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礼之后便是家礼相见,章晗亲自搀扶母亲坐下,又问了两句起居身体之类的话之后,便审视起了如今已经快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弟弟。想当年抱着襁褓中幼弟的情形仿佛仍然历历在目,想当初从归德府启程赴京时,告诫弟弟好好照顾母亲的话仿佛犹在耳边,端详了好一会儿,她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晃都是十年了……昶儿,你真的长大了!”

“多谢姐姐夸奖。”章昶笑着咧了咧嘴,随即方才挺直了脊背说道,“爹爹和大哥都在前头顶着虏寇,我既然是留在家里撑持门户的那个,便只有用心用功,总要不负章家好容易建起的名声!”

“倒是个有志气的!”

听到门外的那个声音,章晗忍不住心中一跳。章昶的名次是皇帝亲自定下的,这一点她打听起来并不费吹灰之力,既然如此,章昶在传胪之日后并未见过皇帝,她自然而然便心中存了几分计较。今日让路宽在外头守着之前,她特意多嘱咐了几句,果然就让皇帝轻轻巧巧没有惊动她这边就进了来。当是时,她迅速站起身来,快走几步就迎上前去下拜行礼道:“不知父皇驾临,恕儿臣不及迎接!”

跨过门槛进来的皇帝看见章刘氏亦是满脸紧张地在章昶搀扶下上前行礼,他便知道刚刚从外头进来果然不曾惊动了里头人。他微微点了点头,旋即便看着章昶问道:“尔父兄都是志在军旅,你在字里行间也尽显激昂之气,缘何不和他们一样走武途?”

“回禀皇上,臣想尽忠,但也想尽孝。”这要是换成五六年前,章昶还在那想着追随父兄战场建功立业的时候,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是另一番意思,但此刻,他却想都不想便迸出了这么一句话,紧跟着便理直气壮地说道,“臣父兄多年离家征战,长姊亦是不能与家人团圆,母亲与臣母子相依多年,如今母亲已老,臣却已经年长,若再逞一时之能,弃母亲于不顾,岂不是背弃人伦?况且,若是皇上嘉赏臣的激昂之气,因取富国强兵之策,却是比臣这三脚猫的功夫上阵所获更多十倍!”

第三百四十章御前坦荡言,天子许婚姻

章家父子当初调入中护卫,不是因为那时候还是赵王的陈栐发现他们在顾长风麾下有什么特异之处,而是因为陈善昭说动陈善嘉,陈善嘉又在父亲面前提了提,陈栐想着横竖不过是总旗小旗之类的小角色,轻而易举就调了过来。只没想到如此无心之举,后来却演变成了一招想不到的棋,陈善昭娶了章家女,章家女不但争气地生下了他那父皇的第一个重孙,继而又在那样凶险的情形下保住了陈善昭父子,更为他的力挽狂澜奠定了大义名分和坚实基础。而章家父子一个在开平一个在榆林,表现都是可圈可点,现如今章昶被他点了传胪,竟也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

陈栐打仗的时候常喜欢身先士卒,做事也讨厌暮气,爱的是敢打敢拼的锐气。于是,此时此刻他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挑了挑眉示意章晗和章刘氏起身,随即才踱步到了章昶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刚刚说富国强兵,莫非以为朕听了你的,就能富国强兵?”

“回禀皇上,臣所提不过抛砖引玉,并不敢言因此而能富国强兵。但倘若皇上能以此事咨议,则天下贤士辈出,自有更好的策略!古来皆云穷兵黩武,文臣常以四海升平为大治,然文景之治,年年和亲岁岁纳贡,然匈奴兴之所至仍铁蹄犯边;汉武穷兵,然匈奴失祁连山,日夜嚎啕无力再犯,奈何汉武之后渐渐国力衰弱,因而方有死灰复燃。然两汉以后五胡乱华。待到隋唐,匈奴二字已是不再闻知。从匈奴到鲜卑到突厥契丹女真蒙古等等各族,为边患者长年累月,中原屡遭荼毒。因而。若不能以雄军时刻枕戈待旦厉兵秣马,则动辄有改朝换代之虞。”

这话说得极其大胆,然而。皇帝对于这抛砖引玉四个字,以及后头那番激烈的言论倒是颇为嘉赏。背手站了片刻,他便莞尔笑道:“看来章家人大胆是一脉相承的。你爹敢在开平以假降挟敌破敌,你大哥敢在榆林把妇孺都动员上了城墙,你姐姐更不消说,当年和燕王妃两个女子在京城闹出了那样的场面,现如今你才刚中了进士。便也敢在朕面前侃侃而谈!好了,不管你说得对也不对是也不是,终究敢说,朕取你这一点,起来吧。”

“多谢皇上宽容大度!”

章昶倒也乖觉。再次行过礼后迸出如此一句,这才站起身来,这一回却是垂手而立规规矩矩,看得章晗暗自莞尔。而皇帝在主位坐定之后,随口问了章晗陈曦在东宫那几日的起居,得知一应都是按照在坤宁宫的规矩,他顿时满意地点了点头:“晨旭虽说年纪还小,但朕从小看着他长大,文武上头都对他异常严格。便是希望他能够成才出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善睿当初学武也是这么过来的,善昭若不是……”

皇帝说着一顿,想到陈善昭在那次陪自己围猎时的“意外”,他的神色不禁微微有些黯然,随即才若无其事地改口说道:“总而言之。这孩子没有让朕失望。此次朕北巡北平后,还打算沿边查访北地边防,让他随着朕一起去吧。”

尽管长子才回到身边不过数日,但章晗深知陈善昭要留京监国,而陈善睿至今都没准信究竟是否跟着,陈曦能够跟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因而,她几乎是想都不想便点了点头道:“父皇说的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嗯。”陈栐对章晗的反应很满意,当即轻轻点了点头,等到眼角余光扫着了章昶,他突然又说道,“章昶,你刚刚说得头头是道,可敢跟着朕北巡,去看看那些雄关坚城是什么样子?”

章昶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但心里却在盘算着他这个勋戚子弟授了传胪,这第一个职司该从哪里历练比较合适。因而,乍然听见皇帝这么一句话,他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立时趋前深深施礼道:“皇上金口玉言,既是您说了,臣当然敢!”

“哦?”陈栐饶有兴味地笑道,“这次怎么不把孝道两个字掣出来了?”

“臣的母亲是深明大义的人,自然知道忠孝两难全,更何况皇上只是点了臣跟着北巡,又不是让臣上刀山下火海,自然无损臣的尽孝。”说到这里,章昶微微一顿,突然话锋一转道,“更何况,臣斗胆说一句实话,自从臣登科之后,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臣不胜其扰,也想躲一躲。”

听到这句大实话,又看见章昶无可奈何的样子,陈栐扫了一眼满脸诚惶诚恐的章刘氏,又看到章晗那微微色变的脸,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都说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是放在一块的,你这一考中,别人趋之若鹜也是人之常情。你便安心随朕北巡,至于你的婚事,朕回头自然会给你挑一个好的!”

“多谢皇上。”

直到送了皇帝离开东宫,章晗见母亲一下子扶着一旁的单妈妈才能站直身子,分明是冷汗淋漓几乎虚脱,她忍不住狠狠瞪了章昶一眼,继而才对单妈妈说道:“单妈妈,你先扶着娘去西暖阁里休息一会儿。”见章刘氏张口要反对,她便柔声笑道,“娘,不妨事,这是在东宫,别人不会说什么闲话。您且放心眯瞪一会儿,我有些话要对小弟说。”

今日按日子是轮到陈曦住在坤宁宫,而陈皎和陈旻也都被皇后召到坤宁宫去说话了,章晗索性就把章昶带进了东配殿。把在此伺候的宫人内侍都屏退了下去,又令秋韵在外头守着,她方才目光炯炯地看着章昶道:“你刚刚在皇上面前说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可是故意的?”

“姐姐知道了还问我。”见章晗目光倏然转厉,章昶却仍是一脸坦然,“娘和大嫂这些天都为难得很,这我都看在眼里。虽说大嫂对我担保,这事儿姐姐已经发了话,家里尽可推在你身上,可你在宫里已经够难了,何必为我的事情再操心一次?今天我冒险在皇上面前如此一提,倘若皇上真的对章家有什么想头,那么便会在替我择一门亲事的时候表现出来;倘若没有,这次也能够看得出来。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何乐而不为?而不管好坏都是皇上定的,连我这个传胪也是皇上亲自点的,传扬出去人人都会觉得皇上对姐姐对章家都是信赖有加,如此不论太子殿下还是皇长孙都安若泰山。”

章晗原以为弟弟不过是一时耍个小伎俩,此刻听得其竟然已经想得通透彻底,她不禁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审视目光看着弟弟。哪怕是得知章昶高中的时候,她也不像此刻那样五味杂陈。弟弟不但长大了,而且竟比大哥章晟的胆子更大,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婚姻去赌!

见姐姐沉默了下来,章昶不禁有些后悔说得太直接了,少不得补救似的打趣道:“姐,你就别担心了,好歹我也是皇上亲自点的传胪。要不是一甲三个都是进翰林院,保不准我就直接进一甲了。所以哪怕是为了这个,皇上也不会把那些不着调人家的千金点了给我。就好比当年太祖皇帝给皇子皇孙选妃,一个个都是合着各家心意,至于日子是否和顺,却得看过日子的人自己。我又不是那种性子不好的人,无论到时候娶了谁,日子都会过好的……”

“够了!”

章晗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章昶,见其讪讪地站在那里,她才淡淡地说道:“你既然长大了,会做主了,这些事情我今后也不会再管了。”

见章昶面色大变要说话,她却伸手止住了他,随即方才轻声说道:“只是你记住,日后别一味大胆。天威莫测,别以为皇上的心思就是那么容易揣摩的。我今日算准了皇上会来,但却没有算准皇上对你的态度。就如同你算准了皇上点你传胪,必然能容忍你这富国强兵的论调,但你未必能算准皇上将来赐婚给你的人!有些姑娘固然是门第好性子亦不错,但配给了你却未必是好事!”

当陈善昭晚上回到东宫时,已经得知了皇帝钦点陈曦和章昶随同北巡的事。然而,乍然听说父皇居然说要赐给章昶一门好亲事,他却不禁蹙起了眉头。见妻子的眉宇间亦是存着淡淡的忧色,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若是张铭朱逢春徐志华家里的姑娘,那也不该我们着急,而是该四弟着急。而若是贫寒些的,章家也无所谓。怕就只怕……”

彼此看出了彼此担忧的重点,夫妻俩不禁相视苦笑。多年老夫老妻了,他们已经能够凭着彼此的一个眼神一丝表情看出对方的想法,因而在东宫以外的地方往往能默契处事。这六年以来,东宫能够几乎没出过任何纰漏,便是因为他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把所有的难题都消弭无形。夜深人静彼此依偎在一起的时候,陈善昭就听见章晗在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晨旭虽还小,但他的婚事已经有人打上了主意。你若是看中了什么人,就先对我言语一声,再设法慢慢在父皇母后面前下水磨功夫。他是我们的嫡长子,一定要让他和咱们一样婚事和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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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赐婚郡主,太子监国

章昶在宫中见皇帝的那一番经过,因是在铁桶一般的东宫,所以并未泄露出一丝一毫的风声。不但如此,络绎不绝上章家表示结亲意思的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有些增加的趋势。就连从前因为章晗撞破的缘故使得女儿和陈善聪和离的安国公府,也由世子夫人亲自登门,婉转替自己娘家的侄女儿提了提。不消说,姑娘一定是温柔和顺针黹厨艺样样皆通,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如此出色的。

于是,饶是章刘氏已经在无奈之下尽可能地把事情往章晗头上推,也渐渐左支右绌支撑不住了。好在又过了数日,宫中终于颁了赐婚的旨意,将周王幼女,年方十五的安阳郡主陈瑄赐婚给了章昶。

众多提亲的人从前倒是开玩笑地提过章昶就是尚个公主也使得,却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皇帝居然真让章昶娶了郡主,而且是周王的女儿。而经此一事,众人更是想到了年初诸王朝觐的时候,除却那些早就被留在了京城的世子和郡王之外,诸藩不少业已成年的郡主也都被留在了京城和公主们为伴。当时谁都没往心里去,可现在来看,皇帝分明是早早就已经做好打算了!

“居然是安阳。她是周王妃三十出头得的女儿,因而备受宠爱,听说读书都是和几个兄弟们一块读的,后来嫡出的那几个都被留了京,周王就单独给她请了先生讲读经史。听说熟读诗书,犹善书画,在开封极有才名。”说到这里,陈善昭便叹了一口气说道,“起头咱们就都想到了是宗室女,但没想到居然是位郡主!即便娶了家去不用和公主似的供着,可我和安阳没见过几次,却还记得她有些傲气,只希望章昶镇得住她。”

陈善昭和陈瑄没见过几次。更谈不上相处,而章晗虽是东宫太子妃,但陈瑄年初才留在京城,再加上其他的宗室郡主也不少。她顶多就是记得那张脸,记得其在傅氏千秋节时送过一幅宝象端方的观音图,其他的都没太多印象。然而,打探下来陈瑄除却有些才女的傲气之外,并没有太多让人敬而远之的坏脾气,她好歹稍微放心一点。再加上事情是章昶自己捅出来的,那自然得他自己负责。

“总算不用娘再敷衍那么多人家。也不用我得罪人,而安阳郡主至少是你我见过的,知道些脾气,这已经是万幸了。”

而婚事落定,不论是否满意,章家那宾客纷至沓来的景象终于告一段落。章刘氏当初对于自家出了一个东宫太子妃就已经是措手不及,如今又要多一个郡主出身的儿媳,那种不安就更不用提了。于是。私底下对于宋清盈这个长媳,她想着长子长年累月不在京城,上次入京述职也就是一月即归。如今又要讨进一个郡主作弟妇,她不禁存着深深歉疚,直到一日宋夫人齐氏过门拜访的时候说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才安心了下来。

皇帝下旨赐婚,又点了章昶随行北巡,算算日子怎么也不可能赶在日子之前把事情办了,而周王不在京城,眼下已经成婚有了儿子的周王世子陈善睦作为长兄,在和章家过了小定之后,就预备等皇帝北巡回来再办亲事。从前油嘴滑舌最是话多的他现如今虽不曾变得淮王世子陈善宇一般沉默寡言。但随着年纪增长,还有诸王地位渐渐改变,为人已经是内敛了许多。对于一母同出胞妹的这桩婚事,他倒是满意得很。

不说章家是货真价实的勋贵加外戚,就说章锋镇守开平章晟镇守榆林都是功劳赫赫,章昶又中了传胪。一家门风显而易见。章刘氏听说为人绵软,长媳宋氏的父亲如今是东宫左春坊左谕德,从五品的官衔,不算高,要欺压自己的妹妹自然力有未逮。相比嫁入那些家族错综复杂的其他勋贵之家,皇帝赐的这一门亲事简直是妹子烧高香了!

一边是章家深得圣眷,另一边陈善睿尽管让朱逢春等人一再设法为自己美言,但终究是在皇后傅氏一句燕王妃有孕不易之中,不得不留京陪着妻子。因为这个,当五月初随着陈善昭这个太子和文武百官恭送了皇帝一行人离京北行,他只觉得心里烧着一把无名火,怎么压都压不下去!于是,在次日陈善昭这个东宫太子临朝监国之日,他便开始告了病在家中。

皇太子监国,奉天门外的常朝改在了午门之左,而若遇到雨天,则改在文华殿中御殿议事。凡在京文武衙门,遇有内外军机及王府要紧事务,全数奏请东宫处分。而若有各处启报声息,即调边军剿捕,仍遣人驰赴行在所奏闻。皇城四门以及各城门守卫围宿比常时更增拨官军,每日仍照旧例操阅军马。如各衙门称奉令旨调遣官军及处分事务,所司须覆启施行。

相比从前皇帝在京时,陈善昭这个太子几乎一丝权力也没有,现如今简直是翻身做主。然而,陈善昭自然不会如某些人想的那样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而是小事放手,大事下部议廷议,每逢处分大事都会把相应奏报转至行在,丝毫没有擅专的意思。如此一来,原本还在观望东宫行事的文武衙门渐渐都放下了心,而从前因皇帝处事苛严,不敢动辄上书的臣子,各种奏本题本也比往日多了一倍。所幸皇帝把五个文渊阁大学士留了两个在京城,陈善昭方才没有被那骤然从乾清宫转到东宫的奏折给压倒。即便如此,他每日睡得也至少比从前晚上一个到一个半时辰。

晚上戌初三点过后,京城宵禁,宫中亦是下钥落锁,外皇城的红铺禁军同时开始上值传铃宿卫,宫城之中的东西六宫亦是关闭夹道诸门。章晗在人禀报了春和门已经落锁之后,便亲自到小厨房取了刚刚炖好的一盅虫草鸡汤,来到了春和殿外头的书房。才一进门,她就听到了里头传来陈善昭的一声怒斥。

“又是草菅人命!真是无法无天!”

一个又字让章晗顿时挑了挑眉,待到路宽亲自打了帘子,她缓步入内,见陈善昭从那高高的案牍后头抬起头,赫然满脸的疲惫,她便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一旁的高几上,继而走到了陈善昭的身侧:“怎么,又是烦心事?”

“天下之大,能奏报上来的不平事已经是凤毛麟角,就只这些凤毛麟角的事情就已经让人火冒三丈,若是全知全能更了不得。”陈善昭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继而感受着妻子的手轻轻在肩膀脖子上按捏时,那一丝一丝抽离了身体的疲劳和倦怠,他便低声说道,“而且,诸位王叔都很不消停。因为父王夺了他们的护卫,不少人都索性破罐子破摔恣意妄为,逼凌百姓也就罢了,甚至还有吃小儿脑髓的!”

说到这里,陈善昭忍不住一捏拳头重重捶在了扶手上,脸上尽是深深的沉痛:“就算没有护卫,他们还是贵不可言的藩王,就那么难以满足?”

“他们大约是想逼出朝廷的底线。”尽管章晗也被那生吃脑髓四个字而骇得倒吸一口凉气,但在压下这一丝惊悸过后,她便忍不住轻轻说了如此一句话,发觉到陈善昭果然肩背一僵,她轻轻又按捏了两下,这才贴着他轻声说道,“人心都是不知足的,贵不可言终究还是要臣服于人。更何况往日他们在藩邸无人能制,现如今布政司都司按察司都有纠劾之权,所以他们自然受不了。”

“受不了也要受得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们!”

陈善昭**地说出这么一句话,随即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幸好周王当年虽对父王登上大宝显见也有些不高兴,但这些年倒是安分守己,大多数时间都是和那些大夫厮混在一块重修本草。若是这件事能做成,也算是惠及天下苍生的大好事。要是他也和其他王叔那样无法无天,章昶娶他的女儿还真是够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遭了连累!”

尽管桌子上摊开了各式各样的奏本题本,章晗却没有扫上一眼,只是听陈善昭在那说着各省三司衙门禀报上来的各藩诸多不法事。待到好容易把人劝着站起身来,到一旁小几上用了那一盅虫草鸡汤,她收拾了东西正要离去,却只听陈善昭突然开口说出了一个她几乎都要忘了的名字。

“张昌邕调任河南布政司右布政使已经有三年了,虽说谈不上政绩斐然,但总算治下也还太平,又和周王相处得不错,这几年黄河也不曾发过大水。照这个趋势,他被召回朝再升一级出任一部侍郎,恐怕是时间问题。”

自打张琪嫁给顾铭,张昌邕这个父亲除了述职就没在京城多呆过,章晗更没有再见过他,记忆中那个绝情无义而又好色狠毒的男人早已经有些模糊了。听到这句话,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就哂然一笑道:“升降官员朝廷自有制度,要是他真能回来,那是他的本事!”

自从杜中去归德府查访的事情无功而返,事到如今,只有张昌邕怕她,她何惧张昌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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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驰马急报谋反意

如今天下升平,皇帝北巡之际,已经下旨但凡北边的军情大事悉报行在,因而东宫监国尽管事务繁杂,但都是各处赈灾、缉盗、修路桥、兴水利,再加上官员任免等等各色琐碎的事情。留下辅佐太子的文渊阁大学士伍非以及黄文忠随侍皇帝已经有几年了,深知皇帝最讨厌的便是这些事务,如今见陈善昭处置这些都耐心得很,心底不禁暗自庆幸东宫得人,因而倒也更尽心了些。至于夏守义和张节,前者留京,后者随同北巡,六部尚书侍郎留了三分之二,跟着去的三分之一,足以保证朝廷的运转一如从前。

须臾便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京城进入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酷暑之下的各大官衙自是格外难耐,因而陈善昭格外吩咐在从前的旧制之外更多赐冰三成,坤宁宫以及各太妃和嫔妃处也都额外添了用度。

即便如此,朝廷中仍有好些官员因为中暑而晕倒,尤其是早朝虽极早,但年老体衰的因为等候上朝以及站班的时间太长,也有不少支撑不住。到最后陈善昭思量再三,不得不一面派人飞马驰报皇帝,一面下令将御门上朝全都改成了文华殿议事,但凡大事尽皆宣召官员入殿,其他的人只用在衙门理事即可。如此善政自然引来了众人交口称赞,就连皇后傅氏听说之后,黄昏时分陈善昭来问安之际,她也不禁赞了两句。

“很好,通权达变,不照搬旧条旧例。体恤臣下,如此方才是东宫应有的气度。”傅氏含笑看着陈善昭,随即关切地问道,“看你似乎消瘦了一些。记着不要事必躬亲,奏折也是一样。不用详细批答的,批一个可字也就行了。再若是不然。让那文渊阁两个大学士拟出条陈,若是可以就直接用他们的。”

“母后所言儿臣记下了。”陈善昭既没有说可,也没说不可,只是欠了欠身。又坐了不多久,正好章晗也带着陈皎和陈旻前来向皇后傅氏问安,他自然更多坐了一会,最后索性留下来一块陪着傅氏用晚膳。然而。一顿饭才刚高高兴兴吃了一半,外间就传来了路宽的声音。

“太子殿下,山西急报!”

这急报两个字顿时让坤宁宫东暖阁中一片寂静。皇后傅氏瞅了一眼陈善昭,随即温言说道:“既是急报,你先去瞧瞧。”

“是。母后,儿臣先去看看。”

等到陈善昭到了外头,见路宽那脸色分明带着几分惊惶,他顿时醒悟到其人竟是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招了招手就把人叫到了坤宁宫外头廊下。把宫人内侍都赶得远远的,他方才沉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回禀殿下……”路宽这几年一直小心翼翼侍奉东宫,历来也好歹修得喜怒不形于色,但这会儿竟是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奏本。双手呈送到了陈善昭手中,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山西行都司紧急送来的,说是代王殿下……代王殿下似有谋反之意!”

这谋反两个字可是非同小可,就连陈善昭亦是不禁为之色变。他立时打开了奏本,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便抬头问道:“这奏本是从哪里转来的?为何已经开了封口?你是怎么知道这讯息的?”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路宽满脸惶恐。慌忙就势跪倒在地:“太子殿下,这奏折是直接从通政司送来,通政使唐大人亲自送的东宫,直言说是代王谋反,所以奴婢方才会说出来。至于开了封口,听说这是送到通政司之前就已经这个样子的,通政使唐大人因为如此容易泄露消息,也是又惊又怒。但那送奏本的人说是什么十万火急,山西行都司那边是根本来不及了,如今大同城中什么情形都不知道,他能跑出来报信纯属侥幸,所以封口顾不上了……”

见路宽还要喋喋不休再往下说,陈善昭便伸手止住了他,捏着奏本站在那里出起了神。许久,他才吩咐道:“你现在给我去通政司,就说是我的话,让唐大人给我亲自盯着北边送来的奏折,尤其是大同开封这样有亲藩在的。但凡三司主官的奏折,都立时转送东宫。再有,山西行都司那个信使,先单独安置起来,以防万一。另外,派人去五城兵马司,即日起加倍留心街面举动。”

“是是是。”

等到路宽连声答应退下了,陈善昭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相比陈善睿的交好军中将领,他一直刻意和那些军中武将保持距离,所以尽管东宫监国尽可调动京城兵马,但他却丝毫没有这个打算。而五城兵马司在这几年中,他授意章晗让舒恬等人化整为零渐渐进入了那五个衙门,虽则大多都只是吏目这样的低品小官,可关键时刻他却可以毫无顾忌地让这些人出马。他是完全不信已经被削了护卫的代王有这么大的胆子,更何况山西行都司这消息一路送来只怕宣扬得人尽皆知,这分明是往父皇手里送刀子!

一直到收拾好了脸上表情,他方才转身回了坤宁宫东暖阁。入座之际,见傅氏绝口不提刚刚山西急报的事,儿女们也都尚在,他也就仿佛没事人似的陪着用膳,一直到饭后漱口净手之后,又捧了茶上来,他使眼色让闵姑姑张姑姑把陈皎和陈旻带下去,这才当着母亲和妻子的面道出了山西急报的事。果然,听到这番情由,母亲轻轻蹙了蹙眉,而妻子亦是低头不语。

“也难为了山西行都司,竟然这样快送出了奏折,可惜六弟了……”傅氏想起昔日诸王轮番北征破虏时,代王勇猛为诸王之冠,甚至因为冲过头而蒙受了巨大损失,而秦藩之乱时却被闪击战给打得昏了头,若非大同三面兵临城下,他也不能趁着秦王陈柏阵脚大乱之际扳回局势。现如今尽管复了藩王,但没了护卫的他便好似没了牙的老虎,可终究昔日还有威名,也难怪行都司衙门的人不能放心,而且恐怕皇帝也不能放心。

傅氏只评论了一句就再没有开口,随即便让陈善昭回去处置政务,连章晗一块遣了回去,却是把陈皎和陈旻一[Om]块留下了。章晗知道这一夜陈善昭恐怕要彻夜未眠,自己总要陪侍在侧,因而也就顺从了婆婆的意思。然而,等她和陈善昭一块回到了东宫,夫妻俩到了书房还没来得及坐下,路宽便又送来了又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同样是未封口的奏本,同样是事涉藩王的惊悚消息。

“有人密告周王谋反!”陈善昭忍不住把奏本直接撂给了章晗,旋即冷笑道,“要么都不来,要来就一块来了!好么,从前有护卫的时候不谋反,如今护卫都没了,却还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我这些叔叔莫非全都疯了?”

路宽见章晗手中拿着那奏本,虽说并未低头翻看,可这等显然有违规矩的事他不敢再看,慌忙蹑手蹑脚退了出去。而看着他出屋子,章晗思忖片刻,最终还是打开奏本匆匆扫了一眼。见那奏事的人文采寻常,偏偏每一件事都说得仿若亲见,什么令王府总管交接三教九流,阴蓄亡命,托以腹心,笼络河南都司官员……最要命的却是一条交连邪教,她不禁大为惊悸,好一会儿方才看着陈善昭道:“殿下,不知山西行都司告急的奏本可能让妾身瞧瞧?”

“你看吧。”陈善昭随手把那一份奏本丢在桌子上,见章晗拿起看了,他方才垂下眼睑说道,“父皇素来对诸藩防范之心深重,只看除却三弟,二弟四弟都不曾就藩,就已经能看出他的心思来。如此奏折应该不止是送了京城一处,倘若行在也有,只怕父皇必然要兴师动众追查下去了!”

“笔迹虽不同,但这两个奏本却有些相近之处,那就是全都仿佛有人在代王周王身边似的,一桩桩一件件宛若亲见。”章晗将这两份奏本整整齐齐地摞在了案头,这才看着陈善昭说道,“如此大事不是殿下能够决断的,只能悉听上裁。只是我前几天才见过安阳郡主,傲气果然傲气些,却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倘若真的她父亲做出了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的是可惜了。”

“嗯?”

陈善昭这才陡然想起周王府的小郡主现如今就要成为妻子的弟妇,一时间不禁捏紧了扶手。沉吟了好一会儿,他才徐徐开口说道:“看来,是有人趁着父皇不在,拿着父皇最痛恨的事情做由头,有心要把水给搅浑了!周王世子陈善睦如今看着固然沉稳,想当初却最是好动激烈的性子,和我也算有些情分在。要狠狠撩拨他,便只有用最激烈的手段!好伎俩啊,既然人要看我的反应,那我便让他们看看好了!”

章晗看着陈善昭如此动怒的样子,想着此前他因为藩王无法无天而冷冽如冰的眼神,此时此刻那股怒火却更加炽烈,她不禁开口问道:“殿下预备如何?”

陈善昭嘴角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先写一封亲笔陈情,让人八百里加急给父皇送去,然后让羽林左右卫即日开始操练兵马,在京的府军后卫府军右卫金吾左右卫等等,全数操练起来。同时在京城诸门以及皇城诸门全部加倍守卫。我倒要看看,除了我还有谁拼了命往行在报信!当然如今最要紧的是陈善睦……这个二愣子必然不会相信他爹撂下他们谋反,要是不拦住,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第三百四十三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两份未封口的奏报,让整个京城都处在一种风雨飘摇之中。

消息传得比人们想象中更快,从通政司到五府六部,从五府六部到酒楼茶馆,从酒楼茶馆到街头巷尾,一夜之间,竟仿佛人人都知道了代王谋反,周王谋反的消息。废太子之乱和秦庶人之乱尽管已经过去了六七年之久,但至今仍然深深镌刻在了人们心中,更何况如今天子已经北巡,随行兵马不过四五千,因而竟有人有鼻子有眼地传起了皇帝在外被乱军所劫,而诸藩都跟着代藩和周藩起事谋反的消息。

“汉时的七王之乱,七王之乱知道么?皇上也不知道听了谁人的蛊惑,打算废藩王,把这些千岁爷都迁回京城养着,可这些千岁爷在外头自由自在惯了,手头又有兵,怎么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乱了,这世道又要乱了!”

“你一个酸秀才又开始妄议国事了?什么七王之乱,那会儿什么时候,如今又是什么时候?那些千岁爷如今手头可没有兵!”

“他们没有,可都司衙门手头有兵啊!皇上登基之后不久,就已经给当年麾下的好些将领封侯封伯,可各省都司衙门好些功劳也不小的却根本连挪动都没挪动,现如今看到当初秩位不如自己的甚至还要行礼,谁受得了这口窝囊鸟气?啧,这是逼反……”

当这一桌显见是有些见识的读书人在茶馆中说得起劲的时候,就只见外头突然冲进来好些如狼似虎的兵士,径直冲了这一桌之后,就把那刚刚说得最起劲的刘秀才一把扭住,继而同桌其他三人也都被拎了出来。尽管那刘秀才还嚷嚷说自己有功名,但随即就被那为首的小吏一口喝了回去。

“妖言惑众,就是有功名也逃不了朝廷问罪,革了你一个秀才还不容易?”

同样的场景并不止发生在这一处,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京城的另外七八处地方,也都上演着几乎相同的一幕。由于消息散布的第一天朝廷只是加强了城门和各处宫门的戍卫,同时在京各卫加紧操阅,并未禁绝民间流言。而陈善昭素来是仁善贤明著称,和行事严格杀伐果断的皇帝陈栐不同,因而人们议论起来自然而然肆无忌惮了些,谁知道在最初的姑息之后,陈善昭的动作竟是又准又狠!

然而这却只是民间,面对这样天大的罪名,代王世子又惊又怒气得昏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嘴都有些歪了,御医诊治竟说是小中风,吓得代王世子妃根本不敢再放丈夫入朝,苦苦劝说朝廷自然会还父王清白,把人留在家中养病。而周王世子陈善睦的反应则是激烈得多,若不是那日晚上羽林左卫的人破门而入,直接把他从周王府给带入宫中,又派人看住了周王府。险些被他捅出了天大的篓子!

这位周王世子竟打算仿效当初的章晗和王凌,直接把家里贮藏的菜油都找了出来,预备事有不对就烧了王府!

然而。被拎了进宫的陈善睦却依旧没有妥协的意思,从进宫之后便开始绝食,只靠着清水为生,不过三日便已经消瘦了一大圈。这天傍晚,盘腿坐在放了冰块屋子里的他眼神迷离,不知不觉就想起了十三岁入京时的情景。他还记得母亲是痛哭流涕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对着父亲是千般恳求万般说情,最后却被父亲同样无可奈何的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我也舍不得!可身在皇家,落地锦衣玉食,却不是白白享福的。这就是命!我倒愿意代替善睦去京城呆着,可父皇他肯吗?”

于是陈善睦就进了京城。他是个性子跳脱的人,因而并不算太得太祖皇帝的喜欢,可祖父对他这个孙儿也算是尚可,除却不得离京之外,其余稍稍有些离经叛道的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哪怕他在文华殿悄悄剪了熟睡的师傅半边胡子,也就是被罚在乾清宫前跪了一晚上。他原本并不在意谁是将来的天子,可是废太子在他和陈善昭陈善宇探望了祖父之后,就把他和周王府其他人一起都禁在了王府之中,那期间除却供给照旧,他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什么消息都送不出去,也是在那一次他终于明白,在皇权之下,他这个亲王世子什么都不是!

而陈栐登基之后,对各家藩王的打压即便不像废太子陈桦那样明目张胆,但也同样不遗余力。除了他之外,他的嫡出胞弟陈善迪也留了京,而年初则是连胞妹陈瑄也被留了下来。尽管胞妹许配的人家让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可这种一切连同喉咙口都捏在别人手底下的日子实在是太不好过了!更不用说,这次直接是谋反的罪名扣下来,倘若真的要因此全家人都遭了灭顶之灾,横竖都是死,他情愿拼死抗争这一次!

“周王世子还不肯吃东西?”

“回禀太子殿下,奴婢无能,世子爷还是不肯进食。”

听到外头那这几日都会听到的声音,陈善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往日陈善昭也就是问上一句,隔着窗户看上一眼,然后就不会在此多呆,可这一回却传来了门咿呀一声。当看见陈善昭面沉如水地进了屋子,他便嘴角一挑,声音干涩地问道:“怎么,那些奴婢劝不了我,昭哥你要亲自上阵?就算你再能舌粲莲花,这一次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你还是少费点功夫吧!”

“你以为我想费这么大工夫?”陈善昭看着这个绝食整整三天,再加上一直不肯挪动,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子酸臭味道的金枝玉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事情没个水落石出就打算烧房子绝食示威,你以为这就能够把事情闹大?这一切固然是取决于父皇是怎么想的,可你这些举动何尝不是在激怒他?”

“激怒他,我就是在激怒他!”陈善睦狠狠一巴掌拍在身旁的软榻上,但他现如今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那一下子和挠痒痒差不多,反倒是自己险些摔倒,他恶狠狠地瞪着陈善昭说道,“早在他给了你戒尺,让你领着我们这些人在文华殿读书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们现在就是你那些兄弟的榜样!”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我三弟如今镇守辽东威震一方,想必你也该看到了!”

陈善睦愣了一愣,却兀自犟嘴道:“那是你父皇对他这个儿子还算信赖,谁知道你登基了能不能容得下他!”

“为何不能?你大约不知道,是我说动三弟去父皇那儿自动请缨,而在此之前,我本来属意的是四弟去镇守北平,奈何他看不开不乐意,否则如今在北平镇守一方的就是他了!”说到这里,见陈善睦面上终于有些触动,他便淡淡地说道,“你信与不信并不打紧,我也不要你相信我的话。只是有个讯息我要告诉你,今天五城兵马司在京城各处一举出动,拿了这几天散播流言最起劲的几拨人,如今正在加紧拷问。未封口告发代王谋反,周王谋反的奏本送到京城,紧跟着便是满城沸沸扬扬,这分明是有人要把水搅浑!好端端的拿着自己的命来赌,你对得起你在开封的父母?”

说到这里,他的面上顿时露出了少有的疾言厉色:“就是当初我那太子妃和燕王妃一块焚了赵王府,那是破釜沉舟,不是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她们是女流,你还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居然打算效仿那些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

陈善睦一时神色大变,竟是脱口而出叫道:“别说了,你别说了!”

“你要寻死我拦不住你,可你别忘了你王府里还有弟弟和妹妹,他们都在看着你!你父王一贯还算是恭顺的,查清楚了未必会怎么样,你别不能给你父王分忧,反而给他添麻烦!”

眼睁睁看着陈善昭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陈善睦顿时面色苍白。等到一个内侍小心翼翼地送了一碗粥进来,他盯着那个小小的瓷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突然按着软榻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上前去,抄起碗就往嘴里头倒去。直到一碗温热的粥全都下了肚,完全没品出任何滋味的他用发红的眼睛瞪着那个目瞪口呆的内侍,随即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再去添来!”

同一时间,闭门养病已经有一个多月的陈善睿府上,亦是迎来了不速之客。看着通身黑衣鬼鬼祟祟的杜中,陈善睿顿时没好气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莫非有人在外头监视着我家大门,要让你这般乔装打扮?”

“虽不中亦不远矣!”杜中随手脱下了那件黑斗篷,这才长身一揖道,“燕王殿下,今天五城兵马司四面出击,将好些议论周王谋反代王谋反事的闲人捉拿了回去,您可知晓?若是您知晓,那卑职就更要说了,他们几乎是同一时间出击,而且都是一抓一个准,这是何等的准头!太子殿下能够如此精准地做到此事,派人监视燕王府又有什么难处?殿下,京城诸门防守严密,皇城诸门加强宿卫,当此时难道你还没想到其他的么?这和当初废太子之乱何等相像!”

陈善睿先是一呆,随即劈手就抓起旁边的一个瓷盏重重砸在了地上:“你别给我危言耸听,大哥纵使有千万不好,决计做不出废太子那样弑君弑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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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章循循善诱,燕王妃虎威

“知人知面不知心!皇上北巡在外,倘若代藩和周藩谋反是实,因而对皇上不利,到时候太子殿下挟正统大义名分,这天下就要换主人了!”杜中顿了一顿,这才循循善诱地说道,“还有一件事要教殿下得知……当初抱着孩子诬赖您的那件事,不是查到淄王线索就断了么?可这些年我一直都没断过追查,结果您知道我查到了谁的身上?是周王!要知道,太子妃可就是地地道道归德府的人,那里和开封有多远?焉知周王如今这一番举动,不是太子殿下授意?若是万一皇上有任何闪失,那时候整个天下会是什么局面?”

尽管王凌在前事之后,多年再未对陈善睿劝谏过半个字,但陈善睿毕竟不是傻子,杜中一而再再而三每每在关键时刻来撩拨自己,有时候固然真的捎带来要紧消息,但有时候却也让他的判断失误。

因而此时此刻,面对这个被父皇留在京城,分明是用来监察京中上下的密探头子,他在审视了其好一会儿之后,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杜中,我记得从前你不是我麾下的人,亲近及不上朱逢春他们几个。可就是朱逢春,也不曾像你这样一个劲给我出各种各样的主意。而且如果我没记错,上次我三哥请缨去北平,如今威震辽东,你似乎还说过他是莽夫,说过我大哥倒霉?”

陈善睿突然重提旧事,杜中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然而,他在外头的时候出了名八面玲珑。甚至连面色都没变一下就苦笑着叹了一口气:“燕王殿下,您有所不知,太子殿下一直都对卑职颇有微词,甚至几次在皇上面前提过太祖皇帝废锦衣卫的旧事。我打仗上头武勇有限。如今也是为皇上尽忠,可他为何容不得我,还不是因为我掌管的事情!至于我说过辽王莽夫。现如今我还是这么说,他再建功立业,那也是他自己的,可辽东那么偏远的地方,他还能不能回朝,还能不能为太子殿下助力?他自己是高兴得意了,可没想到长远。这就是莽夫,太子殿下还把这么个弟弟视为心腹,就是倒霉!”

一口咬定了此事之后,他便索性单膝跪了下来,那脸色要多诚恳有多诚恳:“倘若燕王殿下不信卑职这心思。卑职可以另外留下效忠殿下的文书!若是殿下觉得如此仍不足为信,那卑职愿意将此前几样不为人知的劣迹报了给殿下知晓。倘若这些传扬出去,卑职不但身败名裂,兴许连这条命也都没了!”

尽管陈善睿对杜中已经有所狐疑,然而,听其这般赌咒发誓似的一说,进而又听到杜中说了几件自己确实没有听过的事,他虽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信了他的话。毕竟。听说此前锦衣卫指挥使滕青被杀就有陈善昭的手笔,他那个老喜欢标榜光风霁月的大哥对这种密探深恶痛绝也不奇怪。而杜中此人在打仗上头本事寻常,万一将来大哥登基必然落不得好,看好自己投靠效忠也是常理。固然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人,但正人君子也要,旁门左道的小人也要。否则何谈兼收并蓄?于是,他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最终挑了挑眉。

“那你刚刚危言耸听说了这么一堆,究竟是什么意思?要是你想挑唆我去夺什么兵权,那你趁早闭嘴滚蛋!”

“卑职怎敢怂恿殿下去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杜中知道自己刚刚的功夫总算还是没有白费,少不得笑呵呵地说道,“尽管如今京城诸门都加强了防戍,但必然不是谁都不能进出的。比如殿下要命人向行在的皇上禀报事情,难道那些守门的就敢拦?殿下只管将京城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禀报上去,皇上明君,必然有所决断。而若是太子殿下真的命人拦了燕王殿下往北边送信,那足可见确实有不轨之谋,届时焉知殿下就不能仿效当年的皇上,力挽狂澜?”

这力挽狂澜四个字说得重若千钧,尽管陈善睿在最初的一呆过后立时疾言厉色地呵斥杜中狂妄大胆,但接下来却略过了这个话题,只是研究了一下京城内外的布防情况。直到夜深之际,杜中方才悄悄离开了陈善睿的这座寒江馆。他是常来常往的人了,自有小厮上前行礼后引着他往外走。然而,顺着王府的甬道只走了一小会儿,他就觉察到不对劲了,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那小厮的手腕。

“你是什么人,要引我到何处去?”

那小厮先是一慌,转过身正要答话,却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冷峭的声音:“他不过是奉命行事,至于要见你杜中的人,是我。”

杜中闻言巨震,待到看见前头出现了两个打灯笼的丫头,继而左右让开,现出了那个最喜欢穿大红衣裳的人影了,他自是慌忙退后一步深深施礼道:“卑职金吾左卫指挥使杜中,拜见燕王妃。”

“你不用报名,我也知道你是金吾左卫指挥使杜中,这些年来,进出燕王府最多的人可不是你?”王凌嘴角一挑,面上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容,“杜大人白天要为皇上忙着东奔西走,晚上却还这么一副打扮来登亲王之门,可真的是日夜操劳不得闲啊!”

见王凌就这么简简单单站在那里,却自有一番凌人气势,杜中顿时觉得整个人矮了三分,才刚讷讷谦逊说了声不敢,扑面而来却是一声暴喝。

“你还真的以为自己是日夜操劳了?此前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都是你从中挑拨图谋不轨?殿下从前何等傲气自负功勋赫赫的人,若不是被你挑唆,至于这六年在京城一事无成?如今京城方才流言四起,你又这般鬼鬼祟祟来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想当初太上皇还在的时候,兵部侍郎陆友恭就因为妄言册立皇太孙事,被大嫂一番话骂得哑口无言,我看你和他就是一路投机货色!来啊,把他给我拿下!”

此话一出,看见王凌左右抢出了四个健壮家将,杜中顿时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几乎下意识地往墙根下头一闪,继而便弯下腰在小腿上一抹,一把掣出了用来防身的匕首,随即怒吼道:“燕王妃,卑职好歹是朝廷命官,你想怎样!”

他这声音一下子划破了燕王府那沉寂的夜空。然而,王凌却仿佛丝毫不怵似的,缓步上前了两步,这才冷冷说道:“朝廷命官?皇上给你官职,不是让你上蹿下跳煽风点火,也不是让你鬼鬼祟祟做这等夜深访客的!我想怎样,你冲撞我这个燕王妃,我自然扒了你这身官皮,把你丢到大街上让人好好看一看你这嘴脸!来人,给我拿下他扒了他的外衣扔出去!”

倘若说刚刚杜中是又惊又怒,那么此时此刻听到王凌这话,他终于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这女人简直是疯了,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处,让人知道他这个专为皇帝办事的密探头子和燕王过从甚密有什么好处,哪有这样不为夫婿着想的妻子!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该仅仅是劝陈善睿尽快纳一个夫人生一个庶子,而是赶紧把这个徒有美名却帮不上任何忙的王妃给解决了!定国公名声再大,可至今都窝在宁夏那一亩三分地不回来;王凌名声再好,自己不能生也不知道给夫婿开枝散叶,反而一直和东宫勾勾搭搭,这种妻子简直是陈善睿通往大位之路最大的障碍!

眼看那四个家将齐齐逼了上来,分明是王凌说到做到确实要拿自己开刀,杜中一时再也顾不得什么后果了,把牙一咬便陡然之间把匕首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声嘶力竭地叫道:“燕王妃,你不要欺人太甚,逼急了我大不了抹脖子,到时候这等紧要关头下,我这么一个死人就在燕王府中,我看你如何对皇上交待!就是你和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交好,他们也护不住你!”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那四个家将顿时投鼠忌器不敢再逼上前,然而,王凌却突然嗤笑一声就这么径直又踏上前两步,竟是直面杜中。她居高临希下地看着这个面如死灰的金吾左卫指挥使,冷笑一声道:“在我面前玩抹脖子这一招的,你不是第一个!有本事你就给我刺下去,我也不怕告诉你,姑奶奶从来不是吓大的!你只要敢捅那一刀,回头若父皇让我给你偿命,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