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乱成这样,刘大人若是不头一个来看顾赵恒,才是怪事。赵恒点点头,下了马径直进去。八郎却不跟过去,反走到英华马车边,隔着板壁小声道:“熬药要紧,咱们快些儿。”

  英华晓得八郎的意思让她做个先手,如此挨了骂也好有话说,便依着他不去母亲那里,先把两车药运回自己院里,把满院子的丫头婆子喊来,分派大家分捡配药。就在院子里头一字儿排开十几个风泥小炭炉,二小姐领头举着一把小破扇煽风,就差在自己脸上抹两把炭灰妆狼狈像了。

谁知柳夫人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英华摇了一会扇子手酸,却是忍不住了,把破扇抛给小海棠,问杏仁:“娘可晓得我回来了?”

  杏仁抿着嘴儿笑道:“夫人现在忙呢。姑老爷那边闹轰轰忙着吵嘴搬家,夫人在那边劝架。”

  这个张姑老爷也真是天真,若是王家真有事他搬个家就能撇清干系?英华也不恼,反笑了,道:“谁要搬?可是张家姑丈?”

  “是姑老爷的一个堂房兄弟,嚷着要搬。姑老爷先是不肯搬的,挡不得本家兄弟们劝说,才改说搬,文才表少爷拦着不许叫搬,他们张家人自己吵起来了。咱们姑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嚷着要跟姑老爷和离呢。”杏仁微微皱眉,停了一会才道:“是文才少奶奶来搬救兵的。”

  姑母那么柔顺的一个人,居然都要和离,看来这回是真连累到她老人家了。英华十分歉疚,嗳了一声不再言语,寻了个小马扎在药炉边坐下,看着一排炉子发呆。

  杏仁看在眼里,也不敢多说话,过得一会药好,便命人照着人头各处送药,她自在英华身边默默陪坐。

  英华想了一会,虽然今天的事怪不得她,然到底要和母亲说明才使得,因此拍拍衣裳站起来,问:“姑太太那边的药送去了没有?”

  杏仁苦笑道:“才送过去。二小姐可是有事要过去一趟?”

  英华点头,道:“就这么去不好讲话,总要寻个由头才好过去说几句,我有要紧事和母亲说,拖不得。”

  杏仁还在想要寻个什么理由,小海棠从檐下转过来,笑道:“夫人叫田妈妈寻几丸儿沁雪丹与姑太太,小书房里没寻到,田妈妈问咱们这里有没有。”

  送药这个理由冠冕堂皇,英华便点点头,道:“咱们放丸药的那个小箱子里头取一瓶儿来,我亲自送过去。”

  杏仁取了药来,又张罗叫打水与二小姐洗脸,英华却是等不得了,托着小药瓶儿,冲杏仁摆摆手,扶着小海棠就走。

  姑太太院里一群男女乱哄哄的,正抬箱子闹搬家,英华一进院门,就看见姑太太面对墙壁嚎啕大哭,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看着格外可怜。文才的娘子站在婆婆身边,双目赤红,手拿帕子不停地揩泪。

  柳夫人侧站在姑太太的身边,扶着她的肩,低低的劝说着什么,看见英华站在院门口,微微皱眉,轻声问:“府城里的几家药店情形如何?”虽说是轻声,咬字格外清楚,英华站在院门口都听得响亮,想必那一群闹哄哄搬行李的张家人都听见了,大家俱都看向英华。

  英华连忙挤出苦笑,提着裙儿小跑到母亲身边,用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的口吻说:“女儿今日把府城的药店都跑遍了,也不曾买到一片甘草!”

  “那…今日的药,是哪里来的?”柳夫人心里也清楚除去李家,再无别家会在这个时候有药,不过女儿存心在亲戚们面前替未来女婿卖个好,她自当替女儿撑场面,便假装不知,故意顺着女儿的话说话。

  英华便是再大方,也把小脸红了一红,微一低头,含混回说是问李家借来的,说话声音小的恰好远处人听不大清楚。

  柳夫人点点头,道:“这药虽是不值几个钱,却是能救人命的,亲家母待咱们,是真心实意的好。”就把真心实意这几个字咬得格外的重。

  柳夫人说这话,也是抬举文才娘子的意思。柳夫人的亲家母,原是文才娘子的亲姑母,文才娘子只要讲“骨肉至亲,婶娘何必见外”,不只在人前拉近她和王家的关系,她自家也在本家跟前顺便卖了个好,大家都有体面。

  文才娘子只是把本就不弯的身子又挺直了些,借着揩泪,在手帕的掩护下送了几枚白眼把本家那几个闹着要搬家的长辈,却是不晓得接柳夫人的话头卖个现成的好。

  文才娘子既然抬举不上,柳夫人也就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转过头又问英华:“借来的药,够家里用几天?”

  “够用五天。”英华自是晓得母亲的言外之意,因文才的娘子行事不上道,就点她一点,道:“陈夫人还问起嫂嫂呢,说嫂嫂既然到了府城,也当到她那里走走。”

  “原是要去的。”文才娘子清了清嗓子,又瞟了一眼张家的亲戚们,才道:“这几日娘身子不大好,身边少不得人,原是想等娘好一些,再和文才去拜见姑母和姑丈的。”

  文才娘子这话说的还算得体,柳夫人点点头,道:“这院里事又多,也难为你了。好在亲戚们也没有长久住在一起的理,过了今日你们本家都回去了,我和你婆婆且去庄上住几日,也叫你们小两口歇歇,走走亲戚。”

  柳夫人来这院里也有不少时候了,一直都不曾出言留客,这会子才说亲戚们没有长久住在一起的道理,简直就是赶人家走似的。张家人听见,脸上都讪讪的。王家无事,久居不肯去,一听说王家有事,就要走,怎么怨柳夫人连个留字都不说?

“哎!”文才娘子答应的那叫一个干脆响亮。

  王姑太太为人老实也听明白了,柳夫人跟她儿媳妇合起来打张家亲戚们的脸替她出气呢,她抬起蒙胧的泪眼朝张家亲戚那边看去,果然看见几张似被掌掴的红脸,心里就畅快了许多。好言好语安慰半日,都不如夹枪裹棒几句话扎人来的爽快。

  自从二哥一家回富春,衣食住行都有二哥二嫂照管,便是儿子的学业,也得二哥指点,将来可以无虑。今日吵架,二嫂又坚决的站在她这边,娘家有人的感觉真好。姑太太吸了吸鼻子,也挺直了腰,站起来道:“文才我儿,你过来,娘有话和你讲。”

  文才红着两个眼,一边拿袖子揩眼泪,一边答应着走到母亲身边来。

  姑太太用力捏住儿子的手,咬着牙道:“我儿,你爹爹甚怕王家连累他前程呢,娘也不忍拖累他,就与他和离,如何?”

  做人子女的,哪里舍得爹娘和离,文才待说不肯,又觉得张家今日之事做的不甚地道,母亲极是可怜,他左右为难,心口又酸又涩,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望着姑太太,眼泪汪汪露出乞求之意。姑太太虽然掉泪,却没有半分回头的意思,扭头看向姑老爷,道:“写休书去!今日老身就要和离。”

  柳夫人对英华使了个眼色,英华忙抽身退步出了院门,提起裙儿一路飞奔到书房,先拿眼儿一溜,看刘大人和赵恒都不在,扯着王翰林的袖子,忙忙的说:“爹爹,姑丈要搬走,姑母恼了,要跟姑丈和离呢。”

  王翰林却是不信,慢悠悠把手中的笔搁到笔架上,好笑道:“你跟爹爹说笑话呀?来,好好说话,莫要学猴子上蹿下跳的丑模样。”

  英华甩开爹爹的袖子,嗔道:“爹爹真是的,女儿便是和爹爹说笑话,也不好拿姑姑说笑话。那边院里吵的不可开交了,姑丈非要搬走,姑姑是真要和离,当着母亲的面说的!”

  王翰林的笑容瞬间僵了,停了好一会,才道:“和离了也好。文才跟着这么个糊涂爹爹,才会处事畏手缩脚的。姑太太的家务事咱们不掺和,但是若有人敢欺负咱们姑太太,你就喊二哥揍他。此事爹爹就不露面了,也好给文才留个退步,你自去给你母亲传话罢。”言罢朝后一仰,摇头叹息,脸色比起方才已是差了许多。

  英华看父亲这般,心里实是难过的紧,移到王翰林身后,替父亲捏肩,斟酌再三,小心道:“今天的事,女儿有错,连累到亲戚了。”虽然认错,心里还是怪委屈的,眼泪就滴下来了,去擦已是来不及,就有一滴落到王翰林的脖上。

  王翰林忽觉脖上一凉,晓得女儿哭了,转过身来,疼爱的拍拍英华的胳膊,说:“傻孩子,今天的事,错不在你。便真是你有错,出了事还有爹爹替你扛。亲戚们敢说我女儿不好的,咱们抡大扫把把他们赶出去。”

  “爹爹。”英华想笑给爹爹看,却笑不出来,扭来扭去,哭的更厉害了,索性蹲在下伏在父亲的膝盖上呜咽。

  “好啦好啦,”王翰林摸摸女儿的头,怜爱的说:“外头的事有爹爹,有哥哥,还有李知远哪。咱们这许多男人不是吃稀饭的,必不叫人欺负我们好英华,啊。快去寻你母亲去。”

  英华抽抽噎噎点头,从袖子里抽手帕,走到后廊下一个白地青竹小瓷缸里浸湿了挤干,把脸上揩抹干净,就忙忙的回姑太太那院。

  王姑太太和离,王家不也不劝,柳夫人说话里还露出请张家人走路的意思,张姑老爷也恼的很,挟狷狂之气,写了休书,却是一个大钱都不带,两袖清风大步出门去了。英华到时,张家人正陆继出门,看到英华俱都不理。倒还有两个知礼的,红着脸扯住英华,说了几句抱歉的话。

  英华含糊应了,再到那院里,就空旷许多,老田妈正指挥人手扫地揩灰。廊下摆着一张方桌,姑太太木木地坐在桌边,手里握着一只竹杯,柳夫人默默地坐在一边吃茶。张文才坐在角落的一块湖石上抹泪,他娘子却不在他身边。文才看见英华进来,扯着嘴角一笑,比哭还难看。看到姑母一家人都这般,英华心里更觉难过,方才在王翰林面前,她还有二分委屈,此时,心中只有十分歉疚。英华走到姑太太身边,泣道:“姑母,都是英华不好。”

柳夫人叹了口气,看着女儿不言语。姑太太此时反倒没有眼泪了,把竹杯重重的顿在桌上,大声说:“我侄女哪里不好了?我们家英华好的很!但有什么事,都是我们王家不好,都是我们王家连累了张家,他从来不晓得反省自己。这样的丈夫,吾羞与之为偶。”

  “姑太太说的好!”柳夫人举杯,道:“姑太太,二嫂敬你一杯,你是女中丈夫。”

  姑太太把竹杯拾起来,和柳夫人碰了一碰,咕咕几大口喝完,站起来说:“文才,念书去。”一边说着话,一边回屋里去了。

  英华还想说话,柳夫人将她狠狠一拉,吩咐道:“文才,你好好念书,才不枉你母亲这般为你。”

  回到柳夫人自己院里,柳夫人先叫关了门,把英华的衣衫都撸起来看过,胳膊腿都没有伤,咬着牙骂道:“才老实了几天!你就不晓得老老实实在家蹲着?”一叠声叫请家法。

  英华忙自己找了块砖地跪下,老老实实道:“娘,女儿原是该打的。”

  老田妈不在,那几个使女婆子看柳夫人是真发怒,也不敢上来打圆场,一边分人去寻老田妈,一边老老实实送了一根三指阔的竹尺上来。

  今日之事虽然不算是英华闯祸,然英华若不曾出门,也惹不出这许多事来。便是姑太太,和姑老爷凑和着过日也罢了,何至于真和离?是以非要打英华一场,替姑太太做个里子。

  柳夫人忍着心疼,捡英华肉厚又好养伤的地方一气敲了二三十下,才道:“若不是因为今日你跑出去,姑太太也不得和姑老爷和离,只打你这几下,算是便宜你。”

  这一回的打是真打,比不得旧年和李知远看月亮时打的轻巧,英华咬着牙受打,也不敢喊疼,额头上渗出来密密麻麻一排汗。

  柳夫人心里实是舍不得的,所以放下板子歇息,估量着老田妈差不多也该到了,才又把板子提起来。

  老田妈跟一阵风似的从外头跑来,嗓门大得跟打雷似的:“夫人,做什么打二小姐哎,她为了这一大家子吃口药,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哎。”冲起来拦在柳夫人跟前,张开胳膊护住英华,跟母鸡护小鸡似的。

  文才娘子跟黄氏跟在后面进来,看见柳夫人怒面含霜,再看英华跪在地下哆嗦,小脸青白满头虚汗,显是打的重了,她两个都对柳夫人存了八分惧怕,站在一边都不敢动。

  柳夫人装做看不见她两个,接着冷笑道:“明晓得那个潘晓霜和她不对付,她就当老老实实在家里看帐,跑出去做什么?不打不长记性。”

  老田妈拍着大腿喊冤道:“哎哟喟,我的好夫人,那个潘晓霜跟咱们二小姐从小到大打架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了,就没有一回是咱们小姐惹的事。不能怪我们小姐呀。”

  柳夫人愤怒稍平,把板子丢到圆桌上,恨道:“姓潘的没家教,咱们不能溺爱孩子。”

  “二小姐今日也是急的没法子,几个买办跑了好几天都没有买到药。”老田妈也不管英华,上去把竹板子抢到自己怀里抱着,才道:“若是使人去李家讨药,到底还是没有过门的儿媳妇,怎么好让管家去,必要自家去讨才是对婆家尊敬是不是?谁乐意半道上遇到潘小姐呀。”

  柳夫人沉着脸,看向窗外。

  老田妈估摸着边上站着的两位该听的都听到了,忙把竹板塞到一个使女手里,她就扶住英华,一边冲黄氏招手。黄氏忙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英华扶到边上小榻歪着,拉起袖子来看,两个胳膊上都是一道一道的青紫印子。黄氏的手帕角不小心扫了一下,英华就疼的直哆嗦。

  王家二小姐挨了打,为什么挨的打,打了之后情形又何如,第二天中午文才娘子探望姑母,都说把陈夫人听了。

  听说英华疼的晚饭都没吃,烧到早上都没有退。李大人点头道:“这才是老派人家的教养。明日备几样孩子们爱的吃食,叫芳歌瞧瞧她嫂子去。”

  陈夫人不乐意,道:“原是该打的,打了也罢了,叫咱们芳歌去看她做什么,没的叫芳歌学她那个样儿?芳歌还没婆家呢,坏了名声怎么处?”

  李大人摇头,苦笑道:“你呀你呀。你儿媳妇买不到药,晓得咱们家有,使个管家来讨,你要不要嫌她不懂事”

  陈夫人不慌不忙道:“只说她挨打的事罢,你绕来绕去的又想哄我什么?不是说这回挨打是做戏给咱们看的么。她自家的女儿自家不晓得疼爱管束,惹了祸再打有什么用!若不是这个时候退亲不厚道,我还真不想要这么个——”陈夫人拖长了腔调学话:“跟人家从小到大打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的儿媳妇呢!”

陈夫人说完还不解气,将桌子一拍,恼道:“这个儿媳妇娶回家,还要好好教教。”

牵挂

听讲英华被丈母娘结结实实揍了一回,李知远甚是心疼。....论昨日之事,英华自家无甚过错,依着丈母娘护短的性儿,原也是不会真打的,怎么就打的这样厉害?李知远琢磨半日,猜必还有他事。到底为何打她?李知远甚是想弄个明白.横竖昨日和赵恒约好再会,今日原是要到王家去的。可是去了王家,最多在外书房坐坐,怎么能进内院找英华说话儿?

李知远想了半日,背着人问沈姐要来几丸治棒疮的好丸药,寻了个精致小木匣装好。又把僮儿支使开,写了一个慰问英华的字儿折成方胜塞在匣底。匣儿才揣在怀里,想到此物或者会经过丈母娘之手,李知远打个寒颤,摸出匣儿把字条抽出来藏到靴腋里,单把一个孤伶伶的药匣儿揣回去。又绕着陈夫人的几个亲信使女摸到妹子芳歌的房里,站在门口跺一跺脚,望着天咳嗽。

时近黄昏,芳歌歇了针线,凭窗和使女闲话。看见哥哥在门外装神弄鬼,芳歌想都不要想,都晓得他是为了嫂嫂来的,忙把他迎进房里,把几个使女支开,笑问:“哥哥,可是为英华姐姐的事来的?”

妹子说话这般直接,饶是李知远养气功夫深厚,也闹了个红脸,吱唔半日,才厚着脸皮道:“听讲你英华姐姐挨了打,不晓得打的痛不痛。”把怀里那个小药匣儿摸出来把她看,又道:“我正好有事要去王家,不如你和我同去,亲手把药送把她,再看看她的情形,可好?”

芳歌心里原也是想去瞧瞧英华的,又有哥哥这般说话,只说去看未过门的嫂嫂母亲必依的,便点点头答应了。

兄妹两个到得上房,和陈夫人说要去看英华。陈夫人皱眉半日,黑着脸道:“英华性子太轻挑,打几下正好,我还怕她带坏了芳歌呢。正要芳歌离她远些儿,看她做甚?”

“芳歌,你的亲事还不曾定,远了爹娘也舍不得你,娘家也看顾不到你。”陈夫人清清嗓子,苦口婆心说女儿:“总要在曲池府里与你寻个厚道人家,咱们要挑人家,人家也要挑咱们的,女孩儿家的名声顶顶要紧,莫学你嫂嫂。”说完了又长叹:“愁的我呀,这个儿媳妇就是个活猴,进了我家门还不晓得怎么调皮呢。”

李知远眨眨眼,只当母亲的训斥是从窗棂里钻过的清风,侧着耳朵让清风从左耳眼里钻进,再摇一摇头,就让清风从右耳眼溜出去了。

芳歌偷偷瞧了哥哥一眼,低下头不敢说话。

陈夫人说了足有盏花功夫,看芳歌是听进去的样子,才欣慰的说:“你去瞧瞧你沈姐,方才你兄弟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就溜了,怕是缠你沈姐去了,把他喊来做功课,你沈姐这几日身上有些不大好,叫她清静呆着。”

芳歌如释重负,忙答应着去了,看都不敢多看哥哥一眼。

陈夫人打发了芳歌,又说李知远:“你要去瞧王小姐,你自去便了,喊你妹子去做甚?害芳歌说不到好人家,仔细我锤烂你的皮。滚。”

李知远诺诺退下,出了母亲的院门,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没耐何,叫管家备了马,带个僮儿,老老实实一个人到王家去。

到了王家,天将黑透。王家前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原来刘大人在王家还不曾走,正是晚饭时,王翰林设宴,赵恒和杨八郎都在陪座之列。听讲李知远来了,赵恒和八郎心中有数,对视一笑。八郎离席出来接知远,隔着老远就笑道:“我和十二哥打赌,他说你今日午时必来的。”

李知远苦笑道:“原是想早些来的,只是家里事多丢不开手,忙完了就赶紧过来了。//**//”

八郎就晓得李知远话里的意思是处置潘晓霜的事办妥当了,他在李知远肩上轻轻捶了一下以示赞许,笑道:“一会先陪刘大人吃几杯,咱们三个寻个清静地方好生吃几杯如何?”

李知远摇摇头,道:“我带了药来与英华,先送到内院去。见过师母我再去吃酒。”

柳夫人这一日气都不顺。连王翰林都借着款待刘大人的由头在外院一日不肯进内院,李知远要去撞钉子,八郎不敢跟随,缩一缩头,笑道:“师娘今日火气大呢,中饭时连十二哥都吃她呛了两句。要见师娘,小弟不敢奉陪,知远兄你自去,你自去。”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柳夫人听报女婿送药来了,虽然依旧暴燥,还是有些快活从不晓得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不觉和老田妈说:“女婿还晓得送药来,亲家母倒是会做人了。”

老田妈看柳夫人脸上露出些笑,忙凑趣道:“咱们小姐随夫人,看人的眼力是一等一的。依着我看,姑爷将来必是个疼老婆的。”

柳夫人啐老田妈,道:“我嫁把老爷这么些年,整日操劳,就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也叫有眼力?”话虽是这样说,眉眼带的笑意已是浓了许多,再见李知远,说话就温柔的很了。

李知远在丈母娘面前,从来都是要多老实有多老实,虽然心里极想晓得英华的情形,想见英华一面,最好还能说几句话儿。纵然今日柳夫人待他亲切无比,他也不敢跟柳夫人提见英华,老老实实说了几句话儿,站起来辞去。

柳夫人情知女婿是有些怕她老人家的,也不虚留,嘱咐他:“你饭时跑来,想必现在肚子里是空的,先到小花厅坐一会,叫老田妈与你几块点心垫一垫,再吃一碗酸辣汤,吃饱了再去书房里,多吃几杯也不怕醉。”

李知远被丈母娘的体贴吓到了,愣了一会才谢过丈母娘辞出来。老田妈引着他到小花厅坐,笑眯眯道:“姑爷爱吃甜点心还是咸点心?”

“有汤要一碗,再舀块炊饼就使得。”李知远回过神来,笑着冲老田妈唱个诺,问:“田妈妈,英华她——今日可好些?”

老田妈打量李知远半日,才慢慢道:“比昨日好多了,中饭时呷了几口米汤,下午嚷饿,吃了小半碗粥呢。姑爷若是有什么梯己话儿要捎进去,倒是不妨和小妇人说说。”

这个字儿,是给呢,还是不给呢?李知远含着一口炊饼,纠结了,两条眉毛恨不能缠到一处去。

老田妈笑吟吟站在一边看李知远没滋没味地喝过一碗汤,才道:“姑爷若是没有话说,回头小妇人就跟咱们小姐说姑爷送药来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跟小姐说?”

王家的家风还真是爽快干脆的跟鸭梨似的。李知远顿时觉得鸭梨不是一般的大,若是让老田妈真的这般和英华捎话,英华妹子就是不恼也要恼了,李知远一咬牙,从靴腋里抽出那个方胜儿,战战兢兢送到老田妈眼前,厚着脸皮道:“原是有个字儿寄把英华妹妹的,就烦田妈妈转交。”

老田妈笑眯眯把字条收起,把李知远送到前院,转过背就把字条儿送到柳氏面前,笑道:“哎哟,姑爷真是有心人,还有个字儿要把小姐的,羞答答不好意思舀出来。”

既然已经订了亲,便是有书信往来,也是平常事。偏这个女婿不敢正经舀出来,倒叫老田妈转交,柳夫人又是好笑又是恼,笑骂:“看着怪机灵的孩子,怎么这么笨!有书信正正经经交把我又如何?难不成我有长锅呼吃了他?”就把方胜儿揣到袖里,亲自走到英华房里。

英华房里正上灯,因着外头还有些微光,卧房里只有一个灯就显得不大亮。杏仁忙忙的移进来一个灯挂到床边的挂勾上。

跳动的烛光里,英华闭着眼睛,侧身弯睡,眼圈儿和双唇都微微有些发红,脸色比柳氏上一回来看时好了许多。

杏仁小声笑道:“二小姐方才喝了碗鸽子汤,没敢给她吃肉,又吃了小半块米糕,才睡着。”

柳氏点点头,把袖里的那个字儿扯出来塞在女儿枕下,道:“知远有个字儿与她,等她醒了念把她听。晚上醒了再把药热一热喂她,不许给她吃凉的。”说完又把纱帐扯下来,寻了个扇子把帐子里扫一扫,在英华院里前后转了一圈,又在女儿卧房门口站了许久才走。

到了一更,英华口渴醒来,听说母亲送了李知远的字儿来,不由羞答答抱怨:“他也真是的,有什么话儿不能过几日讲,偏要巴巴的寄个字儿来。”

杏仁伸出纤纤玉指把英华枕下的那个方胜儿抽出来,伸到英华眼前晃,笑道:“夫人说了,叫我们念给小姐听的,要不要念不念?”

“不要!”英华嗔道:“你扶我起来趴着,我自己看。”

杏仁忍着笑,把方胜儿塞到英华手里,才叫进几个人来,挪了个小方桌到床上,再把枕头儿移一移,让英华倚靠在桌边,又移过一盏灯来,样样都安排妥当,才挥手叫小丫头们出去,她却走到窗边望天光。

英华的受伤处多在两臂两股,二指宽的竹板子抽得尽是青紫伤,左股还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破了皮,若要说打的重了,比着往常意思几下是要重许多,但也不至于伤重到要死要活。其实还是这些日子奔波操劳,身体本来就虚弱,再则前两天先是受了惊,回家又受了气恼,几下夹击再挨了揍,晚上上了药疼的紧,就发烧说胡话成了个打重的样子。

英华自家也清楚,这场打与其说是打她,还不如说是蘀姑母和张家表兄把张家那些狗屁亲戚打开,就是不疼也要装疼的,何况她也从来没被打的这么厉害过,疼是真疼,又禁了她一天饮食,只给喝点儿汤水粥,实在是没有多少力气,英华趴在小方桌上,觉得两个胳脯还有点儿疼,用了许久才扯开那个方胜儿。

李知远原来是打算把这个字儿夹在药匣里送进来的,所

以写的都是正大光明的足可以经丈母娘眼的老实话,开头写了几句问候王二小姐,再有几句吩咐她小心饮食,还有几句等她养好了伤出去耍的远景展望,最后又有几句有什么事要办使人和他讲,加起来不过十五六句。英华来来回回看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脸都笑酸了,杏仁在窗边都要化成石头了,她才依依不舍把字儿叠回去塞到她贴身的一个小荷包里,喊杏仁把小方桌儿搬走。

杏仁看自家小姐那满面红光的模样儿,一边搬方桌一边小声道:“听讲姑爷还送了几丸活血化淤的丸药,明儿请郎中瞧过再吃。”

英华美滋滋嗯了一声,也不要杏仁扶,自家就挪到床边,舀手撑着床沿使劲,就想下地。

杏仁被桌子占着手,放下桌子去拦已是晚了,英华顺着床沿已是溜到地下,被床沿扫着伤处,疼得抽鼻子抹眼泪的,脸上还带着笑。

杏仁又是好笑又是生气,把英华扶到床上趴好,啐道:“不碰一下就不晓得疼,不晓得擦破皮没有,我取灯来瞧瞧。”

英华含着泪道:“我坐了这么一会也不觉得累,只说还有力气,想下地走动走动,就不想还是那么软。”

“昨日晚上发烧说胡话的是哪个?先忍着!”杏仁不理会二小姐的眼泪,三两下把她的小衣扒开,取灯细细照了一回,又补上了一回药,才喊人来扶英华到后头去小解。

且不提王二小姐在自家小院里痛并甜蜜地养伤,也不提李知远每日到王家走一遭,就是迈不进英华的小院。只说刘大人一连几日都在王家,外人并不晓得他是日日和王翰林吃酒闲话,只看见他随身的一千亲兵把王家围的跟铁桶似的。

满府人都猜潘太师权势滔天,杀子之仇焉能不报?这个刘大人现在围住王家,必是在等京城的圣旨,王翰林必是要倒霉的。这个当口,张家人拼着脸不要都要搬走,差不多的远亲近戚谁还敢上门?

只有李知远每日必到王家来一趟,再有几个王翰林的老朋友带着子侄来过一二趟,还有十来个在梅里镇曾经王翰林看文的学生来过一回,王门大门前清静的都可以张网罗雀了。

这一日早晨,李知远把兄弟青山送到书院,出来在门口等家僮牵马来,就看见王耀芬摇摇晃晃走过来。

王耀芬穿着一件油污了前襟的旧灰布道袍,脸上还擦着两坨黑灰,乍一眼看去像个鬼。

“李知远,我两个兄弟还在…”王耀芬吞了一口口水,瘦的脱形的脸上两个颧骨上下滑动,“我两个兄弟还在我二叔家?”

“在。”李知远虽然不想和王耀芬打交道,不过他这个时候还晓得问一声自家兄弟平安,倒是不能不理他。

王耀芬压低声音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可怜我两个兄弟呐,生生被他连累了!可怜我王家世代书香,耕读传家,生生都被这个小人连累了!”说完他舀黑少白多的眼珠对李知远翻了一翻,居然甩着袖子走了。

李知远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王耀芬瘦长的影子消失在人群里,哑然失笑。

刘大人使亲兵围住王家,又在王家住着,一则是潘菘的旧部失了管束,有刘大人亲自坐镇王家,自然不怕他们被有心人唆使来找麻烦,二来潘菘死了必要查帐的,封锁了潘系的帐房,刘大人自家也要回避一下,在曲池府王家住着,有个动静赵十二的伴当亲随都看得见,自然晋王党各系也都看得见,当然比在县里显清白。

潘菘若是还活着,就在曲池,要寻王家的麻烦容易的紧,王家说不定真有麻烦。潘菘死了,再加上那本假帐,京里必是要闹起来的,便是不闹,晋王要是护不住自己人,他就白当了二十年的皇太弟了。

就像爹爹说的那样,潘菘被推到富春来刮地皮,原就是来送死的。早几日死也教富春百姓少受些罪。便是刘大人,同是晋王党人,和王翰林也算交好,可是他这个官儿做的也没甚味道,第一自保,第二保自己人,至于平常百姓士绅,在他们眼里都似鱼肉。李知远对着北方的青翠山峦冷冷的看了一眼,决意掐断做官的人生目标。恰好僮儿牵了马来,他心灰意懒地摆摆手,吩咐僮儿:“你牵马回去罢,母亲问起来就说我去先生府上了。”

僮儿牵着马自去,李知远在热闹的街道上慢慢走着,路过一个点心铺子,进去捡英华爱吃的点心买了两匣捧在手里,出来依旧慢吞吞乱逛。经过一家酒楼时,突然楼上阁儿落下一个纸团,正好弹在李知远帽子上,把李知远的帽子弹歪了。

李知远扶着帽子抬头看,惊见王二哥的黑面在窗缝一闪而过。

73、王二哥的帐

 “真的无事?”二公子王耀宗俯视妹夫,一脸的不相信,渗着油汗的黑脸膛就差贴到李知远额头上了。

  此景甚是不雅,李知远急得举手发誓:“二哥,真无事!刘大人日日和先生吃酒闲话耍子,亲热的很呢。潘菘已是死了,晋王他老人家若是不保姻亲无事,他那个皇太弟的位子不是坐的甚无趣味?”

  王耀宗情知妹夫不会骗他,既然事情和传说中不一样,想来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退后一步坐回去,琢磨半日,还是不放心,说:“虽然现下无事,难保刘大人没有旁的打算,我且去杭州寻五姨商量。也不晓得哪个胆大包天,居然把潘菘害了。他死了百姓拍手称庆,可是害苦了我们王家。”一边说一边恼火地用力捶桌子。桌上的碗儿碟儿跳起来又乒乒乓乓的落下。

  此时李知远可不敢跟暴走的二舅哥说是自己害了潘菘的,小心翼翼给王二公子添酒,说:“听讲五姨也就是这几日到曲池府了,二哥去接一接甚好。庄上无事了么?”

  “庄上农事都安排好了。”王耀宗想到本家长辈们甚烦,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我家那些个长辈在母亲庄上长住也不是个法子,还要想个法子安置他们呢。”因看了一眼李知远,笑道:“似府上才回富春就打了一遭臭虫,倒是清静,现在可还有贵亲去求助?”

  李知远自嘲一笑,道:“现在是无人敢来,难保将来不会生事。实不相瞒,我爹在泉州府也谋划了几年,收拢了些人手,就是为了提防本家臭虫。似我们家这般害怕同族的,也是世上少有了。”

  “你们那个翻脸狠闹一回也罢了。我们家这些长者,一个比一个迂腐。我父亲又面软,断是断不得了。你是不曾受过,他们镇日里在我面前唧唧啾啾什么商人下贱,什么必要读书之类的,积下的唾沫都能洗脸了。”王耀宗又饮了一碗酒,甩甩头道:“老子明明心里想挥拳,还要陪着笑脸听那群老家伙胡说,苦呐。来来,你陪二哥再吃两碗。”

  李知远看看窗外头,天已黑透,却是不肯多吃,因道:“改日陪二哥通宵畅饮,今日二哥既然回来,倒不如早些回家,也省先生师母挂念。”

  王耀宗离家日久,原就挂念家人,问店里伙计讨了盆洗脸水,略把脸揩揩,真个和李知远一同回家。

  儿子回来,柳夫人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喜的是儿子一听有事就来家,到底是和她贴心才会如此,烦恼的是耀宗脾气太暴燥,怕他惹事。她一边叫人去禀报王翰林知道,一边扯着儿子问:“不是写信叫你不要来?你回来也罢了,怎么不早些送信回来?路上平安否?”

  “平安。”王耀宗当着李知远的面被柳夫人当小孩子一样拉来扯去,甚是不好意思。可是落到柳夫人手里他又不敢挣扎,老老实实回答完继母的问话,黑脸已是红得发紫。

  休看里头那两位母慈子孝,久别重逢情状感人又可笑,李知远自认要是胆敢笑出声来,老的咳一声他就要打个哆嗦,小的拳头抡起来他连还手都不能的。是以他只扭着头看梁上挂着的一盏羊角灯,看得认真极了。

  王翰林正和刘大人在书房吃晚饭呢,听老田妈来禀二儿子来家,心里也是快活,借口更衣走到夫人内院来,隔着窗子看见耀宗能说能动手足俱全,他就安心,对张口要喊的李知远摆摆手,又到前头去了。

  泰山的意思是叫李知远不要说他来过了,李知远可不敢不说,老老实实蹭到柳夫人身边,说:“师母,先生方才来过了,从窗眼里张了一眼二哥,冲学生摆摆手又走了。”

  柳氏笑骂:“这个倔老头,生怕儿子晓得他是疼爱儿子的。”她老人家这一向待李知远亲热极了,连客气话都不讲,一手扯着儿子,一手扯着女婿到桌边坐下,一叠声叫传饭。

  王耀宗不敢说在外头吃过了,李知远更不敢说在外头吃饱了,两个尽力一饱。吃完饭耀宗要去看妹子,李知远可怜巴巴地看着耀宗,指望二舅哥喊他同去。

  李知远的心思王耀宗一清二楚,他偏装不知,冲着李知远嘿嘿一笑,还要故意甩一甩袖子,绕过柳夫人身后的屏风进内院去了。

  柳夫人心里也清楚李知远这小子一天几趟的跑,一小半是要王翰林心里好过,一大半还是为英华来的,不过英华伤处尴尬,李知远就是未婚夫也不好叫他进内室探望,所以她一直装不知。今日耀宗又故意逗他,她乐的要死又非得板着脸不可,实在是一本正经受不了,忙道:“听讲今日起城里宵禁,你前头使个人回家说一声,今晚在八郎那里歇罢。回头我叫你二哥到那院找你们去,你们哥几个许久不见,好好说一夜话。”

  李知远诺诺,出来到前头寻了个相熟的管家回家捎信,一转身就看见王大少耀祖站在一根柱子后头又是跺脚,又是冲他招手。

  “大哥。”李知远走过去给耀祖唱了个喏,再无别话好说。

  “耀宗回来了?”耀祖咳了几声,有气无力的说:“我这一向都病着,也不曾找你们两个说话,你到我屋里坐一会,再喊他来,我有话要问你们。”

  王耀祖和柳夫人英华一向不对付的,能有什么话问他这个英华的夫婿?李知远想了半日,才想起来,耀宗曾和他提过,贩牛马时大哥和黄家九姨都凑了些银子做本钱,想来是问着这个事了。李知远踌躇半日,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耀祖住的这个院儿离着柳夫人的住处甚远,原是柳氏商行款待宾客的所在,收拾的很是清雅。一个月洞门进去,是小小巧巧三间小楼和三间东厢房。院子里还有几丛芭蕉一块湖石,廊上挂着几盏宫灯,伸向东厢的檐角还吊着铁马,门窗雕花都精致的紧。

  此时花前月下,树影婆娑。院子里唯二的两棵桂树上拴了绳子,绳上晒着几件孩子的衣裳不曾收,湖石边靠着两柄大扫把,王耀祖经过时还被绊了一下,慌得李知远忙伸手去扶住弱不禁风的大舅哥,笑道:“大哥有事,使个人来喊就是,这要是跌倒了如何是好?”

  王耀祖没好气道:“我等没了时运的,便是跌倒,自家抹点药油就是。”因李知远不接腔,他只当李知远是个软弱的,就絮絮叨叨抱怨说居所窄小,仆役又不老实,日常供给又不及时等语。

  大舅哥含着一肚子怨气呢。李知远对老婆娘家的事一清二楚,情知这时候闭嘴才是明策,大舅哥说话再冲他都是一笑。王耀祖说了半日看他都是不气不恼一副笑模样,显见得是不会插嘴王家事了,也只得歇一歇气,自端了一碗茶来吃着。

  倒是黄氏看见李知远来家,忙着忙后,送热茶,送点气,因王耀祖说话不中听,她不敢插嘴拦断,只是苦笑着坐在一边纳鞋底。

  少时耀宗进来,喊过哥哥嫂嫂,黄氏忙掇了一碗茶把他,他接过一气喝尽了,才坐在李知远身边,笑问:“大哥喊我来是为何?”

  王耀祖定定的看着兄弟,愣了半日才道:“你是真不记得了还是故意不记得了?”

  耀宗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本帐,揭开来送到耀祖面前,道:“大哥请看,帐在这里。”

  耀祖的目光在总数上一溜,看见总帐有三万多两,原来朝下弯的嘴角就嗖一下弯了上去。便是黄氏,看见丈夫如此,也不再妆样子,站起来走到耀祖身后,扶着他的肩探脖。

  耀宗咳了一声,报帐:“连本带利,一共三万六千一百多两银。咱们亲兄弟,明算帐,先把本钱算一算罢。一共就是咱们四个,大哥五百两现银,还有些货物折现,也算五百。一共就是一千的本钱,九姨是五百。妹夫呢,出了两千,到了北地买牛马不够使用,他又添了一千。我出了五千五的本钱,本钱一共是一万。帐是一式四分,这本帐是大哥你的。”

  耀祖翻了翻帐,皱眉道:“咱们同胞兄弟,我还信不过你么。你只说赚了多少银子罢。”

  “扣掉本金,赚头是两万六千二百多两。”王耀宗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帐来,念道:“按着份额,该分大哥两千六百二十两。九姨一千三百一十两。妹夫七千八百六十两。下剩的自然都是我的。我就不报了。”

  “走一个来回,就赚这么多?”黄氏的声音都哆嗦了。

  “妇人之见。”王耀祖看不起黄氏的小家子气,哼了一声,道:“这赚的算是少的了。听讲若是运气好,一个来回十倍利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