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远对租金毫无兴趣,他反问道:“房东需要做家务吗?”

苏乔张了张嘴,想说话,终归被他噎住了。

她双手紧按木桌,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承包你的一日三餐?”

阳光流泻在整洁的白纸上,照耀着斜体英文字母。陆明远不再动笔,顺水推舟道:“你主动提出来了。那么做饭的机会,就让给你。”

话里话外,都像是慷慨的国王在给予恩赐。

国王惜字如金地点评:“昨晚的鸡汤,你做得还行,能喝。”

苏乔礼尚往来道:“希望接下来的每一天,你都会觉得,我做的东西能吃。”

话虽这么说,她依然屈服于寄人篱下的处境。

黄昏时分,夕阳隐退,夜幕悄然降临。

苏乔拎着两个塑料袋,走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隔壁的林浩站在院子外的信箱旁,取出巴克莱银行寄给他的流水单,他稍一抬眼,便和苏乔打了个照面。

林浩道:“呦,买这么多吃的呢?”

苏乔随口接话:“我想多做几道菜。”

林浩瞠目结舌:“你们事务所的律师,还帮雇主做饭呢?”

苏乔道:“我们不仅做饭,还打扫卫生。”

林浩扶着锈蚀的铁栅栏,调侃道:“怎么,你们还有上门服务吗?我也想雇个律师。”

话音未落,有人搭上他的肩膀。

林浩侧过脸,瞧见了陆明远。

黑沉的夜色无声地弥漫,栅栏拐角处,亮起了一盏路灯。灯火通明,光芒渐盛,流映在陆明远的眼睛里,让苏乔恍然以为,星辰漫天亦不过如此。

陆明远并不是来找她的。

他拿了一封信,递到林浩的手中:“邮递员送错了。他们把你的东西,装进了我的信箱。”

林浩当着他的面拆开信件,扒出来一沓皇家邮政的明信片。其上印着各种各样的山水风景,囊括了苏格兰和威尔士的自然风光。

“你应该看出来了,这都是我买给你的,”林浩忽然一笑,拿起信封,塞回陆明远手中,“你上次不是说,最近没灵感吗?我就在亚马逊上挑了几十张明信片。你多看几张,就胸有成竹了。”

语毕,他还拍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

陆明远翻阅明信片,道:“你的审美有进步。”

他半低着头,侧脸轮廓极好。

林浩倒是没看他,只将钥匙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玩。

他家里养了一条边境牧羊犬,黑白花,四爪雪白,正从里屋跑出来,扑向自己的主人。

苏乔认识这条狗。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只狗跑过来以后,首先围着陆明远转了一圈,两只爪子搭住他的裤子,伸了一个撒娇般的懒腰。

然后才坐到了林浩身侧。

苏乔放下塑料袋,靠近栅栏道:“它叫什么名字啊?”

“叫小乔。”陆明远答道。

夜幕愈加深广,融入了草丛窸窣的摇晃声。皎洁的月亮缓慢升起,洒下了柔和的光晕,苏乔与陆明远对视,想从他眼中探寻什么,却只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说:“你逗我玩吗?”

“怎么会呢,”陆明远漫不经心,“你又不好玩。”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陆明远把信封放进衣服口袋,一字一顿道:“小乔。”——嗓音低沉又好听。

他看向那只狗,双方眼神交汇,狗便“汪”地叫出了声。

四周一霎寂静。

直到林浩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他坦白实情:“行了,小乔,你别尴尬。我们家的这条狗,真名叫汉堡,陆明远确实在逗你玩。”

毛绒绒的狗尾巴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来回扫动,显示出这条狗心情很好。陆明远伸出一只手,摸了它的脑袋和耳朵,它的尾巴就摇得更欢了。

苏乔自知被戏弄,却没有针锋相对。她克制着拎起塑料袋,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

四月天冷,她穿着长款风衣,腰带束得很紧,背影十分高挑。

林浩看着她离开,手里点了一根烟。

烟雾弥散,火星在烟头闪烁,他有感而发道:“喂,哥们,你还认识别的律师吗?就是那种聪明又漂亮的,我想和她们交个朋友。”

陆明远微抬了下巴,道:“你见过这么百依百顺的律师吗?”

他的父亲和金城事务所签订了财产转让合同,委托自己的私人律师,在明年之前把不动产转移到陆明远的名下。父亲的私人律师名叫陈贺,也就是苏乔口中的老师。

陈贺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前段时间患病,去医院做了手术。因此苏乔代为执行,算得上情理之中。

然而陆明远心有怀疑。

林浩道:“啧,我和你说过吧,现在的职业竞争,太激烈了。”

陆明远道:“怎么个激烈法?”

“你看小乔这样的女孩子,都要给你上门服务。你脾气再差,她都要忍着,”林浩抽了一口烟,另一只手摸着他家的狗,诚恳地分析道,“都说最贵的律师不是最好的律师,因为他们总想着要榨干你的钱。直到你一个硬币都付不起,他们就会收手了。”

入夜温度更低,陆明远拉拢了外套。

他沉默片刻,道:“你觉得她是为了财产?那她昨晚就有机会了。”

林浩想不出怎么回答,陆明远就拍了他的肩膀:“谢谢你的明信片,改天请你喝酒。”

林浩反问:“去哪儿喝?”

“随便什么地方,”陆明远回答,“哪里都有酒吧。”

林浩与陆明远在室外聊天时,苏乔也在和她的秘书打电话。

她站在一间卧室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屏幕更亮,秘书的声音也很清晰:“按照您的意见,我们调查了那一家经济公司,他们的客户范围很小,预定的展馆共有三个。我们提交了申请,他们就开始竞价…”

“这家公司想和我比,看谁砸的钱多,”苏乔拎着一瓶香槟,嗓音极轻道,“他们不是找死吗?”

第5章

秘书明白了苏乔的意思,很快结束了这段通话。接下来的两天过得飞快,日常生活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苏乔觉得,她没怎么办正事,只在做家务上有了长进——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下午四点多钟,她一个人蹲在院子里除草,陆明远就从她身边走过。

苏乔喊了他一声:“陆明远,你出门吗?”

“我今晚不在家吃饭,”陆明远停下脚步,留给她一句话,“整理完院子,别忘了打扫客厅。”

低矮的木栅栏边,苏乔扔掉了剪刀。她摘下手套,再次询问道:“你和朋友约了晚饭吗?”

陆明远道:“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今日气温骤降,他戴了一条围巾,就像是缠布一般,随意地裹在脖子上。

苏乔走到陆明远身边,将围巾垂下来的一端捋直了,似笑非笑道:“是啊,和我没关系,我就是好奇。怎么,不能问吗?”

或许是因为用力,她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捏着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像是在质问一个关系亲密的人——可她和陆明远才认识四天。

刚刚修整过的院子洋溢着草浆的气息,有点像雨后初晴带来的泥土味。苏乔的鞋底沾满了草屑,衣袖也不太干净,但她的双手雪白细嫩,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片刻之后,陆明远就搭上了她的手背。

不过,他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围巾从她手中抽出来。

他说:“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回不回答都是我的自由。”

苏乔没有接话,她抿了一下嘴唇。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冷淡是一把锋利的剑,陆明远开解了一句:“今天的晚饭只要做一人份,你高不高兴?”

苏乔违心道:“我高兴得很。”

陆明远和她告别:“你继续高兴吧,我先走了。”

他连个背包都不带,两手空空走出院门,颀长的身影很快隐没在街角。隔壁的边境牧羊犬在院子里玩皮球,看到渐行渐远的陆明远,叼着球发了一会儿呆,朝着他无声地摇尾巴。

太阳缓慢地西沉,这一天又要结束了。

陆明远的父亲约他在繁华的商业街碰头。街边有一家不大不小的中餐馆,傍晚六七点,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店内挤满了客人,陆明远就坐在窗边。

他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往年的每一次见面,都选在了这家餐馆。

服务员过来询问:“先生您好,您一个人吗?”

陆明远解开围巾,抬头看向了服务员:“我在等人。你把菜单给我吧。”

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双眼一亮,继而有些脸红。她给陆明远拿了两个菜单,一份正菜,一份甜品。

陆明远偏爱甜食。可惜这个习惯几乎没人知道。他的时间都花在了绘画和雕塑上,偶尔有什么空闲,宁愿去喝酒找灵感,也不会扩展交际圈。

当他解决最后一块椰子糕时,他终于意识到,父亲不会出现了——父亲失信爽约,也不是第一次。

所以这顿晚饭,他还是要一个人吃。

好在他早已习惯。但他还是面色不佳。

旁观许久的服务员问道:“先生,这些菜不合您的胃口吗?我们能让厨师改良的,您给我们提提意见吧。您有什么想写的,可以写在纸上。”

她一只手拿着便签本,另一只手拿着签字笔,在心中默背自己的电话号码,祈祷接下来的发展顺利。

然而陆明远捧着饭碗,当真回答道:“茄子太咸了,鸡翅炸过了火候,米饭有点硬,你们换厨师了吗?没有去年好吃。”

服务员双手背后,心中有些尴尬,旖旎想法烟消云散。她依然与他对视,保持礼貌的微笑:“好嘞,我记下来了,等会儿告诉厨师长。”

言罢,她跑向厨房,回归了正业。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轻轻叩响。

苏乔拎着一个皮包,站在窗边,朝着陆明远比了一个手势。他还没细想是什么意思,苏乔就走进了饭店,非常自觉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你朋友放你鸽子了?”苏乔问道。

她一手撑腮,语调轻快。好像陆明远被放鸽子,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情。

此时的天幕早已入夜。大城市都有相似的红灯绿酒,窗边就是来往的行人,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灯光交织,照在苏乔的脸上,让她的侧颜半明半暗。

她随口提了一句:“我可没有跟踪你啊。你家附近,就这一条商业街,我是来买东西的,随便逛一逛,就看到你坐在窗边。”

服务员给苏乔这位新客人倒了一杯茶。她索性捧起茶杯,笑着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呢,看起来好可怜。”

陆明远刚刚和服务员说过结账。所以这张桌子的边沿,有一个白瓷的小碟子,上面放着一纸账单,还有两块附赠的水果糖。

他拆了一块柠檬糖,道:“你不是替我解释过了吗?我被人放了鸽子。”

苏乔听出他的不耐烦,终于绕开这个话题:“好啦,回家了。我买的东西很重。”

她没说假话。因为她的包里装了两瓶红葡萄酒,走回去的路上,玻璃瓶相互碰撞,偶尔会“叮铃”一声响。

街道往上便是一座古老的石桥。城市的连绵灯火融进了泰晤士河的支流,空中弥漫着河边独有的雾气,水浪被光辉照出层级。

苏乔遥望异乡的景色,心里其实很想家。她打开红酒的橡木塞,举着瓶子,毫无负担地喝了一口——头顶便是今晚的圆月,身边还有作伴的陆明远。

好酒,明月,美人,三样都凑齐了。苏乔自我安慰道,境遇还不算差。

陆明远却煞风景道:“这瓶酒的酒精度数是百分之十五。你要是在街上耍酒疯,我不会管你。”

苏乔闻言,呛了一口。

她扶着街边的树木,闷声咳嗽两下,调侃道:“你不管我,谁给你做饭,打扫卫生?”

长街的地势更高,可以俯瞰近处的河流。苏乔抱着那个酒瓶,倚靠树干,脸颊微红,眼底光彩斐然,倘若放在中世纪,她一定会被当成河中妖精。

晚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陆明远驻足等她。

他说:“你再待一个礼拜,就回国吧。我父亲的不动产,我暂时不想要了,合同作废。”

陆明远的话,轻松又简洁。

苏乔的心情反而更沉重。

她抱紧了葡萄酒瓶,背靠松柏粗壮的树干,一寸一寸向下滑落,最终蹲在了地上。枝头有松鼠伸直尾巴,好奇地打量她的举动。

毛绒绒的松鼠“吱”了一声,陆明远也问了一句:“你真的喝醉了?”

苏乔沉默不语,拒绝说话。

陆明远便道:“小乔。”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苏乔心想。可她并拢膝盖,像个无家可归的酒鬼,如果身边再有一条狗,她就能领着狗去超市门口讨钱了,像这里的众多流浪汉一样。

“今天约你见面的人,会不会是你爸爸,”苏乔忽然开口道,“你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天和我说,合同作废了…是因为你爸爸没出现吗?”

她主动问他:“陆明远,你是不是怀疑我?”

草地蓬松而柔软,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花。陆明远踏着草地,走近苏乔的身侧,他并没有拉她起来的打算,他依然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你来告诉我,”陆明远道,“我怎么怀疑你,比较合理?”

第6章

没有一种怀疑是合理的。在真相暴露之前,所有判断都是臆测。区别只在于,臆测和现实相差多少。

苏乔深知这一点,因此她混淆视听道:“我刚来的那一天,你和我说,事务所的老律师不愿意接这个单子,就指派了我。你猜对了,他们确实不敢来。”

她将皮包扔在草地上,唯独珍重一瓶葡萄酒。香甜的气味沁入晚风,她越发压低嗓音:“他们平时在公司里拉帮结派,精打细算,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真正到了紧要关头,就合伙把我推出来…”

陆明远不是合适的倾听对象。

他快速总结了苏乔的意思:“照你这么说,他们独善其身,合伙欺负新人。”

然后他就不冷不热道:“你就不能换家公司?全北京只有那一个律师事务所?”

呸,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乔在心里骂了一声。

她将葡萄酒瓶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了瓶口上,针锋相对道:“那你呢,陆明远,你怎么不和江修齐的经纪公司解约?全伦敦只有那一家经纪公司吗?”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便解释道:“其实江修齐对你很好。他尽了最大努力,用所有资源给你造势,只是你们两个人的观念完全不同。”

她喃喃低语道:“我的亲戚就不一样。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恨不得我去死。”

这句话的嗓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茂盛的草地成了替罪羔羊。苏乔泄愤般拔了一根草,偏偏它的根茎扎得很深,牵扯中带出几块泥土,悉数洒在她的鞋子上。

“你对我父亲了解多少?”陆明远忽然蹲下来,和苏乔保持平视,“他从前在公司里做什么,你听说过吗?”

苏乔不假思索道:“做董事长助理。”

陆明远纠正道:“那是明面上的说法。”

苏乔向前倾身,道:“董事长已经死了。他车祸当天,整条路都封了。至于他的助理,暗地里做了什么,很重要吗?”

陆明远并未接话。从苏乔的角度,可以瞧见他的喉结和锁骨,她怀抱着欣赏艺术的态度,目光进一步深入他的衣领。

两人距离很近。

陆明远果然向后退,坐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在这繁忙的街道中偏安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