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祎落笔之时,与云罗的目光相遇,这是一极佳的词作,那温婉、哀怨如泉流泄,飘入人的耳朵,令人拍岸叫绝。

众人几乎回不过神来,过了许久,才有人赞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上眉头,却上心头。”

慕容祎问:“词牌名呢?”

“《一剪梅》小妹云罗于云宅小荷塘偶作寄情之词。”

慕容祯转着眼睛,什么意思?在他面前与慕容祎眉来眼去。还说什么“小妹云罗”的话来,云罗不就是她?人虽在他的身边,可她却心心念着的是慕容祎。

一个有意,一个有情,当他是死人,要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他们俩喜好男风。

云罗浅然一笑,“广平王请!”

慕容祎方才回过神来。提笔写了词牌名。

其间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气度不凡,轻声道:“广平王与云五联手,这首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我们素知云五公子才华不俗,未想令妹也是个中高手,这首词着实精妙。令人回味无穷。”

云罗看着这人,但觉面善。

郑二公子道:“这位是江南临安府蔡家大公子蔡世藩。”

她以前曾在蔡家住过,见过蔡世荃,虽常闻蔡世藩的名讳,却未见过本人。举止得体,生得方颌浓眉,一看就是个磊落君子。

云罗微微颔首。

慕容祯道:“云五拿云小姐所作的诗词充数,这可算不得,我来记录,你来作诗,如何?”

云罗不喜欢填词吟诗,正待推辞,只见其间有人道:“豫王世子说得是,前面那首词万不能作数。”说话的人生怕云罗不晓他的名讳,抱拳道:“在下蔡世荃。”

电光火石间,云罗便忆起了当年那个半大的男孩。

如今,也长成了翩翩少年,其容貌在蔡世藩之上,但气度、沉稳又远不及蔡世藩。

他一声附和,立有人道:“就是,还请云五不吝赐教,再另作一首。”

云罗抱了抱拳,笑容澹澹,“各位盛情难却,那在下就献丑了。”她正了容色,面对荷塘,轻声诵道:“莲叶如玉花更娇,贴波不碍画船搖;一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

这一首远不及上一首,颇有应付之嫌,但胜在雅俗共赏。

云罗心里暗道:幸好熟背的诗词不少,要不然憋不出来,好歹是憋作了一首用作应付。

慕容祯拿在手里,微蹙双眉:“无论是意境还是诗情,远不及上云罗小姐所作的《一剪梅》。”

罪恶呀!这首是她自己作的,那一首乃是李清照的作品,她能比吗?如果李清照在世,会不会跳出来大骂。

云罗一阵抚额,腹部传来一阵隐痛,拉了慕容祎,道:“走!出恭去!”

慕容祯却认定云罗是厚此薄彼,慕容祎执笔她就全力以赴,轮到他时,就应付了事,然后再开溜逃走。

慕容祯厉声道:“这首诗不算,回头作首更好的。”

云罗瞪了一眼,“好不好都这样,当我诗情大发不成,哪有这么多,我快憋不住了。”

一看就是找推辞,拉上慕容祎去出恭,还不是开溜。

云罗还真不是寻藉口,拉了慕容祎,让他去瞧里面有没有人,待他出来,道:“没人呢。”

172 糗事

云罗笑着道:“谢了!你帮我守着。”提着衣袍就进去。

袁小蝶怕出事,亦尾随而来。

云罗在里面听见袁小蝶说话的声音,大声道:“小蝶,你进来!”

云罗蹲在里面,拉着苦瓜脸,“怎么办?癸信提前两日,没带桃花纸。”怎么算也要晚两日的,没想今儿就来了。

有一种江南特造的桃花纸,是官家小姐癸信之时专用的,带着淡淡的桃花香,便得了个名字,唤作桃花纸。

袁小蝶轻声道:“你别急,我去找郑小姐、郑大奶奶,就说是我…”

“那你快去。”

云罗蹲在茅厕里不起来。

袁小蝶含羞看了眼慕容祎,人家未婚,也不好告诉他,“还烦请广平王继续守着,我去去就回,千万莫让人进去。”

慕容祎道:“出甚事了?”

“广平王帮忙守着就是,我尽快回来。”

袁小蝶扭头就跑。

慕容祎站在外面,离开不是,进去不是,直急得打转。

此时,五公子、六公子叽叽喳喳地说笑着过来,后面又跟了两位公子,却是建兴伯、庆丰候的公子。

慕容祎抱拳道:“现在不能进去,一个侍女在里面打扫呢。”

六公子盯着茅厕,骂道:“这郑府怎么搞的,这个时候派人打扫,还不得憋死人了。”他双臂一挥,站在那儿道:“里面是谁,赶紧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本公子就进去了。”

五公子看着慕容祎,这也太奇怪了,他分明瞧着慕容祎跟云罗在一处,怎的就不见人了。

慕容祎扮出很急的样子,“真不能进去。还有一个婆子在里面呢,不如你们去别处。”

六公子双手插腰,每次看到慕容祎他就觉得厌恶,“你怎么不去别处。我就要上这个茅厕。”

慕容祎抱了抱拳,满是恭谨,“听说不知是谁闹肚子,拉得茅厕到处是脏东西,连墙上都喷了不少的粪便,云五公子被恶心去了别处。转与了府中下人,正在里面打扫呢。”这个时候,说得越恶心越好。

几个人面面相窥,真有这么脏啊,他们可都是贵门公子。要是真脏成这般,还不得恶心得好几日吃不下饭。

刘三公子道:“罢了,我们去别处,只怕这一时半会儿也清扫不干净。”

慕容祎温雅笑着。

待他们走远,方才吐了口气。

五公子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只觉很是怪异。

待五公子回到宴席上,小声地走近慕容祯,“大哥,慕容祎守在茅厕门口,神色古怪,不知道在搞什么呢?”

慕容祯抬头寻觅。不见袁小蝶的身影,也没了云罗的影子。

夏候逸抱拳道:“属下瞧见袁姑娘跟云五公子去了,刚才瞧袁姑娘神色慌张地去了女客那边。”

去女客那边作甚?

慕容祎还守在茅厕外。

难不成…

慕容祯心头一沉,径直往茅厕方向移去。

慕容祎迎了过来,道:“茅厕里很脏,有婆子在里面打扫。且去旁处。”

慕容祯厉瞪了一眼,“闪一边去!”

“阿祯,里面真有婆子在…”

打断慕容祎的话,“她要是在里面蹲半日,你是不是打算就在外面守半日?”

编理由也可以编个更好的。回头要是郑家人知道慕容祎不让人进茅厕,还不得闹出笑话来。

慕容祎面露窘容,他是怎么猜到的?难道是袁小蝶说的?

慕容祯径直往茅厕移去,慕容祎一阵紧张,追了过来,正要阻住,却见他以背对着茅厕,换成了退行,从怀里掏出一叠桃花纸。

只一刹,慕容祎立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还在猜测云罗是不是闹肚子,居然是…是…

云罗蹲在粪坑上,就见一人拿着桃花纸递进来,再看那手臂,一张脸顿时就涨红了,这可是在古代,这种事是不能被男人知道的,就算是父兄也不行。

这一回,她算是把面子丢到姥姥家了,还是慕容祯送的桃花纸啊!

她厚脸接过。

云罗尽量麻利地出了茅厕,正要用葫芦瓢盛水洗手,慕容祯冲了过来,“知道自己身子不适,不在府里呆着,跑出来瞧什么热闹?这个时候能碰冷水么?”他掏了自己的汗巾子,打湿了水,“把手擦擦就行。”

云罗瞪了一眼:“是小蝶告诉你的?”

“昨儿我瞧你的脸色就有些不对,今晨你的双颊潮红,一看这样子就是癸水来了…”

云罗捂着双耳“啊”了一声,“登徒子!不要脸!”手也不洗了,汗巾子也不碰,调头就走,没走多远,就见袁小蝶迎了过来,很是意外地道:“公子,你要的桃花纸取来了。”

云罗咬唇“啊——”了一声,真想找个地缝藏起来,被他们俩撞上她的窘事,更可恶的是慕容祯,干嘛要说破嘛。

慕容祯这么一来,是告诉她,他知道她的癸信,就连慕容祎也知道了。

是慕容祎知道了啊!

袁小蝶快奔几步,“公子,你不垫上纸回头弄脏了衣袍…”

“有纸了。”她垂着头。

也只在这时候,他们才觉得,她其实是个女子,遇见窘事也会低头,又恼又羞,更想骂人。

袁小蝶还想再说,看看慕容祯,又瞧慕容祎,顿时就明白云罗的尴尬。

云罗道:“我们回去吧。”

“公子…”袁小蝶想说什么,被他们怪异的目光给弄得忘了。

云罗道:“回绿萝别苑,这几日我要处理一些百乐门的事。走吧。”语调软下来的她,自有一份女儿家的娇涩动人,她淡淡地看了眼二人,抱拳对慕容祎道:“请代我与郑二公子说一声,我身子不适,先回去了。”点了一下头,咬着唇瓣。

慕容祯道:“云五,你什么意思。你是与我一道来的,不让我传话,倒让他传话了…”

她立时冷脸,说了一句“起开”。走过他的身边,领着袁小蝶头也不回地离去。

如果云罗在,慕容祯还觉得有些意思,后面的人不过吟诗赋词,着实枯燥得很,看她的脸色似真的不舒服,早知道她脸浅,他就不道破了,反正袁小蝶去取桃花纸,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

慕容祯蓦地回过神时。发现人群中已没了慕容祎的身影。

他不见了!难不成也离开了?

正思忖,只听有人大叫着:“出事了!出事了!建兴伯府的小厮与程府四小姐通奸被捉了…”

某家小姐与某家公子的戏听得多了,这一回竟改成了程四小姐和一个小厮。

话音落,立有好事者往淑芳院方向奔去。

云罗明明叮嘱了莫、马二位小姐,让她帮忙转告另二位小姐。怎么还有人出事?

淑芳院里,已经围满了人。

偏厅里,程四小姐痴痴傻傻,建兴伯府的韩大公子正拽着一名小厮拳打脚踢,那小厮满嘴是血,赤膊着上身,一个字不说。任他打骂。

程四小姐的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我没有!我没有…是有人害我的,是有人害我…一定是凌雨裳,一定是她!是她!我不过是在三月二十六给她添妆,她却怀疑我们在她院里埋下了小人,诅咒她和广平王结不成良缘…没有,我从来没有害过她。她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

人群里,突地走出神宁大公主,广袖一挥:“我女儿一直寸步不离地坐在我身边,你可莫要乱冤枉好人,自己行事不端。反倒扯上我女儿,我看你是找死!”最后几字,掷地有声,仿佛程四小姐在乱说,他便要发作起来。

程夫人呼天抢地的嚎哭着,出了这种事,再好的女儿也被毁了。

服侍的丫头站在一边,也哭成了泪人。

只听人群里有人急呼一声:“程四小姐”。

只见程四小姐身子一晃,一根银钗狠狠地刺入咽喉,顿时鲜血注,似泉一般喷涌出来。

程夫人一抬头,见是如此,惊呼一声,抱住程四小姐,“女儿啊!女儿啊…”

程四小姐抽搐着身子,“我没有!娘,我没有与人勾搭…我没有…我是被人害的,那茶水里有迷药,早…早前文二小姐就是吃了茶…”她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衣着华贵的凌雨裳。

而凌雨裳的目光,却久久的锁定在慕容祎身上。

程四小姐一死保全名节!世人对一个死去的女子总会心软几分。程四小姐死了,程家的名声就不会受到累及,相反的,世人会说那是一个贞烈的女子,不堪受辱,不堪被人算计,不惜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

程夫人抱着停止了抽动的程四小姐,泪眼迷离,指着郑夫人道:“我女儿是在郑府出的事,你还我女儿来!还我女儿来…”

顿时间,郑府乱成了一团,劝架的、说项的忙乎开来。

慕容祯看到了人群里的慕容祎,他如中惊雷一般,为程四小姐临终前的话惊诧不已。

他想:这女子就是个笨蛋!蠢货!已经有人中招,偏她不晓防备,还去喝茶,通常这个时候都是尽早避开,马、莫二女就早早随母亲回府了,她既得了劝告,不离反留下,不算计她算计谁去?

因为郑府接二连三的出事,令各家的夫人、小姐胆颤心惊,家家都没遇见过这样的事,一天之中能出现几回,各自告辞,领了自家女儿快速离去,仿佛是要逃离瘟神一般。

173 非良缘

不到半炷香,女客就尽得差不多,尤其是小姐们都已经随着母亲、相熟的几家结伴离去,唯有程夫人和两家交好的夫人留了下来,吵闹着郑家人给个交代。

无论如何,程四小姐是在郑府出的事,又是死在郑府的。

慕容祯勉强又呆了一阵,方与郑大公子、郑二公子兄弟俩告辞,两位公子也无心招待众人,陆续又有人离去。

未到中午,男客、女客就散了个干净。

唯有程夫人与丫头,还呆在程四小姐的身边哭得肝肠寸断。

*

绿萝别苑后园凉亭,白纱自亭顶垂泄而下,在风里轻轻地起舞,云罗半躺在凉亭的小榻上,身上覆着一条小锦衾,依在靠背上,手里拿了把小巧的算盘,正在快速地对照账目。

袁小蝶静默地侍立在侧,时不时添上热茶,偶尔递上一个汤婆子,见她时不时微微颦眉,“是不是疼得紧,要不属下给你调杯红糖水?”

云罗摇头,“身为女人,每个月不都有这么五六天吗,过了这两日就好了。”

袁小蝶一脸好奇,好几次欲言又止。

云罗道:“想说什么,你问吧?”

“真是奇了,豫王世子身上难不成总备着桃花纸?属下没有说,他是怎么猜出来。”

“正是因为这样,才觉得那个人可怕。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居然说我今晨脸颊潮红,是要来癸水的样子…还…还当着慕容祎的面说,他什么意思,是嫌我出的丑还不够?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他倒比我还清楚?”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和慕容祯有多好。

慕容祯太可恶了!

难道就不会给她留些面子。

就算猜到了她蹲在茅厕里不起身的原因,好歹寻个丫头送来也好,干吗他送?干吗非得是当着慕容祎的面。

云罗觉得在他们俩的面前,自己快变成透明的了,连癸水来了都知道。比她自个还判断得准。

有丫头近了凉亭,福身道:“禀公子,广平王到了,听说公子身子不适特来探望。”

袁小蝶道:“公子若不想见。推辞了就是。”

云罗沉默了片刻,“让他回去吧。”

她继续拨弄着算盘,袁小蝶的耳畔只听到一阵算盘珠子的声响,这是一曲用算盘弹奏的曲子,快速的、有节奏的。

云罗清算了一遍,传出长长的一声轻叹:“真累,分毫不差,看来花师傅越来越用心,这上面的每一笔账目都是经过计算的。”

袁小蝶低头道:“旁处的账目明儿再看吧。”

丫头福身禀道:“禀公子,广平王还在外面候着求见。”

这么长时间。他没有离去。“他一直都在外面?”

丫头道:“是,他说不放心公子。”

云罗看着袁小蝶,“请他进来。”将几本账簿收回盒匣里,换回女装的她,越发显得身姿单薄。她寻了镜子,瞧还算得体,用手束住头发,简单一挽,绑了丝绦,依旧懒懒地依在绣花靠背上。不再是半躺,而是半倚。已穿好了绣鞋,左手微捧着腹部。

这一副身子,许是年幼时亏欠了太多,每月到这几日时,总会腹痛难耐,也曾为此调养过。但却不见多少成效。

慕容祎紧跟在袁小蝶身后,近了凉亭,袁小蝶结起一道轻纱,他微微一愣,方才抬步进了凉亭。将手中的礼物往石案上一放,“疼得紧吗?”

云罗轻声道:“已经习惯了。”她垂首,想到之前的事便有些懊恼难当。

慕容祎知她心思,道:“出恭未带纸,你可明讲,我经常也会这样的。”

她抬头笑了起来,他是想哄她开心,也想为之前的尴尬宽慰一番。

“挺窘的!”她垂首,又羞又笑地道:“但更多的还是恼,你想啊,我自个都不知道的事,那个魔王…居然说他一早就瞧出来了,可不就是窘死人了么?他以为他是谁,我和他都不熟,他凭什么装成很了解我的样子,想起来就恼。”

慕容祯为什么会知道?只怕他是多了一份心,因为用了心,才会如此在意,这件事至少说明慕容祯也知道云罗其实就是云五。

慕容祎问:“阿祯是怎么知道你的秘密?”

云罗想说:他调查了我!可转而又想,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女儿身,难道我扮的男子就如此不像?”

慕容祎知道她,是因为她坦承了一切。

慕容祎道:“有些人天生就极其敏锐。”他看着云罗的脸色,好像比之前更苍白了,“把手给我。”

云罗缓缓伸出手,他握住脉搏,“你是气血双亏,我正巧带了上好的鲁郡阿胶膏,待这几日过了,让小蝶给你蒸着吃。每日吃上几匙,对你身子有好处。”

“你真的学医了?”

他勾唇浅笑“嗯”,是他一惯的温雅明媚,“你患有心疾,我想学些医术,若懂调理之法,对你有益。我请教过太医,他们都说像你这种幼年深受重创,伤及心脉,能活下来颇是不宜。”他顿了片刻,“我特意从宫里挑了个精通医术的小太监,想让他留在你身边服侍,你…不会反对吧?”

他为她学医术,没有隐瞒,而是一片真心。

而她呢?她与他的重逢,只是她为了复仇路上的一步棋,而他是她为复仇利用的棋子。她心里有愧疚,有不安,她欣赏他,对他亦有好感,并不如她所言的认定了他,甚至要与他共度一生。

她怎么能才接受他的关怀,“你挑的人想来也是极好的,还是留在你身边。”

“不用。我如今正学医术,能治风寒、胃病之类的常见病,待我学得久了,就会更多,我是特意求了郑贵妃讨来的,这些日子养在府里,也是给你留着备用。”

他本是温雅之人,字字吐出,皆有情意,句句都让她心头微软。与这样的男子相对,便是铁血男儿也得温和几分。

凌雨裳,为甚会变得疯狂不顾,定是爱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