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莲”看了看百里婧,答道:“这‘有凤来仪’后头倒是有个温泉眼。”

百里婧点头。

虽说西厢是新辟出来的园子,但嫁过来的到底是位帝国公主,左相便命人围着温泉砌了个凤仪池,专门给百里婧泡澡用的,那儿不仅有活水,还是上好的活水。

“如此,甚好。”孙神医满意地点头。

待墨问被安置在洒满了药草的温泉池中,百里婧等人才明白孙太医的意思。

“虽然方才施针已排出多数毒素,却还有长年累月郁结的毒素散不去,这些药草和池中水需一个时辰换一次,待泡满十二个时辰,池中水清澈如初,便是成了。”孙神医说完,抬脚便朝外走去:“老夫赶了几日路程,老骨头有些受不住了哦…”

百里婧忙道:“木莲,快带孙神医去休息。”

“木莲”瞧了池壁上靠着的男人一眼,道:“婧小白,驸马爷那样靠着,怕是不能长久…”

只说了这一句,“木莲”便跟上了孙神医的步伐,与他边走边说着什么。

凤仪池是婧公主御用的温泉,这些日子也没怎么进来过,远山受了伤,墨问身边便没人伺候了,那些丫头们胆子也小,瞧见墨问身上的血和伤早吓得不敢靠近,能离多远便离多远。

这会儿,药草撒了进去,整个凤仪池只剩下三个伺候的侍女,也只是远远地候着,不得命令绝不上前似的。

百里婧也知道难为了这些侍女,没有哪位公主像她这么多事,这两个月来她和墨问伤病不断,任是谁也受不了。于是,她提起衣裙,折身来到池边,在墨问的身后坐了下来。

凤仪池四四方方,长宽各约五丈,池子三面被假山环绕,独这一面开了口子,池底铺着白玉石砖,置身其中,温润舒适,再被地底下冒出来的温泉水一泡,全身的疲乏皆消。

但,此刻的凤仪池中却洒满了药草,也不知是药草的原因还是因为墨问的毒素,池中水已然成了黑色,墨问上身赤裸地靠在凉凉的池壁上,那些包扎好的箭伤隐隐透出些鲜红色来,也不知他浸泡在水中的伤口有没有裂开,百里婧看不见。

起初很平静,墨问也很安稳,百里婧从袖中拿出师父的信,犹豫着拆开,信上是师父一如既往冷清且严肃的笔迹,师父说,世上活得最自在的是一无所知之人,最难得的是坦荡随性心无城府之人,纵观整个鹿台山,活得最自在最难得的当属二木头与婧小白…既然成亲了便好好过日子,得不到却偏执于此的便可谓之“强求”,凡强求而来的皆难长久,放不下便不放,忘不掉便不忘…

师父的这些话,百里婧看不大懂,但似乎师父已然知晓她嫁的不是韩晔。可是,若师父已然知晓,又怎会如此平静,这些年她每每对师父说,如果她与韩晔成亲,一定要让他当证婚人。

如今,她嫁不了韩晔,师父当不了证婚人,师父为何问也不问?鹿台山上最坦荡最心无城府的人是她与三师兄林岑之,那么,韩晔呢?木莲呢?别的师兄弟呢?

百里婧竟在这水汽缭绕的温泉池畔生出一种可怕的错觉来,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过韩晔的存在?她爱着的恨着的清冷温润的大师兄,到底是她长久以来做的一个梦,还是的的确确存在过的现实?

夏日本来就不适合泡温泉,热气散不掉,烤得人难受,仅仅是坐在池壁上,百里婧已经汗流浃背,薄薄的衣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墨问的额头不断地渗出汗珠来,向来苍白的脸色更显病态。

百里婧用帕子替他擦着汗,可不一会儿帕子便被汗水浸湿,墨问的身子一寸一寸地往池中滑着,百里婧一慌,扯住他的胳膊,却疼得墨问一声闷哼,她又忙松了手。这一松手,墨问的双肩便滑入了水下,药草贴在他的脖子上,他是连半点坐稳的力气都无。

再没了别的办法,百里婧来不及多想,跨入池中,将墨问从水底捞了起来,环着他的腰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本是一个人的药浴,这会儿变成了两个人的。

百里婧身子瘦弱,墨问又太高,抱着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很是吃力,且池中的药草原本便针对墨问的病症而来,是药三分毒,毒性从墨问体内排出的同时又一点一点地渗入百里婧的体内,她的手臂力气渐渐小了,但仍旧不曾放手,好像他们夫妻之间真的决定了同甘共苦生死不离。

岂料,墨问忽地咳了一声,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唇角源源不断地滑下,百里婧靠得太近,不由地一阵恶心,但她根本来不及干呕,便高声道:“来人!去请孙神医!就说驸马呕血了!”

侍女急匆匆地去,又急匆匆地回,禀报道:“孙神医说了,呕血才属正常,这是药草的功效,让驸马爷继续泡着。”

一个时辰过去,换了药草和干净的泉水,不一会儿,水色又黑了下来,墨问始终靠在百里婧怀中,不曾睁开眼睛。

这时有侍女进来,说黎府的大少爷派人来请婧公主一叙。

百里婧浑身湿透地揽着墨问,视线都已经被蒸腾的水汽模糊,盘起的长发散落,湿漉漉的,此时此刻,她哪里还会有半分聚会叙旧的心思,她满心满眼里只想着如何让墨问好起来。

“告诉黎戍,我没空。”百里婧道。

以百里婧和黎戍多年来的交情,这句话并不算过分,但在小厮转告黎戍时,黎戍却气得将手里的盘子都砸了,骂道:“娘的!没空!她丫的天天没空!天天呆在府里守着那个病秧子!来看个死人也没空!”说着,用脚踢了踢地上躺着的人,“喂,司徒赫,爷警告你,玩够了就给爷爬起来!别像个娘儿们似的寻死觅活!世上何处无芳草,你就非得一朵花上撞死不可么?!”

司徒赫昨晚烂醉如泥,黎戍回来瞧见了也不敢送他回元帅府,只得在酒楼里订了个雅间伺候了他一晚上。黎狸的偶像是婧小白,生辰的时候当然希望得到婧小白的祝福,于是,黎戍便差人去请,一方面自然也是为了司徒赫,哪知道三请四请却还是请不动,由不得他不火。

但出乎意料地,司徒赫却没继续挺尸,而是揉了揉脑袋缓缓坐起了身子,他的大红色外衫还是敞开的,神志却似乎清醒了许多,抬脚将黎戍踹过来的那只脚挡住,力道稍微用大了些,黎戍立刻就重心不稳趴在了地上,正龇牙咧嘴地准备破口大骂,便听到司徒赫清朗的声音:“她不来便算了,夫君大过天,我们这些人哪里比得了?不是要替黎狸庆贺生辰么,怎么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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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2号考试,这两天都在着急,11号必须得临时抱佛脚了,肯定没时间码字,亲们别等。

还有,肉肉神马的会有的,该少的一样不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但素,有琴的古文一般都是清水肉,想看稍微激烈点的,去《娇宠》吧→_→这算广告么?

呃,这一篇,情节需要,或许可以激烈点(这算剧透么,pia飞~)

第122章

黎戍双手撑地准备爬起来,听到司徒赫这话立刻又栽了下去,差点摔得鼻青脸肿,这没出息的家伙死了一天两夜,一醒来语出惊人,说什么夫君大过天,什么我们这些人怎么比得了…这是他黎戍一贯用的口吻好不好!

待司徒赫梳洗好、穿戴整齐重新站在黎戍面前,红衣黑发,凤目清明,黎戍不由地暗暗吞了吞口水,真想叫小倌坊的那些下流胚子们都来瞧瞧什么叫男人中的极品——与墨问的孱弱、韩晔的冷清都不同,司徒赫的英俊清透,带着浓浓正气,从眉梢眼角蔓延至周身上下,举手投足间光明磊落,不掺杂一丝阴霾。

黎戍看呆了,直至司徒赫人都走远了他才追上去,傻了吧唧地问:“这么急,去哪啊?!”

司徒赫头也不回:“生辰宴订在哪?”

黎戍被噎住,用扇子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得!瞧我这破记性!”上前拽住司徒赫的胳膊:“赫,要不这么着,你先去逛逛,吃点东西醒醒酒散散心,我回家一趟…这不是还有什么及笄礼么,我家老不死的重视得不得了,宫里头的娘娘兴许都来了,等家里的宴席散了,我们再出来庆贺。”

“你不早说?”司徒赫脚步一停。

黎戍眯着小眼睛笑得很贱:“这不是以为您老人家还要躺上几天几夜么!哪里料到这么快就爬起来了!现在精神抖擞的样不是挺好么!”看了看天上已经爬高了的日头,急道:“哎呀,就这么说定了,咱们申时正碧波阁三楼见!”

说完,黎戍就爬上小厮赶过来的马车,风风火火地往城东国舅府而去。

耳边无穷无尽的聒噪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只剩街面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司徒赫的凤目陡然一黯。

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因为一概都可忽视,他沿着繁华的早市漫无目的地一路走过去,前面是状元桥,卖红薯的老人又添了几许白发,正弯腰清理着炉中的炭火,没有瞧见他,也许早已忘了他。

站在桥上往下看,河水清澈,倒映着他红衣黑发的影子…所有人都照常过着他们平淡的日子,流水似的日复一日,他们都不曾察觉他的身边少了一个人,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别的,什么都没有改变,所以,没有人会觉得悲伤难过,也不会因此而颓靡不振…

五月初一,前往法华寺上香的百姓络绎不绝,妇人手中挎着竹篮,竹篮里满是香烛等物,远远地听见了法华寺内敲钟的声音。

司徒赫伸手抚着左腕上的那根红绳,脚步不由自主地往法华寺的方向迈着。依照景元帝不久前颁布的旨意,法华寺已更名“镇国禅寺”,可盛京的百姓们习惯了,还是喜欢叫它法华寺。

在佛祖面前祈愿的人众多,可男人寥寥无几,许是男人们都太过自信或者拉不下面子,觉得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等女儿姿态。因此,司徒赫在佛祖面前跪了一个时辰,引得来往的香客诸多不解揣测的目光,红衣黑发的英俊男子本已少见,而不避讳地虔诚拜佛的男子更是叫人心生好奇,不知他对佛祖说了些什么,又藏了多少难解的心事,眉宇间的愁绪始终无法消散。

待寺内的谢客钟声敲响,司徒赫跨出大雄宝殿的高高门槛,转头就瞧见木莲从药师塔的方向走来,与寻常的香客没有差别,似乎家中有人正生着重病,需得求药师佛保佑。

那个病秧子身中九箭,快要死了,婧小白守着他寸步不离,连求神拜佛这种事也只能让木莲代办。司徒赫不曾对木莲的身边和她来法华寺的目的有任何怀疑,且他没有叫住木莲,问一问相国府内如今是什么状况,让他心里疼着的女孩还在哭么?

他没问,且选了一条与木莲完全相反的路出寺,他再也不想自取其辱了。

刚走到百级的石阶下,一旁的角门内涌出来一群身穿华服的男子,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为首的那人叫住了他:“赫将军!”

司徒赫抬头看过去,居然是谢玄——

身为兵部尚书谢炎的大公子,谢玄也是盛京城内有名的纨绔子弟,但因为家教甚严,他的纨绔之名较之司徒赫等人略显单薄,为盛京城内的恶少年们津津乐道的只有他与蹴鞠之间不离不弃不死不休的故事。

因同为盛京蹴鞠社社长,司徒赫与谢玄还算熟,大概是有那么点惺惺相惜的意思,也只有司徒赫才能说服谢玄参加了上月十五的皇家蹴鞠大赛。

围在谢玄身边的众多公子哥儿,司徒赫有的认识,有的叫不出名字,毕竟,他离开盛京已然太久。

“听闻法华寺内的石榴开花了,艳丽得紧,我们几个就相约来瞧瞧,赫将军是来做什么的?”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打了个招呼,众人相携着出寺,谢玄与司徒赫走在最前头,随意地问道。

司徒赫一笑:“也是来赏花的。”语气轻描淡写。

谢玄没怀疑,又问道:“这会儿是要做什么去?我得了黎少的邀请,说是要替黎小妹庆贺十五岁生辰,在碧波阁内摆了好几桌酒席,但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正愁着呢,不能太失礼啊!”

司徒赫笑开:“他倒是铺张,弄了这么大的排场,敢情就在敲诈生辰礼物啊!我也正为此事犯愁,不如大伙儿一起想想送什么…”

因为性格和家世的缘故,司徒赫惯常高傲,加上近年来战功显赫,官路步步高升,给人一种不可亲近的错觉。这些世家子弟没赶上多年前司徒赫还是盛京城纨绔头目时的好日子,这会儿竟偶然间得了个与他交往的机会,一群人颇为高调地说说笑笑。

黎府里今日确实热闹,从早晨起便一直有客登门。

身为黎国舅最宠爱的小女儿,黎狸在国舅府里的地位比大哥黎戍要高出百倍,娇生惯养了十五年,什么苦都没吃过,连要上山习武,黎国舅也早早地命人联络了岭南浮游山的花哨小门派,吃穿用度日常起居都有人贴身打理,学了一年归来又去参加武举…总之,世家大族的男儿们不敢做的事情,因为黎家如今的地位,只要黎狸想,她都能做。

盛大的及笄礼上,宫里来的黎贵妃为正宾,替黎狸梳好发髻,插上精致的发簪,换上桃花般艳丽的齐胸襦裙,卸去了小女孩的青葱顽劣,长大成人。

礼成。众人围着黎狸,纷纷道着喜,国舅夫人道:“狸狸,从此以后要好好收收你的脾气了,乖乖的别让娘担心。”

黎贵妃却笑道:“嫂子,狸狸及笄了,从明日起,恐怕登门提亲的人会踩坏府里的门槛,嫂子可有的忙了。”

黎狸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直往她娘亲怀里钻,别样的安静与羞涩,小女儿态尽显。

百里落昨日入宫,今日便随黎贵妃一同来了,见状,插进来道:“小丫头倒害羞了,没想到这么快狸狸也长大了,可有中意的对象?母妃,舅舅,前些日子听你们说墨家的老四不错,相貌堂堂又才学八斗,比狸狸大上一岁,果真门当户对,何不让父皇做主早日定了这门亲事?”

众人还没出声,黎狸却从国舅夫人的怀里挣出来,大声地吼道:“我才不要嫁给墨誉!”

这一声吼力道不小,把众人都唬住了,黎戍一直在一旁忙着招呼客人,听到这话,挤进来道:“小狐狸,墨家老四人还不错,是个正经人,要是嫁了他,大哥还真没话说。”

黎国舅抬脚就踹过去,骂道:“不张心的畜生!你妹妹嫁什么人需要你来插嘴!是不是正经人你有个屁资格评论!”

“老爷,客人们都看着呢!你别动粗!”国舅夫人拉住黎国舅。

黎戍躲过了那一脚,眯着眼睛笑他老子:“我不是正经人,才知道谁是正经人,这不是反面教材么!”

正厅里乱的很,黎国舅道:“嫁不嫁墨家那个四小子这事儿咱们以后再商量,反正黎狸年纪还小,也不急于这…”

“我就是不会嫁给墨誉!以后也不会嫁给墨誉!”黎狸打断了黎国舅的圆场,语气异常坚定。

所有人都不明所以,不知这小丫头在发什么脾气,她素来是骄纵惯了的,发火使小性子都是家常便饭,众人也没放在心上,倒是百里落心细如针,眼神带着探究问道:“那狸狸要嫁给谁?”

这一问,黎狸脸色一变,颊上浮起明显的红霞,她提着襦裙的裙摆跑开了,边跑边道:“不跟你们说了!”

黎戍追过去:“哎——小狐狸!别跑啊!咱们可说好了要…”

黎国舅和夫人都无奈地摇头,与黎贵妃入座,闲话着家常,只有百里落把此事放在了心上,一个女孩子如果斩金截铁地说不嫁给某人,要么便是爱上了那人,要么便是她的心里有了别的人,看黎狸方才的反应,显然属于后者…

若黎狸嫁给墨誉,自然是百里落乐见的结果,若黎狸心里有了别人,这个“别人”,会是谁?这段婚姻对黎家有没有好处?

因此,无论如何,她得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第123章

“小狐狸,爹还有二娘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嫁什么人啊,我家小狐狸还小呢,个头小,年纪小,屁都不懂,要是嫁人了,还不得被那混账东西欺负啊?”

应付完了府里的客人们,黎戍与黎狸坐在往碧波阁驶去的马车上,黎戍的嘴自出了国舅府就没停过。

黎狸却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大哥…都有谁来啊?”

她问得没头没脑,黎戍半天才明白指的是他请的客人,当下得意洋洋起来,小眼睛笑眯成一条线:“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以你大哥在这盛京城的名望,有谁请不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黎狸的手攥着胸前垂着的长命锁,轻轻应道:“哦。”

她一路上许多次地撩起窗帘朝外看,引得黎戍很是惊讶:“小狐狸,大哥怎么觉得你有点迫不及待?女孩子家过十五岁生辰都这么高兴?”

黎狸忙放下帘子,大眼睛躲闪着:“哪有啊!”

黎戍笑眯眯的:“不过也正常,女儿家就该这样,长大了有长大的自觉,也就婧小白那死丫头让大哥一肚子的恼火…”说着,叹了口气:“所以啊,大哥这才担心,小狐狸要是嫁了人,也变得跟婧小白一样,连小时候的情分都不讲了,只惦记着什么夫君,伤人伤己的…总而言之,要嫁就嫁个可靠的,别让大哥担心,也别让自己难过。想想婧小白,唉,好好一女孩儿,从前多活泼可爱啊,一旦喜欢错了人,嫁错了人,都毁了…”

黎戍是性情中人,长吁短叹间眉头深锁,抬眼就瞧见黎狸听得入神,见他不讲了,又追问:“婧公主喜欢谁?司徒赫么?”

黎狸在岭南呆了一年多,回京后也没人跟她提过百里婧与百里落的恩怨,自然是不知道那些瓜葛的。

一提到司徒赫的名字,黎戍冷笑:“要是婧小白喜欢司徒赫倒好了,那还有什么可烦的?倒真是皆大欢喜了!呸!皆大欢喜个屁!全他娘的乱套了!”

黎戍有时说话粗俗,黎狸是听习惯了的,虽没听到什么重点,但至少知道婧公主喜欢的并非司徒赫,她不由地越发好奇:“大哥,婧公主到底喜欢谁啊?”

少女心中遥不可及的偶像,究竟应该爱着一个怎样的男子呢?又为什么说她喜欢错了人?黎狸实在想象不出。

这时候,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到碧波阁了,黎戍率先跳下去,又扶着黎狸下来,答道:“小孩子家别问太多,知道了又能怎样?都是些孽缘!你简简单单地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好,嫁个普普通通一心宠你爱你的人,大哥就谢天谢地了!”

黎狸根本不曾听到黎戍的话,她出了车厢,下意识地抬头,就望见三楼的窗口处那个红衣黑发的挺拔背影…

他在呢。

一路上忐忑焦躁的心瞬间开出花来,却又开始“砰砰”乱跳个不停,怎么都平息不了。

年轻人之间熟得快,黎戍与黎狸爬上碧波阁三楼时,雅间里的众人早已经喝开了,称兄道弟划拳比酒,好不热闹。

那一群华服里就属他的红衣最为惹眼,只那么遥遥一站,眉梢眼角勾起几分笑意,不仅有着盛京纨绔的随性恣肆,还带着少年将军独有的英武锐利,在场的任何人都比不上…

黎戍携着黎狸上前,那群正在拼酒的人便停了下来,纷纷笑看着一身桃花襦裙的小女孩,不知是谁起了头,众人拿出礼物,一样一样地送给她。

送什么的都有,首饰、绸缎、小玩意儿…名贵的,费心的,敷衍的…司徒赫的礼物也随着众人一起送出,却单薄得很——两串糖葫芦还有一个用彩泥塑成的小姑娘,着海棠红的采衣,梳着少女双环髻,然而,泥人实在太小,除了衣衫鲜艳些,面目却有些模糊,但如果硬要附会,确实与黎狸有几分相似。

“赫,你倒真不客气,让你随便送点礼物,结果就两串糖葫芦,也好意思拿出手啊你!”黎戍颇为不满地瞪着司徒赫。

谢玄忙笑着打圆场:“怎么会?我们几个都可以作证,这礼物赫将军可是挑了好久,瞧瞧黎小妹不是很喜欢么?心意到了便好,倒显得我们这些人粗俗了,绸缎和首饰难道黎小妹还会缺么?”

众人也跟着笑,有个书生模样的公子道:“这泥人的手艺真不错,女孩子家及笄过后便要‘弃尔幼志,顺尔成德’,从此要学着相夫教子了,可赫将军这泥人着采衣、梳双环髻,意思是让小狐狸别忘了做小丫头时候的快乐,真是寓意匪浅哪!”

经他这么一解说,黎戍总算满意,端起桌上一大海碗的酒仰头就喝了下去,把空了的碗底亮给司徒赫瞧:“爷自罚一杯!误会赫将军了!这么看来,赫将军当真是用了心的,也不枉咱们这些年的交情!”

黎狸手里捏着两串糖葫芦和彩塑的泥人,看了司徒赫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说了句:“谢谢,我…很喜欢。”

司徒赫淡笑:“喜欢就好。”

两人头一次在碧波阁内见面还曾大打出手,这一回却反倒相敬如宾,黎狸心里记得清楚,不由地赧然起来,司徒赫却早已忘了,转头又与谢玄等人说笑,丝毫不曾放在心上。

“还别说,小狐狸和赫将军今儿个衣服穿得好啊,明艳照人,墨发红衫,乍看真有夫妻相…”有人忽然调侃道。

司徒赫和黎狸都没说话,黎戍倒急了:“别胡说!小狐狸还小,说什么夫妻相啊!是兄妹相,兄妹相!”

那人马上改口:“对,兄妹相,我这嘴不伶俐,尽说些不上道的话!该罚该罚!”

一群人又哄笑起来。

黎狸偷眼去看司徒赫的脸,他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好像任别人怎么调侃都无所谓似的,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黎狸无法像他一样自在。

待众人分几桌坐定,将要开席时,雅间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黎戍是东道主,自然由他去开门,他边往门口走,边对众人笑道:“敲门声这么小,跟没吃饭似的,爷倒要瞧瞧是哪家的书呆子手无缚鸡之力,先灌他三杯再说!”

众人的目光追过去,黎戍一把将两扇门拉开,却立刻呆在那里,门外立着的不是什么书呆子,而是一位着粉裙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动人的瞳眸温柔似水,双手在身前紧紧捏着一块绣着兰花的丝帕…竟是杨尚书的千金杨若兰。

自从黎国舅向杨尚书府上提亲遭拒,黎戍真是谢天谢地,感谢杨尚书他老人家瞧不上他这个又混账又纨绔的畜生,但杨若兰小姐与她爹的想法截然不同,三天两头往黎戍的戏楼子跑,他的每一场戏她都在听,且比任何人都听得认真。

黎戍起初哪里知晓她就是杨家小姐,还与她相谈甚欢。两人将古往今来的戏本子都讨论了一番,又将盛京城的那些名旦名角逐一点评过来,大有“于我心有戚戚焉”之感,那段日子,黎戍只恨这小姐不是男儿身,若她是男儿身,他便舍了司徒赫那不开窍的混蛋,与她长相厮守唱一辈子的戏多好。

后来,小狐狸见他们俩关系如此亲密,终于憋不住地问道,大哥与大嫂既然这般投缘,何不让爹再去杨府提亲,这回肯定能成了…

黎戍当时只觉被雷劈中,原来他引为知己的小姐,根本不是什么曲艺世家的后人,居然就是杨府的千金杨若兰!

为此,黎戍一连消沉了数日,没再去戏楼子登台,这回黎狸生辰,他也只给杨若兰的大哥禁军统领杨峰递了请柬意思意思,没想过杨峰来不来,却打死也料不到杨若兰会来,这会儿真尴尬地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杨若兰轻咬着唇也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她身后的丫头香萍先开了口:“黎老板,我家小姐是来贺黎小姐的生辰的,难道黎老板不欢迎?”

黎戍没应,黎狸闻声迎了过去,从黎戍的肩膀看到杨若兰,立刻欣喜不已:“大嫂!你也来了?!快进来啊!”

雅间内的众人瞧见杨若兰,起初还不明所以,这会儿听见黎狸的话,马上开始起哄,有人高声笑道:“黎少,别堵住嫂子啊,这是不准备让我们瞧见是吧!这么好的事儿,都不告诉兄弟们一声,太不够意思了!”

“是啊!今天咱们可没白来,赶上好时候了,真可谓双喜临门哪!”

杨若兰的脸早已红透,黎戍却还堵在门口,她手里的帕子快要被绞烂,强笑着问道:“我…是不是太唐突了?你生我的气了么?”

黎戍从来是个不正经的人,这回遇到的却是个极正经的千金小姐,他不能骂娘,不能凶悍,不能说滚你大爷的,连半点招架之力也无,身子侧开让了条道出来,也是强笑:“哪里哪里,欢迎欢迎…”

杨若兰长到十七岁,上门提亲的公子哥不知有多少,却偏偏瞧上了一个口碑极差的纨绔,不惜放下身段追在他身后,明知他躲了,还锲而不舍地追过来,其中的勇气非常人可理解。

众人大部分都知晓黎戍的劣习,却并不清楚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只道是黎戍已然从良,与杨家小姐好事将近,因此,席上都来敬杨若兰酒。

杨若兰哪会喝酒,黎戍起初还替她挡一挡,后来就不行了,他的酒量也一般,中途跑出去吐,吐了回来就开始胡言乱语,指着杨若兰发酒疯道:“以后别再来找我了!爷不喜欢女人!再漂亮的女人都不喜欢!你瞧瞧,女人多麻烦啊,不会喝酒,爷还要替你喝,又不能骂,不能打,烦死人了,爷有一个妹妹就够了,再来一个还真吃不消,真的,呃,爷吃不消…”

任杨若兰有再好的心理准备也受不了黎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她,眼圈顿时一红,众目睽睽之下离席而去。

众人劝黎戍去追,他却不动,大手一挥,豪迈地抱着酒壶就灌:“追什么追?爷又不喜欢她,今儿个是我家小狐狸的生辰,你们怎么分不清主次呢?来,喝酒!喝酒!”

许多人都觉得黎戍做的太绝,但没人敢当面指责他,独谢玄一人看不过眼,踹掉身下的椅子,骂道:“黎戍,做人不用这么绝吧!人家一弱女子,被你这么一羞辱,要是想不开寻了短见,你拿什么赔!混账!”

雅间内一时安静下来,谢玄骂完就走人,脚下生风,应该是去追人了。那些公子哥见场子有点冷,黎戍也醉了,尴尬地喝了两杯纷纷找借口走了,最后雅间里只剩下司徒赫、黎戍和黎狸三人。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黎戍趴在桌子上瞅着司徒赫,眯起小眼睛笑:“日久见人心啊,赫,咱俩果然是好兄弟!他们都走了,你居然没走!”

司徒赫嗤笑:“别装了,醉了根本不是这个样,你这一刀两断斩得够彻底的。”

黎戍“嘿嘿”了两声,手臂撑着脑袋坐直了:“爷从不喜欢拖泥带水,你们这些人啊,婆婆妈妈的,才最混账!”转头见黎狸还捏着那个泥人,黎戍登时不解道:“小狐狸,泥人啊糖葫芦啊大哥从前没给你买过?司徒赫送的这个就特别好看?”

黎狸偷眼瞧了瞧司徒赫,咬着嘴唇低下头道:“当然好看。”

黎戍有七分醉,没看出黎狸神色有异,只推了司徒赫一把,笑骂道:“好小子!你送的东西都特别香!真没看出来你有什么好的!”

司徒赫没注意黎家兄妹俩话中有话,只是轻轻一笑,笑容莫名苦涩。糖葫芦是婧小白喜欢的,从前她牙齿还好的时候最爱吃,一根不够,两根又腻了,吃不完便扔给他,酸中带甜的滋味,他这辈子也忘不了。彩塑泥人,也是婧小白喜欢的,他只送了黎狸一个泥人,没有送她一对,采衣总角的岁月,一去不回。

“将军,皇后娘娘让您入宫一趟。”

三人正围着满桌的酒菜说话,亲卫队长周成进来禀报道。

司徒赫蹙眉:“娘娘回宫了?”