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大哥今年可是要下场?”柳氏不动声色的套孩子话。

英华本待出来,听见母亲和青阳谈到李知远,又羞又喜,靠在里间板壁,迎着光亮看指甲,不肯动了。

老田妈看小姐如此,板着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踮着脚轻轻出去了。

里间只有英华一个人,她咬着嘴唇,笑意忍都忍不住。

“我爹说凭我哥的学问也能考个举人,进士怕是不成。榜下知县或者也能巴结得上,可是历练又不够,做官儿实是不能。我爹说让我哥在家管几年家务…”青阳看柳氏笑吟吟地,大着胆子道:“母亲说,实该给我哥娶个嫂子,她老人家已是写信给曲池府的舅爷爷,托舅爷爷做媒呢。”

“你大哥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了,难怪你母亲着忙。”柳氏看看外头,笑道:“也不早了,婶子不留你了。回家去罢,得闲过来耍。”

“嗳。”青阳忙把桃子揣在怀里,冲柳氏行完礼,还叫:“英华姐姐,我家去了。”

柳氏便命老田妈送青阳回家。老田妈忙笑着过来牵青阳的手,带他出去。

“英华,你都听见了。”柳氏叹了一口气,道:“人家打算娶亲了,陈夫人要去曲池府找儿媳妇呢。”

英华瞬间从欢喜的山峰跌到失望的谷底,软软的靠在板壁上全无一滴力气。母亲的话更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泼过来,教她全身冷的发抖。

柳氏听见里间无声息,冷笑道:“女人似你这般软弱,你四姨就该抱着孩子去投井。”

“娘。”英华扑进柳氏的怀里,她不敢哭出声来,一边掉泪一边抽气。

柳氏拍着女儿的背,温柔的说:“李公子和你出去逛,可曾说过什么话没有?”

英华仰头,饱含泪水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柳氏再叹了一口气,又问:“他只是陪你逛逛,对吧。”

“嗯。”英华一边抽泣一边点头,“我们到镇外看人家打架,还遇到文才表兄了。后来文才表兄去打酱油,我们在官道上走了几步,女儿…实是忘了要避嫌。”

柳氏摸着女儿的头发,微笑道:“以后长了记性也就是了。李公子乍一看上去实是不错。可是为人如何,一二个月功夫哪里看得出来呢。好像那位表舅,在你外公家住了也有一年,谁都说他好,哪个晓得他为人是那般。他家既然已经在替他说亲了,你就断了这个心思罢。”

英华将脸贴在在母亲腿上,良久都不说话。

柳氏看向门外,四堵高墙圈住的不过巴掌大的一方天地,柳氏指着外头,道:“英华,若是此时与你订亲,你就只能一辈子圈在这四堵高墙里,相夫,教子,伺候婆婆。墙外的风光,你可想看一看?你甘心在这四堵墙里终老?”

英华含着泪,不晓得当如何回答,母亲话里的意思,她有些想不明白,可是叫她就此断了念头不再想念李知远,实是不能。

王翰林大步进来,看见女儿伏在妻子膝上掉泪,愣了一下,笑道:“英华越长越回去了,都会在娘身边撒娇了呀。”

柳氏瞪王翰林,道:“你还笑得出来。隔壁送什么信儿来?”一边使手帕给英华揩眼泪。

王朝林笑嘻嘻在妻子身边坐下,带着点讨好,“富春书院里有两位先生,带着几十个学生在门口,请我回书院主持大局。月娘,你看…”

“主持大局?书院快发不出来薪水了罢。”柳氏笑嘻嘻道:“老爷,我对不住你,你家二公子出门时我怕他钱不够使,写了一张三千两的借票与他防身。他不支银子花用还罢了,支了钱,家里的钱只够还债。”

“这小子!”王翰林心里恨的咬牙,面上犹笑道:“他若是折腾出个名堂还罢了,若是把咱们半辈子的积蓄都折腾光了…”

“不是他能折腾,你能自己告老还乡?在朝堂上一个劲反对迁都的那些清流,现在又如何?”柳氏轻啐道:“富春书院能有今日,固然有你一半儿功劳。可是如今…”

“如今我不想管也不会管,夫人,我一定不会管。”王翰林笑道:“可是也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在门外站着呀。还请夫人出面打发了他们罢,不如站在大门口不好看…”

柳氏想了一想,道:“正好英华眼睛都哭肿了,英华,你带几个人出去,和那两位老先生讲,说你父亲病着要养呐,请他们回去罢。”

英华应了一声,走到廊下喊人。柳氏高坐在榻上看女儿调兵遣将,王翰林陪着笑道:“夫人,让女儿去应付他们,不大合适罢。”

“我倒是想让你的大公子去,”柳氏笑道:“令郎这不是不在家么。话又出回来了,要是耀宗出头,八成要挥拳头的,耀祖的性子我还摸不着,还真不敢让他去。”

“还是英华合适。”王翰林摸着胡须赞叹,“夫人妙计。他们这般,我若不应,还不晓得会怎么骂我呢。我若答应,耀芬那孩子必要说二叔出尔反尔。”

柳氏笑道:“你心里巴不得耀芬骂你吧。”

“哪里哪里。”王翰林笑道:“老夫只要耀宗娶个好妻子,英华嫁个好丈夫,只要孩子们过的好好的,旁的,都不在放在心上。”

丈夫这般讨好,柳氏也心软了,微笑道:“若是在家闲不住,咱们自己办个小书院,也使得。”

“不成!”王翰林正色道:“我不管富春书院也罢了,叫我再办个书院和富春书院打擂台,九泉之下,我哪里还有脸见我爹。”

两位老先生还罢了,少年书生们热血沸腾,性子毛燥的多,等了许久不见王翰林出来,有两个性急的就说要敲门,俱叫先生们拦住了,大家正在商量之际,就见王家两扇黑漆大门轻轻开启。似花朵一般娇艳的翰林小姐缓缓走出门,先对着两位先生行礼,又对着众书生缓缓万福。

“父亲病了,卧床几日。实是不能来见各位。”英华觉得自己撒谎了,脸涨得通红,说话的声音也越发的小了。“父亲和大伯已经分家,富春书院的事父亲不好再管,还请两位先生和各位世兄回富春书院和我堂兄王耀芬商量。”说罢英华又施了一礼,左右侍儿陪着回去了。

从头到尾,两位老先生都没好意思和人家小姑娘说上半句话。他们本来拿定主竟,若是王翰林避而不见,他们就站到王翰林出来为止。王翰林若是不答应,也有话说。谁曾想是王家小姐出面。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娇滴滴地,说话脸都红,那两个眼圈粉光融滑,想是才哭过。谁好意思为难她?眼睁睁看着她回去了。

富春女眷出门都极少戴帷帽,小姐们出门买衣料首饰也不大避人。论标致,这位王小姐就算不是数一数二,也是极标致的相貌。最难得的是温柔安静,又是一副娇弱的小模儿,真真是我见犹怜。只见得英华小姐这一面,这群书生里就有三四个家世不错又不曾订亲的,都荡漾了,俱在心里寻思要不要回去和长辈说请媒人来说亲。

一个学生叫金康的向来嘴上没装门,叫翰林小姐的气派镇住了,回过神来,幽幽道:“难怪咱们富春人说娶妻要娶王家女,真是恨不相逢未娶时呐。”

大伙儿哄笑起来。就有个站在边上的外乡少年极好奇,扯着一个笑的人问:“此话何解?”

那人笑道:“枫叶村王家规矩大,女孩儿教养甚严,出嫁时族里还会另备一份嫁妆。所以大家伙都巴不得娶王家女呢。你方才看见的那位,是枫叶村王翰林之女,不只生的好,只看她那等温柔安静,言行又这样落落大方,实是罕有,不晓得将来会许给哪家公子呢。”

外乡少年听得,也笑道:“有意思的紧。”一边走一边笑,低声和同伴道:“分明是王耀宗的妹子么,几时妆出这副淑女模样哄骗人?”

有教无类

俗话说:书生闹事,十年不成。娇娇弱弱的翰林小姐出来请大家回书院去,书生们也不好意思再在王翰林家大门口罚站,大家走到一个茶馆歇脚吃茶,商量了大半日也商量不出个结果来,看天黑就散了。

王耀芬起先听说书院的先生和学生们去二叔家门口请愿,心里实是有些儿慌了,自骑了个驴到梅里镇,远远看着。后来英华出来说已是分了家,二叔不会管富春书院等语,他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掉头又回书院。

富春书院在县城外五六里的云台山上,当年在王老太爷手里,不过是有十来间草屋的私塾,王家两年代呕心沥血五六十年,把私塾变成了占地近百亩的大书院,旁的不论,光五间藏书楼,在东南诸省里如果要排第二,就没有书院敢排第一。本来这近百亩的宅院也不值甚钱,偏偏官家要迁都,迁都也罢了,偏偏要迁到几十里之外的清凉山。清凉山一带建了新京城,云台山恰恰就在京郊。这么一个有山有水的好所在,居然就叫富春书院占下了。

耀芬觉得这是老天要补偿老王家,他跟随父亲管理书院也有二三年,心里早有谋划,想要趁着迁都的东风大干一场,把富春书院办成全天下第一等的书院。可是父亲年纪虽然大了可是还很硬朗,还有一个二叔,也是三十年贴钱眼都不眨的主儿。有这两尊泰山石敢当镇守,他王耀芬便是神仙也不敢冒头。是以听说父亲中风,他便说服了母亲,拼着事后挨父亲责打,也要想法子把二叔从书院里挤出去。谁曾想分家二叔是放了手,居然又闹出个田寡妇的闹剧来,不只父亲名誉扫地,还连累到书院办不下去。

耀宗也曾怀疑此事是二叔弄的手脚,可是一来分家二叔没有要书院,二来自那日分家之后,二叔家大门紧闭,也没有什么动作。三者那田寡妇镇日坐在城东小酒店里,除去哭又不发一言,便是使了人去问也问不出个屁来。是以耀宗也无计可施,在空荡荡的书院里转了一圈,在大门口吩咐守门的老仆锁门。

就见两个华服少年带着十几个从人过来,其中一个高个子的,生得极是英俊,面如敷粉,唇似涂朱,剑眉入鬓,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看人时似笑非笑。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握马鞭,侧着头和同伴讲话,风度翩翩的让人妒忌。

耀芬是不好男风的,看得此人这般美貌,也觉得世上既有这等美男子,也难怪会有许多人放着如花似玉的妹子不要,宁肯断袖了。

老仆眼里没有美男子,上前拦道:“此处是富春书院,客人何来?”

那美少年敲着马鞭儿,笑道:“既然是书院,怎么没有学生?”

耀芬涨红了脸,咳了一声道:“今日放假。”

“哦,原来今日放假。”美少年笑着调转马头,扬鞭道:“咱们走罢。”从头到尾就没有把耀芬放在眼里。他的同伴倒是回头看了耀芬一眼,不晓得说了些什么,一群人哄笑不已,跑马下山。

耀芬觉得受了耻辱,捏紧拳头,恨道:“可恶。”

且说少年们从云台山下来,沿着官道到县城绕了一圈,径到梅里镇王翰林家门首敲门。虽说富春县这个把月人来人往,但似这般鲜衣怒马的美少年实是少见,不过片刻又聚了一堆人看热闹。

王翰林家的大门敲了半日无动静,美少年笑道:“杨小八,你嗓门儿大,喊罢。”

杨小八爬回马上直立,真个大声喊:“老师,赵十二和杨小八来看您来了,柳师母,开门呐。”

喊老师还罢了,连柳师母都喊出来了,守门的不敢假装听不见,顶着还不曾养好的五道红杠开门出来,道:“这里不是私塾,是枫叶村王翰林家,两位公子可是找错了人家。”

“哎呀,就是枫叶村王家!”赵十二公子欢喜道:“我们寻了大半日,总算寻到老师家了。”随手甩出一个金豆子与守门的,道:“烦进去禀声,就说你们老爷在京城里的学生赵十二和杨小八来了。”

守门的惊到了,金豆子都不晓得藏到袖子里,使三个指头举着那枚比黄豆还要大的金豆子飞奔进梧桐院,就在阶下喊:“老爷,夫人,不好了,有个有钱的人说是你学生,寻来了。”

王翰林被守门的搞糊涂了。柳氏要过金豆子看了会,道:“敢随手就赏个金豆子的学生,守门的又不认得,还能是谁家?”

王翰林想了一想,问:“是姓赵还是姓杨?”

“一个姓赵一个姓杨。名字怪的很,一个叫什么十二,一个叫什么小八。”守门的低下头,老老实实道:“小人叫金子闪花了狗眼,混忘了。”

柳氏笑着把金豆子掷到守门的怀里,骂道:“真是混人,去把人请到大厅上罢。老爷,贵客来了,咱们家的厨子见不得人,还要请个厨子来才使得。”

王翰林跺脚恨道:“他们怎么寻来了,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柳氏已是走到门口,听见王翰林这等服软之语,回身笑道:“你敢大棍子把人赶出去吗?”

“老子不敢,”王翰林怒道:“老子的闺女敢。”

看见老师,赵十二和杨小八镇定自若,看见师母,赵二十和杨小八客气有加。

看见英华师妹,赵十二还罢了,杨小八已是陪着笑凑到英华身边,笑道:“有小半年不曾见英华妹子了,八哥哥从京城带了好玩的东西给你哦。”

英华冷冷看了他一眼,挽起袖子看向赵十二,问:“你来干什么?”

赵十二从怀里缓缓地摸出一封信,慢慢展开,转身双手递到王翰林和柳氏面前,笑道:“父亲说学生可以下场了,叫学生在老师这里看半年文。”

杨小八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双手递到王翰林面前,笑道:“祖母请先生管教小八。”

王翰林把两封信收下,板着脸儿一言不发进里间看信。柳氏笑嘻嘻道:“休说半年,住个三五年都使得。你们两个可是又闯了什么祸,被赶也来的?”

赵十二微笑不语。杨小八笑嘻嘻道:“师母果然威风不减当年,一猜就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妹子和潘太师的小女儿打了一架,我们不该去助拳。”

听得潘太师的小女儿像是吃了亏,英华脸上就有笑意。赵十二抽出折扇摇了几下,微笑道:“小八使坏,把潘晓霜的头发剪了半截。”

英华慢慢站起来,重把袖子挽到手肘上,瞪着小八道:“在我家住也使得,不许翻墙出入,不许招蜂引蝶。最要紧,不许逗我家梨蕊。不然我二哥不揍你们,我也不放过你们。”

赵十二一边用力扇扇子挡着柳氏,一边张着嘴,无声的说:“王耀宗不在家。”眼波流转,分明就是在挑衅。

英华冷冷的哼了一声,道:“母亲,安排两位世兄住在哪里?”

柳氏想了想,道:“速叫人把第三进通夹道的墙打通,那个大院子给他们住。重在里头小夹道砌道墙。你去安排罢。”

英华答应一声,经过赵十二身边,用力地,迅速地,在赵十二脚背上踩了一脚。

赵十二疼的待叫,英华已是挑衅的又送来一个白眼。他就闭了嘴吸气,摇扇子加倍用力。

杨小八知机,早把两只脚缩到半空,陪着笑看着英华,就差摇着尾巴说:“师妹,别踩我。”

柳氏装做看不见这些小动作,微笑着问候赵十二的父母亲和兄长嫂嫂,问完赵家,又问杨小八的祖母近来可好,几位婶婶如何,又问及他的堂姐妹们。

说了小半个时辰,王翰林板着脸出来,将两大张满是字的纸丢与他两个,道:“既然来了,总要学点东西,这是你们两个每日的功课。你们先歇一歇,晚饭后到前面书房去,我要查考你们的功课。”说罢抄着手自去了。

再坐得一会,英华使小海棠来说住处已收拾好了。柳氏便陪着他两个到第三进去,指着第四进道:“第四进是耀宗的大哥的住处,他们走亲戚去了,改日再见罢。你们短什么,要用什么,要吃什么,使个人来说就使得。我看你们带的人很不少,可住得下?”

“住得下。”赵十二恭敬道:“让师母费心。”

柳氏笑笑,吩咐老田妈去厨房叫人烧几锅热水送来,便回梧桐院。翰林老爷在学生面前甚是威严,在自家夫人前面不敢板脸,见夫人回来,忙把那两封信送上,苦恼道:“你看看你看看,这是赖上我了呀。”

柳氏看完信,叹了口气,道:“圣人曰:有教无类。你就从了圣人罢。”

梨蕊听说杨八公子和赵十二公子来了,大惊失色,在院子里怕的团团转。

英华本来满肚子闷气,倒叫梨蕊闹出笑来,啐道:“你怕什么。赵十二向来是动嘴不动手,杨小八那个人虽然混蛋了些,上回哥哥和他打架,叫我抽冷子给他几棍子已是打怕了。”

“我…”梨蕊低头半日,怯怯的说:“我怕二少爷生气。”

“无事。”英华笑道:“你行动处只跟着我,二哥才不会多心呢。”转念一想,这些天梨蕊紧跟着自己,她都没得法子打听李知远的消息,英华不禁黯然。

英华这阵子忽喜忽悲已是常事。梨蕊虽然晓得二小姐的心事,听说李家在曲池府替李公子寻亲事之后,却不敢再劝解,看小姐又对花长叹,梨蕊就默默的退到一边绣那永远绣不完的花。

王家添了两个看文的富贵学生,第二日中午李家就晓得了。李知府寻思半日,王翰林肯让人家住在家里,富不见得,贵简直是一定。迁都在即,天子脚下结识两个贵人总没有坏处,何况儿子对翰林小姐又甚有意,倒不如也叫儿子认王翰林为老师,看看可有机会做个亲家。是以午后他照旧例来看王翰林,开玩笑似的请王翰林给儿子看文。王翰林因女儿像是对李知远有意,正要查考李公子的性情儿,也就一口答应。

是以,第三日,李知远就厚着脸皮带着一篇文章,拉着小青阳的手到西边来。那小青阳走到梧桐院门口就不肯到前头去,扭来扭去,道:“大姐叫我问英华姐姐借书呢,大哥,你陪我过去。”

小弟这等配合,李知远心花怒放,咳了一声正色道:“那是内宅,哪能说进就进。听话,陪哥哥到前头去。”

杨小八从后头走来,笑嘻嘻摸小青阳的头,道:“你也是找来我们老师看文的?”

“不是我,是我哥。”青阳拨开他的手,挪到一边,没好气道:“好好说话,动手动脚做甚?”

赵十二上前一步拱手,笑道:“东京赵十二。”

李知远回礼,笑道:“富春李知远。”

杨小八见他两个客气讲话,只逗小青阳,因笑道:“我有近道能找到你英华姐姐,你跟不跟我走?”

小青阳看了哥哥一眼,揪住杨小八的衣袖,喝道:“骗我是小狗。”

“骗你我全家都是小狗。”杨小八提起小青阳架到脖上,回头到他们住的那院门口,指着石灰还未干的新墙道:“那边就是你英华姐姐的住处,你自家看。”

小青阳原是进过英华的院子,骑在杨小八脖上高高看下去,果然那边夹道里几个小丫头在玩耍,英华姐姐那个美貌的待婢就站在院门口。小青阳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团儿。杨小八变出一把弹弓来,笑嘻嘻道:“看你弹多远。”

小青阳就瞄着梨蕊用力弹过去。梨蕊吃了一惊,再看是个纸团从隔壁过来,忙捡起来进屋交给英华,抱怨道:“昨日丢了许多字纸与我们煮夜宵,今日又来了。”

英华展开来看时,却是陌生字迹,写着芳歌要借某书,落款一个小小的“远”字的草书。

英华心里慌的要死,转过身把那团纸捏在手心,笑道:“再有纸团丢过来,积在一处咱们晚上再煮什么吃。横竖咱们只在这院里,他们不敢进来的。”一转身进了里间,歪在榻上寻思:这是他罢。若是芳歌,正经使个人来借,何必这般。他都要曲池府娶亲了,为何又来招惹我?待要放下,到底不舍,待要理会,又无从理会。

英华一会儿爬起,一会儿睡倒,那张纸团儿也陪着卧榻遭殃,一会儿被搓成一团丢到地下踩了几脚,一会儿又被展开抚压在枕下。纸团若是能言语,必定要大喊:“冤屈呀,吾又不是李知远那厮,踩我做甚?”天幸纸团不能言语,是以英华的心思也只得她自家知道。

到了傍晚,王翰林在前头和学生们一处吃饭。英华就在梧桐院陪母亲吃饭,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饮饼,不思饮食。

柳氏看在眼里,也不言语,吃罢饭,才道:“你爹明日要带学生们出去走走,你陪着你爹一起去罢。吃罢饭去后边厨房料理明日要带的食盒去。”英华没精打彩到厨房看家人收拾食盒,听说李知远现在也跟着爹爹看文,却是又惊又喜又慌又恼。惊的是此事母亲并没有告诉她,不晓得母亲是什么意思,喜的是明日或者能见一见李知远,慌的是当着父亲的面不晓得如何和李知远讲话,恼的是李知远明明要娶别人了,怎么还敢大摇大摆到她家来。

这般儿胡思乱想到夜深,那张纸团被英华又从书架脚底下挪出来,再一次被搓圆,按扁,折块,诸般酷刑之后还不得好死,被梨蕊抢过来看了一眼,投到灯中化成灰烬。

英华恼了,背对梨蕊躺下。

梨蕊替英华摇了一会儿扇子,轻声道:“婢子记得,当年大小姐在老爷的学生里看只看中梅公子,夫人查考了梅公子两年多呢。李公子若是小姐的良人,必能经得起老爷和夫人的查考。若是他等不及另娶了,是他没福。”

英华不动。梨蕊放下纱帐,把帐子塞在席子底下,轻轻出去了。

英华听见没声音,爬起来坐了一会,握紧了拳头道:“这般猜来猜去实是没意思,就明日寻他问个明白。”

谁家少年陌上游(上)

在京城时翰林闲了也常带着几个学生出城走走,俱有旧例在那里。是以这次出游,英华也只带了两具食盒并一坛子好酒,倒是特别多带了两个文具盒,打了个小包袱叫杏仁背在背上。

跟着先生出游,赵十二和杨小八两个老实的很,俱着素净青罗衫,不过赵十二的银腰带上拴着一枚玉佩,大红色的穗子鲜亮耀眼。杨小八却是使黑腰带勒着一副精巧的镶牛皮抱肚,两个并排站在庭间树下,一个儒雅风流一个英气勃勃,甚是赏心悦目。老翰林是不喜欢招摇的,两个爱徒这般打扮,比前几日顺眼多了,看得他连连点头。

英华上着鹅黄短衫儿,下着青罗裙儿,要行动利索,又系上一条绣花的抱肚。因为怕热,她两只袖子都挽着肘弯处,露出白白嫩嫩却有力的小胳膊。英华带着两个提食盒的仆妇,一个挑着茶具盒和酒的老仆,又是一个背文具的俏丽丫头,昂首挺胸从月洞门里出来,骄傲的跟小孔雀似的。

王翰林看见,忙叫女儿把袖子拉下来。

老师看不见他们,杨小八就蹿到墙边一棵栀子花下,掐下几朵半开的栀子花,对赵十二挤眼,一人取一朵插到头上,又正经八百的站好。赵十二抖开折扇,把几朵花儿搁在扇面上,笑嘻嘻送王翰林面道:“先生,簪朵花儿呀。”

王翰林虽然爱在学生面前妆严肃,也不好意思为着一两朵花儿敲打学生,取了一朵自簪。赵十二就把扇子送到英华面前,两只桃花眼眯成一道缝,美滋滋的说:“先生都簪了。”

英华只得取了一朵缠在衣带上,还要施礼谢他。

赵十二挑一挑眉,又把扇子送到杏仁面前,杏仁满面通红抓了一朵就逃也似退到英华身去。赵十二拈起一朵嗅香气,眼睛还不住的瞟英华。

英华瞪他,他就一本正经把那朵花儿揣到怀里。王翰林一转过背,他就和杨小八两个一起对着英华挤眉弄眼。

这两个臭小子就没有片刻正经的时候,王翰林咳了一声,道:“到码头坐船去罢。”甩一甩袖子迈步先行。英华狠狠瞪他两个一眼,提着裙子小跑到父亲身边。赵十二又冲杏仁飞眼风儿。杏仁羞的要死,把那朵栀子花丢到地下狠狠踩了一脚,飞一般跑到翰林老爷前头去了。

赵十二叹气,小声道:“怪哉,她家小姐怎么不打我了?”

“哥就爱看小母老虎伸爪。”杨小八摸着下巴上才冒头的软毛,遗憾的说:“咱们今天晚上丢几只蛤蟆过去?”

王家喊了一艘雕花窗棂的大游船,船里大小也有三个舱,前厅两张方桌拼在一处,就是翰林和学生们的坐处,中间两块薄薄板壁隔了一个小舱,放着一张小巧桌儿,是英华坐处。后头还有个大舱,是管家和婆子们的所在。

船家因有女眷,喊了自家的女孩儿来伺候,那女孩儿面皮微黑,唯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也有几分动人姿色,她上得船来,径直把前舱和中舱之间的隔扇门下掉,挂上一架竹帘,就在英华身边坐下替她打扇。

杏仁便道:“你到后头去罢,这里不用你。”

那女孩儿翻了一个白眼走了。英华忍不住先笑了,道:“平常在家你一句话都不爱讲,出门就肯开口了?”

杏仁推开窗看码头有不少人,又把窗关上,解开包袱把文具放到桌上排上。

王翰林还在船头不曾进舱,杨小八进来就看见英华碰了个软钉子,笑着冲杏仁伸大姆指。杏仁大窘,转过身背对前舱。

英华顺手拣起一根笔就丢他。杨小八本是将本之后,叫他编几句诗词原是难为他,让他空手接文房四宝很是拿手。英华丢一样,他就抄一样,不过片刻笔墨纸砚妥妥的的摆在方桌上。

赵十二进来,手肘撑在桌面上,面朝英华眯眼:“英华妹子,我也要。”

“甩你一脸墨水。”英华微笑,“浓的还是淡的,让你挑。”

英华妹子几时学会文斗了?赵十二哆嗦了一下,缩回凳上正坐,一本正经道:“师妹说笑了。”

杨小八弯着腰过去,在英华桌上捡了个桃子形的瓷水滴,摇了摇是空的,笑道:“我给师妹取水去。”擦着杏仁的肩溜到后舱,就央那个船家的女孩儿与他提一桶水,不消片刻两个有说有笑到舱外去了。杏仁扭回头又看见赵十二冲她飞眼风儿,恼的又扭回去。

英华都不正眼瞧他,只慢慢理笔,道:“赵恒,您就不怕眼睛抽筋?”

赵十二羞答答的瞟英华一眼,道:“别这么关心人家,我怕杏仁误会。”

“误会你妹。”英华丢了笔,一拳砸在赵十二的帽子上。赵十二抱着帽子没口讨饶:“不要打啦,痛。”

英华恼了,一脚踢到他小腿肚上,恨道:“打你一下罢了,叫什么叫。”

“啊!”赵十二压低声,叫的又痛苦又消魂。

外头有人牙痛似的吸气。英华抬头看时,不是李知远又是哪个,霎时涨红了脸,恨恨的走回中舱,顺手就把帘子拉下来了。

赵十二没事人一般把帽子扶正,笑道:“知远兄来了?”

李知远微笑道:“疼吗?”

“习惯了,还好。”赵十二说完还不忘火上浇油,又摸了一把小腿。

英华隔着竹帘看在眼里,恨不得出去再给这鸟人几下。

李知远笑道:“我家有上好虎皮膏药,专治各种跌打损伤,回头送几贴与赵兄。”

“要得要得。”赵十二扭头看向竹帘,语气亲切无比,“英华,我要那根兰毫。”

英华拣了一个大抓斗,掀开帘子,因李知远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随手一丢,就丢给了李知远。赵十二探身,在李知远怀里把笔抄走,甜蜜蜜的笑:“其实我就是要这个。”

李知远微笑不改,轻描淡写地说:“我小弟在家也爱这么闹。”

英华快活的笑出声来。赵十二一点儿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端正坐好,喊:“杨小八,你掉河去了?”

杨小八握着滴水的水注进来,轻轻搁到桌上,又取了另一个出去,少时回来放到英华桌上,才回来贴着赵十二坐下,笑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赵十二看看外头,问李知远:“咱们到哪去逛?”

李知远笑道:“去清凉山,我家厨子已是先过去了。山道不大好走,水路方便些。”

提到清凉山,赵十二和杨小八相对一笑,待要说什么,王翰林弯腰进来,先瞄了他们两个一眼。他两个就坐的极端正。

王翰林看桌上笔墨都摆好了,咳了一声道:“到清凉山还有两个时辰,你们先把昨日的功课交上来。”

后头赵杨两家的仆人忙忙的开书箱,把窗课送过来。李知远自家带了个小书箱来,就搁在板凳上,他自去开箱取,歪着头看中舱,隔着影影绰绰的竹帘,可见英华屏声静气磨墨。他想到那日就在这条河上看英华写字写了小半个时辰,不禁微微一笑。

英华其实也在偷看他,看他笑,手一抖,溅起几点墨汁,忙弃了墨去寻抹布揩。李知远低头在箱里翻,嘴角慢慢翘起。

王翰林专心检查功课,学生们各自捧了书读。英华在帘后磨完墨就写字。隔着帘子,白生生的小胳膊晃来晃去,李知远时不时偷瞄她。

杨小八察觉李知远也不老实,悄悄儿推了赵十二一把,示意他看李知远。

赵十二推开他,翻了几页书,打着呵欠趴到桌上假寐。

王翰林心里恨不能把这个金贵学生打二十铁尺,面上还要装做看不见,翻完了他的窗课,差强人意。

老翰林叹了一口气再翻杨小八的窗课,字儿倒是工工整整,句子也文理通顺,就是眼熟的紧。再细细一想,这是曲池府有名的时卷评家卫子牛旧年出的时卷评析的倒数第二篇。罢了罢了,这货将来是要去军中混的,能认得几个字儿会写军令状也罢了。

王翰林摇摇头,再看李知远的文章。有两位高徒珠玉在前,李知远的文章真可谓字字珠玑,繁花似锦。王翰林看了又看,拈着胡须赞道:“还不错,今年可以下场走一遭儿,你父亲怎么说的?”

“父亲让学生在家再管几年家务。”李知远笑道:“我们才回老家,就赶上迁都这样大事,田地都没有置办,实在是伤脑筋的很。”

“老师也没有田地,将来官家脚下,赚钱的机会多的很,不必急于这一时。”王翰林不以为然,皱着眉道:“你当走出富春,到东京、到北方各处看看走走。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守在家里是长不了见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