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共有四位公子,且年纪相差不大,长子墨问是小妾所生,又因身残病弱,在相府并无任何地位可言。二公子墨觉是嫡出,素来在相府里横着走,三公子墨洵是左相续弦所出,出生时虽然地位不高,可子凭母贵,他硬是将自己拔高了起来,与正室嫡出的墨觉常常相互使绊子。

百里婧对老二墨觉的印象最为深刻,因为他是京城里有名的“四大纨绔”之一,她从小时候起就未对他正眼瞧过。可山不转水转,她现在偏偏沦落到这样的境地,真是不可思议。

老二墨觉不是一个闲得住嘴的人,左相尚未开腔,他倒先说话了,手中捧着茶嘬了一口,视线瞄向百里婧,笑道:“婧公主,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我大哥呢?新婚燕尔,他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觉儿!”左相喝了一声,颇为不满地瞪向墨觉。

墨觉半边身子都斜在了左边的椅扶手上,姿势颇为慵懒,对左相的呵斥充耳不闻,一双邪肆的眼睛仍旧盯着百里婧。

【007】不堪身世

墨觉半边身子都斜在了左边的椅扶手上,姿势颇为慵懒,对左相的呵斥充耳不闻,一双邪肆的眼睛仍旧盯着百里婧。

“二哥,瞧你说的什么话呀!”

老三墨洵是出了名的大嗓门,他母亲是墨相续弦的夫人刘氏,刘氏本是原配身边伺候的粗使丫头,一朝爬上左相夫人的位置,连带着疏于管教的儿子地位也节节攀升。可墨洵身上还是有一股改不了的乡野粗鄙气息,阴阳怪气地接口道:“婧公主是天之骄女,娶了她这等美人做妻,大哥这几日必是尝够了温柔乡的滋味,身子怎么可能不好呢?”

“混账!给我闭嘴!”左相墨嵩胡子一抖,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掷在了一边,前厅里顿时一片安静,续弦的夫人刘氏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了顺气,对自己的儿子使了个眼色,劝慰道:“老爷,瞧您,洵儿也是关心婧公主和他大哥,何错之有啊?”

老二墨觉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对他们母子俩一唱一和的嘴脸早就看够了,只嗤笑不答话。

百里婧还没出声,一家子倒先炸开了锅,左相无可奈何,忙向百里婧道歉:“婧公主,老臣教导无方,这两个孽障口无遮拦,婧公主切不可放在心上。”

老四墨誉的眉头紧紧拧着,他是少年心性,看不惯的事就会直说,素来对二哥三哥的言行很看不惯,眼光瞥向百里婧,却见她脸上无半分怒意,悠然喝了一口茶,姿态优雅而高贵,淡淡笑道:“多谢二弟三弟关心,夫君他身子好多了。”

墨誉别开脸,猛喝了一大口茶,烫得舌头一麻,这婧公主,不仅是个毒妇,且撒谎不眨眼。

百里婧这话一说出口,老二、老三却十分默契地一齐笑了,墨觉挑衅似的问道:“哦?身子好多了?为了冲喜,我大哥已经娶过三房夫人,均无半点功效,难道婧公主皇女之身非同一般?呵呵,婧公主,你没瞧错,确定不是回光返照吧?”

“觉儿!你给我滚出去!”左相气得捂着胸口拍桌子。

墨觉却毫无收敛的意思,他邪肆地睨着百里婧,对左相道:“爹,我也是一片好意,婧公主尚且没说什么,您发什么火啊?”

荣氏、李氏都在掩嘴偷笑。

任百里婧再努力克制,火气也一直冲上了头顶,正要发作,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些微的沙哑咳嗽,随即藏青色的身影一晃,跨进了前厅的门槛。

百里婧循声望去,只见一袭藏青色衣袍的墨问在木莲和远山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远山和木莲对在座的众人行了个礼,而墨问温和内敛的黑眸却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她的方向,他虽说不出话,可眼神别样温柔。

百里婧不由地放下茶盏迎了上去,还没触到墨问的衣袖,他的大手已经率先伸了过来,将她的手轻轻握住了。他也不急着入座,却是摊开她的手,低头认真地瞧着,微凉的拇指指腹细细摩挲着她的掌心。

他的掌心温凉,百里婧这才察觉刚刚茶水太烫,她的手心早被烫成一片红,没想到墨问只一握就感觉到了异样的热度。

百里婧抬头,感激而真诚地对他笑了,墨问并不是一无是处,不温暖的掌心也会有被需要的时候,比如此刻,她需要的不是热,而是凉,让她的脑袋蓦地清醒。

离得近,墨问那并不精致的五官异常,无半点凛冽,身上飘来淡淡的药香味,整个人竟如青竹苍松般遗世独立。

许是眼前的画面太不可思议,大厅里一时安静无声,百里婧扶墨问坐下,墨问惯常地轻咳了几声,与世无争的眸子看向主座上的左相。

“哟,没想到婧公主说的都是真的啊,自从做了婧驸马,大哥的身子果然好了不少,连寻常从不露面的家庭聚会都特意来了。”老三墨洵始终如一地发挥他轻贱的嘴上功夫。

“可不是么?如此鹣鲽情深,真让二弟我羡慕非常啊!”老二墨觉勾唇笑道。

左相对这两个儿子完全无法管束,便充耳不闻地忽视他们所有的言语,瞧了墨问一眼,却不是对他说话:“远山,大公子的身体可好些了?若是仍旧虚弱,明日的回门之礼可让誉儿代他去,想必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不会怪罪。”

墨问听罢,连咳了好几声,百里婧注意到他的眸子黯了几分,她也不知他身体如何,只知他有苦难言。

远山弯腰笑道:“回相爷,大公子昨日就曾对奴才说,婧公主贵为皇女,回门之礼必然隆重,他若不出席,肯定会损了相府和公主的颜面。加上近日春暖花开,大公子的身子好了许多,明日可以与公主一同回宫见礼,请相爷不必忧虑。”

左相听罢,捋了捋他的胡子,却是若有所思。

左相墨嵩出身低微,乃一届文弱书生,后来攀附上翰林院大学士的千金才得以步步高升。哪知他官路恒通之际,乡下的发妻却突然带着一个病弱孩童找上门来,他“陈世美”的行径被揭露无遗。

原配夫人大发雷霆要与他和离,他不得已只好拿了些银子想打发了发妻,然而,他那从小结发的妻性子太烈,竟当着他的面一头撞死在冰冷城墙上,只留下个病弱不堪的孩子。

这孩子,便是墨问。

墨问是他人生中不堪回首的一段丑闻,且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他长子的位置,使得盛京城里人人都知墨嵩的长子虚弱,失语,他这十年来请了无数的名医大夫替墨问诊治却全然不见效果。尔后,墨问年纪见长,又相继克死了三房妻室,左相对他彻底失望,只遣了些丫环小厮在偏院照料,其余一概放任自流,再不问其生死。

若不是半个月前圣上突然赐婚,他几乎快忘了这病弱的长子。可哪怕是赐婚,左相仍旧战战兢兢——墨问克死了三房妻室那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打发打发也就罢了,偏偏这回是景元帝的宝贝荣昌公主,若是嫁入相府出了什么乱子,他如何担待得起?

因此,墨问一直让左相墨嵩十分不痛快,且他偏执地认为墨问是来替他死去的娘讨债来的,所以才如此阴魂不散,让他时时刻刻不得安宁。

远山跟了墨问很多年,对他的一言一行很是了解,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左相揉了揉眉心,叹气道:“那就这么定了吧。明日大公子和婧公主一同进宫去。”

【008】主母找茬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左相揉了揉眉心,叹气道:“那就这么定了吧。明日大公子和婧公主一同进宫去。”

说罢,却还是对墨问很不放心,左相又道:“誉儿,明日你也同你大哥大嫂一起入宫,若你大哥有什么不明白,你且教教他。”

墨觉墨洵又是一阵嗤笑。墨誉看向墨问,见他的脸色苍白,眼眸低垂,似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似的,心里对百里婧越发不满,若不是她,大哥何须受此罪责?

要事说完,左相先回了书房,老二老三虽是纨绔子弟,可因为左相的缘故都有官职在身,见再没什么好戏可瞧,也都纷纷起身公干去了。一时间,前厅倒只剩下墨问、墨誉和内眷丫头们。

百里婧侧头问墨问:“要回去休息么?”语气温柔之极。

墨问的唇微抿着,注视着她的眼神却依旧柔和,他轻摇了摇头。

百里婧猜不透他什么意思,遂看向远山。

远山还没回答,就听到身侧响起一声嘲讽:“哟,这家里头只剩下些闲人了,什么事都不会做,光长了张会吃饭的嘴。”

百里婧朝声音来源处看去,只见刘氏扶了扶头上的金簪,又拿帕子扫了扫衣袖,一身黑色绣金的绸缎锦衣,说不出的华贵姿态。

刘桂香是相府主母,虽然出身低微,却颇有手段,因曾是亡夫人的粗使丫头,她平日里对老二墨觉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易不去招惹他,对墨问和墨誉却从没给过好脸色。墨问十年不出相府,墨誉刚刚参加了会试,结果还未知,因此也算赋闲在家。连指桑骂槐都不用,明摆着是在骂他们。

老三的媳妇李若梅忙走上前,颇为善解人意道:“婆婆,为了张罗七日流水席,您辛苦了,媳妇给你捶捶背吧。”

毕竟是亲儿媳,就算再怎么不和,此刻也都站成一条线了,刘氏连连夸她:“还是三嫂最懂事。飞鸿池那木栏杆修好了没有?”

李若梅一副委屈的可怜模样:“婆婆,还没有,那些下人手脚太不利索。不是媳妇说,飞鸿池那边风景虽好,却也不大吉利,我和二嫂好端端地就掉下去了,还感染了伤寒,到现在都没好呢。”

墨觉的媳妇荣雪雁找到机会搭腔道:“是啊,从前的飞鸿池一直好好的,这几日却出了这等怪事。我看哪,不是妖魔缠身,就是神鬼附体,相府里的魑魅魍魉又开始作祟了。”

墨问素来被称为不祥之人,娶了新妇,多则半年,少则半月都因不治之症而亡,所以,他住的偏院常年无人敢接近,这魑魅魍魉之说相府里的人也是半信半疑。

墨誉脾气躁,起初刘氏的一番话他还能忍,现在见李氏和荣氏越说越离谱,不由地火了,站起身来,怒道:“二嫂,三嫂,你们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家丑外扬,没得让丫头小厮们看笑话!”

李若梅颇不满地冷笑道:“哼,小叔说的什么话呀!我虽读的书不多,却也些许认得几个字,这‘家丑不可外扬’,小叔莫不是在指桑骂槐吧?说者无意,只怕听者有心哪!”眼神若有似无地瞥向静坐的墨问。

“你!”墨誉素来不逞口舌之快,被李若梅这么一转,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盏茶还没喝完,耳边已经如此聒噪,百里婧忽然轻握住墨问的手,柔声道:“夫君,久坐伤气,我见花园中的海棠开得不错,不如我们去瞧瞧?”

墨问的手原本在袖中攥紧,此刻被她这么柔柔一握,的身体放松了不少,他灰败的眼眸闪过些许神采,唇边的笑容渐渐温柔,轻点了点头。

刘桂香对墨问从未正眼瞧过,哪知这病秧子有朝一日居然成了婧驸马,身份地位远在她儿子墨洵之上,她为了确定相府主母的地位,也顾不得百里婧是公主之身,便想给她和墨问一个下马威。哪知百转千回的挖苦刁难居然被轻飘飘地忽视了,刘桂香顿时死盯着百里婧的背影。

不料,扶着墨问刚走到门槛处的百里婧忽然回过头来,笑容可掬地看向刘桂香,语气不咸不淡道:“夫人若是觉得太闲,本宫可以为你找些事来做做,只怕到时候,夫人又会嫌相府太热闹了。”

说罢,眼神又意味深长地从李若梅身上划过,随后,偏头看向墨问,柔情万千地叮咛道:“夫君,小心门槛。”

等到墨问主仆走出很远,刘桂香忽然回神,问道:“三嫂,婧公主刚刚说什么?”

李若梅哭丧着脸:“婆婆,婧公主不会恼羞成怒一剑杀了我们吧?她那种狠毒心肠,什么事做不出?上次派去她房里伺候的丫头,半边脸都被扇肿了,下人们都不敢再去惹她,婆婆怎地当着她的面编派起那个病秧子来了?”

刘桂香顿时气结:“我编派他?三嫂你…”

原本一丘之貉的婆媳二人转瞬即撕破了脸,墨誉真是受够了这聒噪,也不打招呼,折身从后门出去了。

出门没走几步,就看到隔水相望的花园里那两个熟悉的人影。墨誉的眼睛定在一袭薄红锦缎的窈窕身影上,这女人当着他的面说要糟蹋他大哥,刚刚却又竭力维护他,弄不清她是什么心思,若那些温柔和煦的言谈举止都是做戏,她到底想做什么?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正想得出神,忽然,耳边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喂!”

墨誉惊得差点一脚踩空掉池子里去了,回头见是婧公主身边那个绿衣丫头,笑眯眯地对他眨眼睛:“喂,你居然偷看我家婧小白?她可是你大嫂啊!你胆子不小!”

墨誉脸一红,甩袖而走:“休得胡说!”

木莲哈哈大笑,尾随过去道:“小黑子,我家小黑呢?它胖了还是瘦了?饿了还是撑了?咬你了没有?”

园中的海棠花果然开得缤纷绚烂,粉白、浅红颜色不一,清风拂过,满地落英。

百里婧握着墨问的手一直忘了松开,墨问也不抽回,任她握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慢慢踱步,远山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不知不觉行到海棠的尽头,百里婧回过身,正对上墨问温柔注视的黑眸。

从前她太任性太骄纵,从没认真观察过别人看她的眼神,只是永无止息地将目光放在那个人的身上,一遍不够,两遍不够,她想一生一世都看着他。然而,年华偷换,她一转身,却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徒留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顾,遍身皆是惶恐。

温凉的手掌,握久了其实就习惯了,百里婧丝毫没有回避他的注视,淡淡笑问道:“海棠虽然开了,天却还是有些凉意,你冷不冷?”

墨问没有像平日那般简单摇头或点头,而是反握住她的手,温柔地一笔一划在她掌心写着。以指代口,他说了四个字——

“你在,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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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新人旧人

与盛大的婚礼相应,荣昌公主回门的排场自然也毫不逊色。出嫁第九日,一大早,左相府前就拥挤不堪,华丽整齐的仪仗列队,在御林军护卫的开道中,由内务府的礼官带领,穿过官员街,直奔皇宫东华门而去。

荣昌公主华贵的轿撵前,一位身穿蓝衣的少年骑在白色骏马之上,眼神干净清亮,沿途有不知情的百姓以为他便是婧驸马,纷纷不吝赞美之词,然而有些人却知道这是左相的四公子,而非驸马爷真身,不由地窃窃私语。

回门之礼十分繁琐,墨问身子本就不好,在马背上颠簸久了必定受不了,所以,他便舍了马,与百里婧一同乘轿。

偌大的轿撵一路平稳地前进着,百里婧出门前对墨问嘘寒问暖了一番,可轿子越走远,她却越沉默,注意到她的右手一直攥着左手腕上的红珊瑚珠串,墨问的眉微不可查地拧了拧。

轿撵突然停下,百里婧身子一个不稳,差点朝前栽去,幸而墨问及时攥住了她的右臂,才险险没有摔倒。随行的礼官微微撩起轿帘,面露难色地小声问道:“婧公主,前面的路堵了,只能容一顶轿子过去,您看…”

如果是寻常百姓或者文武百官,遇到皇室公主的轿撵不可能不相让,百里婧抬眼从礼官撩起的轿帘缝隙里看过去,恰好望见不远处一袭锦绣白衣。那人高高骑在马上,姿态端正而优雅,因为离得远,百里婧看不清他的脸,可他的身形太过熟悉——

那是…韩晔。

沉默良久,唇咬出了淡淡血腥味,百里婧忽然笑了一声,声音飘渺:“让他们先走吧。”

礼官呆住,显然没料到婧公主居然如此慷慨大方地让步,半晌才急急点头:“是!”礼官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让偏偏这么巧遇到晋阳王府的回门队伍呢?要是出了岔子,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一会儿功夫,礼官又来禀报:“婧公主,晋…晋阳王府那边退了好几丈,请…婧公主您先行。”

百里婧唇边的笑容更大了些,瞧,多么谦让的姐姐,多么慷慨的姐夫,他们是所有人眼中知书达理孝贤恭顺的典范,而她百里婧,却是个争强好胜阴狠心肠的毒妇。

还有什么可说的?

百里婧笑:“那就走吧。不要浪费了落公主和落驸马的一番美意。”

“是!是!起轿!”礼官忙不迭地喊道。

从始至终,轿中的墨问完全被忽视,连他攥着她的胳膊,百里婧也丝毫未发现。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的宫装,梳着高高的朝天髻,金色点翠的步摇雍容华贵,精致妆容说不出的妩媚婉转,似是存心要将谁比下去一般。

墨问不动声色地松开手,沉黑的眸子却极缓慢地眯了起来。若是此刻百里婧偏头看他哪怕一眼,便会发现身边的男人气质完全不同以往,没有虚弱和病态,只剩阴鸷的黑眸,冷硬的唇角,还有袖中越收越紧的拳头。

轿撵最终停在未央门前,礼乐之声随即大振,有太监撩起帘子小心翼翼地扶百里婧下轿。陡然见轿中还有一人,那太监愣了愣,反应过来又弓着腰去扶墨问,颇为贴心地问候道:“婧驸马,您慢点儿。”

回门之礼的第一项,便是来未央宫给皇后请安。宫里等级森严,正宫所出的公主与其他妃子所生的公主待遇大不相同。福公公是整个后宫但监总管,于这些礼节自然深有研究,借着扶百里婧下轿的功夫,在她耳边悄声道:“婧公主,皇后娘娘吩咐,等宴会结束,要和您单独聊聊。”

百里婧愣了片刻,点点头,余光瞥见一个窈窕身影在宫女的搀扶下朝她走来。

福公公眼尖,笑容满面地行礼道:“奴才给落公主落驸马请安。”

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随即响起:“福公公免礼。”柔声柔语里满是温婉含蓄的气息,仿佛春风拂面般袅袅,让听者无不觉得舒服。

大兴国贤淑温雅的落公主,着一身漫紫抹胸襦裙,上绣新绿缠枝花,凌虚髻高高耸起,一粒莹润的珍珠缀在她的眉心处,闪着莹莹光泽。从衣着到发饰,无一不精,举手投足间满是新妇的春意盎然,却又并未刻意夺人眼球,大方得体。

只见她从从容容地朝一身海棠红宫装的百里婧走去,浅浅笑道:“妹妹近日可好?”

一旁静候但监宫女们都屏住了呼吸,连福公公的老脸也微微一僵,心道落公主真是不计前嫌哪,她这么一副纤柔孱弱的身子,一个月前曾受了重重一剑,那罪魁祸首就是眼前姿态傲慢的婧公主…

木莲曾经说过,这世上没什么能让婧小白改掉她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性子,也没什么能伤到她那一身不怕疼不怕摔的皮肉。

于是,百里婧旋身,扬起一个甜美浅淡的笑容,应道:“姐姐别来无恙。”

百里落笑得自然而然,一双柔和眸子投向百里婧身后的墨誉,颇惊讶道:“这位想必就是左相的大公子,妹妹的驸马了吧?”说罢,回头对身后一丈远处的男人道:“夫君,妹夫真是一表人才,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夫君怎的站得那么远?”

墨誉看到百里婧的脸色“刷”的一白,忙张口要解释,却不想这个跋扈公主打断了他的话,她转身扶过一旁一直静默的墨问,笑容越发甜美:“这才是我的夫君。刚刚那位是左相的四公子,我的小叔子。姐姐这般聪慧,没想到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百里婧身边的墨问,因为没有官职,墨问未穿朝服,还是寻常的一身藏青色锦袍,虽然身材颀长,可脸色却异常苍白,任何人一眼望去,都知他有不治之症。

百里落惊讶地掩住了嘴:“妹妹妹夫别见怪,是我口没遮拦了。”说着,很是羞赧地旋身挽住身边那人的胳膊,语气更软了几分:“夫君,我和婧儿既是姐妹,又恰恰同一天成婚,这真是千载难修的缘分,你说呢?”

【010】当面掌掴

“夫君,我和婧儿既是姐妹,又恰恰同一天成婚,这真是千载难修的缘分,你说呢?”

呵,好一个缘分。

百里婧在心里冷笑。

“落儿,别让皇后娘娘久等了,进去吧。”名动京华的晋阳王世子总算开口,却惜字如金地不肯多说一句,清淡而深邃的眼睛从墨问身上划过,没有一丝停留。

“瞧我,和婧儿聊着聊着就忘了大事了,还好有夫君提醒。妹妹,姐姐先行一步了。”百里落满是自责的口吻,神色却楚楚动人,和韩晔一同朝未央宫而去。

百里婧垂眸,淡淡苦笑,同是大婚,别人是两情相悦,她却害人不浅。不过一瞬,她抬起头看向墨问,柔声道:“夫君,我们走吧,母后在等我们。”

墨问与世无争的黑眸专注地望着她,温柔地点了点头。

踏着未央宫前长长的阶梯,墨问的视线一直停在前方那道白色身影之上,唇边泛起若有似无的嘲讽,哦,这就是她心尖上那人。这根针扎得够深哪,新婚之夜便入了梦,叫着他的名字哭着醒转过来…

因为落在下方,百里婧稍稍抬头,便看到韩晔的左手缠了一圈白纱布,仅仅望着那白色,熟悉的想要作呕的感觉齐齐涌上心头,眼前顿时一片鲜血淋漓——

护城河畔的分手不是终结,韩晔和她到底不能好聚好散。四年前她用恬不知耻的厚脸皮追到了韩晔,四年后她用极端的方式和他彻底决裂。

那日,当着父皇母后和文武百官的面,她咄咄逼人地将锋利的剑刺入百里落的肩头,她逼着韩晔答:“说你昨天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说你根本不爱她!说啊!”

韩晔清淡的眸闪过痛楚,那痛楚却并非因她而来。

她发了狠,剑刺得更深了些,却被韩晔赤手一把握住,他越握越紧,淋漓的鲜血从锋利的刀刃上滑过,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很快汇成一滩血水。

韩晔什么话都没说,可他什么话都不用再说。百里落的血和他的混在一起,他们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生死与共。

她手里的剑蓦地一松,百里落软软倒在了韩晔怀中。

校尉慌忙高声宣布道:“此次比武,婧公主胜——”

呵呵,胜了么?

是啊,婧小白从来都没有输过。

三日后,她请旨下嫁丞相长子墨问,九日前,两顶华彩轿撵同时抬出皇宫正午门,随后分道扬镳,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从此,再不相干。

未央宫中,司徒皇后头戴金色凤钗,身穿百鸟朝凰牡丹凤袍,端坐在凤塌上,她是将门出身,且贵为一国之母,眉宇间没有一丝柔弱,英气逼人。锐利的眸子从百里落和韩晔身上掠过,直逼墨问。

福公公何等精明,察觉到皇后的不悦,忙对百里婧道:“婧公主,快和驸马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呀。”

百里落和韩晔已经跪下了,高声道:“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里婧扶着墨问照做。

三跪九叩大礼已经行过,司徒皇后却没出声,只有百里婧敢抬头去看,只见母后在宫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过来,直接无视跪在那里的韩晔和百里落,走到她身边来。

皇后的眉微蹙着,锐利的眸子异常复杂,她叹了口气弯下身,将百里婧扶了起来,凤目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墨问,半晌才开口道:“福公公,扶婧驸马起来吧。落公主落驸马也别跪着了。”

“谢母后恩典。”百里落和韩晔谢恩道。

墨问在福公公的搀扶下起身后,司徒皇后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看他,而是拍了拍百里婧的手,叹气道:“婧儿,去太极殿吧,筵席想必已经设下,你父皇也快到了。”

就在几个月前,她刚从鹿台山回来,就对母后说她找到心上人了,等她到了十八岁就嫁给韩晔。大兴国女子地位并不低下,可以从政参军,也不提倡早婚,十八岁正当时。

然而,几个月后,韩晔便娶了她十八岁的姐姐,她以十六岁的早婚年纪冲动地下嫁墨问,一切无法挽回。

墨誉等人都在未央门前候着,司徒皇后见了他,脸色却陡然好了起来,笑道:“墨誉,你这孩子越发俊秀知礼了。”

墨誉腼腆一笑。

等到了太极殿,一袭黄袍紫霞裙的宫装美人忙从席位上起身相迎,叫了司徒皇后一声“姐姐”,随后便直奔百里落,温婉地笑问道:“落儿,与驸马相处这几日可还和睦?”

百里落羞涩地回头看了韩晔一眼,低声答:“母妃,夫君待我很好的。”

“是么?瞧我的落儿害羞了,呵呵,这驸马真没挑错呀。”宫装美人掩唇一笑。

“母妃…”百里落软软撒娇,尾音拖得极长。

司徒皇后在后位上坐定,神色颇厌恶地皱着眉,下一瞬眉头却拧得更紧——

“落姐姐!”

一个孩童清脆的嗓音远远响起,格外有穿透力。

随后一个十岁左右的皇子蹦兵跳入了殿门,毫无顾忌地扑进那宫装美人的怀里:“母妃,你真的没有骗我!落姐姐今天真的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