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封涔说要给冬官将个故事,但是他显然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段子说的零零碎碎,回忆断断续续,更像是在闲话家常。

他告诉冬官,从前有一个特别狠心的女子,尚在智龄之时就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果决。偶尔有些神经兮兮,偶尔满嘴跑马,看见有人落难也能眉头不眨的让他爬远些。

男子初时很讨厌她,真的很讨厌啊。讨厌到经常偷偷在她吃的饭菜里面埋虫子。

在男子的观念里,看见虫子的女子必然是要大呼小叫哭天抢地一番的。她却能淡然的从碗里夹出来,面不改色的扔到他的脖颈里。

男子其实也很怕虫子的,便是碗里那几个也是吩咐谷中丫鬟抓来的。他抖着衣领吓得脸色惨白,她也只是默默吃着饭,不咸不淡的道一句。

“下次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她真的是我见过的女子里,最不像女人的女人。”

封涔是如此评价的,眼中的神色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皱了皱眉,不多时又止不住莞尔一笑。

“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怕。好端端的一个姑娘,非要学什么茅山之术,学着古书上的图样描着各种鬼画符。再不然,便是整日坐在蒲团上扬起脸看天,嘴里叨叨咕咕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明日可能会下雨。”

这是她说过的最多的话,十次有九次是不准的,他却傻呼呼的每次出门都会带伞。

至此,冬官也才明白,宁初二在钦天监每逢下雨都会有一把油纸伞并非她看得准确,而是她总觉得第二天会下雨,才长年累月的放着一把伞在身上。

“宁初二就是个喜欢胡言乱语的神棍,爱银子,爱得瑟,爱唠叨。”

可是就是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小女人,几乎占据了封涔所有年少的时光。

说到这里,他自嘲的笑了笑。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喜欢她,就是因着对着这张脸太久了。你知道的,再看不顺眼的东西,看得久了也会莫名顺眼,宁初二又不是什么特别好看的姑娘。”

冬官今年也二十出头了,还是个没有欢喜过女子的毛头小子。他大概是明白封涔的意思的,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你有没有说过喜欢我们家大人呢?”

话本子上的许多爱情都失败在不敢开口这里,瞧封涔那别扭的样子,想来是极容易害羞的。

封大谷主闻言挑眉。

“老子是那么缺心眼的人吗?当然是说过的。”

只不过…

“阿涔,你老老实实的闭嘴好吗?”

宁初二那个死女人是这么说的吧?在他十三岁鼓起勇气对她表白以后,她总是用那种神经兮兮的样子暼着他。

那个时候的封涔尚不知道。

“喂,我喜欢你啊,要不要跟我在一起。”的这种话,于女子而言更像是吃饱了撑的在那儿瞎扯淡。

冬官听后点头。

“那就是人家确实不喜欢你。”

封涔就不说话了,大抵是在琢磨要不要揍他。

冬官又说。

“话本子上男二的下场多半是悲惨的,你别再等了。”

封涔就给了他一记老拳,看着他捂着腮帮子掉眼泪。

“男二吗?我好像还算不上。”

他更愿意承认他是她的蓝颜知己。

偶尔像哥哥一样照顾她,偶尔像弟弟一样让她照顾。他只是太习惯去守护,守护那个微笑,守护那个总是没心没肺,没有心肝的女人。

护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感情究竟是不是爱了。

前段时间,他在话本子上学了个新词叫闺蜜。

虽说是形容女子之间的,但是却固执的认为,作为一个连对方葵水什么时候来都知晓的一清二楚的男人,他和宁初二之间,无论如何都是有着草木灰般坚强不催的革命友情的。

如果不能做那个陪她到老的男人,那就做一个可以一起白了头发的闺蜜吧。万一连十九死的早一点…

“连大人比你还小两岁吧?你们常年打仗的人,身子骨好像都不怎么样。战死沙场什么的…”

冬官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再次换来两记狠拍。

他揉着发疼的脑袋,觉得明日定然要不上药的跑到自家大人跟前告上一状。

嘉兴关的泥土比之祀风谷的干裂许多,晚风袭来时没有那处深谷湿润的青草香气。

封涔蹲身,摸着这片有些贫瘠的土地。

“如果撒上一片草种,这里也该是个草长莺飞的地界。”

冬官说。

“战争结束之后,你会回祀风谷吗?”

离开京城,离开那个让人爱而不得又还是想要笑着祝她幸福的女人。

封涔没有说话,而是将视线看向那座萦绕着满满幸福的小小茅屋。

良久方叹。

“…我会留在朝廷做官,继续给连十九添堵。”

冬官:“…”

*

有了京中粮草的支持,战局已然生生颠倒过来。

过去是庞炎守株待兔耗着他们,现下是宁大将军不肯发兵,诚心要借此削弱对方的实力。

嘉兴关的条件,虽不算非常恶劣,但是在这样的炎炎烈日之下无疑是十分难熬的。

再加上此处本就不富裕,就算还有些银两储备也买不到粮食。

京中为此自然也是心急,但是刘凌已经将夜明珠抠的差不多了,就连皇冠上挡脸的帘子也秃了半边,更遑论京中那些粮商都得了连十九的意思,死命的哭穷。

庞炎在关中跳脚,眼见着帐内那些氏族子弟懒洋洋的歪在角落叫苦。

然宁大将军这边,竟是也没得了消停。

连家的那些宗亲,上上下下算起来足有百人,成日吃着干粮皱眉头。

年纪轻些的,会口头抱怨几句。年长一些的,碍于身份端着身价,吃两口就黑着脸进帐子睡觉去了。

前面这两种,还算是好应付的。宁大将军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更有直接了当的,便不那么好处理了。

庄严的军帐之内,连阁老穿着一身石青色盘领右衽袍服背着手走进来,也不管你们在聊什么,直接放了一张银票在宁初一的桌上。

“我要二斤牛肉,半斤鸭脖。”

语气干脆而直白。

他要吃肉。

且态度坚决。

一连半月的大米白面的吃着,起初确实还有些新鲜,现下的嘴里却能淡出个鸟来了。

他是不管那些老东西端着脸面,反正他是要吃,想吃个肉有什么丢人的。

“你给不给买?”

宁大公子性子时有乖张,但是在长辈面前都是谦逊的。见到人进来,也是连忙从主位上下来,将连喻请到座位上。

“连伯父。”

对于连十九这位亲爹,行为做派他多少都是有些耳闻的,尤数他大堰第一抠的名声最为响亮。

这次他肯如此倾囊,也让他有些意外。

且看手中那整整五十两的银票便能知晓,这货是真的过够没有肉的日子了。

“我不爱吃叶子菜。”

看到宁初一看他,连阁老甚是嫌弃的加了一句。

皱起的眉头,样子挺不满的。

宁大公子愣了半晌,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现在的局势也确实不好买这些东西。

一则,实在没有。

二则,就算是能买,也不能开这个先例,不然连家那些抖着胡子的官老爷们不得排着对的来找他啊。

宁初一轻咳一声,

“伯父,您要的这些东西,都得去山下的县城去买。先不说能不能买上牛肉,便是这山路就是极不好走的,您看能不能…”

“忍忍?”

连阁老颇为识相的接了这一句,而后果断摇头。

“不行。”

他要吃肉。

这斩钉截铁的一句,彻底让宁初一语塞了。

要说年过四询的年纪,尚能任性到这般地步也实在难寻了。

连喻又瞧了瞧同样看着他发呆的帐中副将,倒是不介意自己被当成稀罕物件观赏。

只是立场必须表明。

“我有银子,凭什么不让我吃?”

光是储备这些粮草,他们连家就花了不少银子。田产房子都让败家儿子给卖了,到头来连口肉都吃不上,他能干吗?

俗话说得好,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财主发话想要见点荤腥,也不算是什么太过分的要求。

帐内的几个,面色都不太好看,觉得这屋他们实在呆不下去了,都晒着脸打着哈哈都溜出去了,只余下一个宁大将军一人尴尬的立在一旁。

宁初一也是闹心啊,又实在耐这老祖宗不得,只得好言相劝。

“伯父,真的不是侄儿不给您买,实在是条件有些困难。侄儿答应你,再过些时日,定然让您吃上牛肉。”

“不要过些时日。”

连阁老打断他“吃的时候我会去初二那里,剩下不相干的东西,我会叫禁卫全部拍晕。”

连阁老是谁?

朝廷里察言观色的翘楚,万事都想在旁人前面。他既然会拿着银票过来,就想到了对方所有的顾虑。

怕别人知道是吧?

那好办。

全部敲晕,等我吃好了再说。

怕张扬出去是吧?我上我儿媳妇那屋吃去,不让人闻到味。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宁初一要是还不同意。

“婉之已经准备好绳子了,你看看喜欢哪颗树吧?”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连夫人那一嗓子要喊下去,便是毁天灭地的一场暴动啊。

宁大公子抽着嘴角应了一声,也只能遂了阁老的意思。

只是刚要将那银票拿起来,就看到连喻漫不经心的将票子又揣回了怀里。

“从军需里扣。”

宁初一真的二十余年都没这么心塞过。

第八十七章 入骨相思

半日之后,连阁老顺利吃上了酱牛肉,连家氏族被拍的在大帐之外七七八八的卧倒一片。

知道的,是连大人在吃肉,不知道的,还以为军营被偷袭了呢。

宁初二眨巴着眼睛,偌大的小茅屋里,正坐着自家的公公婆婆。两人虽都已年过四询,但是孩子气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一个皱着眉头看着被抢过去的牛肉说:“你少吃点。”

另一个翻着白眼,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塞:“你不让我吃就死给你看。”

连喻就将筷子放下了,默不作声的剩下的都推到方婉之面前,盯着盘子念叨。

“水桶腰,双下巴,大粗腿。”

方婉之就又把盘子推回去了。

宁初二抿唇远眺,忍了几次才没让自己笑出声。私下想来,连十九那副嘴贱的德行真心随了他的亲爹。

她婆婆的脾胃不好,吃多了牛肉容易闹病。

关心的话不肯好好说,这好像成了连家一成不变的传统,都是极别扭的人呢。

不远处的连十九,正哄着木兰午睡。

礼曰,抱孙不抱子。

大堰皇室和宗族子弟都讲究这一点,许多氏族子弟为显示门第高低,也都不怎么抱自己的孩子。然而到了连家这里,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臭规矩。

连喻是孙子也抱了,儿子也哄了。连十九这一辈,更是没人比他哄孩子更有一手了。

宁初二离开连府时,小兽也差不多是木兰的年纪。她甚至能想象那个总是淡定自若的男人,在面对孩子哭嚎时是怎样的无措。

大春说,大人第一次给孩子喂米汤的时候,险些直接塞到了小公子鼻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