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苏乔年纪小,并不知道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你再怎么争强好胜,也是徒劳无功,只会显得没脸没皮,越发让人厌恶。

今年一月份的葬礼上,苏展从头到尾,脸色阴沉。他穿着纯黑色西装,站立在墓碑旁,好似一尊雕像。

苏乔路过他时,这位堂哥忽然说:“如你所愿,爷爷去世了。”

“应该是如你所愿,”苏乔回答,“你们家的人,终于能上位了。”

——前提条件是,他能在那个位置上坐稳。

回忆告一段落,现实纷至沓来。

画廊里的游人络绎不绝。而在玻璃门外侧,陆明远已经驻足。他双手插进衣服口袋,审视的目光落在苏乔身上。

苏乔靠近宋佳琪,在她耳边轻轻说:“佳琪,你帮我一个忙。”

宋佳琪道:“什么忙?我要是能做到,一定帮你。”

苏乔立刻道:“好,你听我说…”

她和宋佳琪讲话的时候,陆明远跟随游人进门了。他去了酒吧才发现,自己没带钱包,只好折返回画廊,去休息室里拿他的东西。

但是苏乔引起了他的注意。

陆明远顺遂自己的疑心,走到了苏乔的身边。她果然拉住他的袖子,向宋佳琪介绍道:“这位就是陆明远,一号厅展品的创作人。”

她原本只是拉扯他的袖子。后来,她干脆握住了他的手腕。

宋佳琪的眼神一霎了然。

陆明远第一次被人这样牵手,他很不习惯。人与人之间,有相处的安全距离,苏乔一再打破惯例,而且没有自知之明。

苏乔看着陆明远,神色不改道:“她是宋佳琪,也是我们律师事务所的主顾之一。我刚刚知道了一个消息,你肯定很感兴趣…”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就抢先发话:“宋小姐的父亲是投资集团的董事长,他赞助了这次画展。”

宋佳琪没有否认。

她含笑点头。

宋佳琪的母亲早已离开了这个区域。那位贵妇看中了一副风景画。她称赞作者的卓绝技巧,和江修齐聊得很投机。

而在这一边,苏乔撒谎道:“我向宋小姐的父亲推荐过你的作品,你应该不介意吧,陆明远?”

陆明远罕见地回答:“谢谢。”

苏乔差点以为听错了。

陆明远又说:“这次竞价的总交易额是多少?我想在将来,把这笔钱还给你的父亲。”

宋佳琪双手拎包,落落大方道:“陆先生,无论投资人是谁,花了多少钱,他都是真心想让更多人见到您的作品。您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宋佳琪之所以愿意为苏乔圆谎,都是因为苏乔说,她很仰慕这位年轻英俊,充满才华的艺术家。作为画展背后的投资人,苏乔担心这种金钱关系,会影响她和陆明远的感情发展。

苏乔言辞恳切,宋佳琪信以为真。

她还为苏乔的朴素打扮找到了原因。

和苏乔不同,宋佳琪从未涉足商业竞争。她的世界和苏乔格格不入,而她自己感觉不到。

画展尚未结束,陆明远去休息室拿到了钱包。随后,他再次离开画廊,走向附近的酒吧,苏乔紧跟着他,像个甩不掉的尾巴。

酒吧的招牌并不起眼,门口往前,是一道石阶楼梯。楼梯通向底部,酒吧被修建在地下,或许是因为没到深夜,此时的乐声悠扬动听,称不上激烈。

苏乔拽了一下陆明远,道:“我请你喝酒。”

陆明远拐弯抹角地拒绝:“我刚才回画廊,是为了拿钱包。”

苏乔佯装听不懂:“你喜欢朗姆酒吗?这里的鸡尾酒品种好多…”

他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椅子和靠背都是深红色。椭圆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落,发出看似明亮、实则昏暗的淡光。

桌上还有精巧的烛台,内置燃烧的蜡烛。蜡烛高约两厘米,形状矮小,光芒跃动,陆明远低头的时候,那烛火便在他眼中闪耀。

苏乔双手托腮,凝视着他,轻叹了一口气。

陆明远问道:“你想要鸡尾酒?”

苏乔点头:“对啊。”

她表现得像个新手:“鸡尾酒一定比葡萄酒好喝吧。”

陆明远既不肯定,也没否认。他说:“我的介绍,都是废话。你自己试试。”

苏乔随便点了一杯名字最复杂的。她很快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骄傲,刚刚尝过一口,就有龙舌兰的香气,冰块的刺激,甘冽的辛辣酒味,充盈了她的唇齿。

“好特别,”苏乔言简意赅,“我喜欢。”

她端起酒杯,又说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陆明远放下了手中的伏特加。

苏乔轻声补全道:“你的作品。尤其是那座雕像。基座是金字塔形的构造,我蹲在旁边研究了,马蹄都被你精雕细琢过。”

她叼着吸管,视线下移,眼睫毛浓密卷翘,像是弯曲的蝶翼。她的肤色很白,白里透粉,灯火中更是明显。天光照不进地下酒吧,她恰如一朵没有刺的玫瑰。

陆明远想起林浩的话。

林浩说,像小乔那样的女孩子,都要给你上门服务。

陆明远喝了一口酒,道:“雕像一直被我放在地下室。”他试探一般,随口说道:“我打算卖了它。”

苏乔附和道:“卖了好。你出名不久,需要收藏家的追捧。”

陆明远出尔反尔道:“那还是不卖了。”

苏乔随机应变道:“你的第一个巨作,自己保留,有纪念意义。”

陆明远拨开桌子正中央的烛台。他的手指搭在桌面上,骨节分明,修长匀称,不过残留几道疤痕。当他还是一名初学者的时候,锋利的刻刀经常让他长教训。

他对苏乔说:“我怎么做,你都能找到理由。”

“给你留个念想,”苏乔用吸管搅拌冰块,意味不明道,“我们分开以后,你就找不到像我这样反应迅速,体贴入微的私人律师了。”

“分开”两个字,被她念了重音。

陆明远置若罔闻,只低声道:“你将来再工作,别住在雇主家里。”以他之见,苏乔的行为涉险。她的防范心理很弱,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苏乔却说:“嗯,我住进来,是因为主人是你。”

第9章

酒吧播放的音乐依旧婉约,不过声调逐渐变低,间杂着别人的谈话声。陆明远没有平日里的悠闲心思。他全部的关注点,都放在了苏乔身上。

他道:“如果我没记错,我认识你才一个月。”

苏乔点头,表示赞成。但她随后又说:“时间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我出国之前,向别人打听过你…”

陆明远点了他最喜欢喝的酒——伏特加、干姜水和冰块的混合物。他喝了两口,方才接话道:“打听我的性格和习惯吗?”

指尖敲了一下玻璃,冰块也在晃动。陆明远推开酒杯,调侃苏乔说过的话:“你确实反应迅速,体贴入微。”

苏乔道:“别人告诉我的话,都不太可信。据我观察,你就是一门心思扑在专业上,不太在乎别的东西…”

她不再喝酒,只是握紧了杯身:“我能不能买一幅你的画?不要成品,草稿也行。我保证会妥善保管。”

或许是酒吧营造的氛围太好,又或者是苏乔的态度极其诚恳,陆明远答应道:“我不想收你的钱,你自己去地下室挑。”

陆明远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当天晚上,苏乔和他回家,他带她去了地下室,打开一道不起眼的铁门,借着一盏节能灯的微光,苏乔惊讶地发现,墙壁上挂满了风格各异的油画。

角落里堆砌着废掉的草稿纸,砌砖一般,摞成了好几块。他们两个人就像是踏进异世界的游客,穿梭在幽深阴冷的地下室,为那些独特的风景频频驻足。

陆明远道:“你是第一个进地下室的客人。”

他嫌节能灯不够亮,自己带了一个手电筒。白光打过来的时候,苏乔捂住双眼,会意道:“除了我以外,你没让别人进来过吗?那对我来说,今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她没和陆明远客气,转遍了整个地下室,甚至探查了小房间。最后,她蹲在一排木柜前,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雕像,借光把玩了一阵,却舍不得放手。

不过是一条石雕的小金鱼。

苏乔摸了摸金鱼的尾巴,实话实说道:“惟妙惟肖,活灵活现。他们说你是天才,陆先生,你不是浪得虚名。”

她仰起头,看着他:“我看中了这条金鱼。那些油画,我都不要了。”

陆明远略微俯身,用电筒照了一下,不以为然道:“这是我为了练手,花一天完成的东西。”

苏乔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这其实是她的习惯性举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防范心理,没有陆明远强。

她和陆明远近距离交流:“灵感这种东西,稍纵即逝,你以为我不懂吗?你用一天时间做出的小金鱼,我看了就很满意,比拍卖会上的那些…”

苏乔猛然刹住了嘴。

她意识到自己,差点就说漏了话。

这种情况,很多年都没出现过。

那条小金鱼不知道是用什么石头雕成的,触感温润,纹理细致。握在掌中时,能被人感知形状,就好像它是一条真真正正的鱼,此刻就徜徉在你手心的大海里。

苏乔握着它,在心底反思。她在陆明远面前,是不是过分的喜怒形于色,或许是因为他反应冷淡,她才会愈加热情——她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幅样子。

陆明远的父亲就是苏乔爷爷的助理。爷爷在世时,最信任的人只有两个,第一是他唯一的助理,第二便是他的大儿子。他活了一辈子,疑心深重,极力掌权,任人唯亲,兼任董事长和总经理,以至于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发生之前,集团内部的绝密档案,都被他一个人把控。

亿万资产,数不清的身家,错综复杂的人脉网,足够让一个人看淡亲情。

但是陆明远和自己这层关系,苏乔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捅破,当然纸包不住火,陆明远总有一天会知道。

不过并非现在。

虽然他捕捉到了重点,询问道:“什么拍卖会?你说话说一半,憋着不难受么。”

苏乔抱膝不语。

陆明远叫了她一声:“小乔。”

苏乔发现,如果她不理他,他就会这样叫她了。出于某种心理,她更不想说话了。

结果陆明远没再念“小乔”,他有意无意地威胁道:“你不说话,就把小金鱼还给我吧。这条金鱼寂寞太久了,需要一个话唠的主人。”

苏乔争执道:“我平常也不话唠啊,你就是不想把小金鱼给我吧?”

地下室密不透风,没有一扇窗户。不过这一间密室的地形特殊,与上方的阳台仅有一层地板的间隔,倘若是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完全可以听到地面的声音。

深夜万籁俱静,须臾之后,隐隐传来几声试探的狗叫。

苏乔正欲说话,陆明远却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脖子。有那么一刹那,她屏住呼吸,摸向自己的口袋,但是很快,陆明远的手往上移动,最终捂住了她的嘴。

他靠近她的耳朵,低声道:“你听。”

听什么?她问不出来。

陆明远如同劫犯,直接坐在地上。他怀里抱着苏乔,同时将她捂紧,苏乔确定他心如止水,因为她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神态改变。

直到头顶上方不远处,传来一种,类似于鞭子抽响的声音。

他的神色终于崩裂。皱眉,低头,疑惑不解,在她耳边无声地叹气。

气流划过她的耳尖。她凭借直觉,心跳加速,越发靠近他的怀里。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因为深知陆明远不会在这个时候推开她,她更加放肆,在他肩头蹭了一下。

可能过了很久,久到苏乔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腿部血液循环不畅,变得又酸又嘛,陆明远才开口道:“你听见那个声音了?”

苏乔咬字极轻道:“听见了。是谁在用鞭子吗?”

“不,”他说出的话,让人后背发凉,“是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打出了一颗子弹。”

第10章

苏乔抓紧陆明远的袖子,似乎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她问:“谁会带着手枪来找你?你仔细想想,得罪什么人了吗?”

陆明远否认:“我能得罪什么人。”

他扶着木柜站了起来,听到室外传来警车的铃声——周围有人报警了。阳台逐渐变得嘈杂,林浩牵着狗站在院子里,向警方汇报他的所见所闻。

天幕早已黑透,林浩提心吊胆,断断续续地复述道:“我当时在客厅,我家狗在院子里,它忽然叫了起来。先生,如果你也养过狗,你可能会懂得分辨狗叫。”

他省略了形容词,直接奔向主题:“我从窗户里看到,有个穿褐色衣服的男人翻墙进门。我向你们保证,他戴着黑色头套…”

林浩最后说了一句:“然后我就报警了。”

话音未落,陆明远和苏乔双双出现。

警察的盘问持续了半个小时,可惜他们一无所获。现场没有人员伤亡,没有财物失窃,陆明远也没遭受恶意威胁,所有人都讲不出前因后果。

戴头套的男人消失在监控范围内。这件事,很可能会不了了之。

送走警察后,陆明远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他伸直一双长腿,视线延展到远处,夜空中星盏明亮,能照到看不见的地方。

苏乔陪他坐着,仍然保持距离。两人不复地下室的亲密,毕竟当时状况紧急,情有可原,当枪鸣销声匿迹,他们的关系好像回到了原点。

林浩家的边境牧羊犬就趴在苏乔的脚边。苏乔双膝并拢,弯腰去摸这只狗的脑袋,它安静地接受抚摸,而它的主人却忽然发话:“陆明远,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谁知道那人是神经病,还是什么凶杀犯?警察不是说了,明天还要联系你。”

陆明远静坐片刻,忽然道:“这里的房子都有好几十年了,社区老,地方偏僻,到了半夜,街边都是操天操地、神志不清的酒鬼。偶尔有人翻墙进来…”

他顿了顿,近似安抚道:“说得通么?”

“通个屁!”林浩拿出打火机,随手点燃一根烟,“哪个酒鬼会戴头套?哥们,不是我吓你,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他屏息抽烟,骂了一句脏话:“去他妈的大城市,还不如住在乡下。”

“哪里都他妈一样,我在乡下听过枪响,”陆明远实话实说,“家家户户都有猎枪。”

林浩熟悉他的经历,脱口而出道:“就是你刚来的那会儿,你爸爸把你放到乡下的朋友家…你跟着他们打过猎,也算见过世面。”

他接着说:“反正我觉得,这事儿不简单,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乔来找陆明远之前,就知道他只和几个人关系近——这些人里,包括林浩、江修齐、以及他在乡下的朋友。

但是哪怕面对林浩,陆明远依然有所保留。苏乔初步判断,陆明远不打算对任何人坦诚,他总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

夜半时分,家中灯盏尽灭。

陆明远正对着电脑屏幕,审视一封来自他父亲的邮件回复。他很少主动联系父亲,今日算是破天荒。

不久之前,父亲放了他的鸽子。陆明远得知父亲一切平安以后,再没有反馈任何信息,而今,他提到了今晚的不速之客,以及阳台上那一声莫名其妙的枪响。

父亲回答道:“我在意大利的朋友家做客,这是目前为止最安全的地方。HS集团找到你头上了吗?你来意大利吧。咱们商量商量,要不要回国。”

邮件中的“HS集团”,指的就是宏升集团,也是父亲工作大半辈子的地方。宏升集团的董事长在今年一月车祸去世,随后他的长子宣布暂代总经理一职,由于众多高管来自家族内部,宏升的诨名便是“苏氏集团”。

董事长在职期间,并不满足于合法经营。他开了几家挂名艺术品公司,与境外团队合伙走私,在拍卖会上大量洗钱,做了数不清的假账——陆明远清楚地知道,他的父亲是协助者。

因为父亲曾经试图拉拢他。

父母早年离婚,陆明远被送出国。他在寄宿学校长大,每逢学校放假,就借住在父亲的朋友家,跟随几个叔叔打猎、钓鱼、骑马,一度想活在原始森林里。

他的文化课成绩不好,数学和法语尤其差。只在艺术上表现出色,收到了老师的热情鼓励。选择大学的时候,他问过父亲的意见,直到那一刻,陆明远的父亲才知道,原来儿子喜欢搞艺术。

父亲对他大力支持。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番坦白和剖析。

可惜陆明远无法接受。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大约有两年毫无联系,双方关系不冷不热,处在一个几乎崩断的临界点。

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不能和林浩说,也不能告诉江修齐。况且父亲一向行事隐蔽,极少和陆明远见面,他对亲生父亲的了解,可能比不上事务所的律师。

陆明远的思绪乱七八糟,卧室房门又被人敲响了。

他回头,见到苏乔。

苏乔抱着被子,道:“喂,你这里空间挺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