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远挠了一下头。他总觉得有点奇怪,这话像是丈夫对妻子说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苏乔父母拉扯女儿的方式,和栽培一位男性继承人没什么不同。

陆明远顺从道:“嗯,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

苏乔心头一暖,把他推到角落。

还没来得及亲热,陆明远便道:“抬头,挺胸,睁大眼,你的正上方,有两个高清摄像头…”他问得坦率:“小乔,你想做现场直播吗?”

苏乔连忙摇头,后退了三步。

陆明远把她拉了回来:“你今晚不忙吧?我们回家继续。”

苏乔却道:“我最近真的很忙。苏展出事了,他们家都乱了,我打算拿出遗嘱…但是爸爸不同意。爸爸让我盯紧苏澈,直到他狗急跳墙。”

事实上,此刻的苏澈已经很着急。

他在办公室内坐立不安。

到底要怎么办?

苏乔软硬不吃,态度坚决,她宣称自己有遗嘱,能拿到全部股份,苏澈其实信了八成。要是大哥还在公司,苏澈不会自乱方寸,可是大哥重病昏迷,尚未清醒,苏澈没有足够的信心处理这种突发状况。

从小到大,父亲对苏澈的祈愿只有一个——平安健康。

多年前,他那个倒霉的兄弟溺水去世后,父亲来到他生母的家里,一言不发,便把他带走了。记忆中的母亲是个瞎子,双目失明,足不出户,常年由保姆照料。

那年头请得起保姆、还能车接车送的人不多,他一直奇怪母亲的职业,后来才明白,原来她就是有钱人的外室。

何其讽刺。

他从小身体不好,经常躺在病床上,羡慕室外的蓝天白云,羡慕同龄人的强健体魄。不生病的人不会了解重病的痛苦,正如家庭美满的人难以想象家庭破碎的煎熬。

好在他都挺过来了。

其实他很有天分,一点就通,是个可塑之才。可是在苏展的衬托下,苏澈有太多不足之处。苏展的母亲信佛,她对苏澈很好,几乎视如己出,苏澈便觉得,那儿真是他的家。

他不会让自己的家垮掉。

可他思前想后,竟没有联系父亲。他更信任苏展,一心盼望哥哥醒来。

或许是苏澈心诚所致,又过了一段时间,苏展的情况转好,脱离了重症监护室。就在当天,高层开了一场董事会,除了苏展,所有董事全部出席。

包括苏乔。

她的座位,紧挨着叶姝。

秋末冬初,北方降临严寒。窗外霜打落叶,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叶姝还穿着裙子。

她不爱穿袜子,两条长腿裸露在外,光洁笔直,脚上一双尖头高跟鞋,刚好指向了苏乔的位置。

叶姝调笑道:“苏乔,你进公司几年了?”

“六年了,”苏乔回答,“今天是我第一次参加董事会。”

叶姝立起手掌,支住自己的下巴:“苏乔啊,你用什么方法,买到了孙董和李董的股权?”

她一边和苏乔说话,一边冲着对面的顾宁诚眨了眨眼睛。顾宁诚佯装没看见,他拢了拢眼前的文件,垂首和旁边的人聊天。

苏乔禁不住失笑:“孙董和李董把股权转让给了我…我能给公司带来更多的利益,这样不好吗?”

叶姝眉梢轻挑,白她一眼:“能在董事会说上话的人,只有大哥和伯父。你手头藏着的那一丁点儿股权,在我们眼里,就跟一阵风似的,吹一吹就跑了。”

苏乔道:“我持股的份额,比顾宁诚高多了。”

她故意抬高嗓音:“你让我走,不如先赶顾宁诚。”

苏乔的大伯父坐在长桌的最中央。听到苏乔和叶姝的谈话,他稍有烦躁,挑高了眉毛——他最器重的长子卧床不起,公司里的烂账一本接一本…

而今,他又开始思忖,谁把苏乔和叶姝的座位安排在了一起?不知道这对姐妹见一次吵一次?

他扫视一圈,和蔼地问道:“叶姝,今天气色不错,身体好点了?”

叶姝展颜一笑:“好多了呢。”

她当着诸多董事的面,关心起了苏展:“我倒想问问大哥还好吗?我前两天才去了医院,医生不许探望,我心里头急的呀,只好站在病房的门口。”

大伯父深深看了她一眼。

叶姝避开他的凝视,端起杯子默默喝茶。

苏乔难得与叶姝一条心,拐弯抹角道:“苏澈的状况,我们都知道,他代理财务总监,各位董事不可能没有想法。”

她笑着称呼了一声:“大伯父。”

大伯父道:“这是我们苏家关上门讨论的事,摆到台面上来说,不合适。”

他年纪大了,这几天照看儿子,精神头不好,语速比平常更缓慢:“有件喜事我先跟各位分享,苏澈的病,经过医生诊断,基本好全了。苏澈虽然年纪不算大,但是呢,他能力出众,学过不少东西,我们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也算爱才惜才。”

苏乔一拳打在棉花上,并不气馁。

她端起茶杯,轻敲了一下桌面。

坐在顾宁诚身旁的董事忽然开口道:“苏澈是临时的财务总监吗?我们还要等苏展出院,老董事长去世后,公司的窟窿一直没堵上,股权混乱,管理停滞…”

顾宁诚打断他:“赵董,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总结工作。”

他推了一下水杯,语气沉稳,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喜怒。

赵董丝毫不惧,怒道:“顾总监,老董事长去世都快一年了,他留下的问题咱们不能不解决!这下苏展出事了,好几个项目都要停工!”

另一位董事接话道:“是啊,赵董说得在理。”

他们这几个老家伙,尽心尽力,跟了公司几十年。苏景山在世时,没捞到太多好处,苏景山去世后,大笔油脂又被苏展刮了。

经由陆沉搭上苏乔后,他们倏忽转变了风向。陆沉和他们打了多少年交道,往年通常恩威并济,扮白脸安抚大家,他们或许不相信苏乔和苏展,却愿意与陆沉合作。

这其中,当属赵董与陆沉关系最好。

赵董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质问道:“老董事长明明写过遗嘱,请过律师,做完了公证流程,为什么都快一年了,咱们还没有明确的股权划分?”

苏乔轻轻笑道:“说实话,遗嘱在我手上,老董事长名下的全额股份,归我父亲所有。今天我请了律师,就是想和大家公布这件事。”

高居上位的大伯父镇定自若,话中有话道:“小乔,现在是公司的特殊时期。”

苏乔面不改色:“我之所以等到现在才提出来,就是因为现在情况特殊。我们必须做一个改变,带着公司往更好的方向发展,我详细咨询过医生,苏展的康复期至少要三年,至于苏澈…”

她忽然偏头,盯住大伯父:“苏澈八岁那年溺过水,影响深远,让伯母受累照顾,我怕他的身体,还是扛不住劳务。”

旁人听不懂这句话,大伯父却一霎明白。

苏乔笑得亲切:“您说是吗?伯父。”

第61章 绿洲

苏乔并非公司高层,内部堆积的问题,她能知道多少?

她的伯父稍加权衡,镇定地笑道:“股权变更不是小事,要按公司的规章制度操作。你拿到了遗嘱,想管理股权,我理解你,支持你。但是,小乔,苏家的财产分割,不该拿到董事会上细谈,我们苏家人对遗嘱的内容都心知肚明,哪方得利?哪方占理?现在说多了,伤害自家人感情。”

而后,他才念起自己的儿子。

他相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苏澈的身份迟早会暴露,苏乔在争权之前买到了消息,这本身并不令他惊讶,他索性试探道:“阿澈的童年不顺利,但是他苦尽甘来了。在座各位,也曾和公司一同经历过风风雨雨,我恳请诸位先以大局为重,把公司的未来放在第一位。”

好一派场面话。

苏乔凝神思索,接话道:“伯父,除了我们苏家自己人,董事会里的其他成员,都是宏升集团的老朋友啊。我相信在这里,没人不希望公司的未来一片光明。”

她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站起身道:“我是苏小姐的私人秘书,来自金河律师事务所。苏景山先生的遗产分割声明…”

话没说完,叶姝把杯子一摔,轻声细语道:“我爷爷生前最喜欢的孩子,就是我大哥苏展。他给后辈留东西嘛,首先考虑的,肯定是我大哥。”

此话不假。

事实上,苏景山确实将苏展放到了第一位。

可是谁让苏展突然重病了呢?

现实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不会按照你的设想发展。

苏乔兴致盎然:“姐姐说得没错。我知道,大家对我爷爷的决定有异议。不过爷爷的股份全部转移到我爸爸的名下,是有先决条件的——条件就是,爸爸同意加入宏升集团,合并我们的业务往来。”

她挑了一个好听的说法。

“同意加入”,显得他们掌握了主动权。

叶姝眉头一凛,与她争锋相对:“小乔,贸易合并是好事啊,你怎么忍到现在才和大家说呢?”

苏乔笑而不语。

她故意牵引话题:“我能猜到各位心中的顾虑。我虽然资历不足,但我父亲绝对是优秀的领导者…我也明白大家对苏展能力的看重,等苏展情况稳定,我会第一个探望他。”

苏乔说话的口吻,俨然是公司上层。

依照宏升集团的内部规定,倘若苏乔真的拿到了股权和管理权,那么总裁的位置,便要由她自己来坐了。

这场会议,可谓石破天惊。

散会后,叶姝静坐良久,心绪不宁。她拉着伯父说话,没注意顾宁诚出门了。

顾宁诚仗着腿长,很快追上苏乔。他没问遗嘱的事,反而问起了苏展:“小乔,苏展的康复期,真有三年那么长?”

苏乔道:“那都是我瞎编的。”

她瞥他一眼:“我的话你也信?”

两人间距一尺,足够相互审视。苏乔穿着一套西装,腰身裁剪得当,那细腰不盈一握,偏偏还胸大腿长,看得顾宁诚心潮起伏,沉声叫她:“苏总。”

苏乔单手抱臂,用文件夹挡住了半张脸,压低嗓音道:“你是在提前恭喜我吗,姐夫?”

顾宁诚道:“我了解你,你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苏乔嗤笑,揶揄道:“原来你不是在恭喜我,而是在恭维我。顾总监,我要是当了你的上司,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调离人事部。”

顾宁诚落落大方地回复:“我以前跟你抱怨过吧,我并不适合待在人事部。”

他一手插进西装口袋,稍微靠近一步,漫不经心道:“ 你还记得吗?”

苏乔摇头。

她横亘着文件夹,挡在她和顾宁诚之间,又说:“叶姝快出来了,你注意一点,不要给我惹事。”

话音未落,另一个男人的高大身影迫近。

他不在乎苏乔的“距离威胁”,转眼来到了苏乔身边,伸手在她的腰间一搂,把她整个人带进了怀里。

顾宁诚保持着微笑:“陆明远?”

他反复打量着对方,目光停留在陆明远搂紧苏乔的那只手上。他还发现陆明远穿着公司保卫科的统一制服——白色衬衫与黑色长裤,布料纯棉,款式古板,果然是宏升集团的手笔。

陆明远瞧见顾宁诚目不斜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回话道:“顾宁诚。”

陆明远自认为能和顾宁诚打个招呼,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他最烦别人盯上自己的老婆,亦或者自己有老婆还要盯别人的老婆,显然顾宁诚占全了以上两点。

顾宁诚不知好歹地与他攀谈:“你找不到设计部的工作,就进了保卫科吗?你…至少是陆沉的儿子啊。”

陆明远顺着他的意思说:“你…也至少是顾家的儿子吧,怎么不回家工作?”

因为他另有所图。

苏乔心想。

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可是谁也不会直说。

走廊这一带,人迹罕至。连叶姝都没有找过来,只有一个监控摄像头,立在顶端,红光微闪。

顾宁诚交握双手,与他们告别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踏出一脚之后,他又回头凝视苏乔:“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苏展?叫上我一起吧。”

苏乔报以一笑:“我可不想牵连您,慢走。”

顾宁诚消失后,陆明远才开口:“顾宁诚对你是什么意思?”

苏乔含糊地回答:“鬼知道什么意思。他那种人,十句话有八句假。”

陆明远把顾宁诚放在一边,又忍不住询问:“你要去看苏展?”

“嗯呐。”苏乔承认道。

而且是非去不可。

如果搞不定苏展,那封遗嘱…就相当于一张废纸。苏展在爷爷心目中的地位太重,为了给他洗脱罪名,爷爷几乎殚精竭虑。

陆明远听出苏乔的敷衍,仍然追问道:“你想从他手里,拿到什么好处?”

用不着苏乔回答,陆明远自己猜测道:“说服他同意股权转让?”

苏乔还是没出声。

陆明远喃喃自语:“你在董事会认识多少人?忽然搞出大动作,风险不小。”

苏乔当然知道这一点。

她心不在焉,捏了捏陆明远的手,半开玩笑道:“我要是失败了,就带你跑去南方,找我爸爸妈妈。南方气候更暖和,哪怕是冬天,你也能去室外钓鱼。”

的确,钓鱼是陆明远的爱好之一。

陆明远却道:“我觉得,南方北方,没什么区别…”

他说:“你好才是真的好。”

他自然地流露心声,让苏乔把持不住。

苏乔垂头,轻声应道:“对我而言,你也是最重要的。”

她拉起他的袖子,略有踌躇:“我经常想,因为我认识了你,才让你换了一个生活环境。如果我给你带来了额外的困扰,那就是我的错。”

陆明远没绕过这个弯。

几秒之后,他才明白,苏乔的意思是——苏家的勾心斗角,也影响了陆明远。

陆明远反驳道:“跟着你回来,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还学会了逆向思考:“小乔,假如我遇到了困难,你会帮我么?”

苏乔决然道:“当然了,这还用问么?”

陆明远连连点头:“我和你想的一样。”

苏乔报以暧昧的一笑。

他们两个人好几天没有正常生活,由于苏乔太忙,晚睡早起,陆明远自觉充当背景板。但他毕竟是有脾气的——比如现在,陆明远踹开附近的木门,走进一间无人使用的会议室。窗帘恰好紧闭,室内没有一丝亮光。

陆明远就将苏乔扣在门后。她身上真的好香,他特别喜欢那个味道,不知不觉便开始亲吻她,粗鲁又谨慎,像是干渴的旅人在汲取沙漠绿洲的最后一汪水泽。

苏乔还戴着耳环,精致耀眼,像银色的月亮。

陆明远将耳环也含了进去,吮着她的耳朵,低微喘息。

苏乔还有闲心去看表。

——五点四十,早下班了。

她生出玩闹的心思,调戏道:“我要在上面。”

陆明远愣了一下,竟有些抗拒。

他说:“这里不行。”顿了顿,又解释:“办公场所,别闹得太过。”

苏乔没想到他还挺有原则。她故技重施,用腿弯去蹭他的膝盖,撒娇道:“回家行吗?”

陆明远心知苏乔说的“她要在上面”,必然是滚床单的时候,她要占几次主导地位。他试着假想了一下,低头和苏乔谈条件:“今晚分两个小时给我。”他熟稔地诱惑道:“保证让你爽。”最后强调了一句:“爽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