伺候多年又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亦无法再从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上看出半分喜怒。

君于远垂着眼,长密的睫毛微颤,没有像往常般急着上前打开信函。

不知不觉间,已是两年。这几百个日夜,他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消息,却一次又一次地黯然失望。

由始至终,君于远还不相信那个聪慧的女子就这样了断性命,从他身边彻彻底底地离开。

站在皇宫内,每一处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以及两人的点滴回忆…

他心中还有许多话,来不及亲自告诉她。

那一日喜庆的大婚之际,苏言的轿子到来,自己的心底是说不出的欢喜。

那天苏言凤冠霞帔的模样又是那么的美丽,艳丽的面颊晕着酡红,唇边噙着一抹羞涩而幸福的笑容,令他完全移不开视线…

他还没告诉苏言,自己想了多少年,才能跟她在一起。尚未说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尚未感激苏言为自己做的一切,尚未给她幸福的未来…

君于远亦后悔,当初怎会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误信了先生的话,让其带走了苏言。

他更悔恨,为何那时候的自己会看不出苏言的犹豫与不舍,看不出那双眼里的悲伤与依恋。

若是如此,或许还能留下了苏言,两人还能携手走完她余下的,为数不多的时日…

思及此,君于远不由苦笑。

这世上如何有后悔药,而今这些又能跟谁说?

他转过身,发白的指尖轻轻拆开信函。

自从两年前的那一夜,五百名侍卫便再也未曾回到洛城,而是长期留守在玉峰山下。

每隔一月,事无巨细一一上禀。

玉峰绝崖,从来没有人能全身而退。不但石壁陡峭,没有任何落脚之处,且崖底深不可见。

君于远不相信苏言就这样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派往了一批又一批的死士下去搜寻,却至今一无所获。

足足两年,他一直没有放弃过。

只是此时此刻,数百个时日后的今天,君于远忽然觉得倦了。

永无止境地找寻下去,只会持续地损人耗力。

明国即便再强大,国库庞大的支出与他的下属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损耗。

慢吞吞地展开信函,他淡淡一扫。

果不其然,到崖下搜寻,依旧毫无进展。

绝崖甚为险阻,下去的人至今还无一人能生还。

君于远放下手中的信函,心里暗暗叹息。

一次次地祈求,一回回地希冀,上天却始终没有听见…

“咳咳…”

他捂着胸轻轻咳嗽,身旁的李唐连忙上前,急急道:“皇上,可否让谭老御医来看看?”

“不必,老毛病罢了。”那一夜君于远悲恸过甚,导致内力反噬,险些走火入魔,经脉尽断而亡。

幸得谭司浩用一手银针,硬是将帝王从阎罗王的手中抢回了性命。

只是最后还是落下了病根,身子比往日孱弱了不少。

李唐暗自叹气,规规矩矩地行礼后正要躬身退去,却被帝王唤下。

君于远沉默了许久,终究下了决心,幽幽道:“朕的皇后,还欠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苏言失踪两年,朝中议论纷纷,均被新帝一一压下。

只是拖了这么久,总归要给众人一个结局。

既然两年的时间仍是未能找回她,君于远暗忖着,这一份难言的执着,也该到尽头了…

寒冷的冬日,原该喜庆欢腾的守岁之际,洛城却满是萧瑟冷清。每家每户取下了彩带和府门的红灯笼,路人行迹匆匆,鲜少有人串门贺喜新年。

坐落在洛城中央的宏伟皇宫,亦挂起了白绸,搭了祭拜的高塔。宫墙内外响起一声声的古钟,沉重且苍凉。

宫门缓缓打开,一辆古朴的马车缓缓驶入。

一千银色甲胄的御林军在前方开路,八匹雪白无瑕的骏马,车内一口上好的棺木,却有一人守在棺前,一袭明黄尤为突出。

雪色的白绸将马车包裹得严密,凉风吹来,飘起几分。

两旁送葬的路人隐约可见车内的男子垂着头,单手覆上棺木,沉静且平和。

没有想象中的悲戚痛哭,不似平常人家披麻戴孝,更没有价值不菲的陪葬品。

若是在大户人家,旁人定是以为这去世的并非正室,而是无关紧要的小妾。

可是换做皇家,帝王亲自送葬,却是难得一见。

马车内的君于远定定地看着身侧的棺木,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没想到,这一生他会为苏言送葬两回。而棺木中,相同的也只有一件她最喜欢的衣衫,除了此物,空空如也。

上一次,自己只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可以陪着久一点,再久一些。

如今,却觉得这条路,长得令人窒息,一点点地粉碎掉他心中仅存的希望。

当初的他胸口落下了一个洞,无法修补。如今,君于远自觉这颗心早已千疮百孔,不复以前。

“咳咳…”他好不容易喘了口气,身子休养了两年,仍旧无法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谭司浩用太医院里最好的药材,拟定了最适合的药方,仍是不能令君于远全然痊愈。

这位老御医曾言,心病还须心药医。新帝长期郁结在胸,即便有灵丹妙药亦不能让他恢复健康。

君于远很明白自己的身体,虽说有些好转,却反反复复,毫无起色。

只是他晚上一阖上眼,脑海中便会闪过苏言或笑或嗔的面容。回忆起两人曾同榻而眠的日子,念及当时的安心与平和。

最终,只能一夜未眠。

将六部无需紧急处理的政事揽在了身上,君于远的案头每日的奏折都需三名宫侍抬出抬入。

时时刻刻坐在案前,手中握着朱笔,翻阅着数百份或轻或重的折子,他仿佛就能静下心来,不再想起心中无法磨灭的那个娉婷女子。

君于远已经记不起,他有多久没有安稳地睡上哪怕是一夜…

他不得不封锁了坤宁宫,将殿内所有的物事摆放在原处,命人不得擅入,违者论斩。以求得了心安,屏蔽了魔障,免得自己再走火入魔。

君于远总是念想着,哪一天若苏言回来,坤宁殿的一切都不曾挪动半分,她定然会欢喜一草一木如同从前。

他总是不自觉地命御膳房烹调苏言喜爱的素菜,摆上一桌,生怕御厨的厨艺不似以往,有所改变。

他亦留心收集了琴谱孤本,苏言爱琴,看见定会高兴…

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将结束了。

君于远身为明国的帝王,不可能就这样无穷无尽地等下去…

指尖抚过冰凉的棺木,漆黑的眼眸微微阖上。

他也担心,这样心存希望的等待之后,自己终有一日会不会就此崩溃癫狂。

如果那一天会到来,倒不如自己而今便亲手斩去这牵绊,免得往后入了阴曹地府,要被苏言狠狠责问,没有尽到一个君王应有的义务。

君于远在寂静无人的夜晚,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他就此追随苏言而去,会不会就这样得到救赎,再也不必沉沦在这无尽的痛苦与悲伤之上,承受着难以言喻的折磨。

只是一想到她曾经的付出,她曾经的牺牲。

君于远除了继续站在明国的巅峰,坐在金銮殿上,别无选择!

他张开眼,掌心轻轻摩挲着棺木,目光渐渐柔和。

若果还有来生,自己只愿不再生在皇家,与苏言成为一对平常的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每天在柴米油盐的杂事中,或许有些争执,却相互扶持,平安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