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学武用罢了斋饭,昏昏欲睡,被丫头扶进了屋子里歇下。

睡得朦胧间,他犹似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声声唤着:“学武!学武…”

他突地坐起来,却见阳光下。一个看似透明的诡魅身影,披散着头发,一袭白袍,“学武,我是玉灵儿。我离开几日。你不记得我了?”音落,便兀自痛哭起来。

声声熟悉,痛断肝肠,听到他的耳里,仿佛看到了玉灵儿梨花带雨,泪如洪奔的模样。

学武正要起身相扶,那女子连连后退。“你不要过来,人鬼殊途,我们不能相触。学武,我死得好冤,我们的孩子死得好不甘,我无法轮回投胎。孩子天天守着我哭…学武,你帮帮我可好?”

“灵儿,你告诉我,你要怎么帮你?”

那白影儿道:“你日夜为我们母子诵经超渡,十二载后。我们母子便可脱离苦海…”

学武道:“如你姐姐所说,我若去做和尚,你便可得以解脱?”

“是,是我托梦给姐姐,让她传话的。你却不信,我只得亲自来寻你。学武,呜呜…”她轻轻地哭泣了起来,那样的悲切,如此的凄惨。

凌学武困意袭来,倒在床上睡去。

梦里,他似乎步入了地狱,看到了玉灵儿正在火海中,饱受熊熊烈焰的焚烧,而她的身上还有“哇哇”的孩子哭声,玉灵儿泪光盈动,痛苦地道:“学武,帮帮我!学武,帮帮我们的孩子。你也帮帮你自己,神宁府罪孽深重,你死后亦得堕落地狱,唯有如此,我们一家才可得以解脱…免受熬煎。”

烈焰焚烧的痛苦,孩子哭喊的凄惨,无休止地出现在凌学武的面前,他欲喊出口,却不能说出话来,被莫名的恐惧包围,被从未有过的苦痛淹没。

睡得正沉,突地听到一阵异响,凌学武突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窗外,一抹夏日的阳光射入屋里,在地上映出朵朵光花,他好像记得灵儿来过,便从那窗外行来,与她哭泣着她的苦。

学武出了屋子,院子里小玉倾城正领着两名半大的女弟子及四名小厮将棺木往马车上移,因是夏日,棺木里铺上了厚厚的石灰,用白布覆盖后又铺了一层石头,生怕传出异味儿来。

小玉倾城道:“灵儿的遗骨会先送回洛阳,然后再经由回扬州的弟子送回扬州玉家祖坟。”她一抬手,从车上取了一个灵牌,上面刻着“玉灵儿之灵位”,“你要是愿意就收下吧,如果可以,你在认为合适的地方替灵儿立个衣冠冢。”

“不能…”凌学武哽咽着,想到刚才那个梦,越发相信是玉灵儿在天有灵托给他的,“不能让灵儿葬在京城么?”

小玉倾城道:“灵儿已经死了,难道还要让你母亲继续扰她的地下安宁么?立个衣冠冢吧,灵儿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是扬州的那些年,还有与在一起的几月。凌小候爷,你保重,我们得回洛阳了。”

马车开动,小玉倾城与两名女弟子上了马车,后面跟着四名押送棺木的小厮。

轧!轧!轧!就在不久前,他和玉灵儿踏上私奔的路,而今天人永隔,他还能清晰地记得玉灵儿的笑颜,玉灵儿的声音,却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凌学武抱着灵牌,迷迷糊糊,昏昏噩噩的往他们曾经住过一月的小院移去,收拾了玉灵儿生前穿过的衣衫,又花钱备了副薄棺,在城外宝相寺的后面建了座衣冠冢。

做和尚!

虽然他还活着,他的心已经随灵儿去了。

灵儿死了,他也不想苟活。

他愿意为她做个僧人,愿意为她日夜诵经,只求她们母子在地下能够获得安宁。

凌学武将灵牌裹入包袱皮儿,大踏步地往宝相寺移去,跪在神殿上,恳切地道:“大师,我看破红尘,请为我剃度吧。”

一位年纪较大的僧人面露疑色,宝相寺是京城最大的寺庙,亦是皇家寺院,他们认得凌学武,这是神宁大公主的儿子。

“阿弥陀佛,凌施主许是太累了,且去香客房里歇息几日。”

凌学武来时说,僧人们以为他是冲动。

第二天一早,僧人正在做早课,他又出现了,一脸真诚地道:“大师,请收下弟子吧!弟子看破红尘,愿入佛门诵经修行。”

这一回,僧人们觉得事情闹大了,不可能是冲动,当即派了小和尚回神宁府报信。

很快,凌德恺领着侍卫、家奴就到了。

凌学武披着头发,盘腿坐在香客房,正一脸凝重地念着经书,那模样真真像极了佛门小僧人。

凌德恺惊呼:“学武!”

他微微移眸“阿弥陀佛”,然后继续念经,“施主,贫僧意欲出家修行,自愿了断尘缘,请施主回去吧。”

还没做和尚,便自称“贫僧”了。

凌德恺跺了一下脚,这是他儿子,凌学武要是做了和尚,他和神宁下半生靠谁?他们夫妇就只得这一个儿子,这不是让全京城的人都瞧笑话,一个凌雨裳闹的还不够,连凌学武也和他们闹上了。

“来人,将小候爷押送回府。”

凌学武挣扎着,两名侍卫死死地制住他,他舞手臂,抬腿脚:“放开我!放开我!”神宁害死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不,准备地说,是他累及了玉灵儿,他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玉灵儿和孩子在地狱受苦,他要为她们诵经,要让她们母子得到解脱。

他挣扎了一会儿,见再无作用,不再动弹了,像个木头一般被凌德恺推进了马车。心下,却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决定,闭上眼睛,仿佛就看到梦里一切:看玉灵儿披散着长发,从窗外飘入,哭诉着她的痛苦;他又似看到了玉灵儿堕入地狱,正饱受烈焰焚身的苦痛,还有来不及出生的孩子,正哇哇大哭着,似乎在责备父母不给他出生的机会。

她是他最爱的女子,即便她死了,也要饱受煎熬。

他是男人,怎可袖手旁观?那是他的妻儿,玉灵儿说若是他不这么做,百年之后,他也得下地狱,因为神宁府罪孽深重。

凌学武回到了桂堂,盘腿坐在床上,不说一句话,就如一个久在佛门修练的僧人一般,手里转动着一串水晶佛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阿弥陀佛”。

大丫头将丰盛的膳食摆上桌,“小候爷,该用膳了。”

凌学武微睁着眼睛,空气里都是一股肉香的味道,他是僧人,吃什么荤腥儿,道:“不斋菜吧?既然不是,令人送回去,辛苦女施主帮贫僧做斋饭。”

两名大丫头愣在门口,怪异地看着床上盘腿坐着的凌学武,这要是传扬出去,谁会相信神宁府的小候爷居然闹着要出家,而起因还是因为他最喜欢的玉灵儿没了。

很快,大丫头们将这事禀给了神宁。

神宁气哼哼地道:“还能耐了,真当他是和尚,要吃斋饭,要吃就那些山珍海味,他若要吃斋饭——没有,本宫倒要瞧瞧,饿上他几顿,看他吃是不吃。”

221 心决难改(求粉红票)

神宁以为,凌学武和凌雨裳都是锦衣玉食,含在心口、捧在手里长大的,不过使性子和她闹上一闹,可第二天一早,大丫头又来了。

“公主,小候爷昨儿就喝了几口茶水,旁的什么也不吃,直说要是不给送斋饭,他决不动那些荤腥。”

桂嬷嬷小心地审视着神宁,一天没吃了。

神宁道:“且让他再饿一天,一日三餐,照了最好的送。”

凌学武盘腿坐在床上,不吃糕点,里面包了牛羊肉;不吃饼饵,那是拌了猪油、鸡油做的。大丫头们将膳食捧上桌,他甚至看都不看,只闻了一阵,便不再说话了,继续盘腿坐着,念着不知道从那儿寻来的几页经书,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两天下来将几页经书背得滚瓜烂熟。

这日夜里,趁丫头们睡去,凌学武起身坐到桃纹铜镜前,寻了刮胡须的刀片,又拿出剪刀,“咔嚓”一下,长长的头发便落到了手里,只余了齐耳的短发,他摇了摇头,宝相寺的僧人不与他剃度,他可以自己剃度,无论如何,他当定这和尚了,不仅是为玉灵儿母子,也是为了他。

他不要死后堕落地狱,他不要玉灵儿母子死后再受煎熬。

凌学武拿起刀片,自己摸索着把满头的青丝给剃了下来,剃罢之后,发现一张脑袋像个癞皮梨,又重新用刀片刮了一片,终于变得光亮夺目。

原来,没有了头发的他是这个样子。他愣愣地看着,脑海里掠过的都是梦里的画面,那个梦太真实,真实地看到玉灵儿在火焰中求救,听到他们的孩子在哇哇大哭,玉灵儿那样善良,怎么就落到了这个下场。

他阖上眸,又再见那幕。

一大早。两名大丫头跌跌撞撞地进了玉凤殿,哭丧着脸,“大公主,不好了!小候爷昨晚偷偷自个剃度了…”送来的不家一截三四尺的长发。那是凌学武头上的黑发。

神宁直觉如雷霹中,身子一颤,整个人软瘫在贵妃椅上,指着两名大丫头:“你们…是怎么服侍的,怎不盯着她。”

大丫头重重一叩首,“大公主,小候爷已经两天不沾米粒,再这样下去会受不住的。他还是只要斋饭,否则他就不吃。”

神宁只觉胸口压了重大山,咽喉里堵了团棉花。

桂嬷嬷与另一名嬷嬷交换眼色。桂嬷嬷壮着胆子道:“大公主,还得另想他法才行。再这样拗下去,小候爷万一有个好歹…”

“这个孽子,身体发肤授于父母,他竟自剃为僧了…”传扬出去。又成了满城的笑话,这可是她神宁的儿子,在偌大的京城多少人等着瞧她的笑话。

断发剃度,这不像是说说,这是真的。

神宁只觉天快要塌了,她辛苦拉扯大的儿子居然要去当和尚,这不是要断了她下半辈子的指望。

桂嬷嬷道:“先给他做了斋饭送去。小候爷和大公主闹。不外乎是因为玉灵儿死了,心里气不过,不就是一个美人嘛。”

神宁一听,正是这话,难不成还真放他去当和尚。这可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的下半辈子可都指望他身上。“对!对!让大厨房给他做了斋饭送去。”好歹保住他的命。难不成真要活活饿死他,还真没想到,这凌学武和凌雨裳根本不是一样的性子,凌雨裳怕痛、怕挨打,可凌学武似乎都不怕。

大丫头领命退去。

神宁吐了口气。“来人,把歌舞坊里最漂亮的姑娘都挑出来,府中上下再挑十个美貌的丫头,不就是一个女人,他要多少,本宫就给多少。”

桂嬷嬷笑道:“大公主这么想就对了。”

两个时辰后,玉凤殿便是美人云集,能歌善舞的艺伎,乖巧伶俐的丫头,统一的都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裙,更有的人得了消息,打扮成玉灵儿的模样,站在偌大的大殿上,神宁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

“你们都听好了,不论你们是谁,只要得了小候爷的欢心,本宫重重有赏,本宫可以许你们贵妾姨娘的名份。”

只要凌学武不当和尚,让她做什么都行,就算在凌学武未娶妻之前就纳侍妾,她也不顾什么体面、人言,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留住他,让他安安分分地呆在她身边,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满殿的莺莺燕燕齐齐应声。

神宁抬手道:“把人送到桂堂去。”

凌学武盘腿坐在榻上,诵读佛经,转着佛珠,却有一群打扮各异的美貌女子竞相进入。

“小候爷,你想吃什么,奴婢给你取,来!来!吃块板栗糕…”

一个美貌的丫头伸出纤纤玉指,拈了块糕点送来,正要送入他的嘴,凌学武手臂一抬,毫不怜惜一把将他推开,丫头不妨,重重跌倒在地上。

一时间,捂嘴窃笑的、面露鄙夷的,更有人讥讽地道:“不会服侍就别来,瞧你,惹小候爷不高兴了吧?”说话的府里的舞伎,此刻笑盈盈地扭着腰姿跳着诱人的舞蹈。

凌学武合眸,声若寒冰地道:“贫僧一心向佛,各位女施主请到别处吵闹。”

美人,他也曾有过。那就是玉灵儿,除了她,他无法再喜欢别人了。玉灵儿还在地狱受苦,他怎么可以喜欢上别人。

他不要她们母子沉沦地狱难以解脱,他更不要百年之后也下地狱。

又有大胆的丫头试着近了凌学武,还没坐稳,一掌就被凌学武重重的推开,没有半分的怜香惜玉。

两个受了冷遇的丫头,面露窘色,不再主动讨好,而是退至一边。

一名大胆的舞伎嘴里叫嚷着“热,今儿好热呀…”不顾廉耻开始宽衣解带,虽有鄙夷的,可大公主发了话,谁得到小候爷的欢心,就能一跃成为主子,怎不让她们欢喜若狂,争相巴结。

凌学武闭着眼,根本不愿多瞧,脑海里依旧玉灵儿的模样,是他们在青楼成亲那晚的点滴。

神宁正切切地等待着桂堂那边传来消息。

桂嬷嬷出去打听了一番,回禀道:“有几个要近小候爷身的丫头,被小候爷推倒在地。艺伎们宽衣解带,他亦只作没瞧见,即便吵也好、闹也罢,全作没见。二十个美人都受了冷落,有胆大的近了身,就被他无情的踹开、推开…”

这可不像是说说,而是越来越像真的。

“为了个青楼女子,便要出家做和尚…”神宁想要大骂,但见眸光一闪,“桂嬷嬷,你去把全城最漂亮、最有才艺的青楼姑娘都请到府里来,告诉她们,无论是谁,只要能入小候爷的心,本宫让她们赎身从良。”

一定是这样,凌学武喜欢青楼女子,玉灵儿就出身青楼。

次日一早,神宁府门前很是热闹,全城十几家或有名气、或稍有名气的青楼头牌们云集一堂,而她们都是应神宁大公主所邀前来服侍凌学武的,成了能赎身从良,做凌学武的侍妾,不成每人可领二百两银子回去,怎么算都是一笔赚钱的买卖。

从早到中午,每一位女子都进了桂堂内室一试,但很快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有的满是怒容,“还当真是做和尚了,任奴家说什么都不搭理人,一句话也不说,瞧也不瞧一眼。”

最后进去的,是一个叫红牡丹的青楼名妓,她亦是百花楼的姑娘,早前与玉灵儿相熟,算是姐妹。

她看了眼盘腿坐在床上的凌学武,轻声道:“玲珑姐姐已经没了,你还这么年轻,要是玲珑姐姐在天有灵,瞧你这个样子…”

凌学武这才启眸,冷冷地看着面前一袭红衣的美人,“你不是灵儿的朋友,走吧。”

红牡丹莞尔一笑,百媚横生,落在凌学武的眼里,却如同看到一朵最寻常的花儿,“凌小候爷,你这又是何苦呢?”

“滚!”他提高了嗓门,“青楼女子虽多,却再难有一个像灵儿那样的人,她冰清玉洁,坚贞不屈,你们…连给她提鞋都不配,还妄想替代了她去。灵儿死了,我出家心决,谁也不能更改!”

凌学武阖眸,再不理红牡丹。

来之前,红牡丹就想好了,到时候就打“玉灵儿好姐妹”这张牌,也许能让凌学武对自己不同。

他弃下了华贵的锦袍,就如一个真正的僧人,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套半新旧的僧袍、僧鞋,拿着佛珠,诵着佛经。

红牡丹正要发作,可玉灵儿得遇这样痴情的男子,便是她也是羡慕、感动的,身为女子所求不过是一真心人,然,天有不测风云,原本的一对神仙璧侣,却被棒打鸳鸯,生死相隔。玉灵儿死了,凌学武的心也跟着死了。

红牡丹吐了口气,“瞧来你是真的拿定主意了?你真的要放下尊贵的身份、自小的荣华富贵?”

“贫僧主意已定,再无更改,请女施主离开吧。”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红牡丹欠了欠身,道:“你保重,我出去了。”

桂嬷嬷站在院门外,只期望还有一线可能也好,红牡丹进去有一阵了,不像其他人,只眨眼的工夫就被赶出来,然而,当红牡丹出来时,桂嬷嬷彻底失望了。

222 子为僧

神宁听罢了桂嬷嬷的回禀,浑身越发乏力,能想的法子,她都想了。“嬷嬷,你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各式的美人本宫都送了,甚至愿意为他退让一步…”话没说完,早已经失声痛苦起来,声声悲切,想到自己的儿子要出家当和尚,神宁就似有人要她的命。

凌雨裳近来也烦透了,第一次不为自己的事烦,而是为她弟弟,她弟弟才多大,不过十六七岁,如今也闹着要出家,还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的死要了断尘缘。

刚入玉凤殿就听到神宁的痛哭声。

凌雨裳放缓脚步,理清思绪,迈着好看的百花碎步进入大殿。

“本宫这是什么命?就得一双儿女,雨裳如今成这般模样,就是儿子也和我闹。不就是个青/楼女子,他竟要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要出家当和尚…他还不如一刀要了我的命…”哭到这儿,神宁突地止住了哭声,用锦帕揉着眼睛,道:“要我的命…他要离开这个家,除非我死!”

神宁整整锦袍,“去桂堂!”

她就不信了,还不能收服自己的儿子。

内室里收拾得很干净,但更简陋,衣柜没了,以前摆放的瓷瓶摆件也没了,花盆更没了,简单的只有一张床、一张桌案、一只锦杌。

凌学武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笔,默写着经书,那光秃秃的脑袋,落在神宁与凌雨裳的眼里份外的刺眼,一袭灰色的僧袍,脖子上又多了一串木头佛珠,这些个东西,神宁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来了。许是在书房,又或是在某处,她突地忆起,当凌学武被凌德恺从宝相寺押送回来时,凌学武便多了一个包袱。一定是那包袱里的。

在他拿定主意当和尚前,一切都是备好的,几页佛经、一身僧袍、僧鞋,又有一串木头佛珠。

“学武。”神宁满是深情的轻唤。

他抬头。用神宁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神瞧了一眼,复又垂眸,继续诵写他的佛经。

“学武。”神宁赔了个笑脸,“你不是要娶玉灵儿为妻吗?娘答应了,娘答应你娶她,让她入凌家的宗祠,让她做你的妻子…”

他冷冷地道:“五月时,她就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她的名分不需要女施主施舍。”

人死了,才说同意他娶玉灵儿,又有什么用呢?玉灵儿是被神宁害死的。神宁就为了要凌学武目睹玉灵儿如何在别的男子身上婉转承欢,却没想到玉灵儿竟抗住了药效,最终而流血过多而亡。

神宁尴尬地笑了笑,按捺住自己腹内冲天的怒火,“学武。你想要什么,你告诉娘,娘都同意!”

凌学武道:“贫僧要出家为僧,日夜诵经理佛。”

神宁什么时候这样巴结讨好过一个人,明明有千万分的不乐意,却还要强颜欢笑,只为了留住凌学武。

凌雨裳咬了咬唇。早已看不下去了,“学武,你太过分了!这些天,娘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还是这么固执。不就是个一个玉灵儿,你为了那个死女人。居然要出家当和尚,爹、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走了,让他们下半辈子靠谁?”

凌学武淡淡地道:“女施主也是神宁大公主夫妇的儿女,还有凌学文施主…”他顿了一下。“他会很乐意侍奉神宁大公主夫妇的,出家之人心中只有佛!”他合手诵了句“阿弥陀佛”,面上的表情纹丝未动。

神宁这几天一直想挽回什么,看着面前陌生的儿子,眸中空洞,静如死井水,仿佛再没有任何事可提起他的兴趣。面对如花的美人,他不会多看一眼,面对美人的示好,他只有厌恶而无情地将人推开,哪怕对方撞破了头,也不会有半分的怜惜。

神宁再也无法平静,挥臂大吼:“凌学武,你就这么想当和尚?”

“意如泰山不可动也!”

他意已定,再无更改。

“好!好!你要当和尚,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神宁一抬手从袖里取出把短剑,拔出短剑,对着自己的胸口,“为娘含辛茹苦将你哺养成人容易么?而今你们好不容易大了,雨裳在外给我惹了多少麻烦,而你竟又为了个青楼的贱女人要出家当和尚…”

“女施主,人无尊卑,不过是女施主生于皇家,而灵儿生于贫苦,若论尊卑唯人的气度,灵儿骨子骄傲、贵重,自然就是这世上尊贵的女子。”

就算是放下了一切,他也要为玉灵儿争辩一二,不容神宁抵毁。

神宁连忙道:“你到底还是为了她与我闹。她人都死了,我还能如何?难道你连孝道不要了,要做这悖逆不道之人?”

凌学武瞅了一眼,搁下笔,扭身回了床上,盘腿而坐,开始诵经。

神宁坐在锦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叙起来:“还记当年,我怀着你时,冬天入宫,宫路结冰,我摔了一跤,生怕将你给摔没了,为此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从怀上凌学武,到凌学武出生、长大,一点一滴都搜罗了说,就希望凌学武能念母子情分,打消出家的念头。

“那年你十三岁,去琼林书院读书,想要一匹最好的马儿,为娘托了多少商人,打听了多少门路,想尽法子为你弄匹汗血宝马。为娘疼你、怜你,只盼我儿能够快乐健康,能与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娶妻生子,安享天伦…”

凌学武全然未听,就在他意微动时,脑海里就掠过在地狱里饱受烈焰之刑的玉灵儿,她的声音又回荡耳畔,不由得定定心神,继续全心诵经,说来也怪,他一诵经,就觉得安心、踏实,仿佛又能看到玉灵儿的笑声。

神宁说了一个多时辰,却被凌雨裳轻轻拽了一下。道:“学武,你可有听娘说话。”

凌学武念了声“阿弥陀佛”,“世人被烦恼所扰,苦多乐少,贪嗔痴念从不间绝,女施主是被情欲所扰,贫僧建议女施主应入寺庙静修抄经,安安心神…”

凌雨裳气得顿时暴跳了起来,神宁含泪哭诉了一个多时辰,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凌学武,你这个不孝子!娘这几日为你的事多伤心,你居然这么说话。”

凌学武轻舒一口气,睁眼审视着凌雨裳:“女施主满眸怨恨,贫僧以为,当去寺中理佛静候,去去戾气。”

神宁说了这么久,全成了废话。她站起身来,厉声道:“你生是为我儿,死是我儿,只要你活着,休想踏出神宁府半步。”

心,似被人剜了个大洞。

如果一切从来,如果一早猜到了会是这个结局,她一定不会那么对待玉灵儿,而是会冷静地对待处理,大不了说服玉灵儿为妾,只要她儿子好,她什么都愿意。

是夜,外面风雨交加。

八月的雨,带了一股子寒气。

凌学武盘腿坐在内室,近来连丫头们都懒与他说话了。

既然自剃为僧,又何必再呆在这繁华地。

他要离开,为自己的心寻一个安稳处。

拿定了主意,凌学武走到案前,写了一封信:“父母大人敬上,学武去意已定,再无更改,请父母大人就当从来没有生过学武。”落款处,是“凌学武红尘绝笔”,也就是说,从此后他不再是凌学武,而是佛门的僧人。

在这风雨夜,大街上的行人很少,人们都躲在家里,进入三更后出门的人就更少了。

凌学武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一袭僧袍,行色匆匆,赶在城门下钥前离去。

次晨,大丫头来禀,“大公主,小候爷留书出走了!”

昨夜下雨,谁也不曾想到,凌学武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去。给家人的信上只寥寥几句,仿佛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神宁正在用早膳,一接书信,惨叫一声“我的儿啊”便昏死了过去。

这些天,凌德恺也在努力地想办法,只想寻个和玉灵儿相貌相似的女子来,好歹哄住了凌学武,让他安心呆在家里,没想人还没寻着,凌学武却已离开了。

顿时,整个神宁乱作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